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哀之思

【摘要】潘岳因景生情有感而作《秋興賦》，以抒發(fā)自己不平之遇，全文主基調(diào)是哀傷的。然而潘岳并沒有沉溺于悲秋，官場失意、仕途受阻，他轉(zhuǎn)而寄情山水。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他試圖擺脫案牘之累，從而暢意快活于山林間，引出對道家萬物齊一、自然無為生活的追求。

【關(guān)鍵詞】潘岳；《秋興賦》；抒情賦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8-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02

潘岳（247—300）即潘安，字安仁，滎陽中牟人，西晉著名文學家。鐘嶸的《詩品》：“益壽輕華，故以潘為勝?！逗擦帧泛V論，故嘆陸為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1]，評價潘岳之才如奔涌的江水一樣浩瀚廣闊。潘岳其人才華橫溢，在詩文賦各類文學體裁皆有名篇，其中賦作尤為出彩。潘岳賦的題材內(nèi)容廣泛，涉及國家治理、山水草木、飛鳥走獸等。其賦作講究辭藻華麗但不刻意為之，有別于同期繁冗的文風，潘岳更注重描繪生動傳神的景物，表達豐富真摯的情感。

《秋興賦》通過描寫四時之景的變化以及對秋天的獨特感受，表達了潘岳希望逃離世俗雜務(wù)的困擾，轉(zhuǎn)而寄情山水。此賦不僅表現(xiàn)了悲秋哀己、體物傷情的動人情感，而且文辭華美清麗，明凈曉暢，體現(xiàn)了潘岳賦文清綺絕世的特點。

一、《秋興賦》創(chuàng)作緣起

（一）悲秋文學傳承及時代影響

“悲秋”是歷代文人筆下亙久不變的主題，這一題材的作品在中國古典詩文中也不勝枚舉。秋，作為四時之一，長久以來被刻上了象征悲涼的烙印。從《詩經(jīng)·小雅》“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2]，到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3]，曹植《幽思賦》“顧秋華之零落，感歲暮而傷心”[4]，以及之后李密的《淮陽感秋》“金風蕩初節(jié)，玉露凋晚林。此夕窮涂士，郁陶傷寸心”[5]等，都流露出無限哀秋傷感之情。秋天本是四季更替中自然過渡的一環(huán)，卻因其寒雨霜降的氣象特點，引發(fā)了文人感時傷懷的離情愁緒。潘岳也不例外，正如他在《秋興賦》中寫道：“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嗟嘆秋天凋敗之哀是無窮無盡的，無愁可與之相比。

潘岳所處的魏晉時期不同于先秦兩漢，文學不再依附于經(jīng)史而是作為一門獨立的體類存在，這一時期文學開始進入自覺階段。魏晉文壇的主流，是以人為中心探索文學自身價值的人本文學。曹魏正始以來，道教玄學的興起打破了傳統(tǒng)儒學對人的約束，使得文人士大夫們更多地觀照自身境況與個人發(fā)展。此外，漢末至魏晉時期動蕩的時代背景下，政權(quán)更替頻繁，飄忽不定的時局催生了個人命運的不安定感。

悵然的文人察覺到個體生命是有限的，面對流逝的時間產(chǎn)生了無能為力之感。王瑤先生評析魏晉人的詩，認為最深刻、最能打動人心的地方在于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情感[6]。抽象情緒化作具象文字，文士們強烈的時間和生命意識，從這一時期的詩文作品可見一斑，如東漢蔡琰的《悲憤詩》“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7]，曹植的《雜詩七首·其四》“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8]，東晉陶淵明的《雜詩》“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9]等。在這些詩歌中能體悟到漢末至魏晉時期文人對于光陰似箭、人事無常的憂悒心理。潘岳仕途坎坷，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卻始終得不到朝廷重用，只能在時光飛逝中無奈地虛度殘生?！拔驎r歲之遒盡兮，慨俛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fā)颯以垂領(lǐng)”，表達了潘岳時不我待、憂思早衰的嘆惋之情。

（二）人生境遇的書寫

潘岳出身仕宦之家，儒學世家，其祖父潘瑾曾任安平太守，父親潘芘官至瑯琊內(nèi)史，重視文教的優(yōu)良家風為潘岳成才之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泰始初，時任荀顗司空掾?qū)俚呐嗽雷鳌都镔x》名震一時，但此后屢無升遷。直至咸寧二年（276）尚書省長官賈充召潘岳為太尉掾，兼任虎賁中郎將一職。分明是才華斐然的文士卻要出任低級武職，于是時年三十二歲的潘岳在咸寧四年（278）任職期間作《秋興賦》，借由筆端一抒心中苦悶。

賦序交代了寫作背景。潘岳作《秋興賦》已過而立，但因仕途受阻，遲遲得不到提拔，只能以太尉掾?qū)偌嫒位①S中郎將自居，在散騎官署負責值夜。虎賁中郎將一職自西漢平帝始置，負責保衛(wèi)皇帝安全。但其僅有職位，無獨立辦公場所，因此需要寄寓在宮內(nèi)散騎省當值。散騎省的正式官員全是文官，負責顧問應(yīng)對、諫諍得失，掌握話語實權(quán)。而潘岳以低級武職寄寓此處，與衣著華麗、地位高貴的周遭官員相比未免顯得遜色，況且潘岳的職責是巡邏保衛(wèi)，值夜的辛苦差事讓他“夙興晏寢，匪遑厎寧”，憂勞寡歡，華發(fā)早生。

賦中對于散騎省的描寫：“高閣連云，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此焉游處?！备叽髽情w連接云彩，遮蔽了耀眼的陽光，帽插蟬飾、身著綺羅的官員在此嬉游。而潘岳自稱“野人”，與散騎省格格不入，常遭此處原有官員的排擠。潘岳在散騎省處境不佳，其主要原因是地位不高而未能入流，但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政壇黨爭。晉武帝極力在不同政治利益集團中尋求平衡，采用矛盾抵消的手法，使各政治力量之間形成一股合力，鞏固高高在上的皇權(quán)。西晉初期，朝中官僚主要分為兩大派別，一是以賈充、荀勖為首的開國功臣黨派，二是以山濤、任愷為代表的士卿清流派。為了制衡各派勢力從而進一步加強皇權(quán)，晉武帝任由賈充與山濤兩方在朝中分庭抗禮。潘岳依附賈充卻未可如魚得水，時任散騎省長官散騎常侍的山濤，勢必會對作為賈充一方的潘岳打擊排斥。

小序中，潘岳以“野人”自稱，認為自己只是為了充數(shù)被調(diào)到這里，每日起早貪黑又得不到片刻安閑，不由得心生怨憤。終日忙碌卻仕途無望，陷入進退不能的兩難境地，就如同池魚和籠鳥一般，渴望回歸田園山野。官場失意的潘岳退名利而尋自然，借老莊之道，試圖通過隱居來逃避現(xiàn)實，以達到自我紓解的目的。

二、“悲秋”意象的升華

（一）以“悲情”為基調(diào)的行文結(jié)構(gòu)

潘岳通過四季更迭的體驗寫起。“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寒冬凋敝、春景明媚、夏日繁盛、秋天肅殺，四時之景不同，人們的心境也隨之變化。即便是草木凋落這樣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也能讓人產(chǎn)生悲傷心緒。秋天的來臨伴隨著肅殺的陰冷之氣，讓人心生離索寂寞，“草木搖落露為霜”，草木飄零最終還是歸于衰落?！胺蛩蜌w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送別離去的人有思念親友的懷想，遠游他鄉(xiāng)的人有羈旅漂泊的悲苦；面對奔流不息的河川就會感嘆時光似流水般逝去，登上高山暢想未來卻又忍不住悲哀眼前。送別和遠行兩句是一般概括，登山臨水者則是具體用典，臨水者化用孔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10]，表達了對時光易逝、光陰難留的痛心，登山懷遠傷今化用齊景公貪樂怯死之典。

接下來的兩句中潘岳總結(jié)了對“悲秋”的感悟：“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彼蜌w、遠行、臨水、登山，這四種愁事讓人悲傷，即便遇到其中之一也令人難以忍受。然而與此相比，嗟嘆秋日自身生發(fā)的愁思更令人悲哀，無窮無盡。他援引宋玉悲秋名篇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惆悵苦悶，援古證今，體現(xiàn)出千古共有的悲秋之情，這也是歷代落拓文人在秋日共同心理的真實寫照。

賦文最后一段，作者幻想了歸隱之后逍遙自在的悠閑生活。青山幽水，泉流石間，野菊芬芳，戲水觀魚，表達了寄情山水的放任曠達情懷。這樣美好的愿景與郁郁寡歡的現(xiàn)實生活相對照，不免令人感慨“樂事不可極，酣歌變?yōu)閲@”[11]，對歸隱生活的描繪越快樂，就暗示著現(xiàn)實處境越苦悶。潘岳郁悶悲傷之情自始至終貫穿整篇賦文，在結(jié)構(gòu)上呈現(xiàn)回環(huán)往復之勢，哀愁確然難下心頭。

（二）情景交融的表現(xiàn)手法

面對凄清秋景，潘岳深感時不我待，現(xiàn)實官場中的苦悶與秋日特有的“冷悲”意象相碰撞，激蕩起心中無限慨嘆。

此外，在景物描寫方面十分凝練精到，運用了情景交融、以景襯情等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憂悲愁緒借自然景象得以抒發(fā)，展現(xiàn)了賦作體物緣情的特點。賦文按照時空順序的轉(zhuǎn)換，將秋日光景一一鋪陳開來。

在空間上，描寫地點由田野沼澤轉(zhuǎn)到庭院之中：“野有歸燕，隰有翔隼”，“庭樹槭以灑落兮，勁風戾而吹帷”。燕子歸來田間，鶻鳥低翔沼澤。呼嘯的秋風吹動帷幕，也吹落了庭中樹木枯黃的枝葉。凄清秋景漸入眼簾，使得內(nèi)心愁緒更添幾分。

在時間上以“游氛朝興，槁葉夕殞”寫起，從白天寫到夜間，又從深宵寫到破曉。陽光微弱又短暫，夜晚寒涼又漫長，月色將明透出微光，露水凄清凝結(jié)冷氣。撤席加衣，落葉飄零，風動帷幕；寒蟬凄切，雁鳥南飛，天高日遠；夜長晝短，月清露冷，螢火蟲鳴；離鴻低吟，七月流火，殘夜難寐。一系列景象由遠到近，動靜相間，細膩入微。

蕭瑟的秋景和悲涼的秋聲，深深地觸動了潘岳內(nèi)心的感傷，融情于景的手法在此賦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仕途受阻的哀傷和蒼涼蕭索的秋景相互襯托，體現(xiàn)了日復一日虛度時光的悲哀落寞。從凄清秋景聯(lián)想到自身境遇，“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俛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fā)颯以垂領(lǐng)”，感嘆時光飛逝，而自己仍困于原地難以求進。自察憂戚早衰，已生白發(fā)。反觀達官貴人們過著安逸享樂的生活，攀青云到處游逛，登春臺熙熙攘攘。自身愁郁勞碌的生活與顯貴們優(yōu)游暇逸的生活兩相對比，進一步得出深思：“茍趣舍之殊涂兮，庸詎識其躁靜”，如果人們的道路選擇取舍不同，就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去衡量他們作出的抉擇輕重與否了。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盵12]鋪陳文采，描摹事物，抒寫情志。《秋興賦》正體現(xiàn)了這一賦體的特點，秋風蕭瑟引起潘岳寫作的靈感，描繪秋日景物形貌，又得以抒發(fā)自己心中情感。

三、情感寄托與尋道歸隱

“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盵13]感時傷物，古今士人同此幽懷，通過傷時悲秋之作，實質(zhì)是嗟嘆自己的命運。潘岳也體會到：“雖末士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此句一語雙關(guān)，既表達了草木枯榮這樣的小事會影響人心情變化，又暗喻通過下層讀書人的境況得以窺見一個時代人情好惡的變化。描寫士大夫坎坷多舛的仕途就像四時之景到了秋天一樣凋零，不由得引人共情。往前追溯，宋玉的《九辯》是后世一切體物抒情文學作品的鼻祖，然而宋玉自身卻沒有在秋天找到心靈歸宿。他將自然之秋與坎坷命途相聯(lián)系，卻又深陷傷秋的苦悶難以自拔，明知楚國時弊積重難返、奸臣弄權(quán)，卻仍堅守忠心，空有一腔報國之志無處表露，只能寄托在秋日悲涼冷落的物象中。同樣是由秋景起興，潘岳卻在他的《秋興賦》中尋得了解脫之道。

現(xiàn)實的困頓令潘岳失望，為了擺脫內(nèi)心苦悶，他轉(zhuǎn)而探求道家“拋卻物累，逍遙浮世”的隱世哲學理念。借助筆端傾灑幻想，在作品中營造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理想世界，借此消釋苦悶、自我排遣。

“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于一指”，道德境界至高無上的人具有最美好的風尚，他們看待天地間變化的萬物本質(zhì)是同一無差的?！爸寥恕痹闯銮f子《逍遙游》“至人無己”，即至高精神境界的人是任順自然，忘卻自己的。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超脫現(xiàn)實存在，借助的思想工具便是老莊道學，在繁雜苦悶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遵從本心、及時行樂，以達見天地為一指、識萬物為一馬的境界。而反觀那些居安忘危的淺陋之人總是熱衷于鉆營取巧，勢必逃不過自取滅亡的下場?！爸寥恕迸c“庸人”兩相對比，自然引出道家萬物齊一、忘卻得失的人生觀?，F(xiàn)實中無法克服的矛盾與苦悶借由老莊自然無為的思想進行自我心靈療愈，這一看似解脫實則逃避的人生觀念，其實蘊含著無奈與哀傷。

“行投趾于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cè)足以及泉兮，雖猴猿而不履。龜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綠水?！盵14]人們的行動只在容足之地進行就可以獲得安寧，而在立足之處深挖至黃泉，即便是靈活的猿猴也不敢踏足。神龜與其死后被祭祀于宗廟中，更愿在泥水里暢快游動。此處兩句用典，分別引用莊子“騰猿處勢”和“神龜曳尾”的寓言故事，意在表明晦暗政局下賢人君子因生不逢時而無法施展才能，既然不能逆勢而為，倒不如獨善其身，去追求無憂無慮的隱世人生。文風在此一轉(zhuǎn)，由郁悶哀傷變得輕快歡暢。眼前顯現(xiàn)出一幅秀麗山水圖：耕種沃土，泉流石上，花開崖澗，在涓涓秋水中洗澡，在潺潺溪水中觀魚。逍遙快活，從容不迫，即便是隱居山林虛度光陰也比在官場受累快樂。

《周易》有言：“天地閉，賢人隱?！盵15]時運不濟的潘岳希冀通過歸隱以消解現(xiàn)實苦悶，這體現(xiàn)了下層士人全身遠禍和超然物外的豁達心境。

四、結(jié)語

潘岳的“秋興”不是單純悲秋傷時，而是希望借秋抒懷，文中既有“悲秋”，也有“頌秋”?！胺蚓Y文者情動而辭發(fā)”[16]，潘岳本因仕途不順、感于秋哀而提筆作《秋興賦》，卻在創(chuàng)作中尋得了自我寬慰，從沉郁“哀秋”到陶然“賞秋”，只需退名利而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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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安安，女，山東濰坊人，寧夏師范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