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集市
在芬蘭導演考里斯馬基的新片《枯葉》里,女主人公因為失業(yè)陷入困頓,在可以租電腦的網吧里請求店員給她打折,店員不但給了她需要的折扣,還附送一塊面包。
這讓我想起了疫情前在歐洲背包旅行的日子。那時候,我也曾經從陌生人的手里接過免費的面包,也曾與一些工作不穩(wěn)定但認真生活的朋友萍水相逢。幾年不見,世界大變。他們都過得好嗎?坐在電腦面前,我向他們發(fā)出問候的郵件。
?02 嬉皮
03 流浪漢
04 柏林
柏林米特區(qū)Torstrasse大街101號,一棟粉紅色老式公寓樓的四層,住著3個年輕人:時裝模特亞歷山德拉小姐和她的建筑師男友,以及自行車頭盔設計師、畫家拉塞。秀麗高挑的亞歷山德拉是我的二房東,曾經在上海外灘走秀,書架上擺著Jeff Wall和日本俳句集。
1920年代,來自巴伐利亞的兩兄弟在大街的轉角處開了一家啤酒館,誰來喝酒他們都會慷慨地給一片免費的面包。這里是工人階級和先鋒藝術家的聚集地。
清晨,大街上還散落著前一天晚上耐克新品派對的殘留物。幾個小時前,免費的Berliner啤酒、嗨翻天的DJ車和超低折扣的限量版,挾裹著幾百個派對青年,突然出現在我的窗下,交通暫時癱瘓了,直到警察趕到驅散眾 人。
我在廚房門口碰到睡眼惺忪的拉塞,他剛從城郊的另一場電子音樂派對回來。由于去參加音樂節(jié),拉塞計劃最近完成的畫又得擱置幾天了?!安贿^不要緊啊,不像一些職業(yè)藝術家,我不辦畫展,也不趕工期,”這是他對藝術的理解。
柏林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這里到處有年輕人的派對,不分種族、膚色和階層。遇到大型活動,公共交通也十分配合,電車和地鐵都到午夜才停運,能經??吹绞帜闷【破孔拥哪贻p人跳上地鐵去趕場。
02 拉塞
在米特區(qū),有一個叫Weinerei的網紅餐吧,哪怕你只點上一碗熱乎乎的奶油南瓜湯,服務員也會為你奉上一盤免費的全麥面包。但這并不是這家餐吧的賣點——pay what you want,一種烏托邦式的結賬方式,才是讓它遠近聞名的原因。
一個清朗的夜晚,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打車,選擇在8點之后出現在Weinerei門口。從這個時段開始,每一位想喝酒的顧客都會以2歐元領到一個干凈的酒杯。飯店里外人頭攢動,我的鄰桌是兩個女孩,剛剛從科隆大學畢業(yè),來柏林電視臺實習。我好奇她們最后會給多少錢,她們說每人會給30歐元,她們是這里的常客,覺得這是公平的價格。
但好日子眼看著越來越難以為繼,拉塞告訴我,2021年時柏林的租金已經比5年前上漲了將近40%?,F在疫情遠去,但依然處于一個較長的恢復期,他的一些朋友已經選擇搬到鄉(xiāng)下或者其他消費更低的歐洲國家。
如果事情還這么持續(xù)下去,顯然這條諺語已經不起作用了。
我現在還好,能接到不少設計的活兒養(yǎng)活自己,但我現在得掙比之前多一半的工資,所以我也不敢保證自己這種狀態(tài)能維持多久。
對的,我們一直在繼承一種共享的古老精神,這和現在的共享經濟有些不一樣。作家德布林為柏林寫了著名的都市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之前法斯賓德拍過一個電視劇版,2020年一個阿富汗裔的導演把它拍成電影了,里面的主角是來自非洲的移民。
03 咖喱店
04 涂鴉
從我朋友的公寓到阿爾德門咖啡館,走路只需5分鐘,中間會穿過阿爾塔布·阿里公園。在咖啡館喝咖啡時,經常能碰到風姿綽約的埃爾森小姐。埃爾森通常會坐在面對Brick Lane的靠窗椅子,一邊享用早餐,一邊改寫自己心理理療博客的文章。除了做博主,埃爾森兼做時尚模特,在最近拍攝的作品里,她模仿了“二戰(zhàn)”時期美國大兵軍營里張貼的海報女郎pin-up風格。
01 貝果店
02 網紅燕麥店
03 巧克力
?04 貝果
埃爾森出生在東區(qū)附近的一個小房子里,母親是波蘭裔的猶太人。她從小目睹了倫敦東區(qū)嬉皮文化給Brick Lane帶來的變化,以及現在很多人面臨的“中產化”危機。沒過多久,埃爾森的朋友馬克加入了我們。他畢業(yè)于附近的設計學院,是個畫家。BrickLane街頭無處不在的涂鴉,很多都是設計學院的學生的作品。
阿爾德門曾經是倫敦東邊最古老的城墻。阿里公園的前身是14世紀的圣瑪麗公園,“二戰(zhàn)”期間被德國空軍轟炸后改為現在的阿里公園,以此紀念1970年代被3個年輕種族主義者殺害的孟加拉服裝工人阿爾塔布·阿里。阿里公園的對面,Brick Lane的入口處,是因圣瑪麗得名的白立方美術館,一家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當代藝術畫廊。
老斯皮塔佛德市場附近的漂亮紅磚大房子曾經幾易其主。它們最先由逃亡法國的胡格諾派教徒修建,為了方便在屋里紡織精美的絲綢布匹,每棟房子都有寬敞明亮的大窗戶。之后是因土豆饑荒跑來的愛爾蘭人,以及來自東歐的猶太人,所以你能看到這里有全倫敦最古老的二十四小時貝果店,每天賣出七千多只。再到后來,是從原英國殖民地孟加拉來的移民,他們很多人在“二戰(zhàn)”中為英國海軍服役。他們到來之后,把這里變成了咖喱一條街。
最近幾年,這里開始出現一些獨立美術館和新潮店鋪,比如一家叫作燕麥(和英語“連環(huán)”同音)殺手,專攻手工巧克力、手沖咖啡的食品店。它曾在疫情期間關閉,現已重新開張。和柏林一樣,這里的人也面臨著中產化后的租金飆升,這給當地人帶來極高的生活成本。
特別大啊。小姑娘的時候,我出門都不敢穿太短的裙子,會被我媽媽嘮叨,那時這里是臟亂差的代名詞。但現在全英國的時尚人士都聚集在這里。以前要買好玩時髦的東西我們得跑到西邊,現在不用了。
很喜歡,這是嬉皮的符號。剛才我們經過的一只仙鶴,是我的一個藝術家朋友、比利時街頭藝術家Roa畫的。這里面有一個故事。當年在畫這個作品時,一位路過的孟加拉人過來詢問,您是不是在畫我們的圣鳥仙鶴呢?Roa本打算畫一只英國蒼鷺,聽了路人的話,就將錯就錯將蒼鷺改成了仙鶴。從此這只圣鳥安靜地凝視著這條街道,和這里的清真寺一起,成了地標性的符號。
部分同意。Brick Lane經歷了一代又一代的洗禮,保持本土性還是很重要的。在這里,政府需要做一些事情,但不要過于把矛頭指向店主們。
05 埃爾森
相對于倫敦的冷峻與柏林的深刻,都柏林似乎多了一分隨意與自在。它是源于大海的氣息、凱爾特人的酒吧清談文化、愛爾蘭文學的深厚滋養(yǎng),還是幾個世紀來習慣了背井離鄉(xiāng)生活后的換位思考與包容?也許兼而有之吧。
在都柏林,我遇見了各色各樣的年輕人。他們中有在圣三一大學念書的大學生、在大橋上學禪打坐的商店雇員、每周步行去公墓看望爺爺的文具銷售員、從紐約回來尋根的小提琴手、自稱過氣的戲劇演員、邊打工邊堅持寫作的文學愛好者,甚至還有剛剛移民過來的中國青年女作家。當談到這座城市和他們的關系,他們給出了不同的答案,但有一點幾乎相同:他們滿足于都柏林的小巧而豐富,不想輕易離開。
01 圣三一圖書館
02 酒吧
03 啤酒屋門口
04 年輕人
05 年輕人
的確,在都柏林市內居住,借助自行車或者步行,你就可以輕松往返于城市的各個角落,無論是音樂廳、劇院、書店,還是酒吧、電影院,都在三五公里之內。在熱鬧的圣殿酒吧區(qū)的矮人咖啡廳,我邂逅了一個剛剛放棄表演行業(yè),轉攻哲學博士的學生。在他看來,都柏林是所有稱得上偉大的城市里最小的一個。有多小呢,他給我舉了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我們聊他過去的話劇生涯時,當時找他去愛丁堡藝術節(jié)演出的劇場經理,正慢悠悠地從我們的窗前經過。
為了了解愛爾蘭文學和這座城市的關系,在離開之前,有一個地方不得不去膜拜一下,那就是喬伊斯紀念館。在那里,我遇上了文學青年露西。作為喬伊斯紀念館的接待員,露西必須堅持上班。但她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文學夢想,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利用工作之余的閑暇,把已經寫好的小說手稿錄入電腦。
多年過去,讓人欣慰的是,露西真的如愿以償地成了一名作家。她的散文、詩歌和短篇小說散見于《女妖》《都柏林評論》《刺蠅》等期刊和雜志。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巴黎綜合癥》也在疫情期間出版,并廣受好評。
01 文學博物館
02 露西在紀念館
這其實是老黃歷了,但的確是我們遇見之后出版的。那是我的二十歲青春,有點迷失、茫然、無措。后來我戀愛了,我找到了自己,我沉浸在那個神圣而自欺欺人的階段,相信自己至少已經找到了一些答案,關于如何生活,如何做人。這本書的出版給了我自信,我收獲了不少好評,于是我知道可以把寫作這件事繼續(xù)下去。
一個青澀時代的結束。我從小住在都柏林的鄉(xiāng)下,至今記得小時候家人帶我來格拉夫頓大街逛圣誕櫥窗。中學時期,我的朋友送了我一張甲殼蟲樂隊的黑膠唱片,盡管當時家里沒有唱機,我還是把它擺在床頭,這樣顯得很酷。年輕的時候,我們整夜整夜地泡在酒吧里,直到趕不上最后一班夜車。不像現在,那時候我們還非常純潔,沒有手機,不自拍,也從來不到男生家過夜。這些都是喬伊斯時代最后的碎片,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建筑和盒子一樣的大玻璃房子。
我依然熱愛都柏林,也經?;厝?。它有自己的性格,小,但是很國際化。但我感到倫敦在召喚我,所以我選擇了回來。這里有我的愛人,以及我身為作家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