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蟲之歌

李漢榮

一

深夜，我讀著杜甫的詩，看見一粒書蟲，小心地行走在書頁里，漫步在一首抑揚頓挫的七律里，似乎在細心地體會著杜甫的一段心事。

它踩著平平仄仄的步子，踩著唐朝的韻律，它踏著一只蟲的慢節(jié)奏，呼吸著歷史深處彌漫的頹敗氣息，呼吸著古老的書香。

二

我感到納悶：幾十年里，我從來沒有在同一頁書上見過兩只以上的書蟲，我見過的，都是孤單的書蟲。它獨自睡眠、沉思、禪定、進餐、行走和發(fā)呆。它是獨行俠，是喜歡獨處的君子和隱士嗎？

三

一只孤獨的書蟲，在無窮的厚厚的時光書卷里穿越，也在無邊的宇宙里穿越。孤寂的書蟲，穿越了萬卷史書的書蟲啊，也許只有你，才真正領(lǐng)悟了時間的奧義，以及宇宙和生命的奧義？

四

也許你會說：這書蟲雖然閱書萬卷，卻很可能一字不識，不過是一粒隱居于書里的蟲，焉知書的奧義？

但是，我卻要說：尊敬的先生，你非書蟲，又怎知書蟲的心思？

誠然，我也不知書蟲的心思。但是，只要一看見書蟲，我就有了只有書蟲才能帶給我的那種特殊的、幽微的心思。

那么，我的心思，有一部分很可能就是書蟲的心思。

只有書蟲，能帶給我這種既浩茫又幽微的心思。

心物同構(gòu)，意象相契——我眼里有書蟲之象，心里有書蟲之思；此蟲此思，心物互映，也是般配。

由此，我以為，穿越萬卷時光之書的書蟲，已然洞悉時光的奧義。

五

你又問：何以見得書蟲洞悉了時光的奧義？

我還是以靈性來感應(yīng)，以直覺來揭示——

書蟲，一代代以書籍為故土，以文字為摯友，穿越寂寂長卷，跋涉茫茫書山。它們知道，文字已經(jīng)敘述了一切，書卷已經(jīng)收藏了一切。因此，再說一字都屬多余，再發(fā)一聲皆是滑稽。所以，它們自古至今無聲無息，只是安靜地感受那蒼茫的氣息，并以其謙卑的身影向我提示：除了無盡的時光和無窮的蒼茫，除了我們對蒼茫的片刻體悟，在體悟時留下幾聲嘆息，然后便很快被蒼茫淹沒——而說到底，我們的所謂存在，其實就是不存在。我們的所謂深刻，其實就是知道了自己太過淺薄。

時光或生命，也許會有片刻的喧囂和繁華，但喧囂過后，繁華過后，終歸寂靜和蒼茫。

這就是無聲無息的書蟲，說給我的哲學(xué)和心學(xué)。

在一卷蒼茫的書里，書蟲無聲無息地對我說著，說得我心里一片蒼茫。

六

我想，除了這孤寂的、生生世世都淹沒于浩瀚書卷之中的書蟲，還有誰真正洞悉了埋藏在一本偉大的書里的蒼茫意境和蒼涼嘆息呢？

若是讀不懂偉大書卷里深藏的那種孤寂和蒼涼的意味，若是讀不出寫在書的空白處的無言的話語，那么，你根本就沒有真正讀懂書，或者，你根本就沒有讀過真正值得讀的書。

這書蟲，也許一字不識，但它感受和呼吸著那蒼茫氣息，并以其謙卑身影向我提示：除了無盡的時光和無窮的蒼茫，除了對蒼茫的片刻體悟，在體悟時留下幾聲嘆息，然后很快被蒼茫淹沒——除了蒼茫，以及在蒼茫面前的謙卑，我與你，并不存在。

七

我對這孤寂的書蟲懷著十分的好奇、愛憐和尊敬。

常常，我們不經(jīng)意間的隨手翻閱，書頁的輕輕摩擦，都會置它于死地，然而，它們一茬茬默默地去了，它們一茬茬又悄悄地來了。它們細小的腳步走過世世代代的書卷，走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生老病死，嘗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血痕淚斑，見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戰(zhàn)爭與和平、自由與奴役、柔情與暴力、睿智與愚蠢、高貴與無恥、清純與淫亂、莊嚴與荒誕、希望與絕望、黎明與黑夜，見過無數(shù)動人的情節(jié)和悲慘的故事，也見過許多無聊的敘述和淺薄的喧囂。它們默默地陪伴著屬于人類的書，陪伴著屬于人類的文字，陪伴著時光老人冗長的敘述和嘆息，陪伴著一代代孤寂的讀書人和思想者，以它們細小的身影和孤寂的步履，向我們提示時光的奧義和書的秘辛，提示每一個生命都必須面對的孤寂。

八

書蟲，是隱居于萬卷詩書里的智者、修士。

書蟲，是真正做到了無我、無欲、無名、無功的真隱者。

書蟲比我更安靜、干凈、純粹、虔誠。

它妄念消盡，純靈獨存——于無涯宇宙里，默默做一粒書蟲。

而我作為一個蠅營于書外的書蟲，遠不如書里面的書蟲。

九

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

真心不言心，言心非真心。

真修不言修，言修非真修。

真懂不言懂，言懂非真懂。

真隱不言隱，言隱非真隱。

我們何曾見到一粒書蟲，從書卷深處跑出來，跳到書脊和封面上大聲宣布：我博覽群書，我學(xué)貫中西，我道通古今，我智接天人，我乃自古至今最偉大書蟲也。

我們何曾見過這樣狂妄無恥的書蟲？

十

把自己縮小成比最小的文字還要小的細微，以自己的幾乎不存在，顯現(xiàn)書的存在、文字的存在以及真理的存在，顯現(xiàn)讀書人的存在。

從悲哀的故事里走過，你幻化成一滴滴淚水。

從深沉的情感里走過，你幻化成一粒粒珠貝。

從心靈的喜樂里走過，你幻化成一點點笑意。

書蟲，你讓文字去說明和敘述一切。你在文字里行走，卻從不遮擋了文字，你偶爾出現(xiàn)在文字的旁邊，是在告訴我們：這些文字，我給你們加了重點號，你們要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讀。

書蟲，一年年、一代代，從不離開心愛的書，是陪伴我們沉浸于深閱讀的書童。

書蟲，從遠古啟程，死心塌地追隨著書，一步步穿越千秋一路走來的親愛的書童，我愛你。

十一

每當看見一粒小小的書蟲，也在孤獨地穿越時光的寂寂書卷，穿越命運的茫?；囊皶r，我的難免孤寂蒼涼、無助悲憫的心，也得到了些許安慰和鎮(zhèn)定——看吧，如此微小孤單的一粒書蟲，它已微小到只能用“一?！倍鵁o法用“一個”來形容了，卻能安靜坦然地走過自己的一生，那么，先生，你呢？

十二

從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認識書蟲開始，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對書蟲的生命歷程和生活方式還是一無所知。

它們吃什么？喝什么？它們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它們怎樣撫養(yǎng)孩子？書蟲和書蟲之間有友誼和親情嗎？它們有社交生活嗎？它們會孤獨和抑郁嗎？作為博覽群書的“書生”，它們對書有何印象？它們?yōu)g覽、閱讀和品嘗了無數(shù)文字，它們對文字感到好奇和神秘嗎？它們品讀過萬卷古今之書，在它們眼里，古人之書和今人之書有何異同？它們對繁體字和簡體字有何評價？它們對文言文和白話文有何印象？它們對漢語和英語有何心得？它們對淺薄的書和深邃的書有何不同感受？它們對寫滿謊言的書和呈現(xiàn)真理與真相的書有不一樣的嗅覺、觸覺、味覺和感受嗎？它們對花哨的書和素樸的書有什么不同的印象和評價？它們對粗暴冷酷的文字和忠厚善良的文字有自己的直覺和感應(yīng)嗎？

十三

你們認識讀書人嗎？你們尊敬思想者嗎？你們遭遇過焚燒書的暴君和踐踏書的酷吏嗎？

在文明之書被投進野蠻的大火的那一刻，你們隨那文弱的書卷同時化為灰燼，你們，也是為文明殉道的烈士。

你們與不合時宜的思想者以及不合時宜的書籍，曾被關(guān)押在同一座文字獄里嗎？在歷史的暗夜里，唯有堅貞的文字，仍沒有中斷對光明的呼喚和對良知的深情敘述。

即使良知被囚禁，即使正義的書和善良的文字被戴上鐐銬，即使許多精明的人放棄了對正義的堅持和閱讀，但天真的書蟲依然陪伴著這些受難的書和受苦的文字，寸步不離。

直到窗外的陽光和清風(fēng)叫醒了蒙塵的文字，那時，書蟲們來到書的空白處和有光處，它們縱情奔跑，用我們聽不見的聲音，大聲歡呼和歌唱。

十四

書蟲，每當想到這些，我就對你們不僅有了幾分尊敬，而且生出一種同情，還產(chǎn)生了一種對不起你們的愧疚——

你們熱愛文字，迷戀書香，陪伴書生，卻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劫；你們，儒雅、斯文的書蟲啊，你們也曾與文明一道受過火刑，也曾與良知一起坐過牢獄，我能否代表歷史向你們謝罪和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十五

一個愛讀書的人與一個不愛讀書的人，同時出現(xiàn)在書的正面或背面的時候，你們會嗅出他們身上散發(fā)的不同生命氣息嗎？

一個純潔少女投在書頁上的眼神，與一位滄桑老者投在書頁上的眼神，其光澤與溫度折射在你們身上，你們覺察到它們的不一樣嗎？

那是誰，輕輕打開書頁，撫慰了寂寞的文字，同時也撫慰了你——幽居于文字密林的隱士，你們感到了那細膩的溫情了嗎？

那是誰，在一個個不眠之夜，捧起一本命運之書，他對著悲哀的文字淚流滿面，淚水打濕了紙頁和紙上的文字，也一次次打濕了你們。

作為隱居于書卷里的生靈，你們從來沒見過海，但是，你們真的沒見過海嗎？其實，你們經(jīng)常在情天淚海里遨游——每一本浸染血淚的杰作都是情天淚?！都t樓夢》是情天淚海，《悲慘世界》也是情天淚海，《復(fù)活》是情天淚海，杜甫、李商隱的詩是情天淚海，蘇東坡、李清照的詞也是情天淚?！?/p>

歷史用少量的蜜和大量的鹽供養(yǎng)著人類，供養(yǎng)著人類的心靈，也供養(yǎng)著你們——隱居于書卷里的書蟲，這些跋涉于情天淚海里的精靈。

十六

你們一輩子在書里生活、繁衍、睡眠、沉思、游覽、修煉，你們是否感激書？是否感激寫書的人？是否感激紙和文字？是否感激人類發(fā)明了書？你們是否也有對死亡的恐懼？

你們死后，仁慈的書就收藏了你們小小的干凈的遺體，你們死得其所，轉(zhuǎn)生凈土。

說實話，我甚至有點羨慕這種死法——安安靜靜，干干凈凈，無聲無息，?喪事至簡——簡到幾乎沒有喪事，也就幾乎沒有死這回事。

這是多么干凈的離去?。?/p>

百年之后，我要是也能這樣離去該有多好啊。

一生一世，你們在書海里遨游，在書山上攀登，在書林里隱居，在書卷里修行，在書香里安憩，在速朽或不朽的文字里生生死死。

親愛的書蟲，對自己與書糾纏的一生，你們有何心得呢？

十七

親愛的書蟲，請原諒我，原諒我對你們的一切一無所知。

休去說什么宇宙如謎，僅僅小小書蟲，也是謎中之謎。

面對宇宙的浩瀚大書、時光的浩瀚大書、生命的浩瀚大書、命運的浩瀚大書，我們，不過是一粒小小書蟲，終生穿越，終生披覽，終生咀嚼，終生叩問，而我們所獲得的唯一知識，僅僅是——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知。

這是愛因斯坦說過的一段話，容我再抄錄一遍：

面對浩瀚的宇宙和無窮的時間，當我們似乎窮盡了我們的心智做了一番探求之后，我們所獲得的最大的知識，就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無知。

十八

此刻，我面前展開著的是《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第五十八頁，我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一粒書蟲也在字里行間散步徘徊，這小小書蟲似乎也對愛因斯坦談?wù)搳W秘的這段文字深為著迷，它安靜地停留在奧秘里，不知不覺間也成為奧秘中之奧秘。

既然書蟲為這段話加了重點，所以，我覺得很有必要把這段話也抄下來——

我們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經(jīng)驗是奧秘的經(jīng)驗。我們認識到有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存在，??感覺到那種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感受到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這種情感構(gòu)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這個意義上，而且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是一個具有宗教感情的人……我自己只求滿足于生命永恒的奧秘，滿足于覺察宇宙的神奇的結(jié)構(gòu)，窺見它的一鱗半爪，并且以誠摯的努力去領(lǐng)悟在自然界中顯示出來的那個理性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其極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十九

看來，我還得老老實實做一粒書蟲，在時光和生命的浩瀚書卷里，繼續(xù)謙卑地鉆研、修行。

你看，一粒孤獨的書蟲，也在厚厚書卷里，跋涉命運的深溝巨壑和崇山峻嶺。

它們走過贊美的文字，卻沒有一粒文字是贊美它們的。

它們走過驚險的句子，卻沒有一個句子敘述它們的驚險。

即使它們走在《圣經(jīng)》或佛經(jīng)那神圣的文字里，也沒有一個字一句話，為它們祈禱和祝福。

它們被人無視，也被神遺忘了。

它們沒有存在感，它們的存在幾乎就是不存在。

它們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走過了千年萬載的歷史長卷。

沒有一個文字關(guān)心和點評過它們，但它們審視過有史以來的所有文字。

它們和古老的文字一樣古老。

其實，它們就是最古老的文字。

它們是生命晦澀而神秘的隱喻和寓言。

廿

它們沉默地走過不為人知也不為神知的孤寂的歷史長卷，至今仍然固執(zhí)地走在大英圖書館、巴黎圖書館、哈佛圖書館、莫斯科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天津圖書館……億萬萬卷書頁里，都有它們的沉默、孤獨、謙卑的身影。

古往今來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科學(xué)家、美學(xué)家、神學(xué)家們，他們不知疲倦地著書立說，無疑，他們有著宏闊的思路和美好的旨趣，他們嚴肅地沉思，莊重地記錄，勤奮地書寫，他們寫下的文字和書籍，構(gòu)筑起人類精神的圣殿和心靈的廣廈，也在無意中為這些微小的蟲建造了棲身的住宅、進餐的食堂、隱修的道場和逃命的避難所，為微小的它們，在這個無處落腳的荒涼宇宙里，修筑了一條條隱藏于文字密林里的秘密小徑，讓它們?yōu)閷ふ易约悍N族的秘境和圣地而冒險、奔跑、尋覓……

廿一

書蟲，我是如此地愛憐和尊敬你們。

每次打開書，看到一粒孤單的書蟲小跑著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在令我沉浸或令我激賞的段落里，我都把這一刻視為一次不期的神秘機緣，視為我會見時光的使者的秘密儀式——我知道，你們從上古啟程，穿越了萬古時光和萬卷詩書，一路經(jīng)歷了幾多劫火、幾多狼煙、幾多牢獄、幾多暗夜，終于在此刻見到了我，我也在此刻見到了你們。

為了這一面之緣，我們都在時光的長卷里走了那么久。

廿二

見到你們的一刻，我總是停止對書頁的翻動和閱讀，讓自己靜下來，慢下來，停下來，停頓在時光的寂靜蒼茫中，停頓在寫滿暗示的書的空白處，停頓在你無聲的敘述里。

我默默聆聽，默默凝視，凝視一粒孤獨的蟲，如此安靜地，在沉默的文字里孤獨地行走，然后一轉(zhuǎn)身，去了時光的另一頁面。它該是去面對更陌生的文字和更冷峻的故事，去叩問與領(lǐng)悟更深奧的時光和更深奧的敘述……

廿三

至于我本人，也寫過幾本微不足道的小書，將自己的溫熱心跳，存放在幾頁文字里，期待那心跳不至于隨著某一天體溫的忽然消失而很快消失，至少或可多保存些時日，讓后人知道此人來過這里并且寫下了那些文字——我之所謂寫書，目的僅此而已，真的不足掛齒。

讓我略覺欣慰的是，我寫的那區(qū)區(qū)幾行文字和薄薄幾冊書頁，除了存放自己的心跳和悲喜，竟不小心也為書蟲提供了生活的住宅、進餐的食堂、睡眠的床榻、散步的庭院和修行的殿宇，而且是全免費，不收一文租金！

我不禁為書蟲暗自高興，在這個一切商品都漲價、一切資源都匱乏的紅塵俗世，你們何其有幸，享受著生老病死全免費的尊貴待遇。而且，你們一生一世都在書卷里漫步，然后，就安靜而干凈地在書香里坐化，將自己也化為一縷書香。

生是書蟲，死為書香，其生其死，何其斯文，何其干凈，何其純粹。

廿四

感謝書蟲光臨，入住署著我名字的幾本小書，入住我修造的幾間紙上草堂，歡迎親愛的書蟲入住我文字的寒舍！唯愿我寫下的文字還能比較真誠、純正和干凈，還能散發(fā)出心靈的清香和自然的氣息。

書蟲們，愿你們在這些文字里和書頁里，平安地度過你們的這一生和下一生。

即便我終將不復(fù)存在，也還有你們守護和品嘗這些安靜的文字和古舊的紙頁。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