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的固化歷程及語用功能

李金鳳

（湖北大學文學院 湖北武漢 430062）

本文將要討論的“可以說”構(gòu)式指的是下面這樣的現(xiàn)象：

（1）E-Learning 電子化學習，也可以說是在線學習或網(wǎng)絡化學習，是信息化社會的一種新興教育理念。

（2）我們既可以說萬物彼此相同，又可以說萬物被此相異。

構(gòu)式“可以說”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口語和書面語中，根據(jù)構(gòu)式上下文關系不同，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說話者著眼于同一事物或事件的某一方面，上下文內(nèi)容為順應關系，如例（1）所示，“可以說”的作用是順接。另一類是說話者著眼于同一事件的兩個對立方面，或是同一方面的兩種對立的說法，“可以說”上下文為對立關系，內(nèi)容相反，在表達這一層意思時，常用“（既）可以說……又可以說……”，如例（2）所示，“可以說”的作用是逆接。

不管是順接還是逆接，這一整體意義是不能從“可以說”的構(gòu)成成分從推導出來的，均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進行分析。因說話者也無法百分百保證自己所說內(nèi)容的準確性，“可以說”后面的內(nèi)容傾向于表達說話者基于客觀條件而做出的主觀判斷?！翱梢哉f”的推斷依據(jù)是客觀條件，這客觀條件既可以是前文陳述的事實，也可以是前文雖未給出但人所共知的事實。本文將在借鑒語法化理論及其他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構(gòu)式“可以說”進行分析，并分別從固化歷程、語篇特征、話語功能三個方面對其進行討論。

一、“可以說”的固化歷程

（一）“可以”的義項。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可以”具有動詞和形容詞兩種詞性：作助動詞時，表示可能或能夠，如“只要你肯努力，是可以成功的”；表示許可，如“書可以拿走了”；表示值得，如“這部電影取材很新，可以看一看”。作形容詞時，表示好、不壞、過得去，如“這道菜炒得還可以”；表示厲害，如“你真是笨得可以”。做形容詞時主要用在句尾，后面不加其他成分。因此，只有當“可以”作助動詞時，后面方能接其他成分。如：

（3）你可以去一次日本，但是我絕對反對你將來走經(jīng)商這條路?。ā独罴握\家族傳》）

（4）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例（3）中“可以”是道義情態(tài)，表示“允許”，可以理解為說話者對聽話者的行為是允許的。例（4）中“可以”表示主語所具備的能力。

（二）“說”從言說義到認為義的演化?！墩f文解字》記載：“說，釋也，從言兌，一曰談說?！倍斡癫米ⅲ骸罢f釋者，開解之意?！薄罢f”本義為說釋、開解，后逐漸引申出言論、主張、責備、批評、說和、介紹等義項，如“有此一說、說了他幾句、說婆家”。在現(xiàn)代漢語構(gòu)式“可以說”中，“說”明顯已不是其本義用法，這樣“說”從言說義動詞發(fā)展為認知義動詞。“說”后的內(nèi)容是說話者依據(jù)客觀事實而做的主觀推斷。

“說”由“言說義”到“認為義”的詞義演化符合“以身喻心”的認知模式。第一人稱作主語是“說”表達“認為義”的充分必要條件，如“我說這件事情還是再緩緩吧”，此時“說”的意義抽象化，卻不再表示具體的動作，轉(zhuǎn)而表主觀判斷。董秀芳認為這一變化是言說動詞主觀化所引起的語義虛化的結(jié)果。言語是指人們掌握和使用話語的活動，而這一活動又是經(jīng)大腦控制，因此一個的言語同時也反映一個人思維。又因言語與思維緊緊相連，所以表示言語活動的“說”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演化為表示說話者主觀態(tài)度的詞，“可以說”后面常常跟上說話者的主觀評價或斷言?！罢f”字言說義的虛化同時也遵循了從具體到抽象的認知規(guī)律。

（三）“可以說”的固化歷程。通過分析CCL語料庫中的相關語料可以看出，“可以說”最早出現(xiàn)在元代文獻材料中，如：

（5）現(xiàn)將尚仲賢的《三奪槊》和這本《單奪槊》作一比較，其故事可以說完全兩樣。（元《全元曲雜劇》）

從例（5）可以看出，此處的“可以說”已發(fā)展出了“認為義”，“可以說”是根據(jù)上文提及對《三奪槊》與《單奪槊》的對比推斷出“故事完全兩樣”這一結(jié)論，說話者是根據(jù)客觀條件來進行推斷。就其使用頻率來看，“可以說”表達“認為義”的用法在元代也僅出現(xiàn)兩例，到了清代話本小說中使用頻率有所提升，如：

（6）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清《俠女奇緣》）

在語料庫中檢索“可以說”，共檢索到清代文獻中有“可以說”共37例，但表示“認為義”的卻僅有7例，當時“可以說”的使用頻率較元代時期雖有提升，但是仍是使用較少。

到了民國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檢索到“可以說”共64條，表“認為義”的有54條，在民國小說《雍正劍俠圖》《古今情海》《留東外史》《清朝秘史》等通俗文學作品中都有加較大規(guī)模和較高頻率的使用。如：

（7）幫著她說你吧，你又可以說我溺愛不明。（民國《留東外史》）

楊黎黎、王國勝（2016）指出，“可以說”經(jīng)歷了從表示具備某種條件而能夠下某種結(jié)論，到表示說話者的主觀判斷，再到表示一種緩和語氣三個階段?！翱梢哉f”表示說話者為了顧及聽話者而采取的不完全肯定的態(tài)度，用來表示一種弱斷言?！翱梢哉f”是“可以”作為道義情態(tài)詞與言說義動詞“說”的結(jié)合。情態(tài)動詞與言說義動詞結(jié)合是一種很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可以說”有其特殊性，它隨著主觀化的發(fā)展，發(fā)生了固化，成為一個話語成分?！翱梢浴迸c“說”之間仍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如“可以這樣說”“可以那樣說”，但是插入其他成分的使用頻率較低，并且省略中間的插入成分，對句子意思沒有影響或影響不大或者。

二、“可以說”的語篇特征

（一）具有非自主性，不能用于句尾。構(gòu)式“可以說”一般用于句首或居中，不能用于句尾。通常情況下，構(gòu)式“可以說”去掉之后，句子仍可表達完整的意思，但表意較為絕對。如：

（8）可以說2001年是知識創(chuàng)新計劃初見成果的一年。

（9）查辦問題可以說100%都會有結(jié)果，有反饋，有成效。

例（8）（9）中的構(gòu)式“可以說”去掉之后，句子仍可表達完整的意思，只是論斷的強弱程度發(fā)生了變化。在交際過程中，“可以說”表“認為義”時，不能單獨使用，后面需要加上補足成分才能傳遞一個完整的信息。如果后續(xù)成分消失，則表意不完整，無法進行正常的交際。如：

（10）幼兒期可以說主要是情感期,早期起始情感教育是有科學依據(jù)的。

（11）這可以說是存在主義教育的第一原理。

例（10）（11）中構(gòu)式“可以說”之后的成分去掉之后，“可以說”缺乏補足成分，句子則是不完整的，不能夠表達說話者的意圖。

（二）前面可加連詞，強化語義邏輯?！翱梢哉f”可以前加“則、就、卻、因此、由此、或者、如果、雖然”等連詞，表示承接、轉(zhuǎn)折、因果、選擇、假設、讓步等邏輯關系。如：

（12）因此可以說，樹立憲法的最高權(quán)威是憲政的集中表現(xiàn)。

（13）企業(yè)的肺病則可以說是起因于員工的士氣低迷。

例（12）（13）中，“可以說”前加連詞“因此”“則”，使得上下文語義連貫，富有邏輯?！翱梢哉f”本身就具有推斷性功能，前加“因此”“則”“就”等詞可以強化語義邏輯，進而強化說話者表推斷的交際意圖。

（三）銜接上下文。從語義連貫角度分析，“可以說”的核心功能是銜接上下文，提示聽話者對說話者推論的注意，表達一種有客觀依據(jù)但非絕對性的論斷，是言談中重要的銜接與連貫手段。如：

（14）換句話說,家系是宗祧繼承和財產(chǎn)繼承的惟一主體。因此,可以說，中國的財產(chǎn)所有制度和財產(chǎn)繼承制度是“家系主義”的。

例（17）中，說話者使用“可以說”來組織語篇，“可以說”后面的內(nèi)容是對上文提及的家系內(nèi)容的一個總結(jié)式論斷。說話者用“可以說”來提醒聽話者注意他將要表達的內(nèi)容，銜接上下文，并且大多時候會停頓片刻，以此來突出說話者要表達的重點。

三、“可以說”的語用功能

（一）主觀論斷功能。構(gòu)式“可以說”是說話者依據(jù)自己了解到的客觀事實所做出的論斷?？陀^事實是構(gòu)式“可以說”的論斷的前提，這個前提或直接呈現(xiàn)在語篇中，或被說話者預設聽話者知道而省略了，說話者依據(jù)這個前提做出論斷。一般情況下，客觀事實與說話者的論斷并非百分百契合，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語義距離，而出現(xiàn)這段距離的原因是說話者在進行論斷的同時參雜了個人的推斷或情感，因此具有主觀性，構(gòu)式“可以說”也因此具備表主觀論斷的功能。如：

（15）在這個問題的解決上，現(xiàn)在可以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例(14）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是說話者對解決問題時情形所作的描述，反映出說話者的主觀感受，帶有夸張意味。構(gòu)式“可以說”后表達的是說話者的主觀論斷，聽話者可以根據(jù)說話者主觀論斷來進行語用推理，掌握說話者話語背后蘊含的交際意圖。

（二）維護說話者的正面面子。Brown 和Levinson 提出威脅面子的行為理論，認為交際雙方都具有面子觀，因此在進行交際時，都會盡量維護雙方的面子。因此在日常交際中，使用構(gòu)式“可以說”既可以維護說話者的正面面子，又可以維護聽話者的負面面子，在減輕聽話者負面面子受損程度的同時還能使自己受益。

“可以說”是基于客觀條件來進行推斷的。雖說是基于客觀條件，但客觀條件仍有真假、正誤之別，說話者并不能保證所推斷內(nèi)容的準確性，用“可以說”可以很好地降低斷言的強度，此時說話者的推斷強度大于猜測、小于斷言。呈現(xiàn)出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中國人較為謙虛、謹慎，且不喜歡把話說得太滿，說話時往往為自己和聽話者留有余地。說話者為了避免因論斷錯誤對自己正面面子的影響和論斷太過絕對對他人負面面子的影響，往往弱化斷言，用“可以說”來減輕斷言強度。如：

（16）可以說，教育的經(jīng)濟功能是隨著大工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而逐步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

例（15）中，基于客觀依據(jù)（鑒于篇幅原因，此處未全部引用），說話者對“大工業(yè)生產(chǎn)”與“教育的經(jīng)濟功能”的關系作出了論斷，認為教育的經(jīng)濟功能與大工業(yè)生產(chǎn)密切相關，雖是有客觀依據(jù)，但論斷卻帶了個人主觀推斷，因此用“可以說”弱化斷言的強度，進而維護說話者的正面面子。

（三）維護聽話者的負面面子。Lakoff 的禮貌觀中指出說話者應遵守三項禮貌原則，其中一項便是“給對方留有余地”。在思想上給聽話者留有想象與思考的余地是“給對方留有余地”的一種。在日常交際中，說話者為了使聽話者認可自己的觀點，往往會使用構(gòu)式“可以說”，以此來降低論斷的強度，給聽話者留有選擇的余地，聽話者可根據(jù)說話雙方共有的知識或依據(jù)上文內(nèi)容來做出判斷。此類表達方式不同于強硬灌輸，這是對聽話者的一種尊重，使聽話者也更容易接受或認可。為確保交際融洽，說話者常使用“可以說”構(gòu)式來維護聽話者的負面面子。如：

（17）改善自己的心理生活，一旦做到這一點，便可以說是有了附帶的收獲。

例（16）中，說話者認為“改善自己的心理生活會有附帶的收獲”，這是其主觀論斷，目的在于對聽話者產(chǎn)生影響，但為避免引起聽話者的反感、威脅聽話者的負面面子，使用“可以說”降低了論斷的絕對性，使聽話者有思考的空間。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早期的歷史文獻中，“可以說”多表示“言說義”，到清代話本小說中才開始演化出“認為義”，但使用較少，直至民國時期，“可以說”作為“認為義”的使用才開始頻繁起來。構(gòu)式“可以說”具有非自主性，后需補足成分，同時“可以說”前還常加關系連詞，來強化語義邏輯。此外，構(gòu)式“可以說”還具有語篇銜接功能，可以連貫語義、銜接上下文。在日常交際中，經(jīng)常存在說話者基于某些客觀事實而做出主觀推理或論斷的情況，說話者使用構(gòu)式“可以說”符合禮貌原則，在給他人留有余地的同時降低論斷的強度，在維護聽話者負面面子的同時自己的正面面子也得到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