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落葉的人

莫曉鳴

黑暗和寂靜壓著我，睡眠昏天黑地，連一個短夢都不敢靠近。凌晨某個時刻，我被樓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吵醒，疲倦使我背過身去想再睡一會兒，說話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時而發(fā)出興奮的大笑。睡眼惺忪中我隱約聽出，原來是小區(qū)保潔員蘭姨買彩票中獎一千多元，一大早她便提前上班，焦急地將這一喜訊告知同事。只是，他倆無比愉悅地分享成果，說笑聲不斷，全然不顧樓上那些疲軟在夢里的人，他們需要以睡眠補償一天的勞碌。

我所居住的小區(qū)如今已屬老舊小區(qū)，當(dāng)年這個處于黃金地段的地方，鬧中取靜，地利人和。我夾雜在蜂擁而至的購房者中，揣著東拼西湊的購房款，沒有半刻猶豫就簽下了購房合同。當(dāng)時看著那么多隨手從包里掏出大捆鈔票的人，我在心里暗暗感慨，?？谡媸莻€藏龍臥虎的地方，即便房地產(chǎn)泡沫使經(jīng)濟一蹶不振，有錢人仍是隨時濟濟一堂。十多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小區(qū)里的花草樹木仍生機勃勃，郁郁蔥蔥，我和那些常默默擦肩而過的陌生鄰居，還有一幢幢令我熟視無睹的樓房，已紛紛顯出滄桑窘態(tài)，以不同表情呈現(xiàn)歲月的圓融和冷酷。

歲月同樣在蘭姨身上留下顯而易見的痕跡。她在我們小區(qū)當(dāng)保潔員已經(jīng)十多年了，春去秋來，波瀾不驚，我卻目睹她從一個豐腴少婦變成一個眼袋黑厚頭發(fā)花白的中年婦女。小區(qū)里有很多枝繁葉茂的樹木，撐開大片大片的綠色讓人心情舒暢，走在綠蔭里容易讓人想到未來可期和企盼降臨的好夢。只是每到秋冬兩季，掃落葉便成了蘭姨的煩惱。有時她會邊掃邊罵，罵忽冷忽熱的天氣使葉子易落；罵秋雨無情，傾瀉而下生生將綠意未盡的葉片剝落，樹疼有誰知。有一次我騎電單車從她身旁經(jīng)過，聽到她自言自語的咒罵聲，便故意逗她說，樹疼樹自己知道啊。她順著聲音抬起頭，半張著嘴，對我似笑非笑，為自己看似矯情的心懷不知所措。窘境中，她抬手抹抹汗，仿佛要抹去臉上那羞赧之色。

小區(qū)西側(cè)的垃圾房曾被將至老年的瘦高個兒保安稱為“寶庫”，我聽后疑惑了許久，直到有一天終于明白，住戶們每天丟棄的紙箱塑膠鐵器之類，林林總總，全被蘭姨變廢為寶賣掉了。這種細水長流的買賣作為蘭姨工資的補充，讓她的內(nèi)心得到滋潤和慰藉，卻也讓小區(qū)有些人眼饞起來。住戶里有個老人，在海南山區(qū)農(nóng)場當(dāng)了一輩子割膠工，勤勞的本性使他老了手腳仍閑不住，喜歡四處閑逛撿些廢品賣零錢，全然不顧衣衫光鮮的兒子兒媳的臉面，彼此爭吵過數(shù)次卻全無改觀。老人偶爾會在蘭姨下班后，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躡手躡腳地走進垃圾房，然后翻揀一番，可能是因為心虛，常?？爝M快出。蘭姨急了，在小區(qū)里截住老人談了好幾次，每次都尖聲叫嚷你有退休金又有兒子養(yǎng)，何必跟我搶食？我要養(yǎng)家糊口啊。每次老人都偏頭看著樹上跳來跳去的啁啾小鳥，面無表情，一副無以言說的無所謂的樣子，像是在聽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后來我才得知，蘭姨的丈夫是泥瓦匠，幾年前干活時從腳手架跌落，輾轉(zhuǎn)好幾家醫(yī)院治療仍落下半身癱瘓。她唯一的兒子還在讀中學(xué)，是個留著寸頭的黑瘦男孩，我見過一次。那天他穿白色圓領(lǐng)T恤衫，背后印著歪歪扭扭氣勢磅礴的“瘋火燎原”四字。從這個眼睛亂轉(zhuǎn)的男孩身上，我看不到依稀的久遠的幸福，也在心里暗暗為蘭姨擔(dān)憂。

很早我就注意到，蘭姨腕上戴著一只精巧的女式手表，但因年月久遠和磨損，表面和表鏈灰暗無光，沒有那種偶爾一晃的光亮。每次拿起長柄掃帚開始工作前，蘭姨都會熟練地摘下它，習(xí)慣性地裝進口袋。這讓我很奇怪，不就是一只舊手表嗎？有次蘭姨看到我盯著她摘手表的動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對我簡短講述了這只手表的故事。她的家在海南中部一個山村，本分寡言的父母就養(yǎng)育了她姐弟倆。那時家里窮，三餐都是胡亂將就，讀完初中后她就來?？诖蚬?，供弟弟繼續(xù)學(xué)業(yè)，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了深圳。弟弟是個好弟弟，事業(yè)上爭強好勝，做人知冷知熱，領(lǐng)了第一個月工資，就大大方方給她買了這只手表?？珊蘩咸鞜o眼，日夜渴望出人頭地的弟弟，工作僅一年便在車禍中去世。至今，蘭姨仍抹著眼淚后悔當(dāng)年沒阻攔弟弟去深圳，那里僧多粥少，人多搶食，誰的車速都特別快，哪能不出事呢！這只手表跑了十多年都不停，夜以繼日，風(fēng)雨無阻，在蘭姨眼中就仿佛是弟弟不息的心跳。

去年夏天，不知是否因天氣燥熱的緣故，?？诮?jīng)常停電。不斷的突然斷電讓我古舊的電腦不堪調(diào)戲，便使出自己的脾氣性子，干脆死機再死機。我掂量了好幾日，總算下決心換了臺新電腦，于是讓蘭姨將舊機拿去當(dāng)廢品賣。站在我的客廳里，她眨巴著眼睛很高興，瘦削的面孔上漾著汗津津的笑容，她心直口快地說這種舊電腦能賣一百塊，我給你五十塊吧。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準備抽出錢給我?？蛷d里響著掛鐘的嘀嗒聲，我看到她錢包折疊的地方壞了，垂掛著一小塊橢圓形的碎皮革。我當(dāng)然不想要她的錢，便說了許多客氣話，將她送出門去。第二天一早，蘭姨敲我的門，我開門看到她手里提著一只鼓鼓的蛇皮編織袋。見我一臉疑惑，她一邊將袋子遞過來，一邊說，這是她父母在鄉(xiāng)下種的花生，沒打農(nóng)藥，每天吃幾顆，這東西補腦。見我仍遲疑，她將袋子往我門框里一放，丟下一句“我要上班去了”，便轉(zhuǎn)身咚咚咚跑下樓去。我怔怔地看著這只裝滿花生的袋子，忽然感到，這座眾聲喧囂令人一驚一乍的城市，仍是有一些美好在悄然傳遞的。

從我居住的小區(qū)旁邊蜿蜒流過的美舍河，水波粼粼，給這座城市帶來無限的靈性，被譽為海口的母親河。經(jīng)改造后的河流兩岸綠樹成蔭，花草爭榮，不難看出它們帶著綠化城市的使命。前年四月，這條充滿活力的河流讓海口沸騰了：有人將六十多萬元現(xiàn)金和一塊名表裝進編織袋，悄悄沉入河底，不久竟被水面作業(yè)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撈起。新聞一爆出，人們神色各異議論紛紛，有的惋惜，有的惆悵，也有的咬牙切齒。蘭姨曾悵然若失地盯著手里的長柄掃帚，在我面前慨嘆那個同行太傻了。不用猜就明白是貪官的錢，怎么就慌慌張張報案上繳了呢？那可是半套房子啊。往后好幾個中午，我都見她在美舍河邊來回走動，手握一支長竹竿在水里攪來攪去。正午的陽光熾烈刺眼，每次我都遠遠地躲開，或匆忙改道，不去打擾她的盼望。

周而復(fù)始的時間沒有終點，晨昏交替的生活卻讓我們絲毫不敢懈怠。漫長而渺小的人生需要慰藉，所以我們習(xí)慣了黑夜之后一定是黎明來臨，厚黑云層里總會有乍泄的陽光。這天，一個鄰居給我打電話，說：你給蘭姨捐了多少錢？我心里一驚，暗想：蘭姨家出什么事了？趕忙問為什么要給她捐錢。對方說蘭姨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她在我們小區(qū)服務(wù)了十多年，我們都該幫幫她。我心里暗喜，連聲說是是，窗外的天光一片暖黃色。第二天早上出門，在小區(qū)碰到正在忙碌的蘭姨，我掏出兩百元遞給她，并祝賀孩子考上大學(xué)。她一愣，伸手接了過去，這個善良女人眼里有光，頗難為情地說：謝謝，謝謝你們。然后她轉(zhuǎn)身，繼續(xù)揮動長柄掃帚，使勁清掃地面的落葉和碎屑雜物。此時，八月的太陽被枝葉篩下的光斑，還有此起彼伏的蟬鳴，繽紛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