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小生
1
“你入水的姿勢就像塘鵝,俯沖的速度啊,感覺是看準了某一條魚,彈無虛發(fā)地射進水里,咻的下去,太厲害了啦。”
“我才不是獵人。”
“你搶分數(shù)從不輸人,不是獎牌獵人是什么?”
“離開泳池我什么都不是?!?/p>
“至少你有讓人羨慕的身材啊,你看我肥死了。喔,人魚線!你不是鳥,是魚!”
“也許吧,我是被追獵的魚?!?/p>
“至少是美人魚!”
“你是白癡鵜鶘!”
“鵜鶘只是長得丑,它一張嘴就可以叼走一塊海叻?!?/p>
“大海又不是拼圖?!?/p>
“大海是超巨大拼圖,巨大到少了一塊也看起來完好無傷,其實它痛得很厲害?!?/p>
“入水姿勢不對,那才痛呢?!?/p>
“我問你,跳水是不是跟跳樓一樣痛?”
“你知道嗎,那天新聞報道趙明福十周年忌日,沒有一個部長出席,地點就在他墜樓的地點?!?/p>
“他是誰啊?”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p>
“就是那個以前的反對黨,被反貪會帶去問話結(jié)果從樓上掉下來,莫名其妙死掉的那個人啊。十年了,他的伙伴都成功推翻舊政府當(dāng)官了,他的命案還沒有進展?!?/p>
“今天才知道你這么關(guān)心政治啊——”
“我只是覺得趙明福很可憐,沒有人會為他申冤了。除了他妹妹,挺著大肚子還在為哥哥奔波。”
“我也很冤枉?!?/p>
“冤枉什么?”
“一出生就毫無才能啊。”
“你很能講廢話,可以當(dāng)網(wǎng)紅,我想你紅了一定會拋棄我這種朋友?!?/p>
“等我紅了一定假裝不認識你!可是我長這個樣,加上這種身材……還是你比較適合當(dāng)網(wǎng)紅,比如英國的Tom?Daley,他好帥。Chris?Mears也好帥,現(xiàn)在竟然當(dāng)上音樂制作人了。你有什么其他才能嗎?我可以做你的經(jīng)紀人?!?/p>
“都說了,離開泳池我什么都不是?!?/p>
“真可惜……如果你再帥一點,做什么都是才能?!?/p>
“你很babi1。”
“喔,那你要捕獵我嗎,獵人先生?”
“要捉也要捉Chris?Mears。雖然最后那一跳不完美,但Mears和Laugher在奧運打敗了中國隊?!?/p>
“我只記得里約奧運的跳水池是熒光色的,仿佛很多奇異微生物的聚合,甚至可能是一條巨大的鮟鱇魚!那熒光色來自它頭頂伸長的鬼燈籠,引誘獵物靠近,所以那些選手一個個迫不及待自投羅網(wǎng)!嗯,又或許是什么神奇的藥水,那些選手一個個跳下去,上來的不懂還是不是原來的他們?也許那一刻他們基因突變了也說不定!難怪他們都那——么——強——!錯,是一次比一次強!那水池有古怪!如果在你面前有一潭熒光綠的水池,你會跳下去嗎?”
“如果可以變成另一個人……我愿意?!?/p>
“像亂馬那樣嗎?你好變態(tài)?!?/p>
“你可以不要老是引用那些過氣的漫畫來瞎扯嗎?我才不要變成女人。還有什么塘鵝什么鮟鱇魚,我都不懂啦。”
“亂馬不是過氣,而是經(jīng)典!不準你詆毀高橋留美子,這個世界就是要靠半人半妖的犬夜叉來拯救啊。”
俊宇沒有回答關(guān)于塘鵝與鮟鱇魚的部分。
回家路上楚恩搜了搜資料,紀錄片里,塘鵝像獵鯨槍一樣刺破海面,入水時塘鵝會緊緊收起翅膀,把全身變成箭頭的模樣。
根本就跟跳水不一樣嘛!
最后的入水動作一定要伸直雙手,以掌心抵抗水面,啪一聲,而不是咻下去!楚恩嘀咕著一定要糾正俊宇才行,但下次見面就又忘了,他每次都這樣。
不過鮟鱇魚交配的畫面,一輩子留在楚恩腦海里,雌魚竟如此巨大,雄魚就像魚缸里清理垃圾的吸盤魚,緊緊吸附在雌魚下腹,然后失去腦髓失去自主能力變成一條單純的輸精管,以至于最后與雌魚融為一體,鮟鱇魚式的雌雄同體構(gòu)造。
楚恩記得俊宇曾捉過幾只螳螂,養(yǎng)在養(yǎng)小烏龜?shù)乃芰细桌?,還是小學(xué)生的他們在放學(xué)后無人的生物實驗室,觀察螳螂的生活。它們經(jīng)常處在靜止模式,有時候身體會像彈簧一樣左右搖晃,像是吃錯了什么藥。一只身體小小的雄螳螂壯著膽欺近高頭大馬的雌螳螂,四把鐮刀乒乒乓乓,演練它們的沖靈劍法,雌螳螂一把鉗住雄螳螂,而雄螳螂的下腹抓準時機緊咬雌螳螂的下腹不放,一邊交配,雌螳螂一邊把雄螳螂的頭給吃掉。那復(fù)雜的口器仿佛后現(xiàn)代工廠多層鋼鉗張合的切割器,慢慢把雄螳螂的表情碾碎。那過程好慢好慢,楚恩驚怵得動彈不得,俊宇還以為他正著迷于大自然的魔幻,兩人安靜不說話,而失去頭顱的雄螳螂,仍緊緊抱住雌螳螂,下腹蠕動個不停。
類似的驚怵還發(fā)生在教練把頭塞進楚恩十三歲的胯下的當(dāng)兒。楚恩已經(jīng)不太記得細節(jié),只記得自己鬼壓床般連叫也叫不出聲,而教練油亮的禿頂讓楚恩想起他第一次站在十米跳臺的心情:太陽的倒影持續(xù)被池面的波紋解構(gòu),瀲滟刺目的麟光鬼魅般召喚著他,底下傳來教練的聲音,把頭抬起來,不要怕,不要怕。
零星的畫面和刺激就像雄螳螂被絞碎的表情,血肉模糊難以拼湊,隔天回到訓(xùn)練場,教練依然那一絲不茍的神態(tài),繼續(xù)挑剔楚恩入水的姿勢,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讓楚恩懷疑那不過一場奇異的夢,一次記憶的錯亂。
幾天后俊宇約楚恩到學(xué)校附近的林地尋找扁頭泥蜂,一種穿著金屬綠鎧甲的奇幻昆蟲。
“你討厭蟑螂嗎?”
“討厭死了!”
“那你一定會喜歡扁頭泥蜂!”
“什么來的?”
“它可以操控蟑螂哦——”
“像提線木偶?”
“好聰明!”
俊宇拉著楚恩到樹林,河邊傳來老朽的摩哆的咳嗽聲,俊宇說那是抽泥機,偷沙用的。一股難聞的臭機油味襲向他們。對從未走入樹林的楚恩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他覺得鋪滿腐葉的林地,比室內(nèi)用訓(xùn)練毯子還要柔軟。楚恩突然想起教練那雙中年男人粗糙的手,每次練習(xí)起跳姿勢,都會在他小腹和椎間盤附近左右摩挲,楚恩覺得那有點像吃麻辣鍋后舌頭麻痹且味蕾有點發(fā)酸的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泥塑,站在轉(zhuǎn)盤上任由別人捏我塑造我?!?/p>
“你是泥娃娃的話,誰是女媧?”
“女媧不一定只是一個人。”
“那我是其中一個嗎?”
“你很無聊也,我是在跟你訴苦?!?/p>
“我也很認真回應(yīng)啊。你是獎牌獵人叻,我們都look?up?to?you的呀。你想怎樣啦?”
“沒有人關(guān)心在水里的我呀!我想自己決定自己的模樣?!?/p>
“那么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樣子呢?”
楚恩一時回答不出來,俊宇等不到答案俯身繼續(xù)搜尋他心心念念的扁頭泥蜂。
一個小時后仍一無所獲。
兩人呆呆站著,不約而同抬起頭,盯著大樹枝葉在天空如工筆畫延展,樹冠與樹冠之間,日光似河流般勾勒出法國新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圖騰。
“他們說這叫做tree?crown?shyness?!?/p>
“害羞什么呢?”
“樹與樹之間會保持安全距離,樹葉會釋放某種化學(xué)分子,告訴對方不要太靠近。”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可能是一種預(yù)防害蟲的機制。”
“為什么不能是一種禮儀?或像是尊重?一整座森林的樹,大家一起成長,這是我的范圍,那是你的,彼此相敬如賓,獨立發(fā)展互不干擾?!?/p>
“那樣的話……就應(yīng)該改一改這個現(xiàn)象的名字。比如說tree?crown?dignity?!?/p>
“樹冠的尊嚴嗎?嗯,適當(dāng)?shù)木嚯x就是尊嚴,那么就叫它樹冠的尊嚴吧?!?/p>
濕濡的空氣讓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俊宇有點放棄似的拿出手機,拉一拉楚恩,兩人蹲下,開始觀看一段短片:穿著金屬綠鎧甲的扁頭泥蜂突襲一只蟑螂,一口咬住蟑螂的頭顱,接著腰身一縮一踢,把屁股上的毒針狠狠插入蟑螂腦袋。Attenborough爵士冷靜地解釋,第一針麻痹蟑螂前肢,第二針讓蟑螂變成僵尸。蟑螂從此失去自主能力,開始清理自己的身體,舔舐兩根長長的觸角,像一種遠古的儀式。扁頭泥蜂稍候片刻,便牽牛一樣把蟑螂牽到巢穴里,然后在蟑螂的肚子底下,產(chǎn)下一顆米色的卵。爵士繼續(xù)說道:蟑螂并沒有死,直到卵孵化了,小泥蜂便鉆進蟑螂身體里,吃光蟑螂的內(nèi)臟。
“你說我們可不可以養(yǎng)一些扁頭泥蜂在家里?”
“你是想用這東西來殺蟑螂嗎?”
“嗯?!?/p>
“不行的,我讀到的資料都說不行,一只雌扁頭泥蜂一次只下一顆蛋,而蟑螂可以成千上萬的復(fù)制?。◇胧擒妶F?!?/p>
“要是看到一只蟑螂,就代表你家里至少有一個蟑螂家族。”
“所以說扁頭泥蜂物以稀為貴,下次一定要親眼看到!”
“也許你根本不必親眼看到,就會看到的?!?/p>
“你是在說神馬呀?”
“我在想,也許哪些漫畫或電影也會有類似的情節(jié)。”
“我知道!有一部很奇怪的昆蟲漫畫,后來還被改成電影!蟑螂在火星進化成超級怪獸!”
2
三米跳板上的楚恩就像yo-yo在空中旋轉(zhuǎn),起跳到入水都在同個垂直線上,仿佛有線牽引著他,一切都控制得恰到好處。
俊宇不明白,為什么楚恩如此美麗的少年總是如此憂傷。他一邊出神一邊在這段話底下畫線,好像有點明白了什么:“Why?did?they?make?birds?so?delicate?and?fine?as?those?sea?swallows?when?the?ocean?can?be?so?cruel??She?is?kind?and?very?beautiful.?But?She?can?be?so?cruel?and?it?comes?so?suddenly?and?such?birds?that?fly,?dipping?and?hunting,?with?their?small?sad?voices?are?made?too?delicately?for?the?sea.”
坐在俊宇身邊的小貞不明白,《老人與海》中為何一切都是男性的,只有大海是女性,且只有大海是殘酷的。
“這就是海明威的大男人主義嗎?”
“也許是……我不知道?!?/p>
“為什么要在這段話底下畫線呢?”
“那讓我想起一個人。”
“是誰?”
“一只塘鵝。”
小貞厭倦了俊宇總是問一句答一句有點不耐煩的態(tài)度,小貞知道那只塘鵝是誰,她決定湊近俊宇,她的手臂碰到了他的手臂。她總是故意坐在他的左邊,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從襯衫鈕扣間的縫隙,窺探她日漸豐滿的胸脯。他想頂開她,但她像不倒翁一樣彈了回來,兩人肩碰肩玩了起來。一陣風(fēng)亂掀書頁,俊宇放下筆,半轉(zhuǎn)身輕輕接住小貞,在她嘴上親了親。小貞推開他,左手枕著頭,倚在桌上,嫵媚地盯著俊宇看,露出勝利的表情:
“在學(xué)校不可以,你犯規(guī)?!?/p>
“喔老師,請你處罰我——”
結(jié)果小貞還是輸了,她阻止不了俊宇加入跳水隊。
“你不能不陪我去捉蟲,又不讓我跳水?!?/p>
“那你把我當(dāng)成蟲子好了。來捉我呀?!?/p>
“母蟲會把公蟲吃掉,才不要。”
“你很壞?!?/p>
“不是那個意思啦?!?/p>
“可以喔。”
“你說的呀。”
“可以吃掉。”
3
俊宇腳抽筋的時候,是楚恩把他從水里救了上來。
俊宇吃了好多水,雙眼紅紅的,整張臉縮成比目魚的表情。楚恩輕輕按住俊宇的膝蓋,另一只手扶著腳跟,平放,再壓一壓俊宇的腳掌,緩解小腿抽筋的程度,身手就像推拿師父,接著十指又從腳踝向上游移,摸索俊宇小腿一條條緊繃的肌肉,如獲至寶地,在某個點上拇指施力搓揉。
“好痛!好癢——”
“你根本不需要這么拼,里面的肌肉都打結(jié)了,這樣很容易受傷?!?/p>
“我要追上你呀。”
“根本沒有這個必要?!?/p>
一陣沉默,俊宇呆呆看著楚恩認真為他推腳的表情,他的心怦怦亂跳,仿佛還未從差點溺死的驚恐中平復(fù)下來。
“你果然是左撇子,右腳比目魚肌過勞了啦,硬得像石頭一樣,必須把它揉開才行?!?/p>
“比目魚?比目魚的眼睛就是這樣擠在一起的呀,它就是看不開啊,除非你把它砍一半?!?/p>
“欸,你很無聊——”
楚恩拇指力道突然狠了起來,俊宇疼得身子扭曲,一不小心又抽筋了,楚恩笑呵呵,按部就班,重復(fù)了一遍工序。
“什么比目魚???我還奈若河叻。”
“躲在腓腸肌底下的就是比目魚肌呀?!?/p>
“我還非常鴨叻!哼,就是你一直捏的這個地方喔?為什么叫比目魚?”
“腓腸肌是小腿那塊像泵一樣的肌肉啦。叫它比目魚,可能是因為它就躲在腓腸肌底下的緣故吧。比目魚不就是這樣擅長躲在海床沙地里的嗎?”
“你什么時候也愛上研究生物了?”
“你剛才的表情就像比目魚,全都擠到一起了?!?/p>
“比目魚的眼睛并不是一出生就擠到一起的?!?/p>
“它們不是天生就這么丑怪的嗎?每天歪著嘴。為什么就不能跟魔鬼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嘴巴躲在下面就好啊?!?/p>
“不是的。剛孵化的小比目魚,其實跟其他魚一樣,‘直立游行,眼睛一左一右。不過隨著成長,肌肉發(fā)育的平衡改變了,一只眼會慢慢爬到臉的另一邊去,不過嘴巴不會改變方向。爬到左邊的叫鲆,長到右邊去的叫鰈。”
“那么我現(xiàn)在捏的,叫做鰈嗎?鰈啊鰈為什么你要躲起來呢?”
“因為它們要埋伏,要捕獵,也要躲避獵食者呀。透明的小比目魚在海里游蕩,超級危險的,但是它們知道長大后要在海床上生活,所以必須改變自己的形態(tài),最后朝上的那一面會長出漂亮的斑點,天體圖,神秘的樣式,背光那面就是軟軟的魚肚白。嗯,科學(xué)術(shù)語就叫‘變態(tài)?!?/p>
“你才變態(tài)叻?!?/p>
“就像昆蟲啊,有‘完全變態(tài)和‘不完全變態(tài)兩種?!?/p>
“那你是哪一種?”
“我是不完全變態(tài)的吧。”
“那么,鲆會生出鰈嗎?鰈會生出鲆嗎?如果突然有一條小小鲆成長過程中,眼睛跑到右邊去了,會變成鰈嗎?”
“哇——你問倒我了?!?/p>
“如果真的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它應(yīng)該會很痛苦吧?會不會被其他的鲆排擠欺負呢?”
“不知道啦,我不知道?!?/p>
楚恩的動作漸漸變得生硬,他忽然想問俊宇一件事。
“教練有讓你去他家看東西嗎?”
“看奧運的錄像嗎?有啊,他說比賽前過去一下。他有叫你去嗎?”
楚恩覺得手指好酸,感覺就快要不聽使喚了。
“……也許這樣你就會變得跟我一樣了……”
誰的聲音?楚恩像只狐獴,悚立。
4
楚恩緩緩走向跳臺邊沿,駐足,轉(zhuǎn)身,夕陽刺著他的眼瞳,他只能盯著腳趾頭看,一切都染成橘紅色了,他有點頑皮地斜眼偷瞄那輪蒙在霾里的血色太陽,API288度,印尼燒芭的煙霧又飄過來了,但還不算太壞。這是比賽的最后一跳,只要不失誤,金牌又是楚恩的囊中物。Back?2?1/2?somersaults?2?1/2?twist?in?pike?position,難度系數(shù)三點六。楚恩想起教練反復(fù)播放給他看的里約奧運畫面,陳艾森最后一跳,其實只要隨便跳出五十幾分就能奪冠,可他還如此認真地演繹這困難的殺手锏。陳艾森站在臺上,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并不是被孤獨地留在跳臺上,他是剎那間擁有了全世界,享受著全世界的目光,包括那一排挑剔的評審、等著他出丑的對手,還有一大群與他毫無關(guān)系卻舞著五星紅旗粗暴地把他與他們捆綁在一起只懂得看笑話吐槽罵人的看客。他享受著所有挑釁,當(dāng)然也包括奧運金牌對他的挑釁。陳艾森張開翅膀,預(yù)備動作,臂甩帶動身軀輕輕騰躍,像一只螺旋上升刺破水面的海豚,在最高點接受地心引力的邀請,秒速九點八米,完成側(cè)轉(zhuǎn)進入前翻,遠遠看就像回形針一樣,最后身體拉直成一根銀針,幾乎無聲地遁入水中,消失不見。慢鏡頭展現(xiàn)了陳艾森不可思議的身手,身體每一束肌肉都在爆發(fā)能量,當(dāng)然那表情并不好看,但最后楚恩清楚看見陳艾森化作一滴水,回歸池中,突然間有一股禪意,如此激烈的運動,最后竟然歸于無形。陳艾森得到滿分,以超過五十分的差距摘下金牌,他的對手都忍不住鼓掌,然后他像孩子一樣哭了。楚恩閉上眼,突然感覺有點窒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煙霾的緣故,但慌亂中他想起,教練的手像鰻魚一樣游入他的褲襠,然后是突兀地塞在他兩腿之間的,油亮發(fā)光的禿頂。
5
楚恩醒來的時候,充滿困惑,我不是在教練家里看跳水錄像嗎?為什么會在這類似醫(yī)院的地方,穿著病人的衣服?有許多事情想不起來了,有人在他的記憶河流里設(shè)了閘,建起一座水壩,記憶亂流大規(guī)模地“在教練家看跳水錄像”的時刻里打轉(zhuǎn)。更準確地說,是困在楚恩十三歲的某一個星期日下午。楚恩已經(jīng)記不起他十四歲拿到校際冠軍的雀躍了,更不曉得十六歲在全國大賽最后一跳發(fā)生了意外,他的頭殼出現(xiàn)裂紋。
楚恩看著俊宇,感覺有點陌生。
“你怎么跟昨天不一樣了?好像……”
“好像長大了是嗎?”
“是的,我們都長大了,只是你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是嗎?”
“你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阻止我呢?”
“阻止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啦?!?/p>
“真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了嗎?”
“你是說……螳螂嗎?會一邊吃掉公螳螂的頭,一邊交配的螳螂嗎?”楚恩露出苦澀的表情,他嘴角兩翼軟軟的嫩胡須已經(jīng)相當(dāng)明顯了,“塘鵝……”俊宇嘴里突然冒出這兩個字來,想起楚恩跳水的身姿,想起《老人與?!防锬侵蝗缂淙胨餆o功而返的海燕。“我是說,你跳水的時候就像塘鵝一樣?!?/p>
“塘鵝嗎?那我要谷歌一下?!?/p>
楚恩完全忘了,他曾檢索過,并且信誓旦旦要糾正俊宇的比喻不當(dāng)。楚恩找不到手機,他迷茫地環(huán)顧病房,有一種熟悉的靜默,他看著俊宇變長變尖同時變得黝黑的臉,有種難以言喻的健康的俊俏。楚恩重新審視他的身體,摸一摸肚子:“我怎么感覺我好像有點肥了。”
“你是金魚,當(dāng)然肥,肥死人了?!?/p>
“可惡!啊你為什么突然變帥了?你是去整容嗎?”
“謝謝你啊,以前都是我稱贊你的,現(xiàn)在每次見面你都稱贊我呀?!?/p>
“哪有!我是第一次覺得你變帥了?!?/p>
小貞走入病房的時候俊宇正在幫楚恩刮胡子,唇上被抹了一層松軟的泡沫。小貞兩手叉腰翻了個白眼,等俊宇完成他的工作,心想,刮了胡子不是越長越快嗎?我才不想看你每天幫他刮胡子叻。
楚恩當(dāng)然認不得小貞,她攬著俊宇的手臂說,俊宇是我的,楚恩好驚訝,他覺得十三歲并不適合談戀愛。
“我比你想的要成熟。”
“什么時候的事?俊宇你都不跟我說?!?/p>
“說過好多次了,是你沒有用心?!?/p>
俊宇瞪了小貞一眼:“不是這樣的啦。”
“何俊宇,你這樣幫不了楚恩的。你要讓他想起那件事。”
“你們在說什么?”
“楚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20年,你也已經(jīng)快十七歲了。醫(yī)生說你頭腦里的海馬體受到創(chuàng)傷,暫時還不能制造新的記憶。可為什么你的重啟設(shè)定要放在發(fā)生那件事情之前呢?”
“海馬體是什么啦?”
“人腦里都有一對長得像海馬的東西,負責(zé)儲存記憶。那天你跳水出了意外,撞壞了海馬體,失去儲存新記憶的能力。你還記得看完錄像之后教練做了什么嗎?”
楚恩的疑惑表情就跟前幾次一樣。
“我只記得教練說:你要想象左右兩邊有墻,你要從一個像煙囪一樣的地方直直跳下去?!?/p>
6
“楚恩,六十年前的今天,里雅思特號緩緩潛入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那個叫做挑戰(zhàn)者深淵的地方,是有紀錄以來人類首次抵達海洋的最深處?!?/p>
“所以你才讓我玩這東西喔?”
楚恩和俊宇坐在療養(yǎng)院屋頂?shù)男』▓@亭子里,暑熱的一月。俊宇讓楚恩玩一款叫做〈The?Deep?Sea〉的網(wǎng)頁小游戲,你越往下滑,游戲便會標示出海洋不同深度出現(xiàn)的生物,當(dāng)然還包括鐵達尼號,在3800米深處,然后是長著獠牙的大眼鯛魚,生活在5000米,還有無臉魚。6000米以下的超深淵帶,不,應(yīng)該叫地獄帶,Hadal?Zone,游戲?qū)懙溃旱窃轮吮冗M入深海地獄帶的人還要多。楚恩玩得相當(dāng)著迷,自顧自地說:“以后不跳水,我去玩深海潛水好了。”
楚恩接著拿起手機對著俊宇說:“你說的就是這個嗎?”
游戲簡略地描述1960年1月23日里雅思特號潛入挑戰(zhàn)者深淵的故事,美國海軍Don?Walsh與瑞士探險家Jacques?Piccard完成了壯舉。Piccard的父親便是里雅思特號的發(fā)明者。
“對呀,就是這個。Walsh和Piccard兩個人就擠在那個能夠抵御深海水壓的鐵球里,慢慢潛入一萬多米深的馬里亞納海溝。Walsh后來形容,鐵球里的溫度,就像家用電冰箱,小鐵球的空間也像家用電冰箱,這有張照片,你看,兩個大男人,多擠啊,該怎樣擠進去?”
“你不是教過我把大象放進冰箱的方法嗎?”
不約而同:“打開冰箱,然后把大象放進去咯!”
“Walsh曾這樣形容,里雅思特號慢慢下沉的時候,在無光的深海之中仍有會發(fā)出熒光的生命體。我在想,那感覺或許就像北極光,在Walsh和Piccard眼中拉出一頁頁光簾。他們的探險,是要解答海洋最深處是否存在生命的問題,就在里雅思特號觸底的時候,潛艇驚動了一尾比目魚,Walsh驚艷地看著它逃離潛艇的照明圈?!?/p>
“熒光色……的海……為什么感覺怪怪的?那么Walsh看見的是鰈還是鲆?”
“鰈跟鲆?”
“不是你教過我嗎?眼睛在左邊的是鰈,右邊的是鲆。”
“你說反了,右邊叫鰈,左邊才是鲆?!?/p>
俊宇頓了頓,調(diào)整了語氣:“話說,每次去教練家,他都讓你看什么啊?”
“陳艾森。十米跳臺。”
“沒別的咯?”
“然后我就醒來了。欸,你為什么一直都講話怪怪的啦?!”
“因為我們都長大了呀?!?/p>
楚恩放下手機,站起來,緩緩走向樓頂花園儲水箱的所在,他穿著黑衣黑褲,瘦小的身子,加上樓頂?shù)姆諊尶∮盥?lián)想到《尼爾:自動人形》里的9S,因為發(fā)現(xiàn)了人造人存在的無意義而痛苦不已的9S,可惜少了一條蒙住眼睛的黑布。
幾天后,也就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楚恩已經(jīng)忘記他曾和俊宇爬上樓頂花園的晚上,俊宇用黑布蒙起楚恩的眼,牽著楚恩,從逃生樓梯慢慢爬上樓頂花園。
“你知道嗎,習(xí)慣樓梯之后,人可以不用眼睛,憑著身體記憶毫無障礙地上下樓。”
“所以你現(xiàn)在是拿我做實驗咯?嗯,嗯,這里是平地了?完成任務(wù)!”
“任務(wù)才要開始呢?,F(xiàn)在我們要玩的是信任大挑戰(zhàn)之自由落體。很酷吧。”
“什么來的?”
“考驗?zāi)銓ξ业男湃巍!?/p>
“所以?”
“我要把你推下樓!是不是覺得風(fēng)很大?我們現(xiàn)在就在屋頂,來,爬上來,一二三,很好很好,我們現(xiàn)在站在屋頂花園的圍墻上。你聽摩哆車的聲音,是不是很遠很遠?你害怕嗎?”
“我是十米跳臺的運動員,才不怕。而且所謂信任度考驗,我是應(yīng)該相信你會把我推下樓呢,還是相信你不會真的把我推下樓?”
“總之現(xiàn)在你得聽我的?!?/p>
“我一直以來都聽你的。”
俊宇牽著楚恩的雙手,一邊倒退一邊引導(dǎo),準確地在目的地停下來,以跳水選手的精準度。俊宇要求楚恩雙手交叉撫著他自己的肩膀,然后在他耳邊說了什么。楚恩看起來有點緊張,在風(fēng)中搖曳,不再是驕傲的金牌選手??∮畎殉鞅蜃约?,接著雙臂一展,楚恩像一扇半開的城門吊橋,后仰傾斜著,等待俊宇的下一個指令。
類似“我是任人塑形的面人”的情緒在楚恩心中一閃而過,但他卻能清晰分辨,這次感受不同于存留在直覺里,那已經(jīng)具體不起來,放逐在某個年歲結(jié)點之外,儲存在失事硬碟里的模糊感覺了——這一次楚恩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心甘情愿。
墜下那一刻,楚恩先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每次跳水都必須繃緊全身筋肉,每束肌肉互相抵抗同時相互支援,身子才能像海豚一樣翻騰打轉(zhuǎn)),楚恩雖蒙著眼,卻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仿佛看見十歲的自己,在教練悉心關(guān)照下,學(xué)會六種基本動作,以數(shù)學(xué)家的精打細算嘗試各種排列組合,克服一組組困難系數(shù),可是柔軟的身體每克服一道難關(guān)便更硬朗起來,然后是教練的禿頂像夕陽一樣滑落,楚恩難以抑制地緊張起來,腦海里閃過紀錄片中海象從懸崖墜落渾身浴血的慘狀——那些海象失去了棲息地,只好往懸崖攀登,尋找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它們總要回歸大海,它們無法爬下懸崖,只能縱身躍下,峭壁成了刀山,海象的地獄——突然遠處轟的一聲,啊對了,今天是大年初二,楚恩想問俊宇,今年的煙花好看嗎?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注:
1 馬來文,豬,罵人的話,但朋友之間使用可以是親昵的玩笑。
2 空氣污染指數(shù)Air?Pollutant?Index的簡寫,馬來文Api的意思是火。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