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宇
近代意義的博物館出現于19世紀晚期。1868年,法國傳教士韓伯祿(Pierre Heude)創(chuàng)辦徐家匯博物館,由此開啟了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建設博物館的歷史。20世紀20年代開始,中國逐步擺脫西方主導的局面,進入國人自建博物館的第一個“黃金時代”。1925年故宮博物院的成立,標志著以形塑國民精神為主題的博物館的形成。20世紀30年代,我國博物館事業(yè)突飛猛進。1935年,中國博物館協會的建立標志著中國博物館發(fā)展進入機構化階段。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博物館在戰(zhàn)火中飽受摧殘,從1933年峰值的250家凋零至1947年的16家。[1]盡管作為社會文化機構的博物館出現較晚,但中國的博物收藏歷史卻十分悠久。安陽殷墟出土的典冊府庫證明,中國的文物典藏傳統(tǒng)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這為近代中國博物館的出現奠定了物質與思想基礎。然而,基于祭祀、獵奇和顯示中央集權的私人收藏傳統(tǒng)也使西方博物館在近代傳入中國時遭遇了一段時間的“文化休克”。早期中國博物館發(fā)展體現了中西方文化觀念的沖突與融合。
清末民初時期的報紙蓬勃發(fā)展,成為在華居民看世界、世界人民看中國的重要窗口。博物館作為啟蒙科學知識與觀念的文化媒介,與近代報紙具有相似性。1870年后,中國報紙出現博物館的相關內容。報紙在20世紀20、30年代的相關報道量占據1870—1949年間的最大比例。新聞報道對博物館的建構體現了特定時期內一個社會對于博物館的關注焦點,相關研究并不多見。吉林大學的劉華[2]和史夢遙[3]對《申報》博物館報道的側重點和傳播規(guī)律進行探究。陽爍和王子琪以民國初年的報紙和著作為文本,探究博物館參觀者體驗的影響因素。[4]中國近代在華報紙作為多元文化的接觸地帶,在近年來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吳義雄聚焦1820—1840年間廣州的英文報刊,探究這些報紙所依托的在華西人群體所表達的政治主張與文化觀念,以及所形成的立足于中國本土、輻射歐美世界的輿論空間。[5]魏舒歌關注1928—1941年間,國民政府利用租界的英美報刊進行對日信息宣傳戰(zhàn)的經過。[6]田野和李永東探討以《字林西報》與《大陸報》為代表的英美在華報紙對中國五四運動的媒介建構,以及從中折射出的兩國對華政策的差異。[7]Goodman探討了近代百年間英、美、日等國在中國創(chuàng)立的英文媒體所建構的多層次的想象的共同體。[8]陳冠蘭聚焦近代中國租界報紙在促進中國沿海經濟發(fā)展和國際新聞交流中的作用,以及租界報刊的視野局限性與脆弱特質。[9]這些為研究近代中國的國際傳播打開了新思路,近代外文報紙成為連結中國與世界的重要媒介。但是,以跨文化的視角考察近代在華中英文報紙的研究尚不多見。博物館作為近代重要的文化交流產物,是在華中英文報紙的關注焦點之一,值得被關注。
本文將分析1920—1939年間中英文報紙的博物館新聞,聚焦中國博物館的發(fā)展,以中文報紙《申報》(上海版)(1)以下文中若無特殊說明,《申報》所指皆為《申報》(上海版)。和英文報紙《字林西報》與《大陸報》的相關新聞報道為觀察對象,以一種全球與本土交織的視野,呈現三家媒體關于中國博物館問題的爭鳴與共振。本文關注的問題是:近代在華中英文報紙中的博物館是怎樣被作為問題提出的?中英文報紙對博物館的認知有哪些差異?這些報道傳遞了哪些關于博物館的觀念?
之所以選取這三家立足于上海的報紙,主要基于如下的原因:上海作為通商口岸,開放較早,東西方交流頻繁,是本土博物館建立較早,且媒體發(fā)展十分超前的城市。這三家報紙分別代表中方、英方和美方最受歡迎、銷量最大的報紙。由于這三家報紙皆立足于上海,運營時間段基本一致,又分屬中、英、美三國主導,具有可比較的空間。本文擬就三家報紙在同一時期(1920—1939),也就是近代中國博物館發(fā)展的第一個高潮期的博物館報道進行對比分析。
《申報》為英國商人歐內斯特·美查(Ernest Major)于1872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為了迎合廣大華人的閱讀需求,美查的本土化策略是邀請華人擔任主筆,鼓勵中國文人投稿,“概不取值”[10],也被稱作“洋人出錢,秀才辦報”的形式[11]。到了1880年代末,《申報》已經成為中國銷量最大、輻射力最強的報紙?!渡陥蟆穼⑽鞣降男侣剬I(yè)主義中國化,奠定了中國近代新聞事業(yè)的基礎,被譽為“近代中文第一報”。
《申報》的博物館相關新聞主要登在“要聞”“游藝叢刊”“本市新聞/本埠新聞”“教育消息”“世界珍文”“時評”“春秋”等欄目,聚焦國內博物館基礎建設、博物館教育活動、域外博物館見聞、中國展品的海外展覽和博物學者的考察活動等內容,消息來源包括本報記者、旅居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以及各國報社(如《泰晤士報》《大陸報》等)與通訊社(如路透社、塔斯社、哈瓦斯社)等?!渡陥蟆分饕獙⒉┪镳^建設置于教育發(fā)展的框架內,討論其對啟迪民智、形塑國民認同的重要作用,除了重點關注故宮博物院、南京中央博物院、上海本地的博物館外,也關注全國各地博物館的建設情況。與其他兩家報紙不同的是,《申報》登載了多篇中國知識分子的域外博物館游記,其中不乏一些連載,如劉海粟的《歐游通訊》、??偷摹妒澜缧∈掠洝贰⒕龑嵉摹赌嫌西胱Α返认盗?。這些游記記錄了作者們在歐美等西方國家,以及中國周邊國家,如日本、馬來西亞、泰國等國的博物館見聞。
《字林西報》(TheNorthChinaDailyNews)被稱作“英人在東方唯一言論機關矣”。[12]其前身為《北華捷報》(NorthChinaHerald)。《字林西報》由英國官方贊助,但并不全為英國政府背書,在對華鴉片戰(zhàn)爭和英國政府外力干涉中國內政等方面,該報持反對立場。[13]它是一份商業(yè)報紙,主要維護英國商人在滬利益,依托遍布全中國的關系網絡獲取新聞資源。
《字林西報》熱衷于介紹世界各地博物館的奇情壯彩,特別是英國博物館的情況。其刊載博物館文章的欄目主要包括“航運新聞消息”(Shipping News and Notes)、“個人信息”(Personal Notes)、“日復一日”(From Day to Day)、“給編輯的信”(Letters to the Editor)等。文章作者除了本報通訊員外,還包括博物館機構工作者、策展人、來華傳教士、博物學家?!蹲至治鲌蟆穼τ趤砣A的西方研究者有深入的報道,他們希望將西方的博物館發(fā)展方式移植到中國,對中國的研究集中于博物學方面,對于人文歷史和藝術領域雖有濃厚的興趣,了解卻不夠深入。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在華外文報紙由英、日、德主導,英國成了西方世界看中國的主要渠道。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甲午戰(zhàn)爭后,隨著西方世界對中國的滲透,美國開始對中國產生濃厚的興趣。賓夕法尼亞州藝術博物館館長蘭登·華爾納(Landon Warner)對此曾發(fā)表過一番無恥言論。[14]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夕,美國人托馬斯·密勒(Thomas Millard)受中美雙方私人股份的共同資助,創(chuàng)辦了第一份由職業(yè)新聞記者主導的報紙——《大陸報》(TheChinaPress)。該報體現美國以“利他主義”和“同情中國人”的口號,將美國“全球改革者”的身份合理化,其中體現了多種角力的競技。[15]《大陸報》的出現打破了英國壟斷在華信息來源的局面,力圖踐行美國新聞專業(yè)主義精神,以“公正的觀察家”自居[16],力求平衡地報道中國與其國際事務,在近代在華外文報紙中獨樹一幟,創(chuàng)辦一年內銷量即超過《字林西報》。20世紀20年代,《大陸報》與美國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廣播電臺形成合作關系,相互推介內容,擴大影響。[10]
《大陸報》的博物館新聞主要為職業(yè)新聞人撰寫,新聞要素很全,其報道欄目主要在“本地簡訊”(Local News Brevities)和“科學頻道”(Scientific Paragraph)等欄目。報紙主要介紹世界各地博物館的新鮮事,帶有神秘和獵奇的色彩。1930年后,報紙開始關注中國博物館的建設情況,以當時北平、南京和上海的博物館為主要報道對象,關注博物館對民主社會與城市建設的作用?!洞箨憟蟆放c中國各博物館機構保持聯系,能夠第一時間獲取一手信息,及時報道中國博物館的最新動態(tài)。
總體來看,三家報紙雖是上海的報紙,但報道視角并未局限于上海,而是放眼全中國,甚至全球的博物館、展覽會、考古與探險等信息。三家報紙在諸多議題上產生了共振,又在消息來源和論述視角等方面存在差異。這體現出近代中國的博物館觀念從古物收藏所到社會公共文化機構和中國國民性標志的轉變過程。中國博物館的公共性是在改變傳統(tǒng)古物保藏觀念的同時,對西方公共性進行重新闡釋,拓展了近代城市在公共空間和公民教育等方面的意義。[17]
“博物館在中國”的問題是在本土與外來、機構與行為者、理念與效果、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對抗[1]的錯綜復雜的語境中產生。從漢譯方式、博物館觀念的再闡釋,再到博物館空間的建造與轉化、藏品的選擇與呈現等,都經歷了頗具爭議的過程。西方博物館觀念在近代中國的傳播主要有兩條途徑。直接途徑為外國人在中國創(chuàng)建博物館,間接途徑是中國知識分子將出洋游歷時在各國博物館的所見所聞帶回中國。[18]近代報紙為博物館觀念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提供了一只“萬花筒”,為“足不出戶”的中國人“直播”世界博物館的奇聞逸事。如果說,《申報》提出的問題是“中國為什么需要博物館”,那么《字林西報》與《大陸報》則回應了“中國需要怎樣建設博物館”的問題。
《申報》域外博物館報道主要來自游學和旅居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所撰寫的旅行見聞。晚清域外游記本就是研究該時期知識分子文化心理裂變的重要依據[19],晚清域外游記中的西方博物館是一個構建自我與他者的重要文化場域。
《申報》的域外博物館游記對自然科學類發(fā)現尤為關注。如海客在《世界小事記》中記載了在英國亨德博物院(Hunter Museum)中的三千具頭骨?!皳f此院是世界收藏頭顱的最良好的博物院?!盵20]這些游記對于生物醫(yī)學等自然科學知識尤為關注?!斑h東地質學會(Far Eastern Geophysical Observatory)有鑒于此,正在計劃著建造一座冰凍的博物院,以保藏世界各國與各民族的男女尸體,至于數百年之久以供后人的研究?!盵21]這些知識分子們抱著學習西方博物館建設和先進科技的目的去參觀博物館,據此探討建設中國博物館的可能?!稖珷柡脱葜v生物學研究所紀》一文記載了德國博物館中陳列的許多動物標本,可供當地中小學生集體參觀。作者指出,中國需要先普及科學常識與自然知識,特別是生物學,而非教授人文歷史類內容?!叭侮戃姴渴滤鶎W非所用,或有因不善標榜而湮沒無聞者,是亦大可痛也。欲補救此痛事,則此生物學研究所可勉為……為中國救急計,只得先辦生物學研究所,然后徐圖?!盵22]許士麒認為德國衛(wèi)生博物院中的機器人在公共衛(wèi)生宣傳上極有價值,由此反思了當時國人對于西醫(yī)的質疑,“吾國科學醫(yī)術方始萌芽,而保存舊醫(yī)之聲洋洋盈耳,社會人士,每以醫(yī)生手術庸劣,而歸罪于科學醫(yī)之不良。因噎廢食,豈促進科學之機乎。觀于他國之創(chuàng)造發(fā)明,日新月異,吾人益當猛省而努力矣”。[23]通過對域外博物館的參觀,這些知識分子強調以建設博物館推動中國國民教育和大眾啟蒙的必要性。梁雄萬特意考察美國博物館的建設思路,指出博物館對教育業(yè)的促進作用。“誠然,對于學生們有很大幫忙的教育影片,是很需要著。因為自然科學這樣東西,非經親眼見著、親手試驗著,決不能得到完全領略的機會。”[24]
《字林西報》和《大陸報》對域外博物館的記錄主要由專業(yè)記者完成,依靠駐扎在各國、各地的通訊站向中國發(fā)送最新的世界信息。這兩份外文報刊以志新、志怪的態(tài)度,和貌似客觀卻暗含立場的第三講述者的視角,將世界各地博物館中的新奇展陳與科學發(fā)現引入中國,構成一種媒介奇觀,吸引讀者的興趣。
《字林西報》聚焦于大英博物館(The British Museum)、帝國戰(zhàn)爭博物館(Imperial War Museum)等英國本土博物館的建館歷史、藏品介紹、參觀者感受等,以自我為參照,引導博物館在中國的建立,并有意識地傳遞帝國殖民秩序。在介紹倫敦市政廳博物館(Guildhall Museum)的維京人皮革鞘與圓錐雙壺時,強調其對于社會建構的意義:“在英國和歐洲大陸,都使用‘Jettons(一種計數方式)’來計算用羅馬數字書寫的賬目?!盵25]報紙有意強調英國博物館與當地社區(qū)和邊緣群體的互動:“在假日期間,倫敦所有的博物館里都有來自附近貧困家庭的孩子出沒。南肯辛博物館(South Kensington Museum)尤甚,因為那里不僅有豐富的藏品,還有針對兒童的官方指南。博物館在每個假期都為兒童提供課程?!盵26]博物館公共性的建構是一個過程:“盡管大英博物館于1759年開放,但是公眾毫不含糊地承認,‘開放’一詞幾乎不適用于它。參觀者必須事先寫信獲得許可,得到館員批準后才能得到門票。”[27]以此回應中國的古物私藏觀念,推動博物館在中國的公共化進程。在介紹大英博物館來自世界各地的藏品時,《字林西報》強調這些藏品是來自個人與機構的“捐贈”而非“掠奪”,意圖將其殖民侵略行動合理化。不同于《申報》著重介紹西方的自然科學(特別是生物醫(yī)學),《字林西報》從自然、科技、文化、藝術等各個方面呈現博物館傳播多元文化的意義。在報道維也納博物館(Vienna Museum)的古鐘表時,《字林西報》著重探討其所構成的技術革命和社會整合的意義:“這座博物館不僅本身迷人,而且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文化意義。想象一下,大約12000個時鐘和手表的滴答聲和偶爾的報時聲,許多古老的時鐘敲響時發(fā)出的汩汩聲和其他奇怪的聲音?!盵28]
《大陸報》側重于科技類藏品,通過對藏品的制作與功能介紹,與《字林西報》一同傳遞西方先進的科學觀念。與《字林西報》專注于英國本土博物館不同,《大陸報》放眼全球,介紹了世界各地較為奇特的博物館。如面向警察和犯罪學研究者的英國“黑色博物館”(The Black Museum),因呼吁和平而陷入資金困境的德國反戰(zhàn)博物館(Anti-War Museum),收藏廢棄物并進行展示的布拉格垃圾博物館(Museum For Rubbish)等。此外,《大陸報》十分關注中國博物館的建設情況,從館舍選址、資金來源,到展品情況、展覽反饋等,具體回答了“博物館在中國”的操作化問題,以及可能面臨的困境。
近代博物館觀念在中國的發(fā)展與中華民族命運息息相關。中國博物館作為近代國人救亡圖存的重要工具,在誕生之初,就肩負著向世界傳遞中國形象的重要使命。博物館通過藏品與策展,將中國形象具象化,促使國人思考中國歷史文化對于西方的意義,也勾起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濃厚興趣。
1.域外博物館的中國藏品與西方世界的“中國熱”
在《申報》的海外游記中,國人在域外博物館中會看到許多中國藏品與中國專題陳列,一些作品甚為精美,使世界對于中國形象的認知更為具象。大英博物館“收藏繪畫分歐洲與東方兩大部分……最后兩大間裝飾更精光線配合,亦非常適宜,專陳中國及日本之繪畫。日本人之繪畫論古遠不及中國,故從略不述,正中壁間陳列畫于石板上,女佛像三尊按其說明系自直隸省發(fā)見之唐代物也,人物結構衣冠風度確是唐代無疑,色彩歷歷可辨誠精品也”[29]。一些西方博物館的中國藏品會引發(fā)作者強烈的家國情懷。王光祈對德國博物館中的中國陳列進行解讀,發(fā)現德國人對中國傳統(tǒng)既好奇,又充滿誤解與輕視。他認為,原因在于中國的海外形象宣傳主要由留學生自發(fā)組織,缺乏成熟的機構與對外傳播策略?;诖?中國可主動將文物藏品展出海外,擴大自身的世界影響力,“亦為發(fā)揚國光之一道,與其藏之于家,不如公之于眾?!盵30]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不應該建設博物館,宜將財力放在學習西方科學技術、武器裝備方面?!爸袊墓磐尜u給外國非常應該,因為可以用這錢換槍炮,換來槍炮打外國,打敗外國又收回來?!具@是資產階級吃西餐吸雪茄后的消遣品,這些布爾喬亞氣味的廢物,油畫呀!雕刻呀!我們就非常地、必然地看不起,所以這皆要沒落而且必然的沒落了。’”[31]20世紀初,西方掀起了學習中國藝術的熱潮。然而,西方盲目推崇中國畫作,囫圇吞棗,不知其味。有人提出,與其被動地任由對方曲解中國的美術風格,不如親自挑選名作饋贈給海外博物館或博覽會,向世界傳遞中國文化的精髓。又有人認為,要冷靜地看待西方世界掀起的“東方熱”現象,這些對東方文化的好奇是文化差異下所產生的“第三種文化”,不應過分推崇西方人對東方文明的趨重,也不應全盤照搬西方的自然科學觀念:“蓋中德文化不同,其所需要亦因而相異,我之所需或正為彼之所棄,我之所棄或正為彼之所需。非如此不足以產生第三種文化也,吾人之責任不僅在保存國粹,更不僅在模仿外國,而在創(chuàng)造新文化。”[30]
《字林西報》與《大陸報》同樣關注西方博物館的中國館藏,并展示了西方研究者對中國的濃厚興趣。與《申報》不同,二者標榜著追求科學與真理的精神,弱化對中國藏品的掠奪色彩。柏林國家博物館收藏了一批中國繪畫,于1934年作為中國藝術展單獨展出?!渡陥蟆穼Υ说膱蟮乐攸c在文物外交方面,稱德國高級官員表達了德國人對中國悠久歷史文化的深深敬意。[32]《字林西報》(1935年8月24日)對這一事件進行報道,提到了德國官方對中國政府贈送名畫之舉表達感謝。
相比于《字林西報》側重于英國博物館新聞在中國的傳播,《大陸報》更為關注中國各地博物館的建設,以及美國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如皇家亞洲文會博物館的科學講座、兒童博物館活動的報道等。一則報道記載了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展出的一個完整的西藏神龕?!斑@座神龕收藏了有史以來最好的西藏物品?!盵33]美國媒體以支持中國維護其文物主權的名義,暗暗傳遞對中國藏品的興趣?!洞箨憟蟆酚涊d了北平天文臺博物館的歷史,以及天文臺中的幾件儀器于1900年被德國帶走,送到柏林進行公開展覽:“根據《凡爾賽條約》,它們應在1921年歸還中國,恢復到原來的位置。”[34]受到在美東亞裔居民的影響,美國本土博物館加強了對中國元素的捕捉,并為美國在華探險提供了支持。在提到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亞洲館建設時,《大陸報》稱這是源自“東方居民的濃厚興趣”,美國科考專家在亞洲大陸的考察,為世界了解亞洲大陸的歷史作出重要貢獻。報紙強調這些探險完全由私人資助,是對“美國對中國的唯一興趣是商業(yè)剝削”[35]的強力駁斥,企圖獲得來華探險的正當性。
2.圍繞故宮博物院產生的報道景觀
值得關注的是,三份報紙在報道主題方面各有側重,卻在關于故宮博物院的新聞方面高度統(tǒng)一,如表1所示。故宮博物院作為皇家收藏傳統(tǒng)的政治權力象征,又采取博物館公開展覽的表達方式,成為國家形象的代言,受到三份報紙的廣泛關注。
表1 三份報紙對故宮博物院的報道
從中可見,故宮博物院自其籌備、開放,再到古物南遷,全程受到三家報紙的關注。其中,《申報》對故宮博物院的報道最為全面,事無巨細,將故宮的一舉一動傳遞給關注公共事務的大眾,促進博物館公共性觀念的傳播,回應西方世界針對故宮博物院的種種關切,自主建構中國形象,是一種有力的外宣探索?!蹲至治鲌蟆泛汀洞箨憟蟆穭t關注故宮博物院領導的設定與更迭,以及博物館的被盜、搬遷和危機公關等大事件,將故宮博物院作為中國博物館建設以及中國國家形象的代表,持續(xù)跟進,向世界匯報。這些新聞以故宮博物院為中心,形成一種報道景觀。
又如,1935年,故宮首次外展,參加倫敦舉辦的“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國人對此存在爭議,焦點在于是否應將中國的藏品公之于眾,展覽的目的為何等。國內學者熊佛西、張奚若等人強烈反對將故宮古物送去倫敦,認為英國已經從庚子賠款中獲利,此舉會進一步損害中國的利益與形象;且故宮古物是無價之寶,運出國外難保萬無一失,希望對運出古物進行嚴格限制、重價保險。沈煉之專門撰文談中國人的古物觀,認為中國人向來把保存古物看作私人消遣,作為公共文化機構的博物館的出現,促使古物從皇家私人財產到國家公有的觀念的轉變。在他看來,古物的私人收藏傳統(tǒng)阻礙了考古研究的發(fā)展,但是古物的大量外流更是國家文化的重大損失與恥辱,文物保存行動分秒必爭?!拔蚁雽φ斁终f一句話,花錢建筑國家博物院,比在柏林巴黎開中國美術展覽會,讓幾個市儈名流出風頭,實有意義多了?!盵36]《字林西報》跟進了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從南京到上海,指導倫敦藝展的古物挑選與運輸的事宜,傳遞了西方世界對中國藏品的興趣,間接拓展了近代中國的世界影響力。
傳播現代文明的近代報紙與中國城市的發(fā)展密不可分。近代報紙成為建構現代民族國家想象、促進文人參與政治、啟蒙大眾的重要媒介,最終指向“現代性”。現代新聞的成型與繁榮是對現代性的最佳注解。[37]同樣是傳遞西學、啟迪民眾和建構精神共同體的重要媒介,報紙與博物館相輔相成,努力尋求自身受眾與城市居民群體的統(tǒng)一。城市不僅是建筑物的集群,更加是文化的集中表征。博物館通過對城市文化的再現,將居民匯聚到一個空間中,激發(fā)市民參與城市的能動性,推動“可溝通的城市”成為可能。作為上海的本地媒體,三份報紙的共鳴是:一個現代都市不能沒有博物館?!渡陥蟆逢P注博物館與現代教育的關系,希望借用博物館開啟民智,促進市民社會的建設,重點報道上海博物館、震旦博物院和徐家匯博物館的動態(tài);《字林西報》與《大陸報》積極跟進上海博物館的開放與觀展情況,為中國博物館建設和城市化進程出謀劃策。
1.記錄城市歷史,打造公共空間
1933年,《字林西報》刊發(fā)了一封讀者來信,作者是一名路過上海的游客。來信稱,盡管這個城市物產富饒,但是上海博物館的體驗并不好,使其經歷了“巨大的失望”——上海博物館的藏品都是裝在包裝箱中的,無論是普通大眾還是科研工作者都無法近距離接觸這些藏品,“這無疑使得金碧輝煌的外灘在某些方面黯然失色”。[38]上海市博物館開館時,《字林西報》對館舍風格、藏品種類、展覽內容、參觀者反饋以及博物館董事會的構成進行詳細的報道:[39]《大陸報》認為在上海這般的大都市建設博物館,是對上海公民生活基本權利的保證,也是在滬外國人了解本地文化的窗口。在上海博物館開館當日,《大陸報》對博物館館長進行訪談,走訪現場觀眾,撰寫了詳盡的報道:“上海博物館展出的大量藝術品講述了中國豐富多彩的歷史,其開放是上海作為中國門戶和文化中心的體現,外國游客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古老國家的傳奇工藝?!盵40]作者認為,中華文化對歷史事物的崇拜傳統(tǒng)使在上海等地發(fā)展博物館等公共文化空間具有重要意義。
2.知識交換:報紙與博物館受眾群的合流
博物館與報紙一樣,除了傳播西學,本身就是作為“新知”的存在?!蹲至治鲌蟆放c《大陸報》的許多版面都有中文報道,一個版面里“華洋混居”,形成空間上的中西對比,這與呈現各國風情的博物館有異曲同工之妙。除了以展覽形式呈現多元文化,博物館還充當知識交換的場所,承辦對市民開放的公益講座。
位于上海的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以下簡稱“文會”)是三家報紙共同關注的對象。這是近代華僑在上海成立的一個公共文化機構,旨在調查、研究中國的各項事情[41],客觀上推動了中西文化交流。在《字林西報》與《大陸報》的報道中,文會為近代中國博物館建設提供了可參考的模式,文會的各種雜志“充滿了與中國相關的所有學科的有用有趣信息,為使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人做出了很大的貢獻”[42]。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員羅伊·安德魯(Roy Andrew)曾在文會開展題為“鮮為人知的云南科考”的講座?!洞箨憟蟆诽嶙h文會為兒童提供自然科學方面的公益講座,并開放問答環(huán)節(jié)。除了報道文會的活動外,《字林西報》還關注文會的建設發(fā)展,敦促相關文化場館的建設,并希望能夠得到上海市民的資金支持,積極與當地社區(qū)建立連結。[43]《申報》認為,文會對于促進中國科學傳播、闡揚中國文化有重要作用,其“已成東南省唯一之文化機關”和“中國創(chuàng)立最久之文化機關”。[44]美中不足在于,文會博物館的藏品介紹僅有英文說明,對中國一般民眾并不友好。以文會為代表的文博機構的受眾范圍相對較窄,不具備讀寫能力,甚至不懂英文的中國民眾難以走進博物館進行交流,造成知識共享的圈層斷裂。
1920—1939年是中國博物館發(fā)展的第一個“黃金時代”。這一時期是國人自主建設博物館的重要探索階段,也是西方傳入的博物館觀念在中國實現本土化的重要階段,博物館作為近代中國中西文化交會與沖突的接觸地帶,受到中外媒體的共同關注。
近代報紙與博物館同樣作為西方理念在中國的本土實踐,成為中國與世界相互了解的重要窗口?!渡陥蟆肥珍浟烁嗟囊試艘暯?體現中國知識分子在新舊秩序沖擊與東西方文明對撞中對中國融入世界的探索?!渡陥蟆返膱蟮酪环矫婀ぞ咝缘乜创┪镳^的作用,將其當作救亡圖存、強化民族意識和擴大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的重要手段;另一方面,有人認為在甲午戰(zhàn)爭戰(zhàn)敗后,救國的首要方式不是靠文化,而是學習西方技術,這一點體現在作者們對自然科學的興趣上。他們借助博物館的相關報道,有意識地區(qū)分中西文化,他們迫切地希望可以打破西方對中國的刻板認知與負面建構,發(fā)出振興中華的強烈呼喊,希望以自主建立博物館,主動參加國際展覽會等形式強化民族認同,讓世界重新認識中國。由于缺乏專業(yè)記者與穩(wěn)定的海外信源,《申報》在報道世界博物館新聞方面略遜一籌?!渡陥蟆敷w現了國人迫切希望在全國各地建造博物館的想法,對于博物館如何傳播知識的思考尚不成熟,有待進一步探索。
《字林西報》既在世界范圍內有著廣泛的新聞網絡,許多新聞轉引自路透社、哈瓦斯社、美聯社等,又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支持下,享有在華獨家采訪的特權,配合在華傳教士獲取豐富的一手信息。相比于《大陸報》,《字林西報》的帝國主義理念更為鮮明,報道聚焦于宣傳本國博物館的理念,美化英國博物館建設中的殖民色彩,突出其公共性的特質,促進英帝國秩序在世界范圍的建立,弱化中國人創(chuàng)辦博物館的主體性和民族情感?!洞箨憟蟆氛Q生于美國從大陸擴張轉向海外擴張的階段。在“門戶開放政策”的引導下,美國希望開拓一條有別于英國殖民主義者的全球擴張道路。處在拓展全球版圖的探索時期,美國在華的擴張思想并不成熟,體現為新聞報道的曖昧立場。盡管表面上為美國人經營,《大陸報》實際上受到中國政府的資助,擁有直通中國政府高層的信源,受到中國官方決策與精英階層的影響?!洞箨憟蟆犯P心中國博物館建設的細節(jié)和遇到的困難、世界對中國文化與藝術的濃厚興趣,以及美國在中國博物館建設中所做的努力,較為隱晦地傳遞美國的在華野心。不同于《字林西報》,《大陸報》具有較為鮮明的反日立場。在九一八事變后,《大陸報》集中報道中日在博物館建設方面的角逐,如中國東北地區(qū)博物館的受損與重建,以及日在華建立偽滿洲國博物館、在廣州建立大阪貿易博物館等,對戰(zhàn)火中的中國博物館抱有同情,對日本侵略者頗有微詞。這也是由于美國擔心日本在華利益范圍的擴大威脅自身安全。
三份報紙的報道呈現了博物館觀念在中國的移植與本土化,如從古物私藏觀念轉向藏品對社會大眾乃至世界開放,以及從古物收藏所到社會課堂與城市公共空間的轉變過程;同時推動中國從被動卷入到主動與世界體系相連接,從被動劫掠藏品、由他者轉述中國歷史,到國人主動參加世界博覽會,進行自我形象建構。不過,時人在策展思路方面以照搬西方模式為主,并未探索出自身特色。博物館與近代報紙一同作為中西文化與新舊秩序的接觸地帶,是近代中國與世界對話的重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