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楷松
單看徐冰作品,總會不自覺地想到現象學、符號學云云理論,愈想愈復雜。剛開始,是作品本身帶來的震撼和這種意識游走的興奮,而后卻逐漸深陷于復雜而深刻的思索,在“過度思考”中怠倦了。
到如今,“徐冰”似乎也成為當代藝術史上的一個概念,任社論言說,愈加陌生,留下一片模糊而抽象的霧靄。而在《我的真文字》中,并不透過藝術品,而是從文字上了解他,閱讀徐冰的隨筆,他與人通往的信件,這又讓“徐冰”本身清晰親切起來。
徐冰的作品被拋入社會,解讀層出不窮,最終似乎只是被固定成當代藝術詞典中的“徐冰”詞條而已。但這種現象也是有趣的,其中有許多層“真”“偽”的圈套:徐冰這個符號概念的指向,與徐冰本人所指的不同;觀眾審視中對徐冰作品的抽象印象,作品本身的呈現以及其原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之間的交織;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語言中的表達,與通過文字、口述傳達的表述之間的重疊與分離……
如此說來,不可直接把“閱讀藝術作品”等同于“閱讀徐冰”。這些藝術作品在環(huán)境中已然“自行”生長出了新的意義,將對作品的評判直接歸結到藝術家本人身上,是有失偏頗的。我們現在對他作品的印象,甚至直接的觀看,都已與他本人當下的存在隔了數層關系,甚至作品當下的存在語境與藝術家本人也是有些脫節(jié)的。
評價作品沒問題,但又因它們已被深深烙上了造物者某一生命階段的痕跡,藝術家必須對它們負責,二者不可避免地被連接在一起—這著實有些像父母與孩子的復雜關系。在此,私密性尚存的文字或許更適合用來了解他本人。
“藝術是宿命的,就是誠實的,所以它是有價值的?!毙毂奈淖钟幸环N謙遜的自明,他誠懇地相信著自己能做的藝術,也洞察著四周向他的作品、向他投來的目光。大概可以這么說:在這本書中,他對自己東西的批判比任何人都要猛烈。確實沒太夠有學問考究的,有的作品的確是不成熟的,許多東西只不過是想做,且做了,最終做成了—這已彌足珍貴,這些細節(jié)也都在他的這本 《我的真文字》中一一說道。
知青經歷對徐冰影響頗深:在杏樹下讀“毛選”,享受自我克制的同時讀一讀有關文藝的論述;他為老鄉(xiāng)們演示書法、設計黑板報,參與共同創(chuàng)作的刊物字體設計,諸如此類,被他記在《愚昧作為一種養(yǎng)料》的隨筆中。
徐冰就讀央美期間,有老師說“徐冰對農村的感情就是一種愛情”。這個中含義,不單單是一種對在地記憶的“農村情結”。我想,這段經歷也是徐冰能堅定站在生活一側的原因,以及他的行事能帶有一種那個年代特有風格的來由,在讀過此書后,也更能領略到他身上“在中國土生土長過的藝術家”的氣質。
他的思考角度,與當下時髦的理論思維并不同:與生活為伍,腳踏實地地“深入生活”。他驚世駭俗的創(chuàng)作如《天書》,歷時四年,最初只是源于一個簡單的想法:做一本誰都讀不懂的書。而后潛心在這種只滿足原始的、數目積累的興趣中和純手工的重復勞動中,不為所謂“當代藝術的辯論”停止手中的活兒。
在徐冰接受的一次訪談中,他提到,做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一種未知的、調動全部能量的階段。他真能為了做一件作品全然投入某段生命,這或許是他自己說的“完美主義潔癖”的滿足,而這種近似對自我約束力的滿足,也可以追溯到他的知青年代。他作品中凸顯的生命力,也正來自這種將生活付諸自我信念的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
一開始并非什么深刻的想法,只是一個沖動,只是他想到了,也真正做到了,而最可貴的也正是“他想到了”和“他真正做到了”這個事實。他真的“傻傻地”與自己實在的生活站在一起,相信自己那四年的生活,享受這樣勞作的生活,也就這樣過活了四年。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倔”,但沒有這樣的“倔”,怎么會有這些作品呢?
徐冰的作品往往坦誠,平鋪直敘,本就無需什么復雜詮釋,能打動人心的也正是這種真誠,以及能呈現在結果上的精雕細琢。本書的文字,同樣是一種幾近淳樸又扎實的思考。之于徐冰自己,這些東西是他全部生命在某一階段的真實顯現。
這種藝術幾近與生活畫等號的程度,已經超越了生活的范疇,至此,已成藝術。似乎在當下,信仰當代藝術某種“批判性”的光暈,并以此為藝術評判的標準時,某些腳踏實地、卻能帶來另一種內在批判的東西,被忽略掉了。
《鳥飛了》(2001)由500多個不同書體制成的“鳥”字組成,鳥飛起來,一路從簡體印刷體走向繁體印刷體、楷書、隸書、小篆;西方觀念藝術的代表作《一把椅子和三把椅子》,討論的是自柏拉圖就開始談論的“文字(符號)”“摹寫(繪畫)”和“實物”間的關系。這兩件作品能形成有趣的對比:似乎都在討論概念與實在間的問題,前者的表達手法更簡單,即利用的是中文本身的象形性;后者的對比更鮮明,主要在形式上形成差異,因為英文與實物之間缺乏直接的視覺相關性。
這組對比,讓我想到“內強”(intensité)的問題。徐冰并非追求許多優(yōu)秀的當代藝術作品做到的—一眼看過去就能給人極強刺激,而是追求多看幾眼,作品自己就說話了,把觀眾引向藝術家想要的反思效果去;作品本身承載著藝術家有深度的思考,其本身的體量與所要傳遞的思考內容是相契的。
徐冰的作品,同樣能激發(fā)觀眾反思,但他本人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呈堂供證”卻不然:他的創(chuàng)作更多是出于對自己某個信仰的堅持。這個信仰是有關他自己的,可能看到他剛開始做事的人還會覺得這人有股好笑的“傻勁兒”,而他藝術的力度就出現在這種對自我信仰的堅持中,并不斷向自己的那個愿望“西游而去”,在內心修行布道。
版畫是“復數性”的創(chuàng)作,版畫家在對材料翻來覆去處理時,不斷加深了解材料作為藝術語匯的性能,在這里成為了徐冰藝術的特色—并非通過理論性的讀書人的渠道來學習和思考,而是在工作室動手的過程中不斷領悟。
在重復地制作形似的木版畫的過程中,每一次行為本身、在每個時空連環(huán)幀流動著的感受、在此過程中的思索,都產生著差異。閱讀后回想觀看徐冰作品的初印象,那種強有力而堅實的“藝術的力量”,正來源于他的“內強”。作品幾乎是巧奪天工的精度、布置得一絲不茍應運而生的形式感,說來是“較為膚淺的層面”,但徐冰就是能做到這種他人遠做不到的有關強度、內涵的震撼。強度夠了,深度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若說他的作品是“偽文字”,而這本書是“真文字”的話,這真文字主要在談藝術,注腳作為表征的作品,并非真正的“藝術”。而他的作品也并非意在藝術,而只是做他想做的事情,最終卻達到了藝術的境地。
這其中,或許確實有多方原因共同促成,但在此姑且簡化為這樣的話題:處理事物時,目的性太強的接近反而會喪失掉本該從自身顯示出來的東西。這其中越讀越有種中國哲學的意思。若一味用西方當代藝術的標準來評判,或許就有些片面了。
這也值得深?。寒敶囆g評判的標準,是否已經過于奉行一套“深度”觀念?這個“標準”,事實上讓許多看似激進的批評失去了其本身的批判性,也容易忽略一些作品本身的真實力量。徐冰的文字,讓我不禁思考這樣的事情。正如他在《一個轉換案例的研究》中的反思:我知道在短暫的時間內,人們記住它,是由于它強刺激的語言而不是其內涵。這讓我反思,大量的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為什么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感到“文字”于他,好像是青年叛逆時期需要針對的大家長:充滿敬畏,又夾雜調侃。常有人說他頂破天、離經叛道,我覺得這樣強烈的詞不太適合徐冰。他反而有股青年的氣量,沉得住氣,腦子連軸轉,對現實有深刻認知后不動如泰山地抵抗,各種力量都蘊藏在他既無差別、也有差別的勞作和生活中。像是周圍事情對他反抗,而他儼然不動,在這種相對運動中卻說是他在反抗周圍事物—倒不如說這是周遭面對徐冰的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