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野草》置入魯迅精神生命的整體流變中的話,《野草》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此系列解讀最終要厘清的,但也是解讀在恍兮惚兮中始終意識到的闡釋場域。
而將《野草》本身的23 個節(jié)奏視為一段整體流變的話,我們按寫作時間的先后看《野草》的全部目錄,則第一次寫景即初篇《秋夜》,第二次寫景卻已是第八篇《雪》。同時可見的還有:在象征、隱喻漫溢,因而必然含蓄、隱晦的《秋夜》之后是“影”的直白辭別:“我不如彷徨于無地”(《影的告別》);在重返寫景意象群,象征、隱喻再顯極關(guān)鍵作用的《雪》的前面,則已是悍然、坦蕩,要向空虛搏戰(zhàn)的反復(fù)宣示:“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的暗夜了!”可以說,我所言《野草》交響樂的第一樂章,以忍隱、低沉、含蓄的《秋夜》為起始,以蒼涼、激昂、悍然的《希望》為音符的最高處而告一段落。其后,始于《雪》,《野草》之樂音重返舒緩、低沉(相對于極為高昂的《希望》),再度的寫景也勢必重返象征、隱喻之意象境域,這意味著《野草》樂章在一個階段的“低回→進擊→高揚”之后開始“收縮心拳”,蘊藉力量,預(yù)備新的進發(fā):《雪》一邊回望、回應(yīng)第一樂章初始處的《秋夜》,一邊也在鋪墊,引發(fā)新的音樂元素,彰顯新的主題;《野草》交響樂的第二樂章以《雪》為節(jié)點、起始,如斯開場。
筆者已經(jīng)闡釋過,《秋夜》在象征、隱喻的景物書寫中其實呈現(xiàn)著生命的三種形態(tài):小花草們——柔美而做著人生的佳夢,尚未歷經(jīng)歲月的風(fēng)霜、生存的波折,可聯(lián)想至往往讓人悅樂又勢必為之擔(dān)憂的女性青春生命;小青蟲們——勇敢撲向人世間的“真”火,讓人難免念及晚清以來中國的青春生命們對國族改革(革命)事業(yè)的不恤獻身,其隕落(犧牲)是令人敬佩但又不禁惋惜、嘆憾的;棗樹,則可謂經(jīng)受著人間的風(fēng)雨而正在穿透世上的諸般意義假象,直視其價值空洞,也悟得自我價值之“無”(“一無所有的干子”)的自覺自為的生命,說其已是復(fù)雜、酷虐現(xiàn)實中的戰(zhàn)士真的為時過早——化隱喻中的抽象而為歷史具體性的解讀意圖太早——倒是,這抽象、隱喻的棗樹究竟走向了生存的何種境界則是值得我們期待的。與《秋夜》驚人相似,《雪》也書寫著三樣重要物象:暖國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這三樣物象的象征、隱喻意味又如何?也可以說是隱喻式地書寫著生命的三種樣態(tài)么?我們試試看。
《雪》明白地寫“暖國的雨”是未經(jīng)風(fēng)霜寒冷的:“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細心者于此中當能夠讀出“暖國之雨”與《秋夜》中小花草們的類似:不更世事,離往往硬氣、冷然的生命之境是頗遠的?!堆分羞@看似輕微的、悄悄帶過的一句,不多說也罷,視作文本中的信息冗余也是可以的——讀者于此不妨自由體認之。
但是,江南的雪怎么樣呢?足可是魯迅在《雪》中自覺地、有意地書寫的一種生命樣態(tài)吧!似乎也類乎《秋夜》之小花草式的青春生命:“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其身邊的氛圍也自然頗為熱鬧——抑或是,魯迅是有意寫出此種熱鬧、雜糅、粘連、合群的——江南的雪與孤獨無緣:“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薄昂⒆觽兒侵鴥龅猛t,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jié),整個地閃閃地生光?!贝朔N書寫較為惑人,讓多少人曾將《雪》誤讀為一篇極有趣味的抒情美文啊——對,我要說的是,這樣的讀是誤讀。
因為,《雪》是有其內(nèi)蘊的深峻的生命哲學(xué)的。
魯迅迅疾寫出了燦爛、明艷而相互粘連的江南之雪的其實很有限:庸常,凡俗,終至于沒有其自身獨立的個我,正如同《秋夜》中的“那些花草”,“我不知道”它們“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江南的雪終于也是如此這般:
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這是明顯地在寫:“江南的雪”終于在晴光寒夜之間什么也不是,“不知道算什么”,他沒有自己,屬于無自我者,其存在是一種駁雜淆亂的幻象。
同時,《雪》迅疾、悍然、直截了當?shù)爻鰣隽巳徊煌纳螒B(tài)“朔方的雪”: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zé)?。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
“決不粘連”,各個有己,各個獨立。如果也能遇到足可融容生命冷意的人人間之“火的溫?zé)帷保岔樅踹@溫?zé)嶙屔蔀閯e樣的——也許是得享與知己相融而又各自有己的極致的幸福吧?(也許而已)但畢竟,由此可以說,其蒼涼、蒼勁的孤獨,并非故意的追求,乃是人間命運在無奈中的悲劇性生成。那么,各個獨自地攜著生命的火,在“人間—天宇”間奮飛、升騰,雖處乎孤獨,卻在完成著某種“向死而生”、成就真己的生命涅槃,人間、天宇都因之而升騰、而閃爍,又有何不好!?朔方的雪也正是被如此書寫的: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歷經(jīng)(精神意義上的)死亡之后,才有生命重生、復(fù)活的精魂,哲學(xué)家說過了,這是“向死而生”。嚴峻獨立的朔方雪正是混沌、蒙蒙然之暖國雨的“死后重生”,不是么?在《野草》交響樂第二樂章的起始點,朔方的雪帶出了新的關(guān)鍵性音樂元素,這是《野草》文本的新主題,新的極關(guān)鍵的哲學(xué)意項。
若此,《雪》中的三類主要物象也呈現(xiàn)為三種生命形態(tài):有魯迅輕輕帶過的似乎更處乎生之蒙昧、混沌的“暖國的雨”;有青春、驚艷,活得熱鬧,合群,任憑眾生裝扮,卻并沒有獨立個我、自由真己的“江南的雪”(極其類乎《秋夜》中的小花草,亦可輕微關(guān)涉令人敬服的小青蟲們吧?);有孤獨中各自升騰,飛揚,各個成就真己,儼然彰顯著雨之“死后重生”的“朔方的雪”——這頗類乎《秋夜》中的獨孤棗樹,是無疑的了。
進而,細看下引的關(guān)鍵文本,可以說,就某種獨立生命自覺、執(zhí)意的升華、創(chuàng)造之氣而言,朔方的雪不僅僅是對與之同質(zhì)性的生命隱喻棗樹的回望,亦同時呈現(xiàn)為更為悍然、更具力度的棗樹的更“高階”形態(tài)——畢竟,《秋夜》是全部《野草》交響樂第一樂章的初始,但是《雪》作為《野草》的第八篇,作為我所界定的《野草》第二樂章的起始處,回望《秋夜》并且形成其“高階”段位,是作為一種哲學(xué)體系的《野草》題中之意吧——在一定的自覺的哲學(xué)視域下。
試試比較相關(guān)的關(guān)鍵文本,庶幾您會有切實的體認。《秋夜》之棗樹:“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p>
低調(diào),平穩(wěn),舒緩,棗樹是在默片般的安靜中被推至讀者眼前的,雖然是反復(fù)中的兩度被推至:一株……還有一株……“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xiàn)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p>
行文曲折、婉轉(zhuǎn),在散文與詩之間,是更偏于散文的,運行在文字間的力道有限,唯段落結(jié)束處的力度有所加強。而且,也還有類似的第二次“被推至”讀者的眼前,其力度亦顯著強勁了:“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著許多蠱惑的眼睛?!?/p>
的確,最后一句有著被加強的力度。
但是,看看下面的“朔方的雪”,您定會覺得棗樹的力度也仍然有限: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zé)?。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連續(xù)的三段,以“但是……”起動,不僅文字的內(nèi)容在傳遞悍然、昂揚、強勁的生之毅力,文字間的節(jié)奏也自帶力度,而且是愈來愈有力度。這確實見證著《雪》之為《野草》第二樂章之起始的文本脈絡(luò),讓人不禁引頸前望(如果您懂得不能將作為魯迅之哲學(xué)的《野草》中的23 個作品分散為23個單篇去讀,而是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去領(lǐng)會的話):類乎交響樂的《野草》的第二樂章將會呈現(xiàn)給我們怎樣的既聯(lián)系著第一樂章又必定有所前行、高揚的哲學(xué)內(nèi)涵?那么,下一篇解讀再見。
作 者: 彭小燕,博士,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多年從事魯迅研究、周作人研究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著有《存在主義視野下的魯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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