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近年的展覽,上一場現(xiàn)象級的《紅樓夢》大展,是201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的“只立千古——《紅樓夢》文化展”。今年,蘇州與臺北兩地不約而同地以《紅樓夢》為主題策展,分別是蘇州吳文化博物館的“紅樓夢——圖像史與物質(zhì)文化”與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看得見的紅樓夢”。盡管兩者的定位和策展思路迥然有別,但并置討論時,卻揭示出當下博物館實踐中一些有趣的新動向。
圍繞一本畫冊展開的挑戰(zhàn)
蘇州吳文化博物館《紅樓夢》特展
該展以清代畫師孫溫、孫允謨繪制的《全本紅樓夢》絹本彩繪冊為核心展品。這套畫冊工筆細膩、人物眾多、場面宏大,具有相當高的藝術價值,被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稱為“紅樓瑰寶”。畫冊現(xiàn)藏旅順博物館,2004 年首次公開展出時曾引起轟動,但其嚴格的保存條件和展出間隔使其絕少公開展覽。因此,本次展覽對于吳文化博物館是一次難得的公共教育與傳播機會,也是一場圍繞單一文物展開的“演練”。
展覽從畫冊230 幅圖像中精選100 幀最具代表性的圖像,以《紅樓夢》故事脈絡為序,分三個部分:“紅樓與大觀”,“木石與金玉”,“太虛與大荒”。
紅樓與大觀
展覽以大觀園全景圖作為起點,居于展廳入口正中。大觀園是《紅樓夢》故事的核心舞臺,孫溫根據(jù)小說繪制的大觀園全景圖也可視為全本畫冊之“眼”。繞過大觀園圖,展線左右展開,繼而呈現(xiàn)林黛玉入府、寶玉與黛玉初會以及寶玉神游太虛幻境等圖像。經(jīng)典情節(jié)輔以知識點的解讀和提示,讓觀眾在沉浸式觀看中獲得解謎般的快感。一個易被忽略卻精彩的細節(jié)是展覽將畫冊以傾斜角度陳列,配合舒適的打光,吸引觀眾俯身近看,提升了沉浸感。
木石與金玉
展覽的第二部分轉(zhuǎn)換為園林式造景,借助綠樹回廊,將畫冊內(nèi)容“藏”于空間之中,引導觀眾進一步“入畫”。此時,觀展節(jié)奏已悄然演變?yōu)橹鲃犹剿?。這一部分展現(xiàn)了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jié):寶玉與黛玉的感情發(fā)展、黛玉與寶釵的金蘭情誼以及史湘云的命運糾葛等。繼而,回廊引觀眾走向下一個空間,各色器物在此出現(xiàn)——53 件與《紅樓夢》生活場景相關的服飾、陳設、生活用具及文房,文本、圖像與實物有機結合,使觀眾得以感知《紅樓夢》的現(xiàn)實質(zhì)地,將展覽體驗推向高潮。
太虛與大荒
展覽以第三部分講述故事的結局?!都t樓夢》后四十回的補筆歷來爭議不斷,而孫溫畫冊的后續(xù)部分則由其侄孫孫允謨協(xié)助繪制,也發(fā)生了畫風轉(zhuǎn)變。展覽以續(xù)筆作品收尾,與《紅樓夢》文本的悲劇性結局相呼應,留給觀眾更深的回味與思考。從“俯身賞畫”,到“入景入情”,繼而“看圖識物”,層層推進的空間節(jié)奏,帶觀眾走入了紅樓夢的世界。對于許多“紅迷”來說,是一次如見桃花源般的體驗。
憑借一本畫冊策劃一個展覽,即便展出被稱為“《紅樓夢》畫冊之冠”的孫溫圖繪原稿,但要滿足觀眾預期也并非易事,但此次展覽已呈現(xiàn)出一種熟練的策展方法以及特有的展覽敘事理念。館長陳曾路將展覽敘事類比為電影敘事,展品就是角色,包含主角和配角,展覽節(jié)奏則需有輕有重,有小高潮和大高潮。策展的底層邏輯不僅在于展品本身,更著重與觀眾的感知和認知體驗緊密相連。
100 幅圖像,53 件器物,如何在空間有限的展廳中呈現(xiàn)電影般的敘事?關鍵在于展覽詮釋和空間節(jié)奏。在詮釋層面,展覽在圖像情節(jié)的基礎文本上,增添了兩層解讀:一層通過圖文并茂的方式解析孫溫的畫藝,展示經(jīng)典文本如何變成圖像;另一層則將畫冊置于歷史背景,揭示不同時期圖像之間的關系。在空間層面,通過造景讓觀眾具體感知文字、畫面、空間三者的有機轉(zhuǎn)化關系,平面如何轉(zhuǎn)變成立體,正如孫溫的畫冊中藏著立體的紅樓夢空間。展廳中的造景連廊成為貫穿展覽的“文脈”,將連廊中的觀眾與畫中的人物時空相連。經(jīng)由感知和認知的雙重激發(fā),與觀眾達成情感共鳴。正如陳館長所言,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本質(zhì)上是三個層面的疊加:事實、方法論與情感,而情感是最終追求。展覽亦如是。
以文物“閱讀”小說的挑戰(zhàn)
臺北故宮博物院《紅樓夢》特展
另一邊,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看得見的紅樓夢”,是一場經(jīng)過14 個月籌備、展期長達兩年的重量級特展。展覽匯集了110 件(組)藏品,分為“大雅可觀”“異物奇貨”“一番夢幻”三個單元,從賈府的精致名物、時尚舶來品及核心角色的日常器物三條主線,重新演繹《紅樓夢》的故事。展覽以一顆未經(jīng)雕琢、貌不驚人的玉籽料開篇,呼應《紅樓夢》的原名《石頭記》,象征核心人物賈寶玉,銜玉而生,終為頑石的命運。隨后,館藏瓷器、瑪瑙、漆器等名物逐一陳列,逐步將觀眾帶入《紅樓夢》的繁華世界。
面對《紅樓夢》主題缺乏直接相關的文物資源的難題,策展人王亮鈞提出了從文學和圖像中尋找文物的獨特視角,力求通過“想象的物”再現(xiàn)賈府生活切面,塑造《紅樓夢》人物形象。曹雪芹在小說中對賈府的器物、陳設有著極為精細的描寫,孫溫更是以36 年心血細膩描繪小說中的器用,所成畫冊被藝術史學者范景中譽為“一部晚清《長物志》”。從《紅樓夢》的文本和畫冊中提取具有代表性的物件信息,再從各館藏中搜集考證并匯聚成展,是展覽最具挑戰(zhàn)和趣味的部分。
例如,展覽通過一組汝窯大盤與玲瓏木雕佛手的搭配,還原了探春的房內(nèi)陳設:“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笨梢?,從文本、圖像到文物選取,策展過程中充滿開放性和可能性,考驗著策展人的想象力和判斷力。
策展人王亮鈞說:“物,讓小說有了畫面,成為看得見的劇情?!痹谶@位年輕策展人的大膽探索下,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紅樓夢》特展走出了博物館以物佐證歷史敘事的傳統(tǒng)框架,轉(zhuǎn)而通過文物重新演繹小說場景。這種策展邏輯不僅賦予了文物新的敘事維度,拉近了觀眾與文物的距離,更能引導觀眾參與到對《紅樓夢》文本與歷史關系的再建構中。
“以觀眾為中心”的策展實踐
兩場《紅樓夢》展覽以不同視角切入,卻不約而同地踐行了“以觀眾為中心”的策展理念。兩展并置,也透露出大型博物館與區(qū)域型博物館關系的再平衡:大型博物館憑借其資源和影響力,不斷探索跨領域策展與創(chuàng)新敘事;區(qū)域型博物館則憑借對本地文化和觀眾的深刻理解,找到貼近受眾的獨特策展節(jié)奏。兩者各司其職,共同豐富了博物館行業(yè)的整體生態(tài)。簡而言之,“大館策展耐心化,小館策展精細化”的趨勢,或許正是當前“博物館熱”之中最令人欣喜的動向之一。
王丹薇,畢業(yè)于英國萊斯特大學藝術博物館學專業(yè),博物館行業(yè)從業(yè)者和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