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僅僅是滑雪，更是生活本身

李靜

2023年12月14日，滑雪愛好者在吉林省吉林市萬科松花湖度假區(qū)體驗“夜滑”。圖/新華

離開奧地利小鎮(zhèn)索爾登的前一晚，艾雪曦出門看了個live，回來的路上，看著大雪紛飛后的星光、小鎮(zhèn)街道和隱約可見的雪山，她感覺在索爾登滑雪的這兩周，又幫助她積攢了新的人生力量，忍不住開始滿腦子自動計劃接下來的“ski trips”。愛上滑雪的這兩年，每次離開雪場，都恰好被漫天大雪相送，這樣回憶起來，她差點鼻子一酸：“這雪滑的，比戀愛上頭太多了?！?/p>

“滿世界去滑雪，所有的滑雪發(fā)燒友都是這樣。”NSN北京南山南滑雪俱樂部創(chuàng)始人郝雪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相比剛“入坑”兩年的艾雪曦，郝雪松是十幾年的雪圈“老炮兒”，因為實在離不開，干脆進入了滑雪產(chǎn)業(yè)，要么在北京教課，要么出去追著雪跑：“北京的雪季一般到3月初，然后可以去崇禮或者東北，滑到4月中旬，也可以去新疆或者日本，我喜歡去北海道二世谷?；貋硇菹⒁粋€月左右，5、6月去北京室內(nèi)的喬波滑雪館給學生上課，到了7月底就可以去新西蘭了，在新西蘭能滑一個來月，回來差不多9月中旬，再去“喬波”帶帶學生，過完十一，10月底就該收拾收拾開始準備北京的雪季了?！背艘咔閲乐夭荒艹鰢哪嵌螘r間，郝雪松最近10年都是這么過的。

即便不熟悉雪圈的人，也都知道，滑雪這項充滿“魔力”的運動被稱為“白色鴉片”。滑雪的具體起源地仍然存在爭議，人類滑雪的最早證據(jù)是新疆阿勒泰市敦德布拉克的一幅巖畫，距今1至3萬年。如果以萬年為尺度，在早已不需要依靠它來出行的今天，我們到底在上癮些什么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郝雪松覺得滑雪永遠有挑戰(zhàn)；在溫哥華當教練的陳西西說，只有這項運動能最快讓人進入“心流”；而滑雪幫助艾雪曦度過了許許多多低落時刻或工作生活的重大挫折……他們都在其中，觸摸到了內(nèi)心蓬勃的愿望，此時，滑雪似乎不再單純是一項運動，而是一條通往更廣闊天地的秘密通道，它帶著人們超越日常瑣碎里的憂愁和渺小，又給予他們生活的解藥。

從2014年在北京南山滑雪場開始經(jīng)營雪具店和俱樂部，這10年，郝雪松見的形形色色的雪友一撥又一撥?！耙f上癮，誰也比不上小豪，他是我見過對滑雪最癡迷的人，沒有之一?！焙卵┧煽谥械摹靶『馈笔菑埣魏?，3年前，因為一個人的奧運夢而火出圈，從飯店的面點師傅變成職業(yè)滑雪運動員，張嘉豪是雪友圈里出名的“滑雪瘋子”。

另一個雪圈驕傲是奧運冠軍蘇翊鳴，從小沒少在“南山”訓練的蘇翊鳴是郝雪松這些南山雪友們看著長大的，郝雪松還記得，“小鳴9歲那會兒，雪場里空中轉(zhuǎn)體的平均水平也就是180和360，但是小明已經(jīng)能到540至720了?！碑斈辏K翊鳴師承有著“中國單板滑雪第一人”之稱的王磊。

王磊那撥人滑雪的年代，中國大眾滑雪才剛剛起步，第一代雪圈鼻祖?zhèn)?，幾乎都是依靠自學在雪場里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摔出來的。劉繼元至今都記得1999年認識王磊的時候，他們是怎么在“北大壺”的雪坡上一點點摸索動作的。劉繼元算中國單板“第六人”，這個名號他也感覺挺逗，當年中國幾乎沒幾個人會單板，隨便數(shù)數(shù)就能數(shù)得過來，包括王磊在內(nèi)的另外5個比他早一些接觸，于是他就排第六。

劉繼元第一次接觸滑雪，還是1998年，那時，他正在北京機械工程學院讀大二，寒假和同學到河北塞罕壩森林公園玩，發(fā)現(xiàn)那新開了家雪場。

由于對場地和裝備要求高，中國民間的滑雪運動比滑冰運動開展得晚，根據(jù)國家體育總局冬季運動管理中心的統(tǒng)計，1996年中國只有9家滑雪場，主要集中在東北三省，且基本以競技為目的。直到1996年哈爾濱亞冬會之后，亞布力風車山莊向大眾開放，中國滑雪產(chǎn)業(yè)和大眾滑雪市場才開始啟航。

劉繼元到塞罕壩滑雪場滑雪時，這家滑雪場才剛修建落成一年。雪場里沒多少人，他第一次體驗到順著雪道滑下來風馳電掣的自由，因為玩過速降自行車，摔了幾跤之后，劉繼元很快找到感覺，不知不覺玩了一天。也是這一年，滑雪旅游被列入“中國旅游業(yè)發(fā)展優(yōu)先項目”，這為滑雪場發(fā)展指明了方向，滑雪場建設與運營開始加速。

如今回憶起來，這次滑雪初體驗改變了劉繼元的人生。從塞罕壩滑雪場回來不久，他就斥“巨資”1000元托朋友從國外買了一副法國金雞牌雙板，第二年雪季跑到了吉林北大壺雪場。1999年，中國滑雪場數(shù)量已經(jīng)增加到20個，滑雪人次達到10萬人次，是1996年的10倍。正是1999年在“北大壺”，劉繼元認識了王磊，見識到了單板滑雪，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直到2002年中國派出首批單板教練員赴日本學習單板滑雪技術之前，中國的滑雪場內(nèi)還幾乎見不到單板滑雪者的身影，更不要說單板教練，即便是雙板教練，也要直到2013年滑雪被認定為“高危運動”后，才大量出現(xiàn)。

1999年，想學單板滑雪的人們，只能自己上網(wǎng)找國外教學視頻，自己琢磨。在那個還需要用“貓”撥號上網(wǎng)的年代，劉繼元四處搜索單板滑行視頻，海外人肉代購滑雪光盤，和幾個同樣摸索單板的小伙伴互幫互助，“把自己摔出來了”。劉繼元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候真是仗著年輕，身體好”。

郝雪松。

劉繼元。圖/受訪者提供

2002年，中國開始引進國外專業(yè)滑雪訓練員培訓教練，已經(jīng)是哈爾濱亞布力陽光度假村員工的劉繼元，這才跟著一位奧地利滑雪訓練員練習單板。這一練發(fā)現(xiàn)，自學造成了很多錯誤動作，從最基本的身體姿勢、腿部如何用力到雪板如何壓雪，全部要重新學過。憑借在雪場工作的便利，之后劉繼元又跟隨美國、歐洲等國家的訓練員系統(tǒng)學習。2004年，在中國滑雪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大眾高山滑雪系列賽中，25歲的劉繼元獲得了男子單板年度總冠軍。

他曾有機會與國家隊簽約向?qū)I(yè)運動員轉(zhuǎn)型，畢竟2003年中國剛剛成立單板滑雪國家隊，2004年才開始參加國際賽事?！拔医佑|單板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比較大了，實話說，我能夠取得的成績是非常有限的，如果進入國家隊，可能更多是慢慢往教練員方向發(fā)展了?！眲⒗^元說，他熱愛滑雪，那時候已經(jīng)決定一生要與滑雪相伴，但是他不想教學，而是想做更大的事情。

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2002年和幾個雪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國內(nèi)第一家專業(yè)滑雪雜志《SKI》，由于受眾垂直、精準，在出刊五期后廣告和贊助收入就已經(jīng)超過200萬元。在雪圈浸潤久了，遇到很多狂熱愛著滑雪的同道中人，創(chuàng)辦“國內(nèi)第一場非官方大眾滑雪賽事”的想法萌生了。

2006年，劉繼元推出中國滑雪圈里的第一個商業(yè)滑雪賽事——中國精英滑雪聯(lián)賽。彼時，由政府主辦的專業(yè)級賽事，難度高、門檻高、受眾小、推廣也難，“中國精英滑雪聯(lián)賽”這個更普及性的賽事，成了當時雪圈的頭等大事。發(fā)展到今天，它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最高水平商業(yè)滑雪賽事之一，也堪稱中國商業(yè)滑雪賽事的啟蒙，此后，各類賽事萌芽爆發(fā)，為大眾滑雪愛好者打開了一片天地。

此時，中國的滑雪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進入了加速發(fā)展的賽道。1999年，北京延慶石京龍滑雪場建成后，開創(chuàng)了國內(nèi)人工造雪系統(tǒng)應用的先河，迅速帶動京郊、崇禮乃至整個華北地區(qū)形成雪場投資熱潮。2003年冬天，位于崇禮的國內(nèi)首家開放式滑雪場——萬龍滑雪場正式運營。2005年開始，在崇禮的群山之巔，滑雪場井噴式涌現(xiàn)：長城嶺、多樂美地、云頂、太舞……它們靜靜等待著，10年后的那個夏天，中國申辦冬奧會成功，它們將見證更多人從體驗至熱愛然后再也離不開。

郝雪松進入雪圈算趕上了好時候。2012年第一次滑雪，2014年開店，就為了能一邊滑雪一邊養(yǎng)活自己。開店的第二年，冬奧會申辦成功，2015年中國滑雪人次首次達到1250萬，比2014年增長了21.36％，北京以169萬人次居首。郝雪松記得，自己租賃裝備的店剛開業(yè)時，有時候雪場里員工比客人還多，從申奧成功開始，情況就不一樣了，尤其是舉辦冬奧會的前一年和冬奧會當年，人流量特別大，幾乎都比前一年翻兩三倍。

熱愛這項運動的人們，大概很少有人知道，現(xiàn)代滑雪運動的前身，產(chǎn)生于萬年之前遠古人類利用工具與自然共處的過程，它的起源地很可能就是中國。

2005年，一幅世界上最早表現(xiàn)上古人類腳踏滑雪板、手持單桿滑雪狩獵的巖繪巖畫在阿勒泰市汗德尕特鄉(xiāng)墩德布拉克被發(fā)現(xiàn)。巖畫的繪制年代，可以上溯到距今1萬～3萬年的當?shù)嘏f石器時代晚期，這是現(xiàn)存最早的人類滑雪考古學證據(jù)。2015年，中國、挪威、瑞典、芬蘭等18個國家和地區(qū)的30余位滑雪歷史研究學者聯(lián)名發(fā)表了《阿勒泰宣言》，阿勒泰作為人類滑雪起源地這一觀點得到了比較廣泛的國際公認。如今，在阿勒泰地區(qū)，人們?nèi)匀槐Ａ糁褂盟赡竞婉R腿毛皮手工制作古老“毛皮滑雪板”的傳統(tǒng)，以及獨具特色的滑行方式。

后來，隨著冰川退縮，石器時代的獵人踩著覆蓋毛皮的滑雪板，跟隨馴鹿和麋鹿群遷移到西北部和東北部，將滑雪傳播到了更廣闊的整個大陸北方，成為極寒地區(qū)人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直?8世紀早期，俄羅斯、挪威和瑞典等國在軍事原因的驅(qū)使之下，更加注重滑雪訓練，軍事訓練中的滑雪比賽也開始向民間普及，隨之產(chǎn)生的非軍事性比賽又極大的激發(fā)了當?shù)厝藚⑴c滑雪的熱情，并促使更多的人開始研究滑雪，改進裝備和技術。

1840年，現(xiàn)代滑雪運動在挪威誕生了。1868年，挪威舉辦了第一場全國滑雪比賽。既然從出行和交通方式里衍生出來，那么滑雪在問世伊始，無疑是雙板的天下。直到1965年單板滑雪才做為一種兒童娛樂方式出現(xiàn)在美國，它的創(chuàng)意來自于沖浪（Surfer），因此第一塊商業(yè)單板被叫做Snurfer“雪上沖浪”。經(jīng)過十幾年醞釀和發(fā)展，單板滑雪運動從1980年代開始流行并傳播到歐洲。

大概任何事物的正統(tǒng)和新生都難免上演一番“傲慢與偏見”，雪圈內(nèi)“雙板黨”和“單板黨”之間的“鄙視”與“嫌棄”幾乎在單板誕生那天就開始了。單板覺得雙板不帥不酷有點土，都是中老年滑手，雙板覺得單板不正宗，全是一些“小屁孩”的壞品位。有單雙板兩個教練證的郝雪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都是滑雪，沒有高低之分，兩者的區(qū)別主要是學習方式不一樣。雙板一站上雪場，就能先慢慢“出溜”著，一邊“出溜”一邊學習轉(zhuǎn)彎、減速等基礎動作，單板不行，要把所有減速、轉(zhuǎn)彎等基礎動作全部一次性學完，才能慢慢接觸滑行。所以，很多初學者覺得單板難，其實單板不是難，而是前面學的東西多而繁瑣，等度過初學期，開始進階，單板的進步速度往往比雙板更快。

20世紀前后，現(xiàn)代滑雪運動和設備開始從俄羅斯進入中國。真正讓滑雪運動在中國擁有一定社會基礎和物質(zhì)條件并逐步發(fā)展起來，已經(jīng)是1950年代后期。今天，伴隨冬奧會舉辦和“三億人上冰雪”的承諾，滑雪不但成為最受普通民眾歡迎的冬季戶外運動之一，還是時尚生活的一種標志

在南山雪場這十年，郝雪松一點點看著滑雪人群的畫像起了變化：“以前雪場里主要是本地人，假期也有其他北方地區(qū)的游客過來，大概從申奧成功的第二年開始，南方的朋友越來越多，到現(xiàn)在，雪場里的南方人比本地人多多了，大概四六甚至三七開?！睆哪戏絹淼幕┱叨鄶?shù)有住宿需求，2021年，郝雪松也開始辦民宿，在他的民宿客戶里，九成都是南方人。

在廣東出生、長大的艾雪曦就是一個最近兩年愛上滑雪的南方人。小時候她從沒見過雪，更沒有滑雪的概念，2020年在美國出差時滑了一次，回國后，她連續(xù)兩年為滑雪而專程去新疆阿勒泰過冬，現(xiàn)在徹底離不開滑雪了。

據(jù)統(tǒng)計，冬奧會成功舉辦的2021～2022年雪季，國內(nèi)滑雪場滑雪人次達到歷史最高，為2154萬人次。雪友們的水平也大踏步前進。郝雪松記得，自己剛滑雪的2012年，雪場里只有兩種人，要么是跌跌撞撞的小白，要么是發(fā)燒友水平的高手?，F(xiàn)在，兩極分化的現(xiàn)象再也沒有了，新手、初學者、中級選手、高級選手、甚至無限接近職業(yè)選手的超高級選手……均勻地分布在雪場里。“我剛滑雪那會兒，能（空中）轉(zhuǎn)一圈，就已經(jīng)無敵了，大家都得說‘這哥們滑得真棒’，現(xiàn)在能轉(zhuǎn)一圈特別普通，你就看進公園里跳臺的那些人吧，10個至少有倆能轉(zhuǎn)360度以上?！?/p>

滑雪者的年齡卻更小了，十幾年前滑雪的人們，通常二十六七歲，已經(jīng)工作，具備一定經(jīng)濟能力。如今的雪場里，六七歲都不是最小的學員，劉繼元女兒3歲的時候，就被他帶進了雪場，還有一些“雪二代”，2歲就上雪。雪場最熱的這兩年，郝雪松教了快100個小朋友，年齡最小的只有3歲。

在滑雪產(chǎn)業(yè)里開掘更深的劉繼元，看到了發(fā)燒友級別雪友隊伍的迅速擴張。他記得，在自己參加大眾賽事的21世紀初，雪圈非常小，“所有參加比賽的人，相互都認識，就算不認識也知道彼此，所有開雪具店的老板，也都認識，品牌方，還是認識”。慢慢地，越來越多新人加入比賽，劉繼元不可能再把人認全了，但是這些發(fā)燒友主要來自幾個區(qū)域：東北、河北、北京。2015年冬奧會申辦成功之后，他發(fā)現(xiàn)南方也開始出現(xiàn)發(fā)燒友，不但會滑，水平還挺高。到了2021年之后，他創(chuàng)辦的中國精英滑雪聯(lián)賽里，有相當多來自南方滑雪俱樂部的參賽選手，“廣西、云南、浙江、廣州、深圳……現(xiàn)在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滑雪俱樂部，規(guī)模還很大，他們也都有自己的KOL”。劉繼元說。

根據(jù)《中國滑雪產(chǎn)業(yè)白皮書（2022-2023）》公布的數(shù)據(jù)，2022～2023年，中國滑雪場統(tǒng)計數(shù)已達到近700個，江浙滬地區(qū)有近50個。浙江省雪場數(shù)量達到23家，位列全國省份排名第11位，江蘇以22家位列13位，四川以15家位列16，這些南方省份都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滑雪客源地。

圖/視覺中國

滑雪熱度的持續(xù)走高使它不再僅僅是一項運動，某種程度，它成了社交貨幣和時尚文化。一到節(jié)假日，半個朋友圈都在“滑雪場”，同款雪地妝容、雪場大片、滑雪穿搭、滑雪生活……都是社交媒體上的高頻關鍵詞，可以說，只要你喜歡滑雪，就很容易和別人找到話題、交到朋友。

于是，形形色色的網(wǎng)紅博主來打卡了。姑娘們進了雪場就脫衣服，脫到只剩運動bra或者運動比基尼，不會滑的只拍照，拍完趕緊穿上，會滑的“勇敢”一路滑到底，連拍照帶視頻。郝雪松感慨：“視頻看著是挺瀟灑的，可是滑下來渾身都凍得紅紫紅紫的，真是誰冷誰知道?！辈┲鱾兊恼掌鸵曨l本是個人流量需求，但是這些將滑雪運動潮流化、時尚化的圖像，在一定程度使滑雪運動的高危特性被消解，讓很多人忘記了滑雪是一項專業(yè)技術性強、危險性大，同時對安全保障要求高的運動。

2013年5月，經(jīng)國務院批準，游泳、滑雪（包括高山滑雪、自由式滑雪、單板滑雪）、潛水、攀巖被認定為中國第一批高危險性體育項目。近些年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句玩笑話——“雪道的盡頭是骨科”，事實上，當危險真正發(fā)生，絕不僅僅是骨科。

2023年年底，一位中國女游客在日本新潟縣湯澤町已關閉的雪道滑雪摔倒后被積雪掩埋，吸入粉雪導致窒息不幸身亡。在加拿大溫哥華兼職擔任滑雪教練的陳西西也關注到了這條新聞，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粉雪是天然雪，比較松軟干燥，像粉末一樣，和國內(nèi)大部分雪場的冰狀人造雪區(qū)別很大，能給人雪上沖浪的漂浮感，所以被滑雪發(fā)燒友追捧。但是粉雪像面粉一樣，一旦摔倒，被粉雪把臉蓋住，灌入口鼻，很容易導致窒息。日本、加拿大等天然雪場，還存在一些“樹井”，它們是樹枝下樹周圍的空間，因為積雪量與周圍的開放空間不同，會在樹枝下方和樹干周圍形成一個空隙或松散的積雪區(qū)域，一旦落入這樣的井中，上面松散的雪就會往臉上蓋，非常危險，更危險的是，這些樹井特別隱蔽，一旦掉進去，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陳西西叮囑出國滑雪的雪友，如果不熟悉地形，最好找當?shù)厥煜ぱ﹫銮闆r的華人帶一帶，盡量在人多的地方滑，不去已經(jīng)關閉或禁止滑行的雪道或雪域。陳西西家附近有個很小的雪場，可是每年都有人失蹤，因為總有人去后山未開放的地區(qū)滑野雪。

常年滑雪的人大概都聽說過一句話——“滑雪的盡頭是野雪”，野雪幾乎是所有高段位雪友的向往，但他們口中的野雪并不是指關閉區(qū)和禁滑區(qū)。例如加拿大很多滑雪場在天然雪山之上，沒有商業(yè)人造雪雪場的圍欄，“坐纜車到山頂后，整個山都是你的，想去哪去哪，非常自由”。 陳西西說。這類似于公開的野雪地，名叫backcountry（BC），可以翻譯成越野滑雪或登山滑雪。雪場為滑BC的雪友提供救援，產(chǎn)生的費用自行承擔。

郝雪松也酷愛到雪山滑天然雪，享受大自然的空曠和有速度有自由的風馳電掣，每年7、8月去新西蘭，他都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租一架雪場的直升機，到山頂，然后一路幾十公里滑下來。他認為，滑BC有三項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滑行技術過關、多人同行和隨身攜帶定位設備。

越是滑雪高手，越懂得在山和雪的面前保持謙卑和敬畏，享受自由的前提是遵守規(guī)則。郝雪松最頭疼是一些還不會滑膽子卻不小的“愣頭青”，他們管這樣的人叫“魚雷”——“一‘打’出去就剎不住了，前面沒東西就一直往前沖，前面有東西就逮啥炸啥。每天都有，從上面沖下來給別人鏟一跟頭，他根本就停不住，還就愛使勁往下沖。你就看吧，每天各大雪場門口，120至少來一趟，受傷的大部分是這種人，不是撞別人受傷了就是把別人撞傷了?！?/p>

在雪場里，一些滑雪高手發(fā)生意外，往往因為避讓或保護他人。去年11月，新疆可可托海國際滑雪場發(fā)生的一起事故引發(fā)了雪圈內(nèi)外的關注，知名滑雪教練周雅萍避讓拍攝雪友而滑至雪道外，受傷后經(jīng)搶救無效去世。她是全國取得新西蘭雙板滿級教練中唯一的女性。郝雪松覺得這件事特別讓人遺憾，即便是滑雪高手，也不能對安全掉以輕心。幾年前，他也遇到過一次危險，至今想起來還后怕。

那次，他在張家口市崇禮區(qū)的云頂滑雪公園玩單板滑雪大跳臺（單板選手從高處滑行而下通過大跳臺使身體躍入空中，飛行后在落地坡著陸），這也是北京2022年冬奧會自由式滑雪及單板滑雪的比賽場地。他剛高速滑至跳臺，“飛”出去的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跳臺下的落地坡上坐了倆姑娘，正在自拍。郝雪松解釋說：“滑之前我在那看了半天，沒有人，我就覺得是安全的，一旦選手上了跳臺就看不到下面了，只有‘飛’起來之后才能看見?；_速度特別快，因為必須有速度才能拉起來，‘飛’到落地坡上。”

一旦起“飛”如子彈出膛，無法空中剎車，運動員從助滑區(qū)御板滑下，瞬時速度可達七八十公里/小時，與高速路上行駛的汽車相當，如果與人相撞，可以想象是什么結果。郝雪松沒有辦法，在空中利用核心力量緊急轉(zhuǎn)體，最后擦著兩個女生身邊，橫著摔了出去。一向好脾氣的郝雪松，爬起來后氣得對著她倆“一頓噴”：“你倆是不要命了嗎？”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還覺得又氣又怕：“千萬不能在落地坡停留！這是可能出人命的大事！”

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對自己和別人的安全負責，郝雪松覺得這是所有滑雪者應該守住的底線，雪圈里有句話：“別浪，就沒事。”

滑雪幾乎不同于人們?nèi)粘＝佑|到的任何一項運動，首先需要舟車勞頓到郊區(qū)或外省甚至外國，才能實現(xiàn)一次與雪場的相遇，置辦一身裝備更是花費不菲，更何況，它還危險。所以幾乎所有雪友都會被問同一個問題：這雪到底有什么好滑的？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艾雪曦的索爾登行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她給出了一個最具有說服力的答案：“本質(zhì)原因是不時從滑雪悟出的人生道理，像是人生的一場場修行。雪只要繼續(xù)滑，就會沉淀出新的感悟，這種綿綿不斷的身心成長大概是給這份愛最好的保鮮?！彼荛_心這次索爾登之行，最大的收獲是在滑蘑菇（蘑菇是Mogul的音譯，指雪道上鼓起的雪包）上有了很大提高。

艾雪曦在跨國企業(yè)工作，疫情之后公司不再坐班，她成了數(shù)字游民，正好在時間上支持了她的滑雪愛好。她記得，去年第二季度的項目總結會剛好提到要expect bumps（“可預見的顛簸”，在企業(yè)項目中，大意是對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提前預估，提早準備），那時她剛剛愛上滑雪，聯(lián)想到這和滑蘑菇（雪包）的技術似乎差不多。這一次在奧地利，她從害怕、到接受、再到現(xiàn)在享受滑蘑菇，技術逐漸精進，艾雪曦感慨：“這次經(jīng)歷給我的最大message就是，艱難困苦都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終會享受它們，而不僅僅是逃避或接受。我和我的滑行技術一樣，也在不斷成長。”

從滑雪里獲得面對生活的養(yǎng)分和破除壞情緒的解藥，這是幾乎所有滑雪者共同的收獲。陳西西在加拿大學習、生活六年后才第一次去滑雪，契機是失戀。

以往只遠觀的雪山，突然身在其中，治愈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在雪山面前，生活里的憂愁太渺小。當學會滑行，聽著風在耳邊呼呼而過，陳西西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想了，心里只剩眼前的白雪。認認真真滑了三四個月，2020年雪季末，陳西西考下了教練證。陳西西說，不但如此，她還發(fā)展出了一項收入可觀的副業(yè)，在當?shù)兀┙叹毜馁M用約七八百人民幣/小時，和陳西西一樣利用業(yè)余時間做教練的雪友，很多人的副業(yè)收入已經(jīng)趕超主業(yè)。

2022年2月去了阿勒泰才正經(jīng)開始學滑雪的艾雪曦，是雪友里的新人。在滑雪前，她自認是一個沒有運動細胞和運動習慣的人，第一次滑雪時，連下山的勇氣都不太有，也完全不懂如何控速和改變方向，只能靠主動摔倒停下，每次摔倒，因為太害怕，本能地就想往回滑，回山上去，但是滑雪沒有回頭路。她曾經(jīng)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對滑雪因怖生愛，后來明白了，生的愛不是因為怖，而是克服“怖”的過程。

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成長，是滑雪這項運動真正鉤住艾雪曦的原因，雖然滑齡還不到兩年，她生活中最大的開支全在滑雪上，占據(jù)了她收入的大部分?！拔以谶@件事情上是認真的，它是唯一讓我全身心精進的愛好。不滑雪也經(jīng)常在看視頻或教程，滑雪時每天都寫滑雪筆記琢磨，每次上課也會記很多內(nèi)容，累積起來上萬字了。”

愛好其實不是一件復雜的事。艾雪曦覺得，任何一個真正的愛好，給人帶來的力量和源源不斷的正反饋，很可能都是相似的，只是對于他們這些雪友來說，這個愛好恰好就是滑雪。神經(jīng)科學把它帶來的快樂解釋為內(nèi)啡肽、多巴胺，心理學說，它能幫助我們釋放壓力。但可能，一句簡潔的“我喜歡”，勝過一切科學的闡釋和數(shù)據(jù)。

初代雪友把興趣做成了事業(yè)，新一代雪友用它支撐生命難以避免的疲憊，無論以興趣為開頭的故事向何處發(fā)展，在不斷的滑行里，他們都在被白雪覆蓋的天地間一次又一次重塑自己，也在共同的熱愛里與他者產(chǎn)生不可磨滅的情誼。也許因為滑雪這項運動在創(chuàng)建之初，就是人類與自然對話的方式，所以滑雪的人們，永遠在被自然治愈。

（文中艾雪曦、陳西西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