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之夢

我國的陸地面積960萬平方公里，如果以秦嶺—淮河一線劃分南方和北方，那北方面積占總數(shù)的2/3還多。而這2/3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干旱缺水，植被脆弱。植樹造林，綠化荒漠，是國人千百年來一直為之奮斗的夢想——綠之夢。

一、櫻桃好吃樹難栽

1956年，響應(yīng)黨中央的號召，村里掀起了植樹造林綠化河山的群眾熱潮，男女老少都上了山，從山腳到山頂，滿山遍野的魚鱗坑裝點了光禿禿的荒山。農(nóng)閑時節(jié)，每個坑里種上了桃、李、榆、槐，人們期待著明年滿山泛綠。沒成想，第二年，春天都要過去了，山上的小樹發(fā)芽的還不到一半。此后，因為各種原因，山上只剩魚鱗坑，不見樹木不見綠葉，魚鱗坑不再有裝飾效果，更像是滿身瘡疤，不忍直視。

此后，又有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集體種樹行動，均以失敗告終。于是，大家有了這樣的認識：山坡上種不了樹，算了吧。那么，山頂上呢？面積不大，平的，可以留住一些雨水，試試看？

1973年，縣里修了一條鄉(xiāng)級公路，由各鄉(xiāng)政府通往縣里。山大溝深，公路只能在山梁上蜿蜒；山頂公路兩側(cè)廣植樹木，打造林帶，并逐年向外延伸，擴大面積，也許還能勾住云，留下雨，改善局部干燥氣候？理想夠豐滿哦。于是，由各鄉(xiāng)負責召集人馬，所屬村子籌措糧草，浩浩蕩蕩，百十人的植樹造林隊伍，常年駐扎在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植樹，夜間護林，村民不得砍伐，牲畜不得靠近。這樣，堅持了三年五載，贏得綠蔭滿山梁。遠望，恰似一條綠色長龍，虬曲盤旋于“延串梁”上，好不壯哉！走進林子，樹干都有碗口粗了，我上大學的頭一年還走過山頂公路，曾縱向穿越那條長龍?？倝粝胫梢猿赡境闪殖缮刹模M而改寫我的家鄉(xiāng)“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尷尬歷史。

然而，白云蒼狗，滄海桑田，又一個重大社會變革悄然而至——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包產(chǎn)到戶。農(nóng)民們重新獲得了土地、農(nóng)具、驢馬牛羊，更重要的是獲取了流動的自由和生產(chǎn)的動力，村民人人興高采烈，各顯其能，全部心思和能量都用在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

植樹按下暫停鍵，造林隊伍解散了，只留下一個護林人，白天里巡營瞭哨，觀云聽風，夜晚就交給了月兒和星星，聽天由命。有人便乘著月黑風高，借著夜幕掩護，偷偷上山，將那有用之材刀砍斧斫，搬回家中，據(jù)為己有。這條大龍成了那頭可憐的“黔之驢”。鄉(xiāng)上的人接到報案也派人過來，轉(zhuǎn)一轉(zhuǎn)，瞄一瞄，覺得無從下手，無可如何，對著村長警告一通，回去交差，了了。羊——夜夜在亡；牢——卻無人來補。

還未等我畢業(yè)，山頂上那條綠色大龍已被山下某些刁民蠶食殆盡，食肉寢皮，止有殘根。

“嗚呀呀呀呀呀，好不痛煞人也！”

二、水滴石穿" 繩鋸木斷

要說植樹造林就得說說會寧。

那是50年前的1964年，為響應(yīng)毛主席“植樹造林，綠化祖國”的號召，時年49歲的郭富山背上鋪蓋卷，扛上鐵鍬，挑上水桶，義無反顧地上了紅嘴山，從此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每天早出晚歸，“與天斗，與地斗”，一個人，一把鍬，一擔水，生命不息，挖山不止，獨自種樹，與自然抗爭。這一去山高水長，這一去就是二十三載。在這23個春夏秋冬里，“修筑反坡梯田3.5萬米，753條，125畝，移動土方4.2萬立方米，栽植各種樹木3.8萬株……”憑著一己之力，用汗水染綠了紅嘴山，創(chuàng)造出了干山枯嶺植樹造林的奇跡，樹起了一座綠色豐碑。

“愚公移山”沒能感動上天，卻感動了一位國家領(lǐng)導人——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組織部部長宋平，他在甘肅工作期間三上紅嘴山，親臨視察，給予熱情鼓勵。1987年1月，時任國務(wù)委員、國家計委主任的宋平同志寫信給甘肅省會寧縣四房吳鄉(xiāng)二房吳村上溝社林業(yè)員郭富山，高度評價了他埋頭苦干、綠化祖國的事跡和造福后代的獻身精神（是年4月9日郭富山同志逝世）。時至今日，郭富山的事跡拍成了電影，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曉并效仿。在會寧縣東山上佇立著一座郭富山的半身銅像，后面有一碑，鐫刻著宋平同志手書的一首詩：

二十三年風雨侵，荒山落戶寄情深。

細枝嫩葉農(nóng)夫汗，金果紅花赤子心。

坡變梯田人謝世，地生芳草鳥歸林。

功名不在位高下，造福兒孫最可欽！

三、給我一棵樹苗，還你一片森林

新中國成立之后有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植樹造林運動。

1956年，毛澤東主席發(fā)出了“綠化祖國，實現(xiàn)大地園林化”的號召。中國開始了“全民義務(wù)植樹節(jié)12年綠化運動”，目標是“在12年內(nèi)，基本上消滅荒地荒山，在一切宅旁、村旁、路旁、水旁，以及荒地荒山上，即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均要按規(guī)格種起樹來，實行綠化”。

1981年12月13日，《關(guān)于開展全民義務(wù)植樹運動的決議》指出：“凡年滿11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除老弱病殘者外，因地制宜，每人每年義務(wù)植樹3棵至5棵，或者完成相應(yīng)勞動量的育苗、管護和其他綠化任務(wù)。”“人人動手，每年植樹，愚公移山，堅持不懈?！编囆∑酵韭氏却狗?，在北京玉泉山上種下了義務(wù)植樹運動的第一棵樹。

1984年9月通過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總則中規(guī)定：“植樹造林、保護森林是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睆亩阎矘湓炝旨{入了法律范疇。后來，郵電部又發(fā)行了一套4枚“綠化祖國”郵票，第一枚為“全民義務(wù)植樹”。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眹嗽谡奶栒俸凸膭钕拢裥袆?，義務(wù)植樹，不管東西南北風，咬定荒山不放松，一代接著一代干，一年接著一年種。我們知道，幾乎就在郭富山在紅嘴山挖山種樹的同時，在塞北，一個叫塞罕壩的地方，有一大群人也開始了植樹造林防風固沙行動。這是我國“三北防護林工程”（1979年）項目之一。其間，參加義務(wù)植樹的人數(shù)累計超過139億人次，義務(wù)植樹640億株。經(jīng)過40年艱苦卓絕的不懈奮斗，硬是筑起了一道綠色長城，成功阻止了沙化，大大遏制了沙塵；硬是大面積恢復(fù)源頭植被，使得黃河水由濁變清。中國在植樹造林上的成就在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從數(shù)據(jù)來看的話，中國在過去的25年間，森林面積的增加量世界第一，是其他所有國家森林增加量的總和。

歷史性的變遷，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看得見，感受得到，而外人也同樣看到了。不久前，美國NASA發(fā)了一條新聞，說：“過去的20年里，地球新增了5%的綠化面積，相當于多出了一整塊亞馬遜雨林！其中1/4都要歸功于中國。而中國貢獻的綠色面積增加，有42%都是植樹造林帶來的?！笨梢姡袊说闹矘湓炝謱θ澜绲沫h(huán)境保護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2017年12月，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把環(huán)保領(lǐng)域的最高榮譽“地球衛(wèi)士獎”頒給了中國塞罕壩林場的建設(shè)者。

這個獎，他們是實至名歸?？梢赃@樣說：中國“綠”了全世界！

四、新栽楊柳三千里

從來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向大自然無盡地索取，乃人類有史以來的一大通則。要說植樹造林綠化河山的遠見卓識、義行善舉，自古及今，有名有姓、有記載、有實績、有口碑的第一人，應(yīng)該要數(shù)左宗棠。他是朝廷大員，民族英雄；他既是植樹理念的創(chuàng)始人，又是實際造林的執(zhí)行者。

左宗棠為收復(fù)新疆而率領(lǐng)湘軍來到西北，從陜西到定西，從肅州到新疆，氣候干燥，沒有植被，一路荒蕪，了無生氣。左宗棠就下令湘軍負責筑路的軍隊，在大道沿途、宜林地帶和近城道旁遍栽楊樹、柳樹和沙棗樹，名曰“道柳”。鞏固路基，防風固沙，涼爽行人。后來人們便將左宗棠和部屬所植柳樹稱為“左公柳”。湖南人隆無譽在《西笑日觚》一書中記載：“左恪靖命自涇州以西至玉門，夾道種柳，連綿數(shù)千里，綠如帷幄。”同時，動員當?shù)剀娒裰矘湓炝?，并制定保護樹木免致毀壞的嚴厲措施，付諸實行。

左宗棠他們究竟栽植了多少樹木呢？在光緒六年（1880年）左宗棠的奏折中提到，自陜西長武到甘肅會寧縣東門600里，就種活26萬多棵樹，甘肅各地約40萬棵。據(jù)史料記載，左公柳的栽植始于清同治十年（1871年），終于光緒四年（1878年），歷時8年。在左宗棠嚴厲督促下，從潼關(guān)以西通往天山南北的交通驛道上，因地制宜，栽種楊樹和柳樹。當時，左宗棠所部大約12萬人，據(jù)說規(guī)定每人植樹10棵。到左宗棠離開陜甘的時候，左公柳已經(jīng)蔚然成林。人們估算，左宗棠從平?jīng)龅胶游髯呃鹊叫陆N的樹，總數(shù)應(yīng)該有200萬棵。于是，沿著古絲路由潼關(guān)到酒泉乃至天山南北一線形成了一條綠色的長龍，至今在河西走廊的一些地方人們依然能看見左公柳。

當時著名的《點石齋畫報》也曾發(fā)表一幅《甘棠遺澤》圖，再現(xiàn)左公大道的真實情景：山川逶迤，大道向天，綠柳濃蔭中行人正在趕路。畫上題字：“種樹十余年來，濃蔭蔽日，翠幄連云，六月徂暑者，蔭賜于下，無不感文襄公之德。”

晚清以來，官府一直保護左公柳，甘肅省政府也曾兩次行文。他們曾在古驛道旁貼有告諭：“昆侖之陰，積雪皚皚，杯酒陽關(guān)，馬嘶人泣，誰引春風，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公元1879年，即將繼任陜甘總督的楊昌浚應(yīng)左宗棠之約，越隴西行，見道旁行行柳樹，不勝感慨，即景賦詩：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guān)。

有人曾正言：如果沒有陜甘總督的雄才大略，高瞻遠矚，如果沒有宗棠大人的抬棺出征，拼死一搏，中國的新疆將不復(fù)存在，嘉峪關(guān)將是中國版圖的西邊國境！聞此言，也許你的心頭會為之一顫，劇烈地；會深思，長久地——

如今，當你一腳踏在嘉峪關(guān)關(guān)城東閘門前，第一個迎接你的確定無疑是那棵歷經(jīng)滄桑的百年老樹——左公柳，它就像當年那位雄姿英發(fā)的將軍，傲然屹立，雄視八方，揮手致意，請君來關(guān)。嘉峪關(guān)，這個左公當年西進征途上的一個驛站，這條綠色長龍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出色地繼承并發(fā)揚了她的前輩守土盡責植樹造林的光榮傳統(tǒng)，以綠為基，以水為脈，植樹造林，播草種花，綠化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截至目前，嘉峪關(guān)城市建成區(qū)綠地面積為2775.69公頃，綠地率和綠化覆蓋率分別達到了39.4%和40.5%，城市人均公園綠地面積36.39平方米。森林覆蓋率達12.01%，草原綜合植被蓋度達到16.51%。

這組數(shù)據(jù)，能比肩的北方城市有幾個？

5年前，嘉峪關(guān)市榮獲“國家園林城市”榮譽稱號。這個光榮稱號無愧于植樹先賢的后繼子孫，無愧于當代造林的新銳標兵。

五、二月春風似剪刀

母親故去20年了，墳塋在碾子溝深處，近些年少回老家，自然也少了上墳拜謁。今年退休了，閑了，選擇初秋回老家一趟，探望一眼久別的母親。

小路被兩側(cè)近乎尺長的雜草覆蓋，抓住冰草攀上一片平臺，突然，撲啦啦一陣轟響，幾十只山雞野鳥從樹叢中驚飛而起，呀呀叫著，隱入遠處更茂密的林莽，歸于無聲；兩只野兔不知從何躍起，箭一般射向?qū)γ嫔桔辏萑霟o跡。

我站在平臺上，愣在那里半晌——這是從前那個光山禿嶺的碾子溝嗎？幾時栽這么多樹？誰種的滿山的苜蓿？從哪兒飛來這么多野雞和山雀？……母親的“土房子”就在眼前，除了兒孫們焚香燒紙上墳祭奠的痕跡之外，方圓幾百米總被青草山花覆蓋，盡由密樹濃陰遮掩。玉兔為伴，山雀為鄰，娘親也許并不寂寞。

下山后查訪咨詢，荒山綠化的答案原在這里：

《退耕還林條例》已經(jīng)于2002年12月6日國務(wù)院第66次常務(wù)會議通過，現(xiàn)予公布，自2003年1月20日起施行。

各級人民政府應(yīng)當嚴格執(zhí)行“退耕還林、封山綠化、以糧代賑、個體承包”的政策措施。

看到這里，不禁想起30年前的艱苦歲月：為了果腹，村民全體爭相墾荒，刨開所有的山皮，扔下幾粒種子，能收幾粒算幾粒，總比沒有強些；沒有柴禾，也只有鏟山皮，植被被一寸一寸掏挖，寸根不留，春風吹來時，寸草不再生。一場暴雨襲來，漫山遍野沖刷而下的是滾滾泥流，沖出小河，涌進黃河。如此往復(fù)，惡性循環(huán)，禿山更禿，窮鄉(xiāng)猶窮?！叭魡柲甓嗌伲奎S河幾度清?！秉S河之黃，黃土高原“貢獻”最大。若非《退耕還林條例》實施，干山禿嶺何日綠，千年黃河幾時清？

驀然，那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冒出腦際。

眼前景象，近乎夢境，都有了圓滿的解釋?！熬G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河長制”“林長制”的全面執(zhí)行，《森林法》《草原法》《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實施情況考核辦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的制定、修訂、創(chuàng)新、實行，既是20年來環(huán)境保護偉大成就的源頭出處，更是中華民族實現(xiàn)百年夢想奠定千年基業(yè)的根本保障。

為此，有幾點切身體會與諸君共勉：經(jīng)濟實力是上層建筑的基礎(chǔ)，更是“植樹造林綠化祖國”的必要保障，否則，半途而廢是大概率事件；高瞻遠矚，頂層設(shè)計是造福國人的長遠之計，佑民之策；堅持不懈，接續(xù)奮斗，為官一任，也當造“綠”一方，真正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治國理念；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義務(wù)植樹，人人植樹，年年植樹，輩輩植樹，是每個人一生的積極修為，不可或缺。

庶幾，國之運可興，綠之夢可成。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