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省身先生被尊為“現(xiàn)代微分幾何之父”、20世紀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之一。然而,鮮為常人所注意的是,這位舉世公認的國際數(shù)學大師,有著不凡的文學素養(yǎng)。他有許多別具一格的詩文作品傳世,這些詩作記錄了他異常豐富的心靈世界。不久前,南開大學陳省身數(shù)學研究所舉辦“陳省身先生手跡珍存展”,70余幅難得一見的陳省身先生手跡得以公開展出,以這些手跡為線索,我搜集研讀了陳省身先生的諸多詩文作品,竊以為借此可以從較深層次了解這位數(shù)學大師攀登科學高峰、奉獻數(shù)學事業(yè)背后的“心史”。值陳省身先生逝世20周年,解讀這位智者將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融會貫通的智慧,或許對于當下的文化與教育事業(yè)不無有益的啟示。
1911年10月28日,陳省身誕生于在江南水鄉(xiāng)浙江嘉興,此地自古以來富庶安逸而文化底蘊深厚,崇文重學是許多嘉興人骨子里的追求。從嘉興走出來的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就有沈曾植、王國維、茅盾、張元濟、王蘧常等大家。陳省身的父親陳寶楨是晚清“秀才”,有很好的舊學修養(yǎng),此外陳省身的祖母、姑姑的國文啟蒙教育也給陳省身很深的影響。在這樣的氛圍中,陳省身幼時背得不少古詩詞,喜讀《封神演義》之類的閑書,因而國文基礎扎實,文學氣質亦因環(huán)境熏陶而逐漸培養(yǎng)。
中學時,陳省身不僅數(shù)學成績好,其他各門功課也不錯,并養(yǎng)成了自主讀書、求知若渴的習慣。陳省身曾回憶:
我書看得很多,喜歡去圖書館看雜書,什么書拿來就看。我喜歡看歷史、文學、掌故,亂七八糟的書都看。時常跑到書庫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我有個看書的習慣,是自己主動去看書,不是老師指定要看什么參考書,而看什么書。
而寫作則是陳省身讀書思考之余自然而然養(yǎng)成的一個愛好。扶輪中學1926年的兩期《扶輪》???,就曾發(fā)表有陳省身中學時代撰寫的七篇詩文。其中詩歌《紙鳶》是這樣的:
紙鳶啊紙鳶!
我羨你高舉空中,
可是你為什么東吹西蕩地不自在
莫非是上受微風的吹動,
下受麻線的牽扯,
所以不能干青云而直上,
向平陽而落下。
但是可憐的你!
為什么這樣的不自由呢?
原來你沒有自動的能力,
才落得這樣的苦惱。
正所謂“詩言志”,此詩以樸素而生動的語句,體現(xiàn)了少年陳省身不愿做受人擺布的“紙鳶”,渴望以“自動的能力” “干青云而直上”,反映了陳省身不肯隨俗、追求獨立自由、自覺主動求知的精神。這些精神、意志可謂貫穿了陳省身的一生,所以陳省身的夫人鄭士寧在20世紀80年代讀到陳省身的詩之后,對陳省身說:“你的思想沒有改變?!?/p>
1926年,陳省身年僅15歲就考上南開大學。那時候,除了數(shù)學成績好,陳省身的國文水平也不低,寫作能力很強。有時國文老師出題目,陳省身能同時有幾種不同想法并且寫作速度極快,因而能同時寫作幾篇。有同學向陳省身索要作業(yè),他從不吝嗇?!坝袝r他拿了去的那篇,得的分數(shù)比我還高,我自己那篇反而低?!标愂∩碓@樣回憶道。
成年后的陳省身,逐漸在數(shù)學領域發(fā)揮出他的卓越才華。當然,他并沒有放下讀文史類“雜書”的業(yè)余愛好,并且留下不少詩歌作品。與少時詩作以新詩為主要形式不同,陳省身后來的詩作主要借鑒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多為押韻的七言詩。陳省身雖不以詩才名世,然而這些作品朗朗上口,詞淺意深,十分耐人尋味。
父親陳寶楨是1904年(甲辰年)中的秀才,在中秀才60周年的1964年,他“重游泮水”,感慨萬千,作詩數(shù)首以為紀念,并集友人賀詩若干成帙印行。這里摘錄陳寶楨當時所作絕句三首:
六十年前此甲辰,藍衫著體倍生春。
一時佳話傳鴛水,二八韶華席上珍。
幡然改計學申韓,法理閎深未易殫。
贏得一官權駐足,爭如展季亦心安。
在昔穰侯見事遲,我今身世幾同之。
優(yōu)游歲月待終老,賴有兒曹鶴立時。
陳寶楨“待終老”的晚年歲月優(yōu)游,自然是以“兒曹鶴立”為心中的驕傲。陳省身亦賦二絕敬呈父親:
泮水芹香六十年,風光雖改意情牽。
孤燈殘月成追憶,經(jīng)史詩詞展舊編。
一生事業(yè)在疇人,庚會髫齡訓育真。
萬里遠游虧奉養(yǎng),幸常返國笑言親。
第一首是陳省身讀罷陳寶楨的詩作,對父親此番重游故地撫今思昔的感慨深表共鳴。第二首是陳省身聯(lián)想到自己因“一生事業(yè)在疇人”而“萬里遠游”,難免在奉養(yǎng)雙親方面有所虧欠,因而也格外珍惜每次返國省親的天倫之樂。其情意之真切溢于字里行間。
還有一首寫給妻子鄭士寧女士的《壽士寧六十》,也反映了陳省身對家庭的眷戀、對妻子的感恩:
三十六年共歡愁,無情光陰逼人來。
摩天蹈海豈素志,養(yǎng)兒育女賴汝才。
幸有文章慰晚景,愧遺井臼倍勞辛。
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覺壺中日月長。
隨著中美兩國關系緩和,1972年,陳省身偕妻女回到祖國,不禁感慨萬千。后來他作了一首絕句《回國》:
飄零紙筆過一生,世譽猶如春夢痕。
喜看家園成樂土,廿一世紀國無倫。
這首詩以極為樸素而真摯的語句,表現(xiàn)一名海外游子對故土、對祖國的懷思與祝愿。此時的陳省身已是譽滿全球的數(shù)學大師,然而心中始終有一種深深的漂泊感,以為過去的一切都不過是“飄零紙筆過一生”,再大的世俗聲譽,都不過是“春夢痕”; 令陳省身激動的是,他看到“中國人民已經(jīng)站起來了”,尤其隨著中美關系“破冰”,他覺得報效祖國的機會來了,心中滿是欣幸與期盼,是“喜看家園成樂土,廿一世紀國無倫”。
1977年以后,陳省身多次回國訪問,參加學術交流活動,并到國內(nèi)各地參觀訪問。一年時間里,他還見到了鄧小平、方毅、周培源等領導同志,因此更加堅定了“歸根”的決心。1978年,陳省身寫下一首七言詩,再次表達了對祖國的眷戀和對中國數(shù)學的期望:
百年已過三分二,人事代謝理固然。
重踏劉祖出生地,再傳高黎絕世業(yè)。
老成矻立中流柱,少長涌出百丈泉。
數(shù)學舊國成大國,同心協(xié)力更無前。
高斯-博內(nèi)公式的內(nèi)蘊證明是陳省身最得意的工作之一,相關論文在20世紀40年代發(fā)表,這項工作極大推動了整體微分幾何學的發(fā)展,而整體微分幾何學中的許多概念、理論又深刻影響了近代數(shù)學其他分支。為此,陳省身以其卓越貢獻后來獲得了國際數(shù)學界的最高獎——沃爾夫獎,證書上寫道:“此獎授予陳省身,因為他在整體微分幾何上的卓越成就,其影響遍及整個數(shù)學?!?/p>
令人驚奇的是,陳省身給微分幾何帶來的這些新觀念,竟然與物理學中的“場論”存在著驚人的一致,但這是很多年后才被發(fā)現(xiàn)的——20世紀70年代,楊振寧發(fā)現(xiàn)陳省身在20世紀40年代的研究成果與自己在50年代的規(guī)范場論研究成果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弄清規(guī)范場和纖維叢的關系后,楊振寧立即向陳省身報告這一消息。陳省身驚嘆:“我們竟不知道我們的工作有如此密切的關系,20年后兩者的重要性漸為人們所了解,我們才恍然我們所碰到的是同一大象的兩個不同部分。”這真是太神奇了。
陳省身的整體微分幾何研究成果與楊振寧的規(guī)范場論研究成果,讓幾何學與物理學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了。為此,楊振寧給陳省身寫了一首后來在國際科學界廣泛傳誦的詩:
天衣豈無縫,匠心剪接成。
渾然歸一體,廣邃妙絕倫。
造化愛幾何,四力纖維能。
千古寸心事,歐高黎嘉陳。
楊振寧在詩中驚嘆物理學與幾何學之緊密關聯(lián)、謳歌造物之“廣邃妙絕倫”,更贊頌陳省身之偉大——末句“歐高黎嘉陳”中,楊振寧以出生時間為序,將陳省身與數(shù)學史上的歐幾里得、高斯、黎曼和嘉當并列,認為這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五位數(shù)學家。楊振寧還特別強調(diào)表示他對陳省身的這個評價并不夸張:“在國外,念數(shù)學的人都知道這首詩,人們都很認可。我想我這個評價還很客觀?!?/p>
后來,陳省身在訪問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后,也賦詩兩首:
物理幾何是一家,共同攜手到天涯。
黑洞單極窮奧秘,纖維聯(lián)絡織錦霞。
進化方程孤立異,對偶曲率瞬息空。
疇算竟有天人用,拈花一笑不言中。
這兩首絕句正是陳省身感慨于大自然的無窮奧秘以及幾何學與物理學之相近相通而作。他將數(shù)學與物理學的最新發(fā)現(xiàn)納入詩境之中,表達了對科學的摯愛,贊頌了科學之美、造物之妙,末句“拈花一笑不言中”頗有“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意味。
在陳省身晚年定居的南開大學寧園里,人們可以看到他書架上的書很雜,除了數(shù)學書,還可以看到中國古典詩詞、《紅樓夢》、武俠小說、圍棋、醫(yī)學等書。有一回,一位來寧園拜訪陳省身的南開大學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靠床的書架上還有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茶幾上則放著《嘉興市市情小冊子》,《張愛玲文集》放在餅干桶上,里面夾著張紙條。
曾在寧園里擔任陳省身秘書的南開大學原信息技術科學學院教授沈琴婉在回憶文章中曾提道:“他讀過金庸的大部分小說,我們看《笑傲江湖》《射雕英雄傳》時,我不明白的地方,他會給我講故事情節(jié)。”陳省身的藏書中就有金庸的全套作品,其中《笑傲江湖》還是金庸在香港親手贈給他的。
早在1964年,金庸就在他創(chuàng)辦的《明報》上刊發(fā)了陳省身的回憶性散文《學算四十年》,此文也刊登于臺灣《 傳記文學》,后來又被臺灣的數(shù)學普及刊物《 數(shù)學傳播》轉載。這篇文章當時曾引起很多關注,并曾激勵過許多讀者走上數(shù)學研究的道路,其中包括當時的兩個青少年學子、后來成為陳省身得意門生的丘成桐和鄭紹遠。
2001年5月,金庸受聘為南開大學名譽教授并作講座。講座前,陳省身特意在南開大學明珠園會見了金庸,并與金庸就武俠和數(shù)學作交流探討。談起蕭峰、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張無忌……陳省身如數(shù)家珍。兩位巨匠來言去語,相談甚歡。陳省身說,武俠和數(shù)學在最高層面是相通的。數(shù)學其實是一門藝術,關乎心靈與智力的學問,是常人難以達到的境界。他認為金庸武俠小說里蘊含著高度的美感與哲學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與數(shù)學的境界是相通的。后來金庸在南開大學伯苓樓作“文學中的故事性”主題演講,陳省身也和其他青年學子一樣在臺下聆聽。
在古典詩詞方面,陳省身酷愛陶淵明、杜甫、李商隱的詩。晚年陳省身在南開大學定居后,常與一些精通詩文的友人談詩論詞,這其中就包括著名古典詩詞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
陳省身與葉嘉瑩的往來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那時候陳省身回國來到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數(shù)學研究所,而葉嘉瑩則是在每年秋天從加拿大來南開大學講學。那時起,葉嘉瑩在南開大學主樓里給中文系學生上課時,陳省身夫婦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聽眾席上,并且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有時陳省身還把自己寫的詩給葉嘉瑩看。此后,葉嘉瑩每年秋天回到南開后,都會致電向陳省身問安或看望陳先生,詩詞也就成了他們相見時的共同話題。
值得一提的是,陳省身尤其鐘愛李商隱的《錦瑟》一詩。李商隱的詩以旨意隱晦、意境深遠著稱,其中最深奧晦澀的一首詩,則非《錦瑟》莫屬。其旨意內(nèi)涵各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悼亡說、愛情說、自況說、詩序說等。陳省身與葉嘉瑩之間常談詩論詞,對于《錦瑟》的認識觀點頗為相近。
陳省身甚至在自己詩作中多次化用《錦瑟》中的詩句。2002年,中科院院士彭桓武等許多科學家接到陳省身贈送的新年賀卡。正面是陳省身的近照,背面印有他的一首詩,末句“一生得失已惘然”正是化用《錦瑟》中的詩句“只是當時已惘然”。詩是這樣寫的:
籌算吸引離世遠,垂老還鄉(xiāng)亦自歡。
回首當年舊游地,一生得失已惘然。
2004年10月21在南開大學“慶祝葉嘉瑩教授八十華誕暨詞與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陳省身、楊振寧、葉嘉瑩、馮其庸等大師名家聚集一堂。陳省身在會議開始之前早已坐著輪椅來到會場。會上,南開大學校長侯自新主持開幕式,陳省身是第一位發(fā)言人,他給葉嘉瑩帶來一份“驚喜”——那是陳省身自作的一首詩,并用毛筆寫下來、精心裝裱在鏡框里,贈給葉嘉瑩以祝壽:
錦瑟無端八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歸去來兮陶亮賦,西風簾卷清照詞。
千年錦繡萃一身,月旦傳承識無倫。
世事擾攘無寧日,人際關系漢學深。
詩的頭兩句即化自《錦瑟》一詩,在當時的即興講話中,陳省身坦言自己“一向非常崇拜李義山的詩”,并笑言“我這首詩也從《錦瑟》詩中抄了兩句”,隨即饒有興致地闡述了自己對《錦瑟》一詩的理解,認為此詩是李商隱為自己詩集寫的序,表示“我的看法,不一定對”,“希望在座的對歷史文學有興趣的人討論一下這個問題”。除了對葉嘉瑩的祝福,陳省身一再表達自己對中國古典詩詞的鐘愛、對年輕人傳承發(fā)揚古典詩詞的寄望,認為“對于中國詩不僅要能夠欣賞,而且還要繼續(xù)發(fā)揚光大,中國字的一些性質是西文沒有的”。
葉嘉瑩十分感動地說,如果就一般詩家的謹嚴之格律而言,陳先生這首詩自然是有些不盡合格律之處,但若撇開外表的格律而論詩歌之本質,則陳先生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情意之真誠、事典之貼切,卻決然是一首好詩。
葉嘉瑩進一步闡釋說:
先生認為李商隱《錦瑟》詩是自序之作,則“一弦一柱”當然就都象喻了詩人對于華年往事的點點滴滴的回憶。先生雖是引用了古人的詩句,但我以為先生的引用和改寫,實在十分恰當。如果把年華喻作絲弦,則80歲的年齡自應是“八十弦”,我在自己80歲的生日回想起過去80年的往事,自然也有著“一弦一柱”的追憶。先生的詩,可以說正是道出了我當日的心情。至于后面的兩句,“歸去來兮陶亮賦,西風簾卷清照詞”,也寫得極為貼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是當他決志歸去時之所作,我猜想先生的這首詩可能有兩層喻意:一層自然是說我回到祖國來教書的決志;另一層我不知先生是否也有冀望我像他一樣回國來定居的喻意,這也是可能的。至于先生所用的李清照之事典,則自然是用李清照來喻指我是一個愛好詩詞的女性,縱然我不能與李清照相比,但先生的喻指則是極為恰當?shù)?。再下面的“千年錦繡萃一身,月旦傳承識無倫”,則是最使我感到惶愧的兩句詩。從80年代我與陳先生夫婦相識以來,他們夫婦二人就都對我十分關愛,他們夫婦二人對我的謬賞和偏愛,這是使我最為感愧難忘的。這短短的兩句詩,可以說是包括了先生對我平生所致力的詩詞創(chuàng)作、論著與教學三方面的評價?!板\繡”句應該指的是我的創(chuàng)作,“月旦”二字應該是指我的論著,而“傳承”二字,則應該是指我的教學。先生的這兩句詩當然使我極為惶愧。不過就詩而言,則先生在短短的14個字內(nèi),竟然寫盡了對我平生三方面的評說,其簡練概括的能力實在令人贊佩。至于這首詩結尾的“世事擾攘無寧日,人際關系漢學深”二句,則所寫的應該就正是我們以詩歌相交往的一份友誼。在此煩擾之人世中,能夠與幾個有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的友人一起談講詩詞,這自然是人際間一種難得的境界??傊?,先生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情誼之真誠,喻寫之貼切,都是極為難得的。
年逾古稀的陳省身教授辭去美國國家數(shù)學研究所所長的職務,回到中國,到南開大學擔任南開數(shù)學研究所所長——陳省身認定自己一生中最后的事業(yè)在中國,他預言“中國必將成為數(shù)學大國”。
1986年,75歲的陳省身寫了一首七絕《七十五歲偶成》:
百年已過四分三,浪跡平生亦自歡。
何日閉門讀書好,松風濃霧故人談。
寫這首詩時,南開大學數(shù)學研究所才剛剛揭牌沒多久,按一般人的理解,此時陳省身應是十分忙碌的,應當高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才對,怎能寫出閉門讀書、故人談往這么怡然自適的詩來?
我以為,如果以陳省身喜歡李商隱詩歌來參照,則此詩與“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詩意頗有暗合之處。而這種恬淡出世的意味,其實與陳省身所尊崇的中國古代思想尤其道家思想不無關系。哲學家馮友蘭也曾說:“中國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致力于把“中國必將成為數(shù)學大國”的“猜想”變成現(xiàn)實,是為陳省身的“入世”的一面,然而他又能時時保持一種淡泊的“出世”心態(tài),從而超脫于功名的羈絆,這是“以出世之心作入世之事業(yè)”的修養(yǎng)境界。
這樣的智慧,我們從陳省身早年的一些經(jīng)歷和選擇,亦可略窺一斑。陳省身少時就不是一個愛爭名利的人,“不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念書的學生,分數(shù)好壞不大在乎”,雖然功課很好,但并不是第一名(陳省身在南開求學時,學習成績最好的往往是他的好朋友吳大任)。陳省身自言“花點兒勁也可以很好,但懶得費那個力氣”,“懶得費那個力氣”,是為了“空下來喜歡到圖書館看雜書,歷史、文學、掌故,亂七八糟的書都看”。
看這些歷史、文學、掌故之類的雜書有什么用?看似無用其實有大用。陳省身每一步重要的選擇,都離不開這些“雜書”的滋養(yǎng)。他曾說:
選擇在于關鍵的幾步,這種選擇有時幾乎能決定整個命運。我的建議是,要有廣博的知識,不要只念自己本身學科的東西,不管相關與否,都應該盡量吸收。因為了解的范圍越廣,作出正確決定的可能性就越大。
作出正確選擇之后,還需要有對理想信念的篤定堅守。陳省身說過:
其實我是一個生性淡泊的人。我年輕時就想隱居,不愿與人有過多的往來……留學以后看出數(shù)學是條路子,自己可以走,就在這方面發(fā)展了。
“淡泊”的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老子《道德經(jīng)》有言“恬淡為上,勝而不美”“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三國時期諸葛亮《誡子書》亦有謂:“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都對中國讀書人有著很深的影響。
淡泊能使自己的志向更加明確堅定,而不為名利所牽。陳省身曾說過:
有一年我跟內(nèi)人去參觀羅漢塔,我就感慨地跟她說:“無論數(shù)學做得怎么好,頂多是做個羅漢?!逼兴_或許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羅漢誰也不知道那個是哪個人。所以不要把名看得太重。
可見,他對名利之淡泊,為人處世之通達,來自對人世的哲思。
陳省身留學時所從事的微分幾何學研究方向是一個冷門,當時甚至有人認為“微分幾何已經(jīng)死了”,假如追求時髦與名利,而不是以淡泊的心態(tài)堅守內(nèi)心的理想的話,則陳省身未必能在微分幾何學方面取得“影響遍及整個數(shù)學”的偉大成就。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陳省身在75歲時寫的那首詩所寫的:“何日閉門讀書好,松風濃霧故人談?!彼拇_是能做到在忙碌于數(shù)學事業(yè)的同時,也能偷閑讀書、怡然自得。
陳省身的辦事方式是“少做事”“沒計劃”,“要緊的是把有能力的數(shù)學家找在一起,讓他們自己去搞”,頗有老子“無為而治”的意味,卻能使南開逐漸成為國際上享有盛譽的數(shù)學重鎮(zhèn);他還曾發(fā)表文章說“數(shù)學沒有諾貝爾獎是幸事”,不把世人爭相尊奉的諾貝爾獎當一回事;接受媒體采訪時,他把做數(shù)學研究比作炒木須肉,頗類于老子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晚年每隔一段時間,陳省身家中都有一次小聚會,座上曾有理論物理學家楊振寧,曾有著名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法捷耶夫,曾有著名數(shù)學家阿蒂亞,曾有“兩彈一星元勛”彭恒武,也曾有文學藝術家葉嘉瑩、范曾等,從數(shù)學、物理學的前沿問題,到中國古典詩詞,再到司馬遷、八大山人……陳省身以與友人們暢談古今中外為樂。
早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時候,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就曾幾次邀請陳省身到他家里喝咖啡、暢聊物理與數(shù)學。當時愛因斯坦有意吸引陳省身與自己合作研究。但陳省身覺得不合適,于是婉言拒絕了愛因斯坦。他還是決心按照自己的興趣專門研究自己喜歡的纖維叢、整體微分幾何學。
愛因斯坦家中的書并不太多,但其中有一本吸引了陳省身,那是德文譯本的老子《道德經(jīng)》。在陳省身印象中,西方不少有思想的科學家,都喜歡老莊哲學,崇尚道法自然。印象深刻的還有,愛因斯坦對陳省身說,他一般是不見外人的,包括記者,因為他覺得時間總不夠用,他需要寧靜。陳省身說自己一向唯求寧靜,在這一點上,愛因斯坦對他影響很大。這也令兩位科學大師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同樣喜歡老莊哲學、同樣喜歡寧靜,這兩位科學大師大概至少還有一樣是相似的:陳省身喜讀文史書、喜歡寫詩,而愛因斯坦思考哲學問題、聽音樂、拉小提琴。其實無論數(shù)學還是文學藝術,無論科學還是人文,都體現(xiàn)了人的心靈對于自然與社會的思考、反映??茖W精神與人文精神是可以相通相融的,東方人和西方人在求真、求善、求美的精神層面上是可以相知相惜的,東西方文化在高層次上是可以相通互補的。
葉落歸根,陳省身晚年回到中國,在南開創(chuàng)辦數(shù)學研究所,他期望更多中國人通過數(shù)學為人類精神家園的構造添磚加瓦。后來在南開大學定居時,陳省身將這處寓所命名為“寧園”,這個名字藏著他對妻子鄭士寧女士深沉的愛和無盡的感激,更蘊含著這位數(shù)學大師的人生智慧——淡泊寧靜。
2004年12月3日,這位國際數(shù)學大師安息了。然而,寧園的燈火,沒有熄滅;新開湖畔,燭光點點。天上,有一顆名為“陳省身”的星星,永遠閃耀在那深邃蒼茫的宇宙中。
(作者系《南開大學報》編輯部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