土地

一寸土來一寸金，田地才是命根根。

——民間諺語

1

父親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已出嫁，兒子已結(jié)婚。兒子的兒子上大學(xué)，正是用錢的時候。兒子的經(jīng)濟(jì)很緊張，手頭常常拮據(jù)。

春節(jié)，兒子對父親說：“老爹，我要出去打工。”

父親一怔，他始料未及。父親利用春節(jié)前趕集的機(jī)會，已購買了好多玉米和稻谷的種子，打算開春后把自家的幾畝田土，以及鄰居撂荒的土地，一并種上。

父親沒有吱聲。這里是大涼山麓，出門不是爬坡，就是下坎。十來畝田土，不是一雙手就忙得過來的。本指望撿了鄰居家的田地，多種些糧食，多喂兩頭豬，多賣點錢，也好讓孫子在大學(xué)里，過得瀟灑體面些。再說老伴體弱多病，常年抓藥也需要錢。

兒子見父親沒接話，就說：“聽歧山老表說，他們在外面打工，一個月下來，除去吃的用的，可剩三四千，頂?shù)蒙腺u兩千斤苞谷，或是一頭肥豬，可掙錢哩。”

這個說法，父親是聽說過的。不然這些年，怎會有那么多年輕人出去打工。村里留下的，盡是些“386199部隊”，亦稱“留守婦女”“留守兒童”“留守老人”。

父親當(dāng)然也知道，這個家確實太需要錢了。孫子讀大學(xué)要錢，老伴看病要錢……可這錢不好掙呀！種出的糧食，除了人吃的、牲口吃的，剩下的連工錢都不夠。再說那雞鴨豬牛，也沒個穩(wěn)當(dāng)，賠錢的事，可不是一次二次。

父親自言自語：“那地咋辦呢？”

莊稼人見不得地撂荒。特別是父親這樣的老農(nóng)民，地就是他的兒、他的命、他的根?！巴脸匀私锌捱B天，人吃土喜地歡天?！边@說的就是像父親這樣的老農(nóng)民哩。父親每次路過那撂荒的地，嘴里就罵罵咧咧，心里就往死里咒。自家的地，只要眼睛沒閉上，棄之不種是絕不可能的。鄰居撂荒的地，正是父親實在看不下去，才動了撿來種的念頭哩。

父親想把兒子拴在土地上，兒子的想法與父親不一樣。不一樣，一直沒說，今天終于從嘴里吐了出來。

“家里的地就少種點唄，鄰居家的地，我們就別種了吧！”

兒子其實能猜到，他這句話出口之后，父子之間免不了一場爭吵。

果然，父親的氣一下子就沖了上來：“大家都不種地了，吃個球，喝西北風(fēng)去！”

兒子攢足了勁，要和父親爭一把，他把調(diào)門調(diào)高八度：“人家沒飯吃，關(guān)我屁事，種地又不靠我們一家，你當(dāng)?shù)昧司仁乐鲉?？王海、王大炮、李赤果、劉帆江、張大同、張二同、胡小風(fēng)，全村起碼一半以上的人家，將地撂了荒。黃春香、豆成莊、李黃金、莊各清幾家人，舉家外出，常年‘鐵將軍把門，地壩里的篙草長得比人還高……”

兒子的話戳中了父親，父親心里真不是個滋味。父親種地，除了為生存生計所需，并不是城里人嘴里說的追求什么生態(tài)糧食生態(tài)蔬菜。父親知道，多他一戶種地少他一戶種地確實無關(guān)大局。但父親樸素地意識到，如果莊稼漢人人都不種地，那還有誰去種地？

見父親沒說話，兒子把調(diào)門降下來：“人家不種地，也沒見人家餓死。相反，人家出去掙了錢，日子過得比我們還滋潤?！眱鹤拥脑挘降资橇w慕，還是無奈，抑或是二者兼有？父親一時語塞。

見父親不語，兒子有了底氣：“我們家需要錢哩，讀大學(xué)的，每年要二萬多；老娘看病吃藥，每月要好幾百；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紅白喜事，咱得去吧；種子農(nóng)藥化肥豬仔，咱得花錢買吧。莊稼地里能刨出幾個子兒來？遇上天災(zāi)水患，還入不敷出。老爹啊，你說，不出去打工，咋辦？”

父親站起身來，把頭一昂，走了。邊走邊甩下一句話：“我就不信，尿還把活人憋死球了！”

2

兒子的娘死得早，父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拉扯大。兒子也爭氣，當(dāng)上了“公家人”，在城里買了房，安了家。

兒子兒媳很孝順，三番五次做父親的思想工作，勸父親搬進(jìn)城去，跟他們一塊兒住。道理很簡單，養(yǎng)兒防老，這不已經(jīng)到了“防老”的時候了嗎？可父親不是以暈車作借口，就是以牲口需要照顧為由搪塞。一晃十年過去，父親到了耄耋之年。這回，兒子下了最后“通牒”。

父親不是不知道他眼前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人近八十，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每天三頓飯還好說，早晨多做些，午餐晚餐將就吃，一天就過去了。可這有病有疼就麻煩了。就拿今年春夏之交那一次來說吧：受寒了，腰上的老毛病犯了，腰桿痛得直不起來。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喝口水都沒人遞。幸好鄰居看見，大晌午了，牛還在牛欄里拴著沒放出去，就過來看看。一看，鄰居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兒子才趕回來，把父親往醫(yī)院里送……

父親反背著手，躬著身子往田里走去。此時正值水稻收割后，稻茬白茫茫的一片，直刺著天空。幾只麻鴨在稻田里歡快地尋食，嘖嘖嘖的吃食聲，似乎在驕傲地向世人宣布剛剛過去不久的豐收。

這是父親一生耕耘的土地，也是兒子的故鄉(xiāng)。父親把自己的命根種在這里，也把一輩子的辛勞和汗水灑在這里。父親說，自己是一個土都埋到嘴邊的人了！身體的絕大部分都屬于泥土，現(xiàn)如今，要他立馬站起身，抖掉這身上的泥土，如何做得到？經(jīng)營了一生的泥土，全部從身上抖落，如何能接受？

莊稼人視泥土如生命。父親不是沒有去過城里。城里也有樹，也有草。公園里也有鳥，有喂養(yǎng)的鴛鴦、天鵝。城里高樓林立，街道寬闊，車水馬龍，繁華的景象比鄉(xiāng)場趕集還熱鬧。可父親覺得，在城里，那些景物就像電影里的鏡頭，看看尚可，不屬于自己，自己就是城市的一個看客、過客。不像這腳下的小山村，土地是自家的承包地、林地、自留地。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與自己有過百次千次萬次的肌膚之親。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著自己辛苦的汗水。

父親環(huán)視著稻田，田里收割時掉落的稻谷已發(fā)出新芽，隱隱約約閃著綠色的光。水田的不遠(yuǎn)處是一片撂了荒的土地，那里曾經(jīng)也是一片稻田，也曾經(jīng)鋪滿了金色的稻谷，散發(fā)出豐收的喜悅氣息?？勺詮哪羌胰伺e家外出打工后，水田就荒廢了。父親也曾想過將那水田撿來種上，但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親知道，守著這一畝三分地，是富不起來的。但父親的想法很簡單，這輩子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貴，只希望在最困難的時候，少些絕望。父親是經(jīng)歷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糧食關(guān)”苦日子的人，對于浪費土地的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從鄰居棄地之后，父親再沒與他們說過一句話，哪怕人家春節(jié)回家過年，碰上他招呼他，他也扭頭而去。

可如今，自己也要成為連自己都看不起的棄地人了！

父親的心里，真不是個滋味。

父親的眼角，無奈地淌出了幾滴渾濁的老淚……

3

城市一隅。一片待開發(fā)的荒地，被一群人劃分為若干不規(guī)整的零星地塊。地塊之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時令蔬菜。如果在夏天，還會長出玉米、高粱等作物。這本是一塊凹凸不平、雜草叢生、布滿垃圾的荒涼之地，這群人用他們的雙手，把它變得生機(jī)勃勃、生動可愛。

這些被分割的地塊是沒有邊界的，邊界在種地人心里。

本來是不毛之地，他們憑著頑強(qiáng)的毅力，勇敢地向大自然索取，取石刨土，深挖厚掘，才得到了今天這個可以耕作的模樣。因此那地塊的邊界，早已爛熟于他們的心中，根本無需那道有形的埂。

這些地塊的耕種者，都是附近的拆遷戶。曾經(jīng)的農(nóng)民，現(xiàn)如今，他們的戶口本已經(jīng)改了“農(nóng)”姓，住進(jìn)了高高的安置樓。但他們的身體深處，依然流淌著農(nóng)民的血液。一旦有了土地作誘餌，那骨髓里叫“農(nóng)民”的靈魂就會出竅，就會將那根深蒂固的農(nóng)民本質(zhì)暴露無遺。

這群人里有位李姓老人，人稱“李大爺”。李大爺年逾七十，身體硬朗，精明能干。他為人慷慨大方，種的菜隨手送人。你給他錢，他就是那句口頭禪：“說啥子錢喲！”

李大爺種了大小不等的十來塊地，每個地塊都有不同的作物。他早上七八點鐘來，晚上八九點鐘離去，像只勤勞的小蜜蜂，整天不知疲倦地忙碌著。

李大爺說，種地就像吃鴉片，種了幾十年，就有癮了。李大爺說，只要摸著泥土，心里就踏實。李大爺說，幾天不來地里，就像散了架似的，渾身無力。李大爺說，這里是他們村的土地，他熟悉這里的氣息，他聽得懂土地的呢喃……

我不禁為之肅然。眼前這位個子不高的大爺，像塵土一樣低微地把自己的七尺之軀，釘在他摯愛的泥土之上。不管周圍環(huán)境作何變化，他都始終不變地從事著一種崇高而偉大的職業(yè)。他以宗教般的虔誠，把泥土當(dāng)上帝，用自己的汗水，在這瘦弱的土地上，擊起雷鳴般的掌聲。

李大爺見我們也喜歡土地，就慷慨地送了塊中等大小的地塊給我們種。我們見李大爺種那么多地，家里似乎沒有人來幫忙，就問他緣故。李大爺?shù)纳袂橐幌瞒龅嗽S多，說，現(xiàn)在的下一代，還有幾個人喜歡種地呢！

確實，撿這些地種的都是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也許，在我們這代人心中，對土地的依戀是深沉的，持久的，難以割舍的。隨著城市化進(jìn)程的推進(jìn)，越來越多的人對土地的感情淡化了、冷漠了。他們當(dāng)然體會不到對土地的摯愛帶來的滿足與愉悅，就像眼前的這位李大爺。

等我們這代人過去了，誰來種地呀？李大爺喃喃自語。

我驚訝于眼前這個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中國農(nóng)民，竟有這樣的憂慮和擔(dān)心。不管是從個人的生存發(fā)展，還是從國家乃至人類的糧食安全角度講，這個沉重的話題，確實該引起社會的反思！

4

也許，以上這些傳統(tǒng)甚至原始的現(xiàn)實圖景，并不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所倡導(dǎo)和推廣的生產(chǎn)方式。但是，當(dāng)人類從土地上站立起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人必須躬下身子，才能更好地與土地?fù)肀?。誰熱愛土地、尊重土地、敬畏土地，誰碗里的豐盛就會經(jīng)久不衰。

無論星斗如何轉(zhuǎn)移，歲月如何輪回，人類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貫穿其中的基本立場和樸素感情就像天上的明月，應(yīng)該永恒不變。

【作者簡介】

劉友洪，1968 年生，四川樂山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眉山市政協(xié)副主席。先后在《文藝報》《人民政協(xié)報》《中國文化報》《中國旅游報》等報刊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多次在全國征文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