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望道《作文法講義》看中國現(xiàn)代寫作理論的早期形態(tài)

陳建軍 沈瑞欣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隨著白話文在文白之爭中取得壓倒性勝利并成為寫作教學的重頭戲,陳望道、高語罕、孫俍工、夏丏尊等眾多學者紛紛著書立說,意欲為白話文寫作提供軌范。值得注意的是,1921年9月26日至1922年2月13日,陳望道的《作文法講義》初稿分20期連載于上?！睹駠請蟆びX悟》。1922年3月,《作文法講義》單行本由上海民智書局出版。1924年1月,“初版三千部”[1]售完后,民智書局又推出再版本。截至1927年8月,民智書局版《作文法講義》已出到了第7版。其間,即1926年9月16日,此書全本刊載于《河南教育公報》第5卷第9、10期合刊。1944年1月,《作文法講義》改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并在接下來的7年間重版了3次。

《作文法講義》在民國時期被多次刊載、重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言約義豐,切近實用,極適于為白話文寫作初學者指點門徑。而在實用性之外,這部著作還頗具開創(chuàng)性,正如民智書局發(fā)布的出版預告所言:“從來我國關(guān)于國文之書,皆偏重修辭方面;本書獨于一切作文法則包舉無遺。其特點有三。一,詞句簡要,予人以自由推闡之余地;二,陳義普遍,包舉各方,不限于章句一面;三,論理謹嚴,無籠統(tǒng)之弊……為我國破天荒之創(chuàng)作?！盵2]由于《作文法講義》出版較早,被認為是“中國有系統(tǒng)的作文法書底第一部”[3],稍后問世的寫作學著作在體例方面對其多有借鑒。其文體分類和寫作技法反映了1920年代寫作理論的共性,對后世寫作理論及實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此意義上,《作文法講義》可謂中國現(xiàn)代寫作學史上發(fā)凡起例的著作,體現(xiàn)了當時寫作研究者共同的理論追求和中國現(xiàn)代寫作理論的早期形態(tài)。

一、寫作理論的體系化嘗試

在《作文法講義》小序中,陳望道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又希求從來對于作法只是零碎掇拾的慣習,從此變成要有組織的風尚”,“在我編時注意所及的范圍內(nèi),一切,都想提綱挈領(lǐng)地說;一切,都想條分縷析地說;一切,都想平允公正地說”[4]。無論是“要有組織”的寄望,還是“提綱挈領(lǐng)”“條分縷析”的編寫原則,都體現(xiàn)出作者創(chuàng)構(gòu)寫作理論體系的高度自覺。

陳望道對《作文法講義》的修訂,與他創(chuàng)構(gòu)寫作理論體系的設(shè)想密切相合。相較于上?！睹駠請蟆びX悟》刊出的初稿,1922年3月初版的《作文法講義》單行本出現(xiàn)了幾項明顯改動:一是增補。正文前增加說明寫作意圖的小序;第三章增加多處例文,以解釋如何選詞;第十章增加關(guān)于文體分類的說明;增加第十一章《文章底美質(zhì)》,即《講演:文章底美質(zhì)》(在上海女子體育師范學校所講),原刊于上?！睹駠請蟆びX悟》1921年3月28日第2-3版;增加第十二章及附錄三篇,探討用字、書寫、標點等問題。二是替換。將第一章對文章革新現(xiàn)狀、綱領(lǐng)的介紹,替換為對文字原素、作文態(tài)度的解讀。三是刪節(jié)。刪去第二章中的文體分類圖表。四是名詞修訂。第二章中文章的“成分”“種類”分別改為“構(gòu)造”“體制”,“象狀文”“疏解文”“議論文”“激勸文”分別改為“記載文”“解釋文”“論辨文”“誘導文”。經(jīng)過此番修訂,《作文法講義》的章節(jié)體例更加完善,概念表述更加精準,例證材料更加充實。此后各種版本,基本保留了初版原貌?！蹲魑姆ㄖv義》中宏觀體系的構(gòu)建、基本概念的確立、歸納與演繹的統(tǒng)一,無一不呈現(xiàn)出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特征。

1.宏觀體系的構(gòu)建?！蹲魑姆ㄖv義》涉及寫作素養(yǎng)、謀篇布局、文體分類、美學風格等諸種問題,引入了邏輯學、修辭學乃至美學方面的相關(guān)知識,不僅搭建起龐大的知識網(wǎng)絡(luò),而且借助由淺入深、層層遞進的邏輯,形成了一套嚴密的話語系統(tǒng)。書中正文采取了先總后分的思路:第二章《文章底構(gòu)造體制和美質(zhì)》為總述;第三章到第五章為“構(gòu)造”部分的分述;第六章到第十章為“體制”部分的分述;第十一章為“美質(zhì)”部分的分述?！皹?gòu)造”部分的分述按照單位的大小,對選詞、造句、分段逐一闡釋?！绑w制”部分的分述又按照寫作的難易程度由易向難過渡,采用了記載文-紀敘文-解釋文-論辨文-誘導文的編排順序。

陳望道對繁雜的寫作現(xiàn)象進行了高屋建瓴地統(tǒng)攝和簡化,這既是“五四”以來科學思潮興起的結(jié)果,也是講義編寫的體例要求。1920年代,許多研究者都從事過作文教學,其寫作理論多由課堂講義衍生而成。如高語罕對其在上海平民女校的講演加以擴充,遂成《國文作法》(1922年);孫俍工為南京東大附中的學生編寫作文教材《記敘文作法講義》(1923年)、《小說作法講義》(1923年)、《論說文作法講義》(1924年);《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1925年)來自梁啟超在東南大學的演講稿;《文章作法》(1926年)則糅合了夏丏尊、劉薰宇在長沙第一師范、白馬湖春暉中學或立達學園的執(zhí)教經(jīng)驗;等等?！蹲魑姆ㄖv義》也不例外,是陳望道在復旦大學和上海女子體育師范學校所施用的講義。

由于《作文法講義》出版較早,其宏觀體系不僅體現(xiàn)了時代的共性,而且開風氣之先,為稍后問世的其他寫作學著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例。《國文作法》《論說文作法講義》《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文章作法》等著作都采取了與《作文法講義》相類的總論加文體論的編排模式。黃正廠《國語文作法》(1924年)包括文章的構(gòu)造、體裁、美質(zhì)三個子系統(tǒng),其體例與《作文法講義》相差無幾。黃正廠本人也在序言中提到,“編者特向讀者諸君介紹陳望道先生底作文法講義”“本書取材,除作文法講義外,又參加其他諸人意見和個人私見”[5]?？梢?《作文法講義》所倡導的作文法體系在當時確實引領(lǐng)潮流,頗具影響。

2.基本概念的確立?！蹲魑姆ㄖv義》中的基本概念是現(xiàn)代寫作理論體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其區(qū)別于傳統(tǒng)寫作理論的根本所在。民國初年,姚永樸《文學研究法》(1914年)、謝無量《實用文章義法》(1917年)等著作已對文章規(guī)律和寫作技法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然而,這些著作畢竟以文言文寫就,所列舉的均為古文范例,在概念運用方面帶有傳統(tǒng)寫作理論的明顯痕跡。如《文學研究法》中的“性情”“氣味”“聲色”,《實用文章義法》中的“養(yǎng)氣”“神韻”“義理”,顯然接續(xù)了桐城諸派的遺韻。相形之下,《作文法講義》所選取的概念洋溢著鮮明的現(xiàn)代氣息,抽象的文章被拆解為一個個具體元素——“段”“句”“詞”“不純粹的詞”“不精確的詞”,形成了具有內(nèi)在自洽性的基本概念演繹系統(tǒng)。

在界定概念時,《作文法講義》格外注重表述的科學性,盡可能地避免歧義。陳望道認為,單詞界說所具條件共有七項:類名、特色、分類、例證、對稱、類似語或同義語、語義底變遷[6]75-80?？疾臁蹲魑姆ㄖv義》中諸種概念的定義,類名、特色兩項尤其常見,這恰好滿足了現(xiàn)代邏輯學中概念界定的結(jié)構(gòu)式,即被定義概念=種差+鄰近屬概念。以“不純粹的詞”為例,陳望道先是通過定義法闡明其內(nèi)涵:“一切違背國語標準的詞?！盵6]10此處“違背國語標準”即為種差,“詞”則是鄰近屬概念;隨后,又通過劃分法揭示其外延,將“不純粹的詞”這一屬概念分為“死語”“濫造語”“外國語”“方言”[6]10-14四個種概念。如此一來,讀者便對寫作的核心概念形成了較為清晰的認識,不至于因為概念不清而造成寫作上的誤區(qū)。

不獨《作文法講義》,1920年代的其他寫作學著作對于概念界定亦頗為關(guān)注,而且力求做到簡明扼要、通俗易懂。這些著作對不同文體和修辭手法的概念作了明確界定。如,《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根據(jù)話語方式和功用,將論辨之文定義為“自己對于某種事件發(fā)表主張,或修正他人的主張,希望別人從我”[7]32;《國文作法》將明喻細分為“直接的明喻”“原因的明喻”“結(jié)果的明喻”“關(guān)系的明喻”[8]四個種概念。這多少說明,1920年代的寫作理論背離了以感性體悟來把握抽象道理的傳統(tǒng)寫作理論,轉(zhuǎn)而邁向科學化、現(xiàn)代化的道路。

3.歸納與演繹的統(tǒng)一。如果說“一切都想提綱挈領(lǐng)地說”追求的是宏觀上的明晰性,致力于寫作理論體系的總體建構(gòu),那么“條分縷析地說”則著眼于微觀上的透徹性,試圖借助歸納與演繹的邏輯方法,對寫作規(guī)律進行多層次累積式的揭示?！蹲魑姆ㄖv義》將閱讀、寫作和教學實踐中遇到的大量案例分門別類,概括出五種文體的特征及寫作時的注意事項,便是運用了歸納法;從這些文體規(guī)律和寫作通則出發(fā),結(jié)合特定寫作情境推導出更為具體的結(jié)論,此即演繹法。例如,第三章第七節(jié)總結(jié)說,“凡是現(xiàn)在不通用的,就是死語”[6]10,用詞時應當避去,并在此基礎(chǔ)上做出了新的判斷:由于今人不再反復背誦“四書五經(jīng)”,過去文言中流行的許多詞語現(xiàn)在也已廢棄,因此,寫作白話文時應盡量避免這類詞語。此處關(guān)于“死語”的論述既有一般性原理,又有經(jīng)過推導得出的具體結(jié)論,體現(xiàn)了歸納與演繹的統(tǒng)一,頗具說服力,也為讀者掃清了理解障礙。

《作文法講義》對寫作法則進行演繹時,還會通過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對比參照加以辨析。書中對五種文體的闡釋,基本上都從旨趣、功用和寫作法則等方面入手。講到紀敘文,就把前文講過的記載文作為它的認知基礎(chǔ);講到論辨文,專辟一節(jié)探討其區(qū)別于記載文、紀敘文、解釋文的獨特之處。類似的比較與互鑒在《國文作法》《文章作法》等同時期的寫作學著作中亦有體現(xiàn)。讀者由此更加準確地把握住寫作對象的本質(zhì),進行不同類別的寫作皆有規(guī)律可循。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著作在論述時力避譬喻,無論是歸納還是演繹都用詞精準、表意明確。傳統(tǒng)寫作理論闡述寫作規(guī)律往往立象以盡意,比《作文法講義》早幾年問世的《實用文章義法》即沿用了這種比興思維,將文勢歸納為“如貫珠”“發(fā)走珠”“如擊蛇”等數(shù)種,而在對“如貫珠”進行演繹時,僅稱《晉文公問守原議》《原道》《春秋論》可作為文勢“如貫珠”的典范[9]。反觀《作文法講義》,歸納寫作法則時多采用直白的簡單句,并結(jié)合豐富的實例條分縷析。葉圣陶的《作文論》(1924年)更是明確指出,“無論應用歸納法或演繹法,決不能從譬喻里得到判斷”[10]23。《作文論》的主張似乎也正是同時期研究者奉行的通則,通過對歸納和演繹的運用,其著作紛紛體現(xiàn)出以簡馭繁的精粹性和抽絲剝繭的細致性。

二、服務于“寫”的文體分類

《作文法講義》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將文章分為記載文、紀敘文、解釋文、論辨文和誘導文。盡管傳統(tǒng)寫作理論以《文選》式的分類法為主流,依據(jù)實際功用對文章進行細致紛繁的劃分,但在南宋時期,真德秀的《文章正宗》按照表達形式將文章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實現(xiàn)了對以往文體分類的突破。此后,李兆洛的《駢體文抄》將駢文分為廟堂之制、進奏之篇,指示述意之作,緣情托興之作;曾國藩的《經(jīng)史百家雜抄》將文章分為著述門、告語門、記載門,與真氏分類法形成了呼應[11]。到了近代,西方出現(xiàn)了三種在世界范圍內(nèi)頗具影響的文體分類法。亞歷山大·貝恩在初版于1866年的《英語作文和修辭》中將作文分為描寫、記敘、說明、演說和詩歌[12];約翰·F. 吉能在1885年版《實用修辭學原理》中將作文分為描寫文、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誘導文[13];亞當斯·舍曼·希爾在1895年修訂擴展版《修辭學原理》中將作文分為描寫文、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14]。西方的文體分類法被日本學者加以借鑒發(fā)揮,又轉(zhuǎn)而流入中國。湯振常參照武島又次郎《修辭學》(1898年),在初版于1905年5月的《修詞學教科書》中提出了記事文、敘事文、解釋文、議論文的四分法[15]151;同年8月出版的龍伯純《文字發(fā)凡·修辭學》卷亦采用了武島又次郎的分類法[15]156。而在發(fā)表于1919年的《怎樣做白話文》中,傅斯年建議學習西方文體知識體系,并將散文分為解論、辯議、記敘和形狀四類[16]。

陳望道沒有明說他的分類法源自何方,考慮到他少年時期的國學積累、青年時期學習英文及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他可能同時受到了古代中國、近代西方和日本的文體分類的影響。從定義來看,《作文法講義》中的文體分類與吉能《實用修辭學原理》中的五分法相似度更高。也有學者認為陳望道與日本修辭學淵源頗深:他在早稻田大學攻讀法科時,修辭學是必修內(nèi)容,而日本著名修辭學家坪內(nèi)逍遙和五十嵐力彼時正在早大執(zhí)教,他們的修辭學也已出版,并用作課堂講義[17]。然而,無論《作文法講義》的分類法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它依然具有不同于以往文體分類的特異性,并對日后的文體教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1.“先體后文”的分類機制。在中國古代,文體分類是文章積累到一定程度后的必然結(jié)果。正如王瑤所言:“因了時代的進步,文章的日多,秘閣藏書,分部錄簿,事實上也不能沒有一個分類的辦法和觀念。而且各家的詩文既然日見其多,則閱者隨其愛習,采摘鈔錄,也自然會促成總集的出現(xiàn)和分類的條貫?！盵18]郭英德則進一步指出,“從分類實踐來看,‘因文立體’是文章體系內(nèi)的文體分類得以確立的基本路數(shù)”,“先有單篇文章的創(chuàng)作,后有多篇文章因其自身形態(tài)或功能的相似性而得以合并歸類,并為之確立類名”[19]?！耙蛭牧Ⅲw”的分類機制不拘泥于形而上的邏輯學,而執(zhí)著于盡可能地包容各類已有的文章。也正因為如此,隨著新文體不斷涌現(xiàn),文體分類的名目日益繁雜,以至于在明代《文章辨體匯選》中達到了132種之多。清代以降,文體分類雖由博趨約、化繁為簡,但本質(zhì)上變化不大,直到白話文占據(jù)主導地位,文體分類方才經(jīng)歷了一場較為徹底的現(xiàn)代演變。

縱觀1920年代的寫作學著作,可以看出文體分類機制從“因文立體”向“先體后文”演變的過程。出版于1920年的《白話文做法》《白話文軌范》似乎更多地沿襲了“因文立體”的分類傳統(tǒng),在引入“議論”“紀敘”等現(xiàn)代表述的同時,仍保留了“序跋”這一偏向傳統(tǒng)文體的表述,呈現(xiàn)出新舊文體混雜的特征。特別是《白話文軌范》,與其說是寫作理論,倒不如說是一部附有白話文寫作事項的范文集,書中沒有對文體分類標準進行說明,而是直接根據(jù)當時較有名氣的白話文作品劃分出應用文、說明文、序跋文等類別。這些類別層級不同、彼此涵蓋,有悖于葉圣陶提出的“包舉”“對等”“正確”[10]15的現(xiàn)代文體分類原則。相形之下,《作文法講義》以及此后的寫作學著作更傾向于“先體后文”,首先設(shè)定文類的邏輯體系,而非大量占有文章成品?！蹲魑姆ㄖv義》《文章作法》論及各類文體時,所舉例證皆為句子或段落,并沒有完整的范文。《國文作法》《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選取的范例多為《史記》《左傳》等著作中的古文。“先體后文”的文體分類機制在1920年代的寫作理論中成為主流,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白話文的數(shù)量還不夠充沛,遠沒有實現(xiàn)經(jīng)典化;另一方面,可能也關(guān)系到研究者創(chuàng)立新文體以帶動白話文寫作的迫切訴求。

2.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的交叉融合。在20世紀初期的文體研究中,始終貫穿著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觀念之分辨。1905年,王國維提出“純文學”概念[20];1907年,魯迅對“純文學”作了闡釋[21];1908年,周作人將文章劃分為純文章和雜文章[22];1917年,陳獨秀將駢文、詩歌等界定為“文學之文”,與碑銘、墓志等“應用之文”對舉[23];1918年,胡適呼吁建設(shè)“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其中“國語的文學”涵蓋小說、詩文和戲本[24];1919年,蔡元培指出文章可分為應用文與美術(shù)文兩類[25]。

及至1920年代,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大別為二基本已成為學界共識,但在當時的許多寫作學著作中,二者并沒有明確的分野?！蹲魑姆ㄖv義》講到紀敘文寫作時,所舉例證多來自《水滸傳》《老殘游記》《儒林外史》等小說;講到記載文寫作時,又將記載文分為科學的記載文和文學的記載文。類似的情況也出現(xiàn)于《國文作法》中:描寫文被分為科學的描寫文、藝術(shù)的描寫文,前者包括科學論文、說明書等實用文體,后者追求藝術(shù)和比興,可歸屬于文學文體。這種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混雜的現(xiàn)象,或許可以用葉圣陶的話來解釋:“既然普通文與文學的界限不易劃分,從作者方面想,更沒有劃分的必要。”[10]4

如果說葉圣陶等研究者無意在作文法中劃分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那么孫俍工則是有意為之,卻沒有呈現(xiàn)出預想的效果。孫俍工曾直言其記載文、記敘文、說明文、辯論文、誘導文的五分法“系根據(jù)陳望道作文法講義”[26]2。他認為,記載文、記敘文同屬于記敘文,說明文、辯論文、誘導文同屬于論說文,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實用文;而在實用文之外,他還提出了美文的概念,美文又稱文藝文,包括詩歌、小說、戲劇三種體裁。按照孫俍工的分類,記敘文屬于實用文,但《記敘文作法講義》辟專章講解如何作游記,又花了整整一節(jié)闡述寫景與抒情,似與美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鑒于中國以往的文體學體系“并非像西方那種以虛構(gòu)和抒情為主的‘純文學’文體,而是在中國的傳統(tǒng)禮樂、政治制度以及日常生活功用基礎(chǔ)上形成的”[27],現(xiàn)代寫作理論中文學文體與實用文體的交叉融合也反映出新式分類法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古代的“大文章”傳統(tǒng)有所保留。

3.偏于寫作練習的文章體式。無論是從主觀意圖還是客觀效果來看,《作文法講義》都是為寫作練習而服務的。陳望道曾坦承編寫此書的目的是向“男女同學們”及“男女同學以外的男女青年”介紹作文上的重要問題及解決方法[4]。民智書局發(fā)布的廣告亦稱《作文法講義》“出版以后,即被各地著名學校采用為教科書;已有男女各校教員的教授報告散見于教育雜志及覺悟等處”[1],“出版以來,風行海內(nèi),教育界認為教學作文最好的讀本”[28]?！睹駠請蟆贰渡陥蟆愤€多次刊登圖書廣告,將《作文法講義》列為初級中學、高級中學適用教材[29]。

與之相應,《作文法講義》的文體分類也以便于寫作練習為出發(fā)點。在《作文法講義》初稿中,陳望道稱傳統(tǒng)分類法“雖然各有一種用處,在論作文法上卻不很有意義,所以這里斷然拋卻不說”[30]。這種理念在《作文法講義》單行本中得到了進一步發(fā)揮?！睹駠請蟆匪醺逶緦⑽宸N文體分為三級(見圖1)[30],類似于明清時期流行的分門系類,但到了單行本中,三級分類圖表被刪去,五種文體以平列的形式出現(xiàn),這未嘗不是因為簡化、精要的文體知識更適用于寫作練習。新增加的文體分類說明亦強調(diào):“我們這一種文體分類法,是作文上的分類法,并不是文章作品上的分類法。實際做成的文章,大抵一篇文章中含有二種以上的文章。”[6]115可見,《作文法講義》提倡的文體分類更像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僅作用于前寫作階段,對寫作練習起導向作用。

圖1 《作文法講義》初稿中的文體分類圖

新式文體分類法不僅風行于寫作學著作,還出現(xiàn)在20世紀初的語文教育政策中,這同樣說明文體革新與現(xiàn)代寫作練習密不可分。1902年頒布的《欽定小學堂章程》要求高等小學第一學年至第三學年分別“作記事文短篇”“作日記、淺短書札”“作說理文短篇”;《欽定中學堂章程》規(guī)定第一學年至第四學年“詞章”科的教學內(nèi)容分別為“作記事文”“作說理文”“學章奏、傳記諸體文”“學辭賦、詩歌諸體文”[31]14。1922年,《小學國語科課程綱要》明確規(guī)定初小“能作語體的簡單記事文、實用文”,高小“能作語體的日用文、說明文、議論文”[31]74。從這些政策中可以約略窺見文體分類的沿革,白話文寫作教學也隨之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三、立足于“法”的寫作指南

明清時期的寫作理論受八股取士制度的影響,將作文技巧發(fā)展到了新的高度。唐彪的《讀書作文譜》將八股文技巧總結(jié)為開合、襯貼、跌宕、照位、關(guān)鎖等三十余種,蒲松齡的《作文管見》指出,“文章之法,開合、流水、順逆、虛實、淺深、橫豎、離合而已”[32]。盡管對技巧的推崇有助于鍛煉文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文章的刻意雕琢、僵化板滯。陳望道認為,倘若一味遷就“起伏照應”“擒縱伸縮”“聲律”“對偶”,則不免“毀傷真實”[6]2。梁啟超也認為,“從前先生改文只顧改詞句不好的地方,這是去規(guī)矩而言巧”[7]4。

隨著白話文寫作的興起,寫作理念由為功名轉(zhuǎn)向為實用,對技巧的推崇也讓位于對“法”的偏重。這一時期的寫作學著作多以“作法”“作文法”“教學法”命名,此處的“法”即法則、規(guī)矩?！吨袑W以上作文教學法》在開篇強調(diào)“萬萬沒有離規(guī)矩而能巧者”[7]4;《文章作法》指出“法則究竟能指示人以必由的途徑,使人得到正規(guī)”[33]2?！蹲魑姆ㄖv義》亦是一部立足于“法”的寫作指南,其作文法可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文章構(gòu)造之法,即寫任何文章都必須恪守的基本法則;二是分體作文之法,即寫不同體裁文章的特殊規(guī)矩?？紤]到《作文法講義》中的視角理論呈現(xiàn)出不同于前代的新氣象,且對同時期的其他寫作學著作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因此,在上述兩個層次之外,還需要特別注意其視角運用之法。

1.文章構(gòu)造之法。《作文法講義》中的文章構(gòu)造之法分為選詞、造句、分段三方面,尤以選詞方面的論述最為充分。其選詞方法始終圍繞著一個中心——簡明:既要注意詞的性質(zhì),力避不純粹的詞和不精確的詞;又要注意詞的數(shù)量,提防用詞過少造成的殘缺,用詞重復或冗贅造成的蕪雜。造句方法則以恰當為目標:句子須長短適宜,駢散自然,張弛有度,賓主分明,斷續(xù)合理。至于分段方法,重在條理分明:可依據(jù)空間位置、時間順序、邏輯秩序、事件綱目進行劃分,保證一段有且只有一個中心思想。

無論是詞語的簡明、句子的恰當,還是段落的條理分明,其目的不外乎表意清晰,而這也是1920年代作文法的普遍追求?！蹲魑姆ㄖv義》第十一章將“明晰”列為文章美質(zhì)的首要條件,與前文致力于表意清晰的構(gòu)造之法相呼應?！秶淖鞣ā窂倪x字、造句、分段、謀篇四個角度入手,歸納出種種細則,以實現(xiàn)文章的淺顯簡當。《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表示,文章所傳達的應當“恰如自己所要說的”[7]3?？梢哉f,《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革命論》以來言之有物、平易明了的文學主張在1920年代的作文法中得到了延續(xù),并且形成了方法論。

大約因為1920年代作文法的受眾多為白話文寫作初學者,學習的目的以實用表達為主,這些方法論表現(xiàn)出了比傳統(tǒng)作文法更強的可依循性?！段恼伦鞣ā贩Q《文心雕龍》《讀書作文譜》等論及作文法的著作往往“陳義過高,流于玄妙”[33]1。的確,對照《文心雕龍》第三十四篇《章句》與《作文法講義》第四章《造句》,不難發(fā)現(xiàn)后者給出的指導意見更加具體。講到句子長短時,《章句》僅僅介紹了在哪些作品中出現(xiàn)了二字句以至七字句,“但考字數(shù),無所發(fā)明”[34]451;《造句》卻直接斷言“過于五十個字的長句,總以不用為是”[6]26,并指明了長句和短句的適用范圍。相比于《造句》中對句子長度、結(jié)構(gòu)、氣勢、斷續(xù)的清晰規(guī)定,《章句》更多地顧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行文迂回,處處留有余地,分章造句之法以一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34]452始,又以一句“斷章有檢,積句不恒”[34]459終,仿佛了解再多的寫作法則最后還是要落到一個“當”字上,分寸全要靠個人把握。

2.分體作文之法?！蹲魑姆ㄖv義》在明確各類文體旨趣的基礎(chǔ)上,建構(gòu)起一系列富有針對性的寫作法則。例如,記載文的旨趣在于記載人與物的形狀和性質(zhì)。因此,作記載文需要精密切實的觀察,記載的次序可以從起點到終點,也可以從大體到細部;誘導文既然要誘導別人按自己的意思去做,最好少用抽象詞句,摒棄麗詞艷句,行文婉轉(zhuǎn)從容、先輕后重。

在介紹此類寫作法則時,《作文法講義》沒有停留于靜態(tài)陳述,而是著力揭示分體作文的動態(tài)程序。作紀敘文,首先要抓住人物、事跡、處所、時分四個要素,確定文章的主旨,然后搜集切合主旨的事實,處理紀敘的停留點、流動的次序和緩急等問題;作論辨文,先是確定論題、闡明論題的要領(lǐng),繼而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別人的指證、公理學說等論據(jù),運用演繹法、歸納法和比擬法來進行論證,最后得出結(jié)論,以實現(xiàn)文章的首尾一貫、渾然一體。這些操作規(guī)程和動作要領(lǐng)貫穿于整個寫作過程,既便于教師的教學指導,又有利于初學者進行寫作實踐。

需要說明的是,《作文法講義》以及同時期的其他寫作學著作始終以讀者為導向,這種濃厚的讀者意識在各類文體的作法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蹲魑姆ㄖv義》認為,寫科學的記載文務必“傳達知識,使人理解”,寫文學的記載文務必“傳達情意,使人感受”[6]46;紀敘文的主旨或是“開人知識”,或是“動人觀感”,或是“給人興趣”[6]58;解釋文旨在“使人理解”,字句“適合讀者的程度”,段落“從讀者易知的寫到讀者難知的”[6]84-86;論辨文旨在“使人信從作者底判斷”[6]87;誘導文旨在“感化別人的言行”[6]110?！段恼伦鞣ā分赋?寫文學的記事文務必勾勒事物特色,記述主觀心情,使用含有動作的詞句,以便讓讀者獲得生動的印象[33]17-19?！吨袑W以上作文教學法》則主張論辨之文須得“對機”,也即“見什么人說什么話”[7]44。簡而言之,在這一時期的寫作研究者眼中,讀者是評價文章的主體,作者應盡力創(chuàng)作適合讀者的作品。

3.視角運用之法?！蹲魑姆ㄖv義》中的記載文和紀敘文作法,皆涉及視角運用問題。陳望道將視角稱作“停留點”,即作者在記載或紀敘時所處的立腳點,其視角運用之法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要注意限知視角的局限性,二是視角不可輕易變更,三是視角選擇應當為記載事物、表現(xiàn)主旨服務。

陳望道的視角運用之法,很可能從明清小說評點以及西方現(xiàn)代小說理論中汲取了養(yǎng)分。金圣嘆曾以“影燈漏月”來指代《水滸傳》中的限知視角。但明倫稱《聊齋志異·蓮香》采用了“從鬼口中說出狐,從狐口中說出鬼”[35]的“互寫法”。脂硯齋評《紅樓夢》第三回“從黛玉眼中寫三人”“從眾人目中寫黛玉”[36],同樣體現(xiàn)出對視角轉(zhuǎn)換的關(guān)注。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方,亨利·詹姆斯提出并踐行了“意識中心”理論,打破傳統(tǒng)的全知全能視角,為現(xiàn)代視角理論的發(fā)展作了鋪墊。到了1921年,清華小說研究社借鑒西方理論編成《短篇小說作法》,書中提出了“觀察點”的概念,認為觀察點確定以后理應貫徹全篇。《作文法講義》的發(fā)表時間在《短篇小說作法》之后,或許受其影響亦未可知。

稍晚于《作文法講義》出版的作文法,或繼承了陳望道的視角理論,或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秶Z文作法》中的視角運用之法,基本上是對陳望道主張的簡述。孫俍工論及視角轉(zhuǎn)換問題時,承認自己參考了“作文法講義二八節(jié)”[26]183。但與《作文法講義》不同的是,《記敘文作法講義》將敘述的方法細化為主觀的敘述和客觀的敘述,并進一步指出短篇文字中的觀察點不宜輕易變動,長篇小說或復雜歷史更適合轉(zhuǎn)換觀察點。此后,張九如《初中記事文教學本》(1927年)、徐國楨《記敘文作法向?qū)А?1929年)皆沿用了孫俍工的說法。而在《文章作法》中,觀察點被分為三類:居于發(fā)動者一邊、居于受動者一邊、居于旁觀者一邊。

與明清小說評點中的相關(guān)論述相比,1920年代作文法中的視角理論實現(xiàn)了從“讀法”到“寫法”的轉(zhuǎn)化,不再滿足于鑒賞已有作品中的視角運用之妙,而是提供了簡單易學的視角選擇方法,但也正是這種對實用方法的關(guān)注,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其在理論上進行深耕。《作文法講義》出版當年,適逢盧伯克《小說技巧》問世?！缎≌f技巧》深入探討了如何限制視域、發(fā)揮每種視角獨有的美學功能,后世的小說理論名著都將其作為重要的對話者。而同時期的民國作文法在論及視角時多流于淺表,即便是在1924年哈米爾頓的《小說法程》被譯介到中國以后,研究者也僅僅借鑒了書中的視角分類,沒有進一步發(fā)掘理論,對作者和敘述者作出區(qū)分,無怪乎有論者稱《作文法講義》“在理論上可說是并沒有特殊的建樹”[37]。

結(jié)語

《作文法講義》篇幅不長,僅有六萬余字,其中一些方法論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未免粗疏,陳望道對此作了解釋:“因這是說述基本解決法的書,寫時務使獨特的主張減至最少限度?！盵38]事實上,就當時的歷史條件而言,《作文法講義》已經(jīng)算得上“組織嚴密,搜羅詳盡”,“可供詳密的鉆研之用”[39]。更重要的是,這部著作不僅富于開創(chuàng)性,而且反映了中國現(xiàn)代寫作理論在初創(chuàng)階段重體系、重文體、重規(guī)律的基本形態(tài),對后世寫作理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作為“五四”以后最早系統(tǒng)論述白話文寫作的理論著作,《作文法講義》著眼于文章技術(shù)所在的全領(lǐng)域,運用現(xiàn)代邏輯方法對白話文寫作現(xiàn)象及規(guī)律進行概括提煉。稍后出版的其他寫作學著作,多沿襲了《作文法講義》的體例,力求借助提綱挈領(lǐng)的寫作理論體系,對寫作規(guī)律進行多層次累積式地揭示。

《作文法講義》中服務于“寫”的文體分類,打破了“因文立體”的傳統(tǒng)文體分類法,呈現(xiàn)出實用文體與文學文體混雜的特征。同時期的其他寫作學著作亦體現(xiàn)出了對文體的高度關(guān)注,其文體分類更加注重寫作者的主體性,與《作文法講義》中的文體分類頗為類似。有論者認為,“這種白話文的習作模式的‘體’分”成了“現(xiàn)代文章忽而三分忽而四分擺脫不了的‘體’認”[40]。可見,如今的中小學寫作教學仍深受1920年代文體分類的影響。

以《作文法講義》為代表的1920年代寫作學著作,針對文章構(gòu)造之法、分體作文之法、視角運用之法,提供了可操作性較強的細則。這也反映出現(xiàn)代寫作理論逐步擺脫了經(jīng)驗主義的傳統(tǒng)理論模式,從自在自發(fā)走向自由自覺。自此,現(xiàn)代寫作理論開始由重體悟、重模仿過渡為重規(guī)律、重習得,使得教師有所教,學生有所學,在實踐中以簡馭繁、轉(zhuǎn)換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