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第紅
陸機所作的《文賦》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篇比較完整、深入的論創(chuàng)作的文章,對創(chuàng)作感興、構(gòu)思、技巧等方面做了細致的論述,體現(xiàn)了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自身規(guī)律的探索與追尋。同時,透過創(chuàng)作論,陸機在《文賦》中也表現(xiàn)了他對外部世界的認識,體現(xiàn)了他的宇宙論認識觀。
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說:“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薄八枷?、觀念、意識的生產(chǎn)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zhì)活動,與人們的物質(zhì)交往,與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觀念、思維、人們的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zhì)關系的直接產(chǎn)物?!睆年憴C的生平及其生活的年代來探究他的文論思想,這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存在決定意識”的觀點的。
陸機出身名門望族,其家族在政治上遵循儒家思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儒家所謂的積極“入世”。陸機很想繼承其祖父基業(yè),在寒窗苦讀十年之后,他便離開家鄉(xiāng)尋找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他在《赴洛道中作》中寫道:“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jié)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余,林薄杳阡眠?;[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彼谠娭邪讶x鄉(xiāng)的悲苦和旅途上的寂寞寫得栩栩如生,不勝感嘆人生之多艱,進退之猶疑。盡管離鄉(xiāng)背井,鄉(xiāng)思難忘,但陸機受功名之心的驅(qū)遣,更看重自己的出路。陸機的政治抱負在《遂志賦》中有很清晰的表述。他在歷數(shù)堯舜文武的功業(yè)后寫道:“仰前蹤之綿邈,豈孤人之能胄。匪世祿之敢懷,傷茲堂之不構(gòu)?!苯又麛⑹隽烁嫡f、伊尹、蕭何等先期困頓而后遇明主的故事,寫道:“彼殊涂而并致,此同川而偏溺?!彼谠娭斜砻髁俗约旱男嫩E:“要信心而委命,援前修以自呈。擬遺跡于成軌,詠新曲于故聲。任窮達以逝止,亦進仕而退耕。庶斯言之不渝,抱耿介以成名。”然而,他所生活的環(huán)境及其人生遭遇使他的人生理想屢屢受挫,終不得志。他在詩賦中,也不時流露出憂傷悲涼之慨,說明他感知到了命運不濟,前路渺茫。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在一開始往往以儒家思想為主導,表現(xiàn)出積極進取之精神。然而,在歷經(jīng)磨難、挫折、打擊之后,他們的思想大多發(fā)生明顯轉(zhuǎn)向,由“儒”入“道”,出現(xiàn)消沉退隱之意。雖然陸機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但不能排除他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一面。東晉時期,道家思想經(jīng)歷了不斷的發(fā)展與演進,而且儒道開始合流。陸機的思想中有道家思想的成分,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他在《列仙賦》中流露出對仙人的贊美:“因自然以為基,仰造化而聞道。性沖虛以易足,年緬邈其難老?!彼凇队娜速x》中表現(xiàn)了對“超塵冥”、游“物外”、擺脫“世網(wǎng)”纏繞的羨慕。這些作品,已經(jīng)鮮明地打上了道家思想的烙印。尤其是他的《文賦》,更多地受到了老莊思想的影響,染上了道家的色彩。
一、關于“言”與“意”之關系
陸機在《文賦》小序中闡明了他寫作此文的目的,提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問題,并思考如何解決它,使意能稱物,而文能逮意。但是,他又覺得文章寫作中的情況千變?nèi)f化,非常復雜,難以用幾條固定的法則與規(guī)律來解決所有的問題。所以,他說:“至于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p>
實際上,陸機是以闡述“物”“意”“文”三者的關系來論創(chuàng)作的。關于“言”與“意”的關系,老莊都有所議論。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ā兜赖陆?jīng)》)莊子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保ā肚f子·外物》)“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保ā肚f子·秋水》)“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保ā肚f子·天道》)莊子還發(fā)展了老子的“大音希聲”的觀點。在《齊物論》中,他把聲音分為“人籟”“地籟”“天籟”三種,他最欣賞的是“天籟”,即非人的渾然不可分辨的大自然之音,“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莊子·天運》)。在《天運》篇中,莊子還把“天籟”解釋成無形無聲的至樂,體現(xiàn)了他所追求的自然全美的最高境界。這和他的言意之辨也是相通的。
老子和莊子都這樣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币馑际钦f,真正知曉大道的人,是不會用言語來說明大道的;而用言語說明大道的人,其實并不知曉大道是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莊子·天道》中輪扁斫輪的寓言故事,就生動地說明了這個問題。輪扁“得手應心”的高超斫輪技藝,之所以不能傳授給其子孫,就是因為此種絕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致他“行年七十”,總還是在斫輪。
到了魏晉時期,言意之辨又成為玄學的一個主要論題。當時持“言不盡意”論者甚多,主要是闡發(fā)莊子的觀點,強調(diào)精微奧妙的意思是不可以言傳的,把“道”形容成玄妙莫測的東西,宣揚唯心主義的不可知論。然而,他們揭示了“言”和“意”的矛盾,這一點還是有意義的,是應該給予肯定的。列寧《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一書摘要》摘錄了黑格爾的一段話:“語言實質(zhì)上只表達普遍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個別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來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绷袑幵谂耘⒌溃骸白⒁庠谡Z言中只有一般的東西?!边@說明言意之間的確存在著矛盾。當時的歐陽建則與眾不同,獨樹一幟,反對“言不盡意”論,完全抹殺言意之間的矛盾,陷入了形而上學的思想框架中。
毋庸置疑,這場哲學上的辯論對陸機是有影響的。因此,他把言意關系問題引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中,并以此為中心,展開論述。
揣摩陸機寫作《文賦》時的心態(tài),他也許是焦慮的、矛盾的。一方面,他既在某種程度上認同文不逮意;另一方面,他又要探求文能逮意的方法與規(guī)律。一方面,他既想窮盡這個問題;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自己無法做到。在《文賦》的開頭和結(jié)尾,這種矛盾心態(tài)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陸機除了探討言意關系,還提出了意物關系。從“言”的角度來講,是要求完美地表達“意”;從“意”的角度來講,是要求準確地反映“物”。一篇作品要達到主觀和客觀、語言和思想的統(tǒng)一。這種觀點是有見地的,也符合唯物主義的精神。
二、關于“虛靜說”
《文賦》正文開頭后說:“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這主要是論述寫作前的準備。“佇中區(qū)以玄覽”,即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者必須具有道家那種“虛靜”的境界,不受外物和各種雜念干擾,能夠統(tǒng)觀全局,燭照萬物,思慮清明,心神專一。正如蘇軾在《送參寥師》中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薄翱涨异o”即“虛靜”,也就是“玄覽”之意。
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提出“致虛極,守靜篤”的說法,莊子繼承、發(fā)展了老子“虛靜”的學說,認為它是進入道的境界時所必須具備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肚f子·大宗師》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莊子的“坐忘”就是“虛靜”,是要使人忘掉一切存在,也忘掉自己的存在,拋棄一切知識,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莊子認為“虛靜”必須在“絕學棄智”的基礎上方可達到,也只有達到“虛靜”,才能對客觀世界有最全面、最深刻的認識,才能自由地進行審美觀照,藝術創(chuàng)造力才最為旺盛,才能創(chuàng)作出和造化天工完全一致的作品。莊子的“虛靜說”對后世影響極大,后世的文學家和文學理論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莊子的“虛靜說”的影響。
可以說,“虛靜說”成了中國古代文論一個鮮明的特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提到,“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皎然《詩式·取境》提到,“有時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若神助”;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提到,“前輩論詩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茍能如是,于詩亦庶幾矣”,這和西方文論家的“狂熱說”構(gòu)成鮮明對比。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作家烏阿爾德說:“戀愛產(chǎn)生熱度,也就使想象力提高?!庇勘葋喺f:“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滿腦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想象……詩人轉(zhuǎn)動著眼睛,眼睛里帶著精妙的瘋狂,從天上看到地下,地下看到天上?!保ā吨傧囊怪畨簟罚┮獯罄S柯說:“詩只能用狂放淋漓的興會來解釋?!保ā缎驴茖W》)
“玄覽”一詞,其語出自老子?!独献印吩唬骸皽斐[?!焙由瞎唬骸靶木有ぶ?,覽知萬物,故謂之玄覽?!薄肚f子·在宥》篇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nèi),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标憴C認為文章構(gòu)思,首先要做到“收視反聽,耽思傍訊”,這與莊子同出一轍。很顯然,陸機的創(chuàng)作論受到了老莊思想的深刻影響。
但是,陸機并非完全照搬老莊思想,而是有選擇地吸收。莊子為了達到“大明”境界,否定了人的具體的認識與實踐。事實上,實踐是認識的基礎,人的認識離不開具體的實踐,只有在豐富的實踐中才能不斷提高自己的認識。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寫道:“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zhì)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北M管莊子的思想中有消極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莊子要求達到“大明”境界,對創(chuàng)作而言,卻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寫作是一種具有高度生活概括能力的活動,創(chuàng)作者如果立意高遠,能夠做到蘇軾所說的“了群動”和“納萬境”,其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必然會高出一層境界,反映生活的深度與廣度也必然要高。陸機剔除了老莊思想的消極因素,而取其積極意義。
值得指出的是,老莊把“虛靜”視為返璞歸真的最終的歸宿,作為一個終點,而陸機把“虛靜”視為喚起想象的事前準備,作為一個起點;老莊提倡“虛靜”的目的是達到無知無欲、渾渾噩噩的虛無之境,而陸機提倡“虛靜”的目的是達到與“虛靜”相反的思想活躍、情感煥發(fā)之境。
三、關于藝術想象
陸機在描述作家構(gòu)思的過程時寫道:“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薄坝^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薄案√鞙Y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彼囆g想象馳騁于窮高極遠的空間,突破上下古今的限制,然后使得“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感情更加鮮明,物象更加清晰。
思維的活躍性、廣闊性,莊子曾在其作品中指出過。《莊子·在宥》說:“人心……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薄肚f子》一書,之所以富于文學魅力,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富于奇?zhèn)コ蔚南胂蟆K未狞S庭堅說《莊子》“創(chuàng)為不必有之人,設為不必有之物,造為天下所必無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戲薄圣賢,走弄百出,茫無定蹤,固千萬世詼諧小說祖也”。
莊子奇?zhèn)コ蔚南胂?,固然與他善于從遠古的神話傳說中吸收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他以道的眼光來看事物。莊子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有局限的,甚至天地也是渺小的,人類只不過馬體上的毫毛,因而在時間與空間上超越了人世,超越了自然界,超越了萬物。而陸機以此來論創(chuàng)作,說明藝術想象在整個構(gòu)思活動中的重要地位,指出通過想象,作家能將天地萬物籠罩驅(qū)遣于筆端,表現(xiàn)于作品之內(nèi)。他把藝術想象納入文學理論的視野,并較之莊子做了更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論述。陸機非蹈前人之說,誠所謂“襲故而彌新”。
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通過想象來完成的,想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總是居于最活躍的地位。所以,威廉·布萊克認為:“只有一種力量足以造就一個詩人:想象?!保ú既R克《〈華茲華斯詩集〉批注》)雪萊認為:“詩可以解作‘想象的表現(xiàn)?!保ㄑ┤R《為詩辯護》)黑格爾認為:“真正的創(chuàng)造就是藝術想象的活動?!薄白罱艹龅乃囆g本領就是想象?!保ê诟駹枴睹缹W》)早在東晉時期的陸機,就意識到想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這是他對文學理論的一個重要貢獻。
四、關于“有”與“無”
在《文賦》中,有一段是陸機對文學的贊美:“伊茲事之可樂,固圣賢之所欽,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發(fā)青條之森森,粲風飛而猋豎,郁云起乎翰林。”
值得高度注意的是“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兩句,它們不僅僅是講文章產(chǎn)生必須經(jīng)過冥思苦想,而且體現(xiàn)了道家有形生于無形、有聲源于無聲的思想。
李善在注釋這兩句時指出:“《淮南子》曰:寂寞,音之主也?!标憴C大概是受了劉安主編的《淮南子》的影響?!痘茨献印吩榔疲骸胺驘o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其子為光,其孫為水,皆生于無形乎?!薄笆枪室曋灰娖湫危犞宦勂渎?,循之不得其身。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無,實出于虛?!薄洱R俗訓》云:“故蕭條者,形之君也;而寂寞者,音之主也?!?/p>
我們知道,《淮南子》的理論基礎是道論。該書的第一篇是《原道訓》。原是根源,本原;訓,解說。原道訓,就是對作為宇宙本原的道的解說,而道的理論也成為全書的支柱。據(jù)此,是可以把《淮南子》劃入道家一派的。
在道家的宇宙觀中,有三個主要范疇:“道”“有”“無”。“道”作為本體,不可名狀?!坝小焙汀盁o”的關系也極為玄妙。老子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薄坝小焙汀盁o”似乎成了母子關系,“無”較之“有”更為根本。老子認為天下有一個初始,在天地始生之前,我們今天見到的一切東西都沒出現(xiàn),宇宙似乎就是一團虛無,因此可以用“無”來命名“天地之始”的狀況。接著,萬物產(chǎn)生,“有”生于“無”?!肚f子·齊物論》說:“道隱于小成?!毙〕墒怯邢?,有限的物形成,道的無限可能性就隱沒不彰了。莊子又說:“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闭咽瞎那?,彈出了一些音調(diào),無論動聽與否,她終究還是遺漏了比她所彈出的要多得多的音調(diào),因為音調(diào)是不可勝舉的。有所成就即有所虧欠。只有不鼓琴,沒有音調(diào)實現(xiàn),無成無虧,才能保持“聲全”。無聲就包含了一切聲音。據(jù)說陶淵明在書房里掛了一張無弦琴,他恰是要從“寂寞”中聞“大音”。在道家看來,“道”是一切事物的“全”,是“大全”,大全也就是無物,因為一有事物,它反而偏而不全了。
從“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兩句來看,陸機顯然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其創(chuàng)作論因而染上了道家的色彩。不同的是,道家最后的走向是虛無,而陸機的指歸是“有為”,在“虛無”中“責有”,在“寂寞”中“求音”。從最后的走向來看,二者又恰好是相反的。
唐代黃滔在《課虛責有賦》中說:“虛者無形以設,有者觸類而呈。奚課彼以責此,使從幽而入明。寂慮澄神,世外之筌蹄既歷;垂華布藻,人間之景象旋盈。昔者陸機,賦乎文旨,推含毫佇思之道,得散樸成形之理。雖群言互發(fā),則歸于造化之中;而一物未萌,乃鎖在渺茫之始?!睆倪@一段文字中,都可以看出陸機《文賦》與道家思想的淵源。
在這里,尤其要指出的是,陸機同時也受到了當時玄學的影響。魏晉時期,玄學清談成風。而玄談的主題就是關于“有”與“無”的問題。王弼與何晏發(fā)揮老、易的形而上學思想,首倡“貴無”,在萬有之上設置“無”作為道體,同時以“無名之域”作為一種超越的精神境界,通過“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玄悟法門,達到“體無”的混沌狀態(tài)。《晉書》在論述王弼與何晏的思想時說: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這里簡明扼要地闡明了何晏、王弼兩人“貴無”的宗旨。所謂“開物”,就是何晏說的“有之為有,恃無以生”,萬物都是“有”,依持“無”而存在。所謂“成務”,即“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各種變化事端,缺少“無”也不足以完成。王弼對此表述得更清楚,他說:“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蓖蹂稣J為,“萬物之宗”必須表現(xiàn)在萬物之中?!按笙蟆睙o形,卻得通過有形之象的東西才能再現(xiàn)出來,只是大象并不把自己局限在某種象之內(nèi),所以它是“大象”?!按笠簟毕B?,也得通過具體的聲音才能表現(xiàn)出來,它不自限于某種聲音之中,所以它是“大音”。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都是具體的形象或聲音,但是假如人們心中存在那種“無”的觀念,不凝滯于實有之物,人們的眼睛,就能看見形外之象;人們的耳朵,就能聽到弦外之音;人們的心靈,就能超越沉重的實有,直探輕靈的冥極。
玄學家對超乎形象的形而上世界的了解和認識,其思想資源絕大一部分來自老莊。他們對“三玄”(老、玄、易)給予詮釋,挖掘出其中哲學味更濃的意蘊并加以拓深。其談論的主題,還是道家的;其思維的路徑,也是道家的。所以,有人把玄學也劃入道家,馮友蘭先生則稱魏晉玄學為“新道家”。
五、關于“和”的美學理想
陸機在論文病時,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學理想,要做到“應”“和”“悲”“雅”“艷”。這里只談其中的“和”。
《文賦》有一小節(jié)專談文章不調(diào)諧之?。骸盎蚣霓o于瘁音,徒靡言而弗華?;戾慷审w,累良質(zhì)而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p>
“和”,在音樂上是指不同的聲音互相配合,而構(gòu)成的一種和諧之美。《文心雕龍·聲律》講詩歌的音樂美時說:“異音相從謂之和。”我國古代哲學家認為,金、木、水、火、土五種不同的物質(zhì)和而生成萬物,五味相和而有美味,六律相和而有佳音。赫拉克利特就說過:“對立造成和諧?!薄盎ハ嗯懦獾臇|西結(jié)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diào)才能造成最美的和諧?!?/p>
用道的觀點來看,每物就剛好是每物的那個樣子,它們都是由道而生。所以從道的觀點來看,萬物雖不相同,但都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
莊子發(fā)揮了惠施“合同異”的見解,萬物的界限模糊了、消失了,對立被消解了、齊一了,天地成了混沌的一片,這就是所謂的“齊物論”。《齊物論》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鼻f子認為,萬物雖不相同,但是都“有所然”“有所可”。萬物無論差別多大,都可以統(tǒng)一到道的整體中來,即“道通為一”。莊子一筆勾銷了世界上萬事萬物的差別與界限,瓦解了對立,宣稱“我”與“天地萬物”合一了。這個“一”,就是一種“無差別的境界”,人處其中可以逍遙自在,進入一個自由和諧的世界。
對于莊子的觀點,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待。他承認事物之間的差別與界限,并認為對立的事物是可以統(tǒng)一的,具有豐富的辯證法思想。但同時,他又否認事物間的區(qū)別,顯然又是奇談怪論。這樣,莊子前后矛盾,陷入了悖論之中。
對比莊子的“相對主義”和陸機的“和”的美學理想,對立統(tǒng)一是其共通之處。不同的是,統(tǒng)一之后,莊子認為它們的界限就消失了,萬物齊一了;而陸機認為,它們還保留了原來的樣子,相互組合到一起,和諧相處。
六、關于“靈感”
《文賦》中有一段,專門談靈感:“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p>
所謂“應感之會”,就是講靈感沖動,而“通塞”即說靈感有沒有。陸機強調(diào)了靈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直接影響到寫作的成敗。同時,他又認為,靈感的來源,主要取決于“天機”,人自己是無法掌握的,即所謂“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
陸機在《文賦》中,感嘆人的才能有限,常常不能如愿以償?shù)貙懗鲈S多好作品。盡管他對文章寫作的原理了如指掌,盡管他對文章的優(yōu)與劣分析得頭頭是道,但由于個人才能的限制,雖世間有許多“瓊敷玉藻”,而且層出不窮,然而自己能得到的寥寥無幾,因此,他常常抱恨終篇,放庸音以足曲。陸機把作家的才能主要歸之于“天賦”,與把“應感之會”歸之于“天機”是一致的。其過分強調(diào)“天然”,明顯地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帶上了道家思想的痕跡。
在先秦道家諸子中(尤以老莊為突出代表),“天論”在他們的道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天”范疇是他們的一個重要范疇。老子說:“天法道,道法自然?!痹诶献涌磥?,“天”是自然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具有規(guī)律性、客觀性。莊子說:“無為為之之謂天?!保ā肚f子·天地》)“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保ā肚f子·秋水》)所謂“無為為之之謂天”,就是說以無為的態(tài)度去為就是天,就合于道。在這里,“天”庶幾與“道”同等;而“牛馬四足,是謂天”,“天”即本性如此,自然如此,本來如此。一事一物的本性,本然狀態(tài)即“天”。顯然,這里的“天”是與“人”即人為造作之舉相對的。因此,“天”即指非人為的方面。莊子在區(qū)別自然與人為的前提下,明確地提出了天人相分的思想,反對以人滅天,從自然之天中抽象出“自然”性作為“天”的特定涵義,使得“天”范疇有了本體論意味。
陸機所說“天機”中的“天”,與道家思想中“天”的含義一致,都是與人相對立的“自然”,不是人所能掌控的。陸機形象地描繪了感興開塞時的不同情況,但是他只知道來時如風發(fā)泉涌,去時如枯木涸流,而不知“開塞之所由”。對于靈感中的許多奧妙,陸機不可能說清楚,因此只好歸之于“天”。
此外,《莊子》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边@里說的那個畫家作畫與眾不同。他作畫前將衣服脫掉,光著膀子,進入一個“坐忘”的境地。“坐忘”本質(zhì)上是一種嬰兒般的自然狀態(tài),它是要求復歸于“大通”—自然、天然、本然。
陸機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要講究“興會”?!芭d會”來時,則“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興會”去時,則“兀若枯木,豁若涸流”。這里所說的“興會”,實際上就是指靈感。
最能代表中國古代靈感理論的是劉勰的“神思說”和嚴羽的“妙悟說”。劉勰說:“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qū)矣?!薄凹湃荒龖],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保ā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烙鹨远U喻詩,講究“妙悟”,他說:“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保ā稖胬嗽娫挕ぴ姳妗罚﹪烙鹜怀觥拔颉倍沂恰懊钗颉保M管接觸到了靈感最為重要的特點—創(chuàng)造性和潛意識性,但他還是沒有解開靈感之謎。
考察中國古代靈感理論的流變,從莊子,到陸機、劉勰、嚴羽等,他們是遞相影響的。盡管他們從理論上對“靈感”做了論述,但都沒有脫離神秘主義的范疇。究其根源,我想大概與莊子有點兒關聯(lián)。莊子過分強調(diào)“天然”,主張在“無為”的狀態(tài)下去感知天地之間的“大道”。這種思想,多少啟發(fā)了我國古代文論家用來解釋復雜玄妙的“靈感”現(xiàn)象。
從根本上來說,靈感是作家長期豐富的生活積累和辛勤勞動的產(chǎn)物,在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上,受到某一特定生活的觸發(fā),爆發(fā)思想的火花,涌現(xiàn)生動的形象。這或許就是靈感產(chǎn)生的真正緣由。
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為我們科學地了解靈感這種復雜的精神活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錢學森先生說過,揭示靈感之謎有兩條途徑:一條可稱之為心理學的方法,另一條為生理學的方法,即腦科學的方法。人們對靈感不再感到神秘,并積極為靈感產(chǎn)生準備條件。
當然,在陸機生活的那個時代,要求他對“靈感”作出科學的解釋,這是不切實際的,也不是唯物主義的觀點。他能夠率先提出創(chuàng)作中的“靈感”問題,并指出他對創(chuàng)作成敗所起的重要作用,這就是他的發(fā)現(xiàn),他的貢獻。比之于古希臘的柏拉圖把靈感說成神靈附身的迷狂狀態(tài)(“靈感”這個概念來自西方,古希臘稱之為“靈感”的詞原意就是指神的靈氣),陸機的說法顯然更切實際,更能讓人接受。我們應該用歷史的眼光,對陸機的靈感論給予實事求是的認識和評價。
綜上所述,陸機《文賦》的創(chuàng)作論受到了道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印上了道家思想的痕跡,具有形而上的意味。但是,他的文學功用觀還是儒家的。陸機所處的時代,正是儒道合流的時期,這也是時代思潮在《文賦》中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