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無間道》過后第20年,莊文強把香港翻了個面。
在新作《金手指》中,他不僅讓梁朝偉、劉德華兩人時隔20年再合作,更讓觀眾看到了槍戰(zhàn)、販毒、古惑仔之外的另一個香港。
近些年,大銀幕里的香港電影,類型固化愈發(fā)明顯,不是“無間道”,就是跛豪、毒販、臥底,翻來覆去,觀眾逐漸審美疲勞,而《金手指》是例外。
作為編劇、導演的莊文強,主動舍棄了很多炸裂但觀眾早已厭倦的傳統(tǒng)港片元素。他另辟新意,讓梁朝偉與劉德華兩人角色正邪調(diào)轉(zhuǎn),不再有《無間道》中舉槍指著對方的驚險,卻依舊處處懸心,金融犯罪的外殼內(nèi),仍跳動著緊張刺激的港片心臟。
莊文強利用滿屏燙金的視聽語言,搭建出古惑仔、兄弟情之外的另一個香港,一個浮華荒誕的金融帝國。他用“有利可圖”四個字總結(jié)香港的核心價值,從《金手指》故事發(fā)生的七八十年代到今天,內(nèi)核未變。
作為香港電影繞不開的人物,莊文強用他認為遜色但其實很不錯的普通話,平和地與南風窗記者討論著這一切?!按蠹叶家詾槲覀儗懯裁蠢习宥紩I,會投,其實并不是。老板還是在問有沒有一個《無間道》,有沒有下一個《竊聽風云》,有沒有下一個《無雙》?”
在與麥兆輝共同編劇《無間道》并一舉成名之前,莊文強已經(jīng)入行做了六年編劇,后來獲得金像獎、金馬獎、華鼎獎等多項電影獎項,可以說陪伴香港電影從黃金時期走到了深陷瓶頸的今天。
這個出生于1960年代的香港影人,自認為身上有不少很“不香港”的特質(zhì)。他寫《無間道》里的正邪交鋒,拍《金手指》里的欲望狂歡和紙醉金迷,但莊文強本人是更保守和低調(diào)的,至今沒有買樓,不喜歡做束縛自由和可能帶來不安全感的事。
已年過半百的莊文強,仍想盡力寫出、拍出自己生命里的香港,而不是被古惑仔、“籠屋”定義的香港。
香港電影的未來,也并不如片中金光靚麗的金融帝國那樣在時代邊緣走鋼絲,而是在癲狂與浮華過去后,愈發(fā)顯出用心沉淀的東西。
《金手指》劇本剛寫完時,莊文強還沒想到讓梁朝偉和劉德華來出演。彼時,當務之急還是找到愿意投電影的“老板”。正好,那段時間,《無間道》的修復版在法國發(fā)行藍光碟,法國媒體想來采訪莊文強,莊文強就想起了20年前的老朋友。
他分別打電話給梁朝偉和劉德華,邀請他們再聚首。劉德華問他:“20年以后還有什么好玩的?”
莊文強想了想說:“那不如這一次倒過來,你來演好人,他(梁朝偉)來演壞人?!?/p>
梁朝偉飾演的程一言,上世紀70年代偷渡來港,通過操控股市,從蝸居“籠屋”到白手套,短短幾年內(nèi)狂賺百億,靠玩弄金融規(guī)則和鉆漏洞在資本市場一路狂飆,只手遮天,坑騙港民數(shù)十億,一度動搖香港經(jīng)濟。
囂張的程一言與內(nèi)斂的梁朝偉性格相去甚遠,為了找到角色,梁朝偉光試造型就花費了好幾個月。直到一天,其中一套上身后,梁朝偉對著鏡子,忽然感覺到了不一樣,開始自覺地嘗試一些程一言的形體動作。
“我發(fā)現(xiàn)我們找到一個東西,是連現(xiàn)實中的梁朝偉都沒有的,那個東西就是自信心。”莊文強說,“他(梁朝偉)會相信他就是神,他可以讓程一言相信自己‘我就是神’,我就是能制造奇跡?!?/p>
后來進入角色狀態(tài),梁朝偉整個人變得“untouchable”,他告訴莊文強,別讓別人碰他,“怕入戲后會打人”。
程一言不是像《華爾街之狼》里的萊昂納多,也不像去年初《狂飆》里的高啟強那樣,以普通人的姿態(tài)開端,被誘惑與欲望漸漸引向不歸路。程一言的主動性更強,即便蝸居籠屋,他的野心從一開始就不止100萬。
在特定的時代情境和命運環(huán)境下,“他真的不覺得自己有罪”,莊文強說,“我?guī)痛蠹屹嶅X,要不是股災的話,大家都發(fā)財,股災不是我的責任”,這是程一言的想法。
定型后,莊文強還特地去問過一個與案件原型人物有過交往的人:“這樣會不會太浮夸?”對方告訴他,“原型更浮夸”。
程一言的角色原型陳松青,是香港歷史上曾引發(fā)全港轟動的“佳寧案”主角。1980年,佳寧集團以9.98億港元天價買下地處香港金鐘的金門大廈,轟動全港。9個月后,佳寧又以16.8億港元的高價售出金門大廈,一時間炒高股價至十幾塊,大批股民趨之若鶩。
與現(xiàn)實中一樣,電影里,劉德華飾演的廉政公署調(diào)查主任劉啟源,追查程一言17年。但程一言的勢力之大,不僅在香港,甚至在整個金融帝國只手遮天。
個體荒誕行為背后對應的時代土壤,是莊文強總不會放過的創(chuàng)作基底。
電影開頭,一場香港警察與廉政公署(ICAC)的對峙,拉開了本片內(nèi)在的暗面背景。黑壓壓的警員高舉印著“法蕩然無存”的大旗,揚言要討伐廉政公署。
劉德華飾演的廉政公署調(diào)查組主任劉啟源,曾經(jīng)也是香港警察的一分子。莊文強自己還記得,上世紀70年代,香港警察隊伍貪腐嚴重,港英政府的處理方式,也往往是睜只眼閉只眼。莊文強小時候住在一棟“住了很多左派的大廈”里,常常在家附近的小巷里見到警察打人,各種暴動。
為了遏制沖突,港英政府成立了ICAC,“但其實人手從哪里來?一大半就是從警察那里來”。
莊文強也認識一些那個年代的警察,“不貪腐的話很難活的”。因此,在莊文強的認知里,那個年代的人做警察,無外乎兩大原因:為了貪污,或為了絕對的正義。
劉啟源就是為了后者,他對程一言十幾年的追蹤不舍,源自此。
與劉啟源意猶未盡的最后一場談話后,被追查十數(shù)年的程一言忽然認罪伏法。這也許讓《金手指》的結(jié)局略顯倉促,但莊文強說,“那種情況在90年代的香港法庭上是蠻常見的,尤其是商業(yè)犯罪里,控辯雙方往往都有一個妥協(xié)的過程,然后以前的金融法規(guī)也不是很完善,程一言那樣的人也有很強大的法律團隊……”
前期調(diào)研的時候,莊文強遇到一些百億甚至千億的富豪,破產(chǎn)或被控告之后,“他坐幾年牢,但兜里已經(jīng)賺翻了幾百億”,像程一言這樣的人,總有手段,總有辦法。
原型事件的主人公,趕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被裁決,避開了重刑制裁,最終僅獲三年刑期,加上病假保釋,其中又實際只坐了一年半牢獄。
鉆規(guī)則漏洞的人,往往也有能力玩弄規(guī)則,甚至玩弄法律。程一言這號人物身上與時代相互嵌套的荒誕性,被莊文強有意為之地設計在了結(jié)局里。
作家西西說,香港是“浮城”,作家劉以鬯筆下形容香港的“潮濕”被導演王家衛(wèi)化用。而今50多歲的導演莊文強,有獨屬于他自己的香港色調(diào)。
《金手指》里,程一言對任達華飾演的地產(chǎn)商曾劍橋說:“本來想著來香港蓋樓,沒想到變成了炒家。”任達華飾演的曾劍橋罵他:“你別做夢了,香港不是用來做夢的地方?!?/p>
香港是現(xiàn)代金融的天然舞臺?!霸谙愀郏悴煌顿Y就好像有罪一樣?!鼻f文強從小認識的香港,是一個“全民炒股”的城市,《金手指》里描繪的瘋狂氛圍,在莊文強成長的1970年代,半點不夸張。
莊文強出生的1968年,恰是香港經(jīng)濟起飛的開端,繁榮、富裕與欲望,交融著腐壞的潛流。從小時候開始,莊文強就經(jīng)歷過香港的好幾次股災?!靶r候有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大人突然間有錢了,過了一陣子又突然沒錢了。這種事情發(fā)生了好幾次。”
因為股災,莊文強小時候,家里由富裕轉(zhuǎn)為窘迫,從“魚翅撈飯”,變到?jīng)]有錢買新校服;到十多歲的時候,學校里有每天都請大家喝汽水的同學家里出現(xiàn)問題,父母忽然消失,再也沒有音訊。
香港的法規(guī)與稅務條件,比全世界其他地方更開放。“那么小的地方,一天能有超過1000億成交,你知道嗎,IPO首次發(fā)行股票,香港的成交量全球第一?!鼻f文強從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見過的“程一言”不止一個,也聽聞過不少一夜轟塌的財富神話。
半個多世紀后,莊文強總結(jié)香港的核心價值,四個字:有利可圖。“程一言在今天都還有,只不過換了武器,換了舞臺。”
程一言塑造的商業(yè)帝國,就是這份荒誕性的濃縮和顯影。他利用的,不僅是人們不切實際的暴富貪欲,還有整個香港社會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一部分畸變。
前期調(diào)研的時候,莊文強也嘗試去找到“程一言”背后的金主,發(fā)現(xiàn)找不到?!耙话銇碇v,所謂正常的類型片,好像必須存在一個像魔鬼一樣的大反派?!彼詈蟀l(fā)現(xiàn),“原來誰都是金主,這是一個環(huán)境的問題”。
“我成長的地方是如何得來?它的輝煌及墮落是從何而來?當中有些基本因素,也是這個地方必然會發(fā)生的事……”相較之下,莊文強很不“香港人”。他的理財觀念保守且乏味,雖然從小耳濡目染投資,自己卻搞不來投資,錢都存進銀行。
“大家都說我笨,看著錢一直白白地貶值,在香港,好像你不去做關(guān)于賺錢的事就是有罪的一樣?!?/p>
莊文強總是在做很不“香港”的事。大學的時候,他本來念的是工程科,以后想當工程師。那個時候,工程在香港是非常有前途的。莊文強成績也很好,18門課拿了14個“A”。
不過,讀了一年后,莊文強還是覺得這不是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于是重新報考“傳理”,轉(zhuǎn)去學電影。家里人都覺得他瘋了,放棄一個賺錢前途大好的專業(yè),轉(zhuǎn)去學藝術(shù),這超出了香港人的行為邏輯。
而真正開始學電影后,莊文強發(fā)現(xiàn),比自己有天賦的人太多了。只不過,畢業(yè)多年后,那些與電影漸行漸遠的同學,大多按部就班結(jié)婚成家、買房,然后被套在房貸里,“再也不敢踏出(舒適圈)”。
直到今天,莊文強還是沒有買樓,不想做“這么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事”。他跟太太開玩笑講:“我們家升值得最快的就是我,你對我好一點就是最好的投資。”
美國學者大衛(wèi)·波德維爾曾經(jīng)提出,香港電影的秘密在于“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這八個字多年來亦被用作港片輝煌時代的概括—動作的緊張刺激,畫面與敘事的大膽與鮮明,以及內(nèi)里包裹的轟轟烈烈的義、情與理。
但莊文強提醒道,20余年前,走向世界的香港電影,其實大多都不是靠大制作與大場面,而是以市井世情的刻畫與深入觸探取勝。
香港人共通的文化心理,以及香港這座繁盛城市豐富的層次與景觀,構(gòu)成了對香港仍有情懷的一代電影人至今仍堅守和相信的重要原因。
從浸會大學畢業(yè)后,莊文強先去劇組打工,做過燈光師、攝影助手、收音師等等,“從很低下的工作做起”;后來揣著兜里僅剩的60塊進入TVB,還是打雜為主,預算、編更表,業(yè)余時間寫劇本自娛自樂,直到世紀初期《無間道》的出現(xiàn),讓他在影壇一舉成名。
但那個時候,他已親歷香港電影病危的1990年代。回歸后,在大陸市場逐漸被打開的同時,隨著全球化擴張,工業(yè)邏輯也入侵香港影壇。莊文強記得,有一年,一共產(chǎn)出了364部電影,幾乎一天一部。
但隨后的金融危機卻給電影行業(yè)帶來滅頂之災,嚴重的時候,拍電影的人白天等著開工,下班后去開出租。
“港片其實過去很輝煌的時候,我們有《胭脂扣》,有周星馳的喜劇,有殺手片,也有黑幫電影。另外還有一些很香港味的喜劇,以前都賣得很好。”莊文強指的是那些真正拭亮香港的豐富性與時代性的電影,不只有刺激感官的警匪和武俠,還有從底層滋長起來的江湖氣、小市民、真正的世俗香港。
20多年來,莊文強的作品持續(xù)觸探香港在現(xiàn)代背景下的核心精神與價值流變,尤其是資本規(guī)則對社會與人心的扭曲。另一部與麥兆輝共同編劇、導演的《竊聽風云》,已率先在全球金融風暴大背景下,剖解香港這座世界頂級金融森林空間的狹小與人性復雜性的極限拉扯。
2018年上映的《無雙》中,郭富城、周潤發(fā)飾演的偽鈔犯,在虛與實、真與假之間徘徊彷徨,逐漸迷失自我,在理想與現(xiàn)實、欲望與罪惡之間沉淪。
當時,寫劇本的時候,莊文強去走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很多做偽鈔的人都是藝術(shù)行業(yè)出生的。講到這里,他情不自禁自嘲:“從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和電影學院畢業(yè)是很像的,你畢業(yè)一下子就失業(yè)了?!?/p>
“港產(chǎn)片的形式和類型,是會根據(jù)資源而改變的。沒有市場,就沒有題材?!弊?990年代至今,莊文強親眼見證了香港電影從輝煌到危機,從自救到工業(yè)化,再到今天的阻滯。他并沒有老影人那種對舊香港的迷戀情結(jié),他筆耕不輟,希望自己永遠跟得上新的時代與人心。
多數(shù)時候,這個陪伴香港電影一路走過來的老人,呈現(xiàn)出令人寬心的踏實和信心。2019年,憑借《無雙》獲得第38屆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的莊文強,在領(lǐng)獎后的采訪中,半開玩笑地說:“常常說‘港片死了’‘港片死了’,其實我都沒死,港片怎么會死?”
但私下里,他其實并非信心滿滿?!按蠹叶家詾槲覍懯裁炊加欣习逋叮鋵嵅⒉皇恰?,莊文強早已習慣故事沒人要。2006年寫好的《無雙》,直到2016年才有人投拍。寫劇本讓莊文強上癮又苦悶,連太太都常常不滿:“她說我一寫劇本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魂不守舍。”
“我的運氣比很多人都好?!彼肓讼氲?,自己和梁朝偉都是幸運的人,“我們其實是可以一事無成的”。
也許電影本身就是一場豪賭,生活的保守主義者如莊文強,正如他此前所說的,“電影是一門很犯賤的藝術(shù)……讀藝術(shù)、讀電影本就難以維生。我能夠以電影為事業(yè),賺到錢,生活還過得不錯。這是天跌下來的幸運”。
如今,莊文強口中的“老板們”都想要接地氣,所以,大銀幕上的港片,一半以上都是動作片,“過去這十幾年都只投動作片”。一方面,自是為了保守,“但我們沒有資格去要求人家不保守”,莊文強也寫“現(xiàn)在的”香港,劇本堆在手里,做好了永遠無法面世的準備。
不過,我們沒有必要期待時光倒流,電影亦是時間的藝術(shù),輝煌與癲狂過去后,反而是放下對價值與情懷的執(zhí)著,仍在嘗試打破形式與類型桎梏的創(chuàng)作者,值得多一份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