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yè)面孔

〔塞內(nèi)加爾·法國〕法圖·迪奧姆 李琦 譯

編者按：如今我們正處于大規(guī)模遷徙和高速流動的時代。由全球發(fā)展不均衡造成的跨國移民問題日益凸顯并變得越發(fā)復(fù)雜。在移民作家筆下，遷居他國的人群，包括逃離天災(zāi)人禍的難民，要穿越地理邊界才能抵達目的國，還要突破社會制度阻隔和文化壁壘，構(gòu)筑牢固的心理防線，才能在“不適之地”扎根立足。在此過程中，他們反復(fù)游走于想象的母國與居留國、過往與現(xiàn)在、回憶與現(xiàn)實、認同與求異之間，尋找著可以穿墻破壁、改頭換面的關(guān)口，猶如一群面目模糊、日夜游蕩于邊境墻外的幽靈。本期移民文學專輯我們推薦一組書寫這群“幽靈”的生活經(jīng)歷的作品——塞內(nèi)加爾作家法圖·迪奧姆的小說《職業(yè)面孔》、加拿大90后作家江艾的科幻小說《給我英語吧》、阿根廷作家萊昂納多·塔里菲尼奧描繪美墨邊境難民生活的紀實散文《重回蒂華納》、英國作家卡里爾·菲利普斯和皮柯·耶爾的對談《何為家？何以為家？》。

形色各異的面孔，語言，口音，衣著，以及重量不同的行李箱。一顆顆心臟，跟隨主人夢想的節(jié)奏跳動著。高音喇叭里輪番播報的信息使用的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幾種語言，或者說是最重要的幾個帝國主義國家的語言。那聲音鉆進了聽得懂的旅客的大腦，另一些人則對之充耳不聞。鞋子摩擦地磚發(fā)出的陣陣聲響暴露出主人的春風得意或窮困潦倒。夏爾·戴高樂機場裹著冬裝蘇醒了，它張開大大的雙臂，一副接待有錢客人的妓女模樣。各色人等的命運藏在它的微笑背后。然而，僅憑入口大門的裝飾并不能猜測到里面住所的真實面貌。

我就是這樣來到法國的，不是巴黎，而是斯特拉斯堡。這是一座充滿陽剛之氣的城市，擁有一座高聳的大教堂，猶如一根勃起的陰莖指向天空。我從一月到五月一直蝸居在家，除非不得已，我?guī)缀鯊牟怀鲩T。外面，一切是如此整齊劃一。

平等這個概念從來沒有如此名副其實過，沒有人可以躲過這樣一身武裝：大衣、手套、圍巾和靴子為冬天的城市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造的族群，一個穿著保暖衣物的族群。大家都是羊毛球和工業(yè)顏色的組合。種族特征被掩蓋了。有一天，在通往學院的路上，一位老太太走在我前面，我覺得她和我的奶奶長得非常像，我不敢超過她，害怕看到她的面孔以后魅力盡失。

她邁著碎步，走得很慢很優(yōu)雅，我跟在她后面，因為內(nèi)心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而不禁一笑：我想告訴奶奶，我看到了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歐洲白人（此處原文為toubab。該詞主要用于幾內(nèi)亞、馬里、塞內(nèi)加爾、岡比亞和毛里塔尼亞等西非地區(qū)，指代當?shù)氐臍W洲白人后裔）。又或者，我想告訴這位阿爾薩斯女人，她長得很像我那位黑得像塊烏木的奶奶。

經(jīng)歷了幾個月漫長的等待，夏天終于來了。它不加任何克制地盡情展示自己。它在美好的肉體上肆無忌憚地張揚著，在丑陋的肉體上掩蓋著局促不安。每個人的裝扮都是代表自己國家的身份證。人們不再捂著大衣、圍巾、手套和靴子，以膚色為代表的身份象征取代了這一切。有些人把他們的膚色視作戰(zhàn)利品，有些人則將之看作代表苦難的十字架。

我也任由我的膚色作裝飾，穿梭在城市里，心里想著一會兒見面的時候可以用什么理由吸引對方雇傭自己。十一點鐘，我要去參加一個幼兒看護的工作面試。我在馬路上走得很快，但感覺周圍看我的目光比平常多。突然之間，我想隱身，變得不可見。我自忖，為什么這些使勁兒盯住我的目光似乎既要把我推走，又想叫住我詢問一番。

我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想：“可是，又能躲到哪里呢？”

隨著最后幾粒冰雹在太陽蠻橫的目光下消融，冬天所提供的相同又隱蔽的衣物包裝也不復(fù)存在。人們的身形，房屋的樣子，世間一切從此有了各自的面孔。面孔，就像機場，像入口，外表的裝飾從不會揭示出隱藏在里面的迷宮。面孔，凝聚了基因與文化，猶如一個代表種族和民族屬性的牌照。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周圍的人會一直盯著我看：整個非洲，以及真實存在的抑或想象中的非洲特征，都匯集在我身上，我的面孔不再屬于我自己，而是非洲朝向歐洲的一扇窗口。因此，當我到達赴約地點時，我只需要報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如果再加一句我是非洲人，就顯得多此一舉，毫無必要。更何況，這位可能是我未來雇主的人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的女兒給我開的門。她舒舒服服地坐著，看著我朝她走過去。

“你找到這個地方了？”她問我。

“你好，夫人?！蔽液退樟宋帐?。

她沒有給我時間回答剛才那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就緊接著說道：“啊，我沒猜錯，我在電話里聽到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非洲人，真可愛！”

我變得謹慎起來。這些女人，當她們用鼻音說著真可愛時，她們的實際意思是：真可怕。

看我沉默不語，她朝我晃了晃腦袋，看起來愚蠢極了。

“你——懂——我嗎？”

“是的，夫人。”我忍住笑回答道。

仿佛是為了確認我說的是實話，她問我來法國多久了，一邊說，一邊比畫著，那些動作并不是手語。

她那可笑的舉止，我不知是該用惡毒的小丑還是用笨拙的舞者來形容。然后，她站到我面前，指了指行李箱，十根手指像香腸一樣又粗又胖，眼睛閃著光，好像在開啟我的心智。她問道：“你——在法國——多久？”

為了符合在她心目中的愚蠢形象，我只是簡單地回答：“一月，夫人?！?/p>

她微微側(cè)身轉(zhuǎn)向她的女兒，好像這樣一來，她所談?wù)摰娜司筒辉偈俏?，她輕蔑地撇了撇嘴說道：“這么看起來，還是我女兒更早慧些?！?/p>

大門開了。出現(xiàn)了一個瘦高個，右手拎著一個公文包，那包好像把他的右肩都拉低了。

“親愛的，你們好??！”

夫人和女兒都跑去親吻這位有生命的骷髏：這是剛下班的一家之主。他的目光掃視一圈，落在我身上。女主人說道：“這是我丈夫，杜邦先生?！?/p>

“你好，先生。”我一邊起身，一邊打招呼。我還沒來得及和他握手，他就已經(jīng)走向樓梯，準備上樓。他的妻子追在后面說道：“親愛的，這姑娘是過來看孩子的?！?/p>

我頭頂上的木地板在女主人沉重的腳步下吱嘎作響，她一定沒有聽說過速瘦（原文為slim fast，英國著名代餐奶昔品牌，創(chuàng)立于1977年）減肥餐或者慧優(yōu)體（原文為weight watchers，是一家全球頂尖的健康減重專業(yè)咨詢機構(gòu)，倡導通過智慧飲食和合理運動達到健康減重）減肥計劃。我想：在我老家，男人都喜歡圓潤豐滿的女人，她一定會很受歡迎。就好比架子鼓可以讓非洲鼓的聲音變得柔和，男主人的腳步靈巧地配合著身形圓潤的女主人的腳步。隨后，男主人提著他的尖嗓問道：“所以呢？”

“她看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來法國的，但是我對她說的話，她好像能明白大概意思?！倍虐钆炕卮鸬?。

男主人的聲音稍微有了一點活力：“但你讓我們拿這個做什么？”

我的目光在這間美式廚房里游蕩，最后停在了一對肥肥的蒼蠅上，它們正在水池里堆放的盤子上交歡。盡管正午已過，但是杜邦一家看起來并沒有準備吃午飯?？赡苓^一會兒，女主人會打開冰箱，快速拆開一個紙盒，拿出一個鋁箔紙包裝的半成品菜，放進微波爐轉(zhuǎn)一會兒，好投喂杜邦一家。不過這一切和我毫無關(guān)系。我又想到了男主人的問題：“但你讓我們拿這個做什么？”

我是“這個”。這就是他們對待我的方式——“這個”。我不配擁有姓名，也不配被稱作女士或者小姐，而是“這個”。我只是“這個”，甚至都不是“那個人”?；蛟S，當男主人用“這個”指代我的時候，他對我的感情就像我對盤子上交配的蒼蠅一樣。

短暫的沉默后，女主人又重復(fù)道：“所以呢？”她問丈夫。

“你可以雇另一個姑娘！”

“你倒是說說哪一個？”她叫起來，“你知道，我的招聘廣告已經(jīng)發(fā)出去兩個星期了，這段時間，是我在費心費力地照顧孩子們。”

杜邦一家有兩個小孩，小的剛一歲。那天杜邦夫人把他放在托兒所了。

“你可以雇上周那個姑娘?！蹦兄魅苏f。

女主人大發(fā)雷霆：“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沒看到她那副樣子嗎？好像剛從集中營出來似的。她從來不笑，就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我才不會把我的孩子交給這么一個可怕的人！”

這些話讓我發(fā)笑。我明白為什么他們提到的姑娘在女主人面前從來不笑，仿佛戴著一副死人面具。有時候，這些找幼兒看護的雇主真以為自己在給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招人。事實上，就算是給這些金發(fā)碧眼的歐洲人擦屁股，你都要具備一切可能想見的品質(zhì)：擁有一袋子文憑，并且一貧如洗，愿意接受這點可憐的工資。

幾分鐘后，杜邦先生又說：“你可以雇前天那個姑娘！”

“那個，不行！”女主人一字一頓地說，“她有一個小孩，而且更要命的是，她還懷著孕呢。她根本不會全心全意照顧我的兩個孩子。我一直在想，她以后要怎么在那個廉租房的小隔間里照顧她的兩個小孩。不過，這就不是我要關(guān)心的了。她就這樣把孩子生下來一點都不負責任，她在生之前就應(yīng)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而不是到我這里訴苦。我不想雇她，我不想哪天看見她把我孩子的東西偷走給她孩子用?！?/p>

在這段長篇大論之后，我從男主人的沉默中猜出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他唯一記得的，是對話開始時的那個問題，于是他立刻回到那上面：“不要告訴我說……但你讓我們拿這個，這個杰拉爾汀做什么！”

“聽著，讓-查爾，”她喊道，“明天，你就要出差，一走一個星期，難道要我來管家里的這一切嗎？我也有工作。再說，這些人都是打工的，而且更聽話，和我們這里的潑婦完全不一樣。你還記得去年那個嗎？她把我們鬧到勞資法庭上，就為了從我們這里坑點錢，而現(xiàn)在這個呢，至少能讓我們落個清閑。我就雇她了。我朋友安妮塔有個和這個一樣的傭人，不僅對她唯命是從，還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兒?！?/p>

這就是所謂的“這個”：對杜邦女士來說，非洲人是無知和服從的近義詞。男主人現(xiàn)在知道讓這個做什么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傭人。我想，可能在這個國家，就連職業(yè)也有各自的面孔。特別是最辛苦而薪水最低廉的職業(yè)。當你聽到風鉆的聲音時，不用轉(zhuǎn)身，你就能確定看到的一定是個非洲、土耳其或阿拉伯男人，總之，是個外國男人在操縱手柄。當你聽到吸塵器的聲音時，幾乎總會出現(xiàn)一個非洲、葡萄牙或者亞洲女人。對于女主人提供的這份工作，我符合它需要的長相。而且，雇傭我對她來說有兩個好處：她把黑人等同于無知，這樣她就擁有了一個對自己權(quán)益知之甚少的雇員，更容易實行操縱和壓榨。而且，由于她丈夫身上潛藏的種族主義，保姆變情敵的可能性自然就沒有了。

當杜邦夫人下樓回到客廳時，差不多下午一點了。那對蒼蠅在我周圍飛來飛去，她機械地對我笑了笑，說道：“你——明天——一早——上班，一周三十個小時，最低工資標準，支票支付。你——提前——三十分鐘，我——告訴——你——工作。”

“是，夫人?！蔽椅樟宋账氖?，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我七點半準時出現(xiàn)在她家。簡短的寒暄后，杜邦夫人給我布置了幾項常規(guī)工作。去學校的路上，她的女兒告訴我該走哪條路。女主人上班前在手表表面和奶瓶瓶身都用顏色做好了標記，這樣她的非洲奶媽就可以根據(jù)標記確定嬰兒喝奶的時間和定量。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女主人只有在清早和深夜的時候才碰面。每天早上，她會利用那點有限的時間額外給我增加幾項工作，就像給小孩下命令一樣：“你——給我——熨——衣服?！?/p>

其他幾天則是：“你——用吸塵器。”

又或者：“你——擦地板?！?/p>

每天早上，我都是同樣的回答：“是，夫人?！?/p>

每天晚上當她回到家的時候：“晚安，再見夫人?！?/p>

有一天晚上，她對我說：“我女兒——不高興，你——和她——玩?！?/p>

在我看來，就算我笑臉相迎，屢次嘗試，這個小女孩還是有點不愛和我說話。中午，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把午飯給她送進去。沒有什么比這樣一個來自小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特別是還有人給她灌輸了地球上其他民族的人都是原始人這樣的思想。但是，考慮到我這張面孔常常遭到雇主的拒絕，我需要保住這份工作。于是，我開始采取行動來討小姑娘歡心，做一些大家期待我做的事情：模仿猴子的舉止，以此來獲得杜邦小姐對我的好感。一周以后，我變成了她的非洲奶媽，她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一天，吃飯的時候，她問我：“你為什么是黑色的？”

“因為我吃了太多巧克力。”

她一邊看著我，一邊哈哈大笑。我看出來她并不相信這個回答。我沒有再做補充。我想，當她把我們的對話講給她媽媽聽的時候，她媽媽會覺得我比第一次見面時還要蠢。

夏天好像是一個不忠的情人，離開又回來，然后再次離開，好像這樣是為了確認一種狀態(tài)，即所有離開的事物都會再回來。我還是在杜邦家工作，換尿布，給紅彤彤的小屁股擦粉，一天往返學校兩次，推著里面躺著一個金發(fā)寶寶的嬰兒車出門——我還沒法假裝他是我自己的孩子，用吸塵器吸地，熨衣服，擦洗房間里的每一塊地磚，對著杜邦一家粘在馬桶壁上臭氣熏天的屎破口大罵。我做了這么多，卻只得到一份照看孩子的收入。

女主人對我很滿意。一天，她把一條自己穿不下的裙子送給我。我并不想要，那條裙子難看極了，而且有年頭了，至少是一九七幾年買的。要知道，女主人平時的打扮很像英國女王：她的服飾和她的外表非常匹配，發(fā)型像萵苣，衣著像花菜。我看著她，不禁會想：如果這樣的女人都能讓她的丈夫興奮起來，那么只能說總有一些男人認為特蕾莎嬤嬤也很性感。我出于禮貌，接受了這條裙子，然后在一年一度的舊衣回收中趕緊把它處理掉了。金錢可以買來一位傭人，但是買不來好的品位。謝謝女主人。

杜邦夫人熱衷于以知識分子自居，時刻準備點撥我。有一天，我的雇主夫婦回家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一點，小女孩讓我用錄像機給她放錄像看。她想看灰姑娘的故事，這該死的灰姑娘，幾代女性對雙腳尺寸擁有特殊情結(jié)，就是因為她。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碰房間里的機器設(shè)備：之前有一次，我在做家務(wù)時打碎了一個瓶子，女主人就為了這點黏土從我的工資里扣了五百法郎。所以，就算小姑娘不停地請求我，我還是拒絕碰錄像機。女主人問我：“你——會——打開——錄像機——嗎？”

“不會，夫人?！蔽一卮鸬?。

她打量著我，帶了點同情，又帶了點蔑視。

“你——腦袋——用來——思考——嗎？”

她帶著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轉(zhuǎn)向她的丈夫，繼續(xù)對我評頭論足，她說：“笛卡爾說過，Cogitum sum，意思是，我被思考?！?/p>

顯然，說完這番話，女主人和她丈夫就形成了某種默契，自然而然就把我從接下來的對話中排除出去。不過，這一次太過分了，她欺人太甚，還擅自篡改笛卡爾的精神。我無法阻止她通過貶低我來裝出一副有學識的樣子，但是我要求她把話說對了。于是，我反駁道：“夫人，你錯了，笛卡爾說的是Cogito ergo sum，意思是‘我思故我在’，這句話可以在他的著作《方法論》里找到?！?/p>

女主人放下手中的錄像帶，男主人正準備把餅干送到嘴里的手也停在半空。這是我在他們面前第一次說出的一句完整的話。男主人恢復(fù)常態(tài)，對我說道：“杰拉爾汀，你以為你是誰，竟這樣責備我們。你要知道，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太太在工作前通過了高中畢業(yè)會考，而我，你也看到了，我是一名教育界人士，讀過兩年大學的！（此處原文為Bac+2，按照法國學制，進入大學讀兩年后，可以獲得一種類似于我國大專的文憑）”

盡管我沒有說話，但是我那平靜的笑意就像一把手術(shù)刀扎在杜邦先生的皮膚上。女主人試探性地問我：“你好像上過高中？”

“不，夫人，”我回答道，“兩個月前我拿到了文學學士文憑。親愛的夫人，今天黑香蕉（一種在法國流行的巧克力飲料品牌，圖標上往往有一張黑人面孔）先生的孩子也可以成為讀書人?！?/p>

我在心底又加了一句：“這回我看你說什么！”

杜邦先生走向樓梯，準備上樓，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我打賭他還在反復(fù)琢磨，不過這一次是出于別的原因：

“但你說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此處法文原文為“Mais qu’est-ce que tu veux qu’on fasse avec ？a？”這句話既可譯為“但你讓我們拿這個做什么？”也可譯為“但你說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這句話在文中出現(xiàn)時，根據(jù)不同的語境，分別采用了不同的譯法。）

女主人上樓和他會合?？蓱z的小姑娘還一直在錄像機前等著看灰姑娘。總有一天，她會像她媽媽一樣，明白魅力四射的王子并不存在，灰姑娘的小腳根本沒法走路。我和還在生氣的小姑娘道別，在樓梯下面沖著先生和夫人聲音洪亮地道了聲晚安，帶上門走了。我過了一個平靜的周末，周一早上八點鐘，我出現(xiàn)在杜邦家。我決定不再提前半個小時到。兩年了，他們從來沒有給這額外的工作時間算過錢。

“早上好，夫人?！蔽液退蛘泻?。

“早上好?！彼龑ξ艺f，“我正等您呢，小姑娘要去上學，如果我送她過去，上班就會遲到。您愿意每天提前半小時來嗎？我會付錢的?！?/p>

“好的?！蔽掖鸬?。

我沒有做夢，這位高高在上的夫人開始變得彬彬有禮。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就對我以“你”相稱（法國人初次見面時通常用“您”相稱，表示尊重），但現(xiàn)在她開始注意自己的用詞。那周天氣很冷。時間一天天流逝，尷尬和仇恨也隨之消失。幾個月以后，我時不時免費給準備考試的杜邦夫人上上法語課。她不再用蹩腳的法語和我說話，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在法國，相熟的朋友之間以“你”相稱），叫對方的名字，就連讓-查爾也是如此。有時候我們還一起吃飯。他們似乎很喜歡塞內(nèi)加爾的特色菜，當他們說起黑人的時候，不再使用“那些人”，而是“非洲人”。

只有一個問題：自從讓-查爾知道我讀過笛卡爾的書，他就開始琢磨，豐滿的巧克力色屁股可能也很舒服。

法圖·迪奧姆（Fatou Diome）1968年出生在塞內(nèi)加爾，在達喀爾讀完大學后去法國留學并獲得文學博士學位。2003年憑借其自傳體長篇小說《大西洋的肚子》引起文壇關(guān)注，后又發(fā)表《面對造假者的瑪麗安娜》《那些等待的女人》《桑戈馬爾守夜者》《憑什么熱愛生活》等長篇小說。

原刊責編? 趙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