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銳(Yuri Pines) 陳鵬 宇 譯
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亞洲學系;故宮博物院
近年來,先秦及秦漢出土文獻材料的不斷公布,為學界開辟了新的研究視角。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對比閱讀,可以讓我們提出新的問題,并且重新繪制中國文明形成階段之政治、社會和思想演進的軌跡。下文,筆者將嘗試通過對清華簡《越公其事》的解析提出一些新的可能性。首先,這篇文獻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涉及我最關(guān)切的兩個學術(shù)領(lǐng)域: 早期中國的史學史和政治思想?!对焦涫隆泛單奶峁┝嗽酵豕篡`反敗為勝、終滅吳國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該版本記載的史事并非比其他版本更準確,其重要性在于它讓我們得以深入探究一種流行于春秋和戰(zhàn)國之際的史書體裁,我稱之為“教訓類敘事”(詳見下文)。此外,《越公其事》中所描述的勾踐的自強政策,也為研究戰(zhàn)國時期政治思想的演進提供了新的視角。
在本文刊出之前不久,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從中國傳來。湖北荊州棗林鋪造紙廠M46出土竹簡535枚。其中一篇文本被整理小組命名為《吳王夫差起師伐越》(以下簡稱“《吳王》”),其內(nèi)容與《越公其事》非常相近。截至本文修訂時(2021年11月),《吳王》尚未全文發(fā)表,但先行發(fā)表的數(shù)枚竹簡內(nèi)容讓我得以勘正之前翻譯和分析中存在的一些謬誤。(1)有關(guān)棗林鋪的發(fā)掘,參趙曉斌: 《湖北荊州棗林鋪戰(zhàn)國楚墓》,見國家文物局編: 《2020中國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72—75頁。有關(guān)《吳王》部分竹簡的內(nèi)容及其與《越公其事》異同,參趙曉斌: 《荊州棗紙簡〈吳王夫差起師伐越〉與清華簡〈越公其事〉》,清華戰(zhàn)國楚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清華大學,2021年11月。
《越公其事》有75枚竹簡,簡長41.6厘米,滿字簡每支書寫31~33字。根據(jù)簡文留空,可將這篇文獻分為十一章。篇名截自簡文最后四個字,而這四個字與之前的簡文之間實際上沒有明顯的分隔。但整理者認為,這四個字與前面的句子沒有關(guān)系,因而將其定為篇題。但是,《吳王》的內(nèi)容可以證明這一判斷是有誤的。(2)王輝最早提出“越公其事”這四個字應(yīng)與前文連讀,而不應(yīng)作為篇名,見王輝: 《說“越公其事”非篇題及其釋讀》,《出土文獻》第11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7年,第239—241頁。確實,《吳王》文本的第79號簡(即最后一枚簡),其四個字以后有“也”字以及“┗”符號,表示全篇結(jié)束。從字跡上看,這篇文獻是由同一人所寫就的,此人很可能也是清華簡中其他幾則歷史軼聞(historical anecdotes)的書寫者。(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上海: 中西書局,2017年,第11頁。該篇簡文相對來說保存較好,僅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受損嚴重,但缺字可試據(jù)傳世文獻及《吳王》文本補上。已有學者指出,整理者的簡序有幾處不夠準確(見下文)。但從整體上看,這篇文獻記載的內(nèi)容相對比較清楚。
簡文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前三章(簡1至簡25),記述了公元前494年勾踐兵敗于吳,屈辱求和以保有殘破的越國。第二部分包括第4至9章(簡26至簡59),記述勾踐兵敗后采取的種種政策。第三部分包括第10到11章(簡59至簡75),記述了吳越再次交兵,最終吳國兵敗滅亡。三部分之中,第二部分在傳世文獻中無可資對讀的材料,這一部分也是本文所主要關(guān)注的。而有關(guān)第一和第三部分,由于其內(nèi)容大多見于傳世文獻,本文只討論其間與傳世文獻差異較大的部分。
《越公其事》屬于一批來源不明的簡牘文獻,據(jù)說由楚墓中盜出,后流散至海外,2008年被搶救回來捐贈給清華大學。(4)詳參劉國忠: 《走近清華簡》,北京: 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Liu Guozhong, Introduction to the Tsinghua Bamboo-Strip Manuscripts, translated by Christopher J. Foster and William N. French, Leiden: Brill, 2016。然而,對盜掘材料的研究引發(fā)了兩個根本性的問題。其一,在另文中我曾解釋過,盡管有學者如金鵬程(Paul R. Goldin)從道德層面加以反對,但我認為對這些材料進行研究是合法的。(5)Goldin, “Heng xian and the Problem of Studying Looted Artifacts,” Dao 13 (2013), 153—160.金鵬程的這篇文章促使很多學者探討關(guān)于研究不明來源文獻的道德問題。如: Christopher J. Foster, “Introduction to the Peking University Han Bamboo Strips: On the Authentication and Study of Purchased Manuscripts,” Early China 40 (2017), 233—239; Martin Kern, “‘Xi Shuai’蟋蟀 (‘Cricket’) and Its Consequences: Issues in Early Chinese Poetry and Textual Studies,” Early China 42 (2019), 45—49; Yuri Pines, Zhou History Unearthed: The Bamboo Manuscript Xinian and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20, 43—44; Michael Friedrich(傅敏怡), “Producing and Identifying Forgeries of Chinese Manuscripts,” in Fakes and Forgeries of Written Artefacts from Ancient Mesopotamia to Modern China, eds. Cécile Michel and Michael Friedrich, Studies in Manuscript Cultures 20, Berlin: De Gruyter, 2020, 329—330; Edward L. Shaughnessy, “Preface” in The Tsinghua University Warring States Bamboo Manuscripts, Vol. 1: The Yi Zhou Shu and Pseudo-Yi Zhou Shu Chapters, Beijing: Tsinghua University Press, 2023, 16—21。其二,拋開道德方面的問題不談,仍然存在著一個實際的問題,即人們會質(zhì)疑不明來源文獻的真實性。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即某些最近出現(xiàn)的文獻——其來源途徑和真實性不明——是出自作偽者之手?
幸運的是,對于《越公其事》,在內(nèi)容相近的《吳王》文本公布之后,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解決。實際上,在《吳王》公布之前已經(jīng)有兩點證據(jù)可以強有力地證明《越公其事》的真實性。首先,簡背上有連續(xù)的劃痕,以標明這些簡在文獻所屬卷冊中的原始位置。根據(jù)這些劃痕,《越公其事》簡可以分成兩組(個別簡支,如最后一章的幾支簡,背面沒有劃痕,可能是由書手取自另一組簡)。由于簡背的劃痕現(xiàn)象是2011年才被古文字學者發(fā)現(xiàn)的,那么2008年前作偽者是不可能知道的。這也就有力地證明了《越公其事》并非偽造。(6)關(guān)于簡背的劃痕現(xiàn)象,參見上引Foster, “Introduction”; Thies Staack(史達), “Identifying Codicological Sub-units in Bamboo Manuscripts: Verso Lines Revisited,” Manuscript Cultures 8 (2015), 157—186。對于《越公其事》的劃痕,參竹田健二: 《清華簡〈越公其事〉の竹簡排列と劃痕》,《中國研究集刊》第64輯,2018年,第49—67頁;金卓: 《清華簡〈越公其事〉文獻形成初探》,簡帛網(wǎng),2019年3月19日。第二,正如金卓所注意到的,這篇簡文的第二部分與其他兩個部分在“于”或“於”的使用上有所不同: 第一和第三部分主要使用更為口語化的“於”字(第一部分“於”17例,“于”1例;第三部分“於”9例,“于”1例),第二部分則主要使用較為正式的“于”字(“于”共20例,“於”僅1例)。后文我們將分析這種分布的原因。盡管我不同意金卓認為《越公其事》與越國原始史料有關(guān)的觀點,但我贊同他有關(guān)簡文第二部分與其他兩部分來源不同的推斷,以及他由此主張的結(jié)論,即簡文不可能是偽作。(7)見上舉金卓文(關(guān)于第三部分的統(tǒng)計筆者有微調(diào))。誠然,我們不能排除存在一位異常狡猾的作偽者(見上引傅敏怡文),但是,如果說此人費盡心機在文獻中摻入幾乎沒人能注意到的語言學上的差異,那我認為這種懷疑超出了合理的限度。有鑒于此,甚至在《吳王》公布以前,我的結(jié)論就是《越公其事》與我之前所研究的《系年》一樣,都是真實的古代文獻。(8)關(guān)于我對《系年》真?zhèn)蔚姆治?參Pines, Zhou History, 43—48?!对焦涫隆放c《系年》還有一點類似,即對同一個字的不同轉(zhuǎn)寫。這或許也是出自書手對不同來源文獻的整合,但我贊同李松儒的觀點,對于《越公其事》,這種區(qū)別可能反映了某一位書手為求美觀而喜用異體字的習慣。參李松儒: 《清華柒〈越公其事〉中的一詞多形現(xiàn)象》,《出土文獻研究》第17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8年,第73—96頁。
《越公其事》中所記載的吳越之爭,是中國先秦史上最為著名的故事之一。最早的版本見于《左傳》。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大敗越王勾踐,以報兩年前吳軍被越軍擊退之仇。然而,夫差沒有聽從主要謀臣伍子胥的忠言,并沒有滅掉越國。之后,吳國汲汲于向北方拓展勢力,越國得以恢復實力,并最終從后方偷襲吳國。經(jīng)過一系列戰(zhàn)斗,勾踐最終拒絕了夫差的求和,越軍于公元前473年擊敗吳軍。(9)相關(guān)段落見《左傳》之定公十四年(五)以及哀公元年(二)、十一年(四)、十三年(三)、十七年(二)、二十年(二)、二十二年(二)。本文所引《左傳》章號據(jù)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
《左傳》的記述是一種夾雜著信息類敘述和詮釋性內(nèi)容的歷史敘事,我在另文中認為這是《左傳》的突出特征。(10)見Pines, Zhou History, 23—34。其中記載了許多細節(jié),如相關(guān)的日期、戰(zhàn)斗的地點、將相的名字,等等,同時也包括了許多重要的預言以及分析性的言論,這些言論與信息類的敘事相結(jié)合,讓讀者能夠獲得歷史教益。相關(guān)記述中特別重要的是伍子胥之言,其中論及了夫差的戰(zhàn)略性失誤,并預言了越國的再興。與我們的研究主題尤其相關(guān)的是伍子胥的其中一個預言——公元前494年,伍子胥宣稱:“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11)見《左傳》哀公元年(二)??梢院侠砑僭O(shè),借伍子胥之口說出這番話的人對越國的國內(nèi)政策是有所了解的。然而,奇怪的是,《左傳》只關(guān)注了越國的軍事和外交活動,并沒有記述那些興盛國力的舉措??傮w來看,《左傳》關(guān)于這部分的詮釋——即勾踐究竟如何不可思議地從一敗涂地到重新崛起、稱霸華東——是缺失的。這或許也正是后世相關(guān)記載激增的原因,它們要填補這部分空缺。
對于吳越之爭,《國語》呈現(xiàn)了三種截然不同的版本,每一種都對越國的成功做了相應(yīng)的解釋?!秴钦Z》直接歸因于夫差的狂妄自恣,以及對諫臣伍子胥的忠言不用。與之相反,勾踐則因其虛心納諫、知人善任而受到贊揚。同時他還具有關(guān)懷民瘼的美德,節(jié)儉親民,知道民生之所需,在外交上長袖善舞,在治軍上寬嚴相濟。所有這些都是其得以成功的原因?!对秸Z上》對勾踐的某些舉措記載得更為詳細,將其塑造為真正的英雄。文中,勾踐虛心聽取了大夫種的建議,改弦更張以獲取民眾的支持。他對民眾的關(guān)懷獲取了民心,最終使其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了吳國。與之相反,《越語下》則主張越國的勝利并不是因為勾踐,而是要歸功于其智囊范蠡。正是范蠡在軍事和外交上的謀略,使得越國能夠恢復實力并且打敗吳國。這三篇文獻都是從越敗于吳開始,以吳滅于越結(jié)尾,但對于越國制勝的原因,三篇所記則大不相同。
《左傳》和《國語》中的記述被司馬遷糅合于《吳太伯世家》和《越王勾踐世家》。后者大篇幅借用了《越語下》的內(nèi)容,使其成為《史記》“世家”系列中最富文學性的一篇。(12)汪春泓: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疏證——兼論〈史記〉“實錄”與“尚奇”之矛盾》,《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79—88頁。吳越之間的戲劇性故事也啟發(fā)了其他版本的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從戰(zhàn)國時期的短篇敘事到漢代的長篇著作《吳越春秋》和《越絕書》。有意思的是,傳世文獻中似乎沒有跟《越公其事》觀點相同的作品?!对焦涫隆穼⑹鲋攸c放在勾踐所采用的系統(tǒng)性自強政策上,而其他文獻(除《越公其事》的“兄弟文本”《吳王》以外)都并非如此。《越公其事》用新穎的方式闡釋了越國獲勝的背景,無論是其中包含的政治信息還是其展現(xiàn)出的戰(zhàn)國時期教訓類敘事的藝術(shù),都引人入勝。
起首的幾支簡損毀最為嚴重,但好在有其他版本及《吳王》文本作為參照,其內(nèi)容相對容易重現(xiàn)。這個故事有個標準的開頭: 吳王夫差伐越,越王勾踐被擊敗,帶著八千甲士撤退到會稽山,并派大夫種求和。大夫種向夫差進言,越國已經(jīng)成為吳國忠實的仆從,但如果求和被拒絕,“君乃陳吳甲,備鐘鼓,建【7】旆旌,王親鼓之,以觀句踐之以此八千人者死也【8】”。(13)本文引文皆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釋文除非有爭議,一般采用通行字(如直接用“敗”字代替原文“北”字)。【 】內(nèi)的數(shù)字為簡序。內(nèi)的字原本缺失,由整理者根據(jù)可以對讀的傳世文獻校補。筆者對簡文做了英譯,除了清華簡整理團隊的注釋,子居的詳細探討也讓我受益匪淺,參子居: 《清華簡七〈越公其事〉解析》(共七篇),子居個人網(wǎng)站http://xianqinshi.blogspot.com/2017/12/blog-post.html,2017—2018年。其他同道也曾提出寶貴建議,下文注釋中會一一說明。
這一開頭與《越語上》中大夫種之言非常接近。他的態(tài)度禮貌而順從,但也警告了夫差,如若一心滅越,越軍將與之決一死戰(zhàn)。在大多數(shù)有關(guān)吳越之爭的記載中,夫差都被描繪成一上來就要接受求和,并激起了伍子胥的強烈反對。然而在《越公其事》中,夫差與伍子胥的對話與其他版本大相徑庭。夫差告訴伍子胥(簡文稱為申胥)(14)此稱亦見于《吳語》。伍子胥受封于申因而稱“申胥”。他決意許和,后者反對說:
王其勿許【9】。天不仍賜吳于越邦之利,且彼既大敗于平原以潰,去其邦,君臣父子其未相得,今越【10】公其胡有帶甲八千以(鈍)刃偕死?【11】
相比《左傳》《吳語》《越語上》三個版本所記的伍子胥之言,此處其論辯要薄弱得多。在那三個版本中,伍子胥都在提醒夫差,吳越不可能和平共存,兩者之間有彼無我,因此抓住時機消滅敵人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对焦涫隆分?這部分關(guān)鍵性的言論明顯缺失了,僅剩了一點暗示,即上天不會再給吳國一次滅越的機會。(15)《吳王》文本更強調(diào)要抓住上天所給的機會,文中伍子胥曰:“今弗遂取,后必悔之?!?4】”(本文中引用的《吳王》均見于上引趙曉斌文)取而代之的是,伍子胥只是關(guān)注了一個細節(jié),即大夫種說越軍會頑強抵抗是否在虛張聲勢。夫差回應(yīng)了他的爭論:
大夫其良圖此。昔吾先王盍(闔)慮所以克入郢邦【11】,唯彼雞父之遠荊。天賜衷于吳,右我先王。荊師走,吾先王逐之走,遠夫用殘,吾先【12】王用克入于郢。今我道路修險,天命反側(cè),豈庸可知自得?吾始踐越地,以至于今,凡吳之【13】善士將中半死矣。今彼新去其邦而篤,毋乃豕斗,吾于胡取八千人以會彼死?【14】
夫差的回應(yīng)顯示,他對古今之事的了解程度非同尋常。然而,盡管他可能說中了越國境內(nèi)吳軍面臨的困難,他所總結(jié)的史事卻是有舛錯的。夫差提到了其父闔閭的主要功勛——闔閭率領(lǐng)吳軍大勝楚軍,于公元前506年攻入了楚國郢都。然而,夫差所述與史實頗有偏差。根據(jù)子居的理解,夫差將兩次戰(zhàn)役混成了一次: 公元前519年雞父之戰(zhàn),(16)詳參李守奎: 《清華簡中的伍之雞與歷史上的雞父之戰(zhàn)》,《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第107—115頁。以及公元前506年的吳軍入郢之戰(zhàn)。在此兩役中,吳軍由夫差之父闔閭率領(lǐng)(雞父之戰(zhàn)時闔閭尚未即位,稱公子光),皆獲大勝。(17)將這兩次戰(zhàn)役混為一談的錯誤在戰(zhàn)國時期是比較普遍的。見《呂氏春秋·察微篇》,參陳奇猷: 《呂氏春秋校釋》,上海: 學林出版社,1995年,第1003頁。雞父距楚國郢都(即引文中的“荊”,指楚國核心區(qū)域)大約400公里,因而,逃跑的楚國士兵“遠夫用殘”。如果子居的解釋是正確的,即夫差是把吳國的兩次勝利混成一次了,那么其對闔閭制勝原因的分析就是不準確的。即使按照整理小組的理解,這種不準確也是存在的。(18)整理者認為“雞父”即伍雞,伍子胥之兄,見于《系年》第15章(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 中西書局,2011年)。子居有力地反駁了這一點(見上引子居文)。即使整理者的觀點正確,我們也應(yīng)注意《系年》中的伍雞是杜撰出來的人物(詳參Pines, Zhou History, 59)。無論如何,夫差拿公元前506年那場勝利來教誨伍子胥,這本身就非常奇怪,畢竟那場勝利是出于伍子胥的謀略——夫差如何能用伍子胥的成名之戰(zhàn)來教訓伍子胥呢?簡文的作者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透露出《越公其事》的編纂與其所記史事應(yīng)已間隔數(shù)代之久(詳見下文)。
夫差的回應(yīng)成功地駁回了伍子胥的反對意見。這一章的結(jié)尾記述:
申胥乃【14】懼,許諾?!?5上】
這個結(jié)論與其他版本極為不同,讓人驚訝。其他所有版本無一例外地責備夫差的頑固自大和心胸狹窄,并因此無視伍子胥的忠言直諫。而在《越公其事》中,夫差則表現(xiàn)得棋高一著,其主張是建立在對歷史先例和現(xiàn)實狀況的卓越理解之上的,比伍子胥的言論更令人信服。伍子胥最后的“懼”并非是因為被威脅(如《吳語》所記),而是因為被說服了——對勾踐發(fā)起攻擊,后果可能是災(zāi)難性的。讀者當然知道,夫差最終被證明是錯的,但基于當時的情形來看,其選擇應(yīng)該是可以理解的。此處對君臣間開誠布公之交流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解構(gòu)了其他文獻中所展現(xiàn)的昏君與忠臣的形象,而后者正是從《左傳》到《史記》中所記伍子胥的故事基線。正好相反,《越公其事》還原了吳王的積極作用及其在思想上的權(quán)威。下文我們將會看到,《越公其事》的敘事立場一以貫之,明顯是站在君主一方的。
第三章是夫差對勾踐求和的回應(yīng),我們暫且略過。第四章開頭記述了越國的復興:
吳人既襲越邦,越王句踐將惎復吳。(19)“惎”訓為謀,見上引蕭旭文。然而,由于“惎”通常意味著“傷害”(如在第27簡),這句話也可以解讀為勾踐準備向吳國復仇。既建宗廟,(20)子居認為,此處是建立宗廟,而非重修,這表明吳國入侵之后越國被迫遷都。見上引子居文。修祟位,乃大薦攻,(21)“薦”很有可能是指宗廟中的祭獻。“攻”見于《周禮·大?!?是避祟的六祈之一?!肮ァ笨赡苁窃诠篡`所修的“祟位”中舉行的。以祈民之寧。王作【26】安邦,乃因司襲常。(22)關(guān)于“因司襲常”的解釋爭議頗多,本文從江秋貞說,見江秋貞: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越公其事〉考釋》,博士學位論文,臺灣師范大學,2019年,第291—297頁。他將“因”理解為“依”,而“司”指官員,那么此句的意思就是勾踐依靠官員以施行常規(guī)的規(guī)定。王乃不咎不惎,不戮不罰;蔑棄怨罪,不稱民惡;縱經(jīng)游民,(23)“游民”通常意為“游蕩之民”,廣義上可以指多種人群——從流浪者到商人、工匠,甚至包括周游各國的學者(參《商君書》的《農(nóng)戰(zhàn)》第六章及《外內(nèi)》篇第二章)。在《越公其事》中,上引子居文將“游民”解讀為動賓結(jié)構(gòu),意思是“游其民(不勞民)”。這一解釋恰與第五章首句相合,本文從之。不同觀點參王青: 《試論先秦時期的“游民”及其社會影響——清華簡〈越公其事〉補釋》,《中國史研究》2021年第1期,第35—47頁。不稱【27】貸役、(24)我對“貸役”的理解是: 曾借貸之人無力償還,于是被強制服役于債主以還其債務(wù)。這種服役也見于里耶秦簡(Charles Sanft, “Population Records from Liye: Ideology in Practice,” in Ideology of Power and Power of Ideology in Early China, eds. Yuri Pines, Paul R. Goldin, and Martin Kern, Leiden: Brill, 2015, 249—269),只是欠債之人被罰從軍,而不是為私人服役。上引子居文將“貸”讀為“力”,“力役”指國家的強制性勞動。駱珍伊認為,“游民”是無業(yè)之人,勾踐讓他們做事以減輕平民的負擔,見駱珍伊: 《〈清華柒·越公其事〉補釋》,《第29屆中國文字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臺灣“中央大學”和“中國文字學會”,2018年,第523—533頁。我認為,這種理解與該段主旨不符,很明顯此段簡文意在闡述政府的簡化放權(quán)及寬大自由政策。泑(坳)塗、溝塘之功。(25)這些工程需要征發(fā)民眾,關(guān)于其具體所指目前還沒有令人滿意的解釋,但很可能與水利有關(guān)。滕勝霖認為,“泑涂”可讀為“幽涂”,與修建道路有關(guān),見滕勝霖: 《清華簡〈越公其事〉“幽芒”“幽涂”考》,簡帛網(wǎng),2018年5月28日?!对浇^書·記地傳》中,有漢代人所記越都會稽附近與勾踐有關(guān)的古跡,提到“富中大塘”,是“勾踐治以為義田”。見張仲清校注: 《越絕書校注》,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217頁。王并無好攸于民三工之堵(功?),茲(使)民暇自相(將),(26)對這一句的解釋并不能確定。無論是清華簡整理小組還是其他學者都沒有很好的讀法。但基本意思是清楚的: 越王的寬大自由政策使經(jīng)濟得以復蘇。關(guān)于“自相”讀為“自將”,意為自我保全,見王磊: 《清華七〈越公其事〉札記六則》,簡帛網(wǎng),2017年5月17日。農(nóng)功得時,邦乃暇【28】安,民乃蕃滋。至于三年,越王句踐焉始作起五政之律?!?9】
本章所勾勒出的這些慈惠安民、自由放任、寬大平和的政策,與《越語上》所描述的、《吳語》所透露出的政治氛圍十分相似——盡管細節(jié)上并不完全一致。(27)《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也記載了相同的政策,包括對民眾緩刑薄罰,然而勾踐采取此政策是出于大夫種的進諫,參周生春: 《〈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6頁。但是,相比《國語》,《越公其事》更為詳盡和系統(tǒng)。勾踐首先修復了王國的祭祀中心——宗廟和祟位,使他能夠“祈民之寧”。(28)《吳王》文本所描述的勾踐政策有所不同:“乃共承上帝、社稷、宗廟、山川、溪谷、澤丘之事?!?9】”其次是在司法上的仁慈,使民“不戮不罰”。下文我們會看到,這一政策只是臨時的,后來被廢止了。第三是經(jīng)濟上使民蘇息,停止了各項勞役,讓民眾專心農(nóng)事,免受戰(zhàn)爭的紛擾。三年休養(yǎng)生息之后,勾踐開始實行“五政”,這也正是《越公其事》所記述的關(guān)鍵內(nèi)容。
1. 鼓勵農(nóng)功(第5章)
《越公其事》的第五章因斷簡多處缺漏,以下我借用《吳王》幾枚竹簡的內(nèi)容以補充《越公其事》所缺之簡文(《吳王》部分用符,且用其竹簡編號;楷體為《越公其事》文斷簡上所殘留的文字):(29)斷簡使清華大學整理小組搞錯了部分竹簡的位置;后來陳劍先生恢復了正確的順序,簡35和簡36的上段置于簡33之后,其后是簡18的殘片以及簡34和簡36的下段。見陳劍: 《〈越公其事〉殘簡18的位置及相關(guān)的簡序調(diào)整問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7年5月14日。《吳王》已經(jīng)公布的內(nèi)容證實了陳劍先生的見解。
在戰(zhàn)國時期乃至以后的時代,鼓勵農(nóng)功都被認為是最為穩(wěn)妥的施政精髓。(34)見Roel Sterckx (胡司德), “Ideologies of the Peasant and Merchant in Warring States China,” in Ideology of Power, 211—248。問題是怎樣實行這一政策。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將傳世文獻中的《商君書》與《越公其事》對比。同《越公其事》一樣,《商君書》也重視農(nóng)業(yè),但“重農(nóng)”的方法有所不同?!渡叹龝诽嵝炎x者,“夫農(nóng),民之所苦”,因此君主應(yīng)當限制民眾的職業(yè)選擇,從而導之于農(nóng)事上。(35)見《商君書·算地》第五章。參Yuri Pines, “Agriculturalism and Beyond: Economic Thought of the Book of Lord Shang,” in Between Command and Market: Economic Thought and Practice in Early China, ed. Elisa Levi Sabattini and Christian Schwermann, Leiden: Brill, 2021, 76—111。與之相比,《越公其事》的作者則相信這一目標只有通過統(tǒng)治者親力親為、以身作則才能夠?qū)崿F(xiàn)。在《越語上》也透露出勾踐曾親自耕作(其夫人親自織衣),但其目的只是減輕賦稅以改善民生。(36)篇中記載,勾踐“非其身之所種則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織則不衣,十年不收于國,民俱有三年之食”。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571頁?!对焦涫隆分械哪J脚c之不同,通過“日親農(nóng)事”(甚至“有勞疾”),勾踐以其勞苦耕作的精神感染了身邊的人;通過獎賞力田的農(nóng)夫,他成功地以這一精神鼓舞了全國的民眾。舉國興農(nóng)使得所有可耕作的土地——從高原到濕地——都得到了開墾,收獲填滿了越國的倉廩。
2. 上下立信(第6章)
越邦備農(nóng),多食,王乃好信,(37)筆者的英譯將此處翻譯成“展示出對于‘信’的喜好”,其實更為直接的翻譯是“變得喜好‘信’”。我認為,此處和下文中不僅是越王的個人傾向在發(fā)揮作用,更重要的是要讓臣民們看到。乃修市政。凡群度之不度、群采物之不繢、佯偷諒人,則刑也【37】。凡誑豫而賈焉,則詰誅之;凡市賈爭訟,反倍欺詒,察之而孚,則詰誅之。因其貨以為【38】之罰。凡邊縣之民及有官師之人或告于王廷,曰:“初日政(征)(38)“政”讀為“征”,見劉成群: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勾踐時代的經(jīng)濟制度》,《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第142頁?;蛘?“政”讀如字,意味著民眾的抱怨不是針對稅負,而是總體上針對地方政府。勿若某,今政(征)重,弗果。”凡此類也【39】,王必親見而聽之,察之而信,其在邑司事及官師之人則廢也。凡城邑之司事及官師之【40】人,乃無敢增益其政(征)以為獻于王。凡有獄訟至于王廷,曰:“昔日與己言云,今不若其言。”凡此類【41】也,王必親聽之,稽之而信,乃毋有貴賤,刑也。凡越庶民交接、言語、貨資、市賈,乃無敢反倍欺詒。【42】越則無獄,王則閑閑,唯信是趣,習于左右,舉越邦乃皆好信?!?3】
各類文獻,無論是《左傳》還是《商君書》,都提出了“信”的概念,認為它是政治秩序得以正常運轉(zhuǎn)的先決條件?!靶拧焙w了各方面的政治舉措: 從君主秉持誠心以事鬼神,到維護盟約各方的相互信任;從政府對臣民的信任,到人臣無條件地遵從君主的命令。(39)關(guān)于《左傳》中“信”的概念,見Yuri Pines, Foundations of Confucian Thought: Intellectual Life in the Chunqiu Period, 722-453 B.C.E.,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2, 120—122, 146—153。對于《商君書》中的“信”,見《修權(quán)》篇第一章。對于古代中國“信”之概念的系統(tǒng)討論,見杜道明: 《傳統(tǒng)“信”觀念探微》,《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第3期,第73—79頁;李祥俊: 《儒家信觀念的含義演變及其社會生活基礎(chǔ)考察》,《江漢論壇》2020年第3期,第56—63頁。在上述這些方面中,《越公其事》的作者關(guān)注其中兩項: 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信任以及政府的公信力。第一方面需要增進政府對市場的管理,消滅欺詐現(xiàn)象。這一目標本應(yīng)通過施政機關(guān)來實現(xiàn),但緊接著的第二個方面,正是施政機關(guān)要遭到嚴審。越王本人親自聽察有關(guān)瀆職官員的審問,對于那些肆意妄加稅賦、擅改已成政策的官員,越王一視同仁地予以嚴懲。大小官吏受到了嚴格管理,只有這樣各類舉措才真正產(chǎn)生了說服力。從越王左右到舉國之人,“信”的理念逐漸被灌輸。越民皆守信,自然導致了獄訟的清省——這也通常被認為是良好統(tǒng)治的另一個典型特征。(40)關(guān)于無訟社會的理想,見《論語·顏淵》,參楊伯峻: 《論語譯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128頁。
3. 招徠人口(第7章)
越邦備信,王乃好征人。王乃趣使人察省城市(41)正如黃愛梅注意到的,現(xiàn)代的“城市”一詞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晚期文獻,如《韓非子》《戰(zhàn)國策》。見黃愛梅: 《〈越公其事〉的敘事立場及越國史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8期,第110—111頁?!对焦涫隆房赡苁求w現(xiàn)了這一用法的最早例證。邊縣小大遠邇之勼落。王則畢視,唯勼落是察省【44】,問之于左右。王既察知之,乃命上會,王必親聽之。其勼者,王見其執(zhí)事人,則怡豫喜也。不可□(42)王進鋒懷疑,此處缺字意為“僅”。筆者據(jù)此英譯為“just”。見王進鋒: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春秋時期越國的縣制》,《歷史地理》2018年第2期,第83頁。【45】笑笑也,則必飲食賜予之;其落者,王見其執(zhí)事人,則憂戚不豫,弗予飲食。王既畢聽之,乃品,廷會三品,交(效)于王府三品【46】。年诪攴數(shù),由賢由毀。(43)對于這一句的爭論較多。關(guān)于“廷會”,從上引子居說,意為朝會,其時評價地方官員的等次。此句斷讀從王寧: 《清華簡七〈越公其事〉讀札一則》,簡帛網(wǎng),2017年5月22日。許多學者認為“年诪攴數(shù)”指的是年初的占卜儀式(關(guān)于將“年诪”讀為“年?!?認為年初的祝禱,見上引王寧文)。這種占卜一定程度上能決定官員的優(yōu)劣。我認為這種解釋邏輯上說不通。根據(jù)簡文語境,很明顯每年要對人口數(shù)字進行考核,作為評判官員的標準。有算歲,有賞罰,善人則由,譖民則否。(44)這一句字面意思是提拔正直的官員,貶黜肆意誹謗之人。但是,此處的賞罰明顯與官員的政策執(zhí)行情況直接相關(guān),所以,“譖民”應(yīng)指那些不可靠的人,可能是因為他們試圖篡改人口數(shù)字。是以勸民,是以延賓,是以【47】勼邑。王則唯勼落是趣,習于左右。舉越邦乃皆好征人,方和于其地。(45)上引子居文認為,這一句表明越人原被吳王新遷至此地,與原住民關(guān)系緊張,但新政的實行消除了緊張的局勢?;蛘?此句意思是越國與鄰邦的關(guān)系和睦起來,不然,不可能有來自周圍國家的大量移民。東【48】夷、西夷、姑蔑、句吳(46)姑蔑是越國南方的小國,位于今浙江衢州附近。吳國在越國北方。“句吳”是吳國自稱,見于《史記·吳太伯世家》。彭華認為,“夷”是古越語“?!钡臐h字記音,“東夷”與“西夷”指的是今杭州灣的東部和西部。見彭華: 《四方之民與四至之境——清華簡〈越公其事〉研究之一》,《出土文獻》2021年第1期,第56—63、69頁。此說雖然有趣,但證據(jù)不足。此處的“夷”更可能指非華夏的族群。四方之民乃皆聞越地之多食、政薄而好信,乃頗往而歸之,越地乃大多人?!?9】
勾踐的政策中,增加越國人口是最引人注意的舉措之一。正如《左傳》借伍子胥之口所說的“越十年生聚”,(47)金鵬程先生在與筆者的交流中提出,這一表述可能指增加人口的兩種方式:“生”和“聚”。這就很好地概括了勾踐人口政策的兩個方面——增加出生人口(《越語上》)和招徠移民(《越公其事》)。《越語上》也有更為詳細的敘述。后者記載,勾踐為鼓勵生育采取了激進的辦法: 禁止老年與壯年之間的婚配,懲罰女滿17歲不嫁、男滿20歲不娶的人家,對生育子女者進行獎勵,對喪失主要勞力的人家免除其賦稅并支持其生計。這些舉措不僅促進了人口的蕃息,也吸引了四方的移民,大大增強了越國的人力。
《越公其事》呈現(xiàn)了歷史事件的另一種版本。其中,越王鼓勵其官吏盡全力招徠移民,由此創(chuàng)造了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的奇跡。勾踐一絲不茍地親自審核人口數(shù)字,并以此作為絀陟官員的決定性依據(jù)。兩級地方的執(zhí)事官吏——包括城市和邊縣,(48)關(guān)于這兩級地方政府,見王進鋒: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春秋時期越國的縣制》,《歷史地理》2018年第2期,第77—85頁。以及中央政府(越王左右)都被調(diào)動起來。根據(jù)人口數(shù)字評價官吏的能否,這一制度很可能也在鼓勵地方官員自己想辦法招徠人口。慕名而來的人們,可能是看到勾踐早先能夠使農(nóng)功足食、治道公平,也可能因為地方官員的某些招徠政策而來。這些舉措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越土人口稠密,可以進行下一階段的戰(zhàn)爭準備了。(49)對于勾踐在位末期的越國人口,陳國燦、奚建華根據(jù)文獻中記載的越軍規(guī)模進行推測,認為超過了20萬。見陳國燦、奚建華: 《浙江古代城鎮(zhèn)史》,合肥: 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
4. 整軍經(jīng)武(第8章)
越邦皆備征人,多人,王乃好兵。(50)“兵”是多義詞,這一章中的“兵”有三種含義,一定程度上容易混淆。第一種指廣泛意義上的軍事,第二種指士兵,第三種指兵器。在本章的英譯中,筆者根據(jù)語境對“兵”進行了隨文翻譯。凡五兵之利,王日玩之,居諸左右。凡金革之攻,(51)指金屬制作的武器,以及需要用到皮革的盾牌和甲冑。王日論省【50】其事,以問五兵之利。王乃催使人省問群大臣及邊縣城市之多兵、無兵者。王則畢見,唯多【51】兵、無兵者是察,問于左右。舉越邦至于邊縣城市乃皆好兵甲,越邦乃大多兵?!?2】
遺憾的是,簡文對勾踐在軍事上的準備記載得比較粗略。越王對“兵”的喜好在語義上包括兩層意思——提升武器和兵員的質(zhì)量。這些目標也是通過越王號召近臣及地方官吏重視軍事準備來實現(xiàn)的。同上一章一樣,我們并不知道地方官員所用政策的細節(jié)。是否推行了普遍兵役?重賞英勇作戰(zhàn)的武士?或者僅是威服那些妄圖逃避入伍的人?我們沒有任何線索。從作者的角度,只要越王成功地發(fā)動了政府官吏,理想的結(jié)果就能顯現(xiàn)。
5. 明行賞罰(第9章)
越邦多兵,王乃敕民,修令審刑。乃出恭敬王孫之等,(52)“王孫之等”指王孫之類的貴族,皆從上引子居說。此說證據(jù)并不充分,尤其是“王孫”不見有這樣的用法,但是,這種解釋恰合本章語境,茲從之(見下注③)。以授大夫種,則賞谷之;乃出不恭不敬【53】王孫之等,以授范蠡,則戮殺之。(53)《越公其事》共提到兩次范蠡,此為第一次。與之對比,《越語下》中范蠡則是主要的英雄人物。乃趣徇于王宮,亦趣取戮。王乃大徇命于邦。是徇是命及群【54】禁御、及凡庶姓、凡民司事。(54)“禁御”從整理者釋,意為越王身邊親近的侍從,與本章最后一句意指懲罰不同。王命的傳布從“王孫”(可能指王孫一類的王室貴族)開始,到宮內(nèi)之人(可能指與越王關(guān)系親密的寵臣),到身邊侍從,到“庶姓”(即其他族姓的貴族),再到政府官員。唯位之次敘、服飾、群物品采之愆于故常,及風音、誦詩、歌謠【55】之非越邦之常律,夷蠻吳,(55)對于“夷蠻吳”,“”讀為“”,“吳”與“”同義,見陳偉: 《清華簡七〈越公其事〉校讀》,簡帛網(wǎng),2017年4月27日。簡文他處的“夷”字指異族,是中性詞,但是此處的“夷”字帶有強烈的歧視意味。乃趣取戮。王乃趣至于溝塘之功,乃趣取戮于后至后成。王乃趣【56】設(shè)戍于東夷、西夷,乃趣取戮于后至不恭。王有失命,可復弗復、不茲命徇,王則自罰,小失【57】飲食,大失墨,以勵萬民。越邦庶民,則皆震動,憮畏句踐,無敢不敬。徇命若命,禁御莫【58】叛,民乃敕齊。【59上】
通過實行賞刑措施來訓教民眾也是西周以來文獻的常見主題。《吳語》也提到,對獎懲權(quán)柄的靈活運用是勾踐軍事上獲勝的原因之一。(56)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卷一九,第9章,第559—560頁。然而,《越公其事》所記卻無比復雜。盡管對簡文中有些字的考釋仍有爭議,但如果我的釋讀無誤,那么勾踐采取了兩個步驟來約束臣民。第一步是對整個統(tǒng)治階層頒行獎懲措施,先從王族(簡文奇怪地稱之為“王孫之等”)開始,漸次推行至近侍寵臣、別支族姓(“庶姓”,很可能也是貴族),最終至于大小官吏。有意思的是,懲罰尤其針對那些背離越國禮樂而醉心于“夷蠻吳”的精英分子。這一描述暗示著,對于簡文的作者,越國是典型的屬于周(華夏)文化的國家,自有讓人仰慕的禮樂文化,明顯與蠻夷不同。與之相對,其他文獻如《左傳》《國語》等在文化上視越國為異域。(57)《左傳》中,文化歧視主要針對的是吳國(如《左傳》哀公七年〔三〕子貢之言),但越國也被視為“蠻夷”(如《左傳》哀公二十六年〔一〕公孫彌牟之言)?!对秸Z下》第7章中,范蠡自稱“余雖靦然而人面哉,吾猶禽獸也”。這當然是在說反話(將越人比于禽獸是為了顯示范蠡不會放過夫差的決心,范蠡本人明顯不是蠻族),但是,關(guān)于蠻夷的這類明喻透露出當時對于越人存在著廣泛的歧視。Erica Brindley曾探討戰(zhàn)國到漢代文獻中的越人形象(盡管有的討論并不準確),見Erica F. Brindley, “Barbarians or Not? Ethnicity and Changing Conceptions of the Ancient Yue (Viet) Peoples, ca. 400-50 B.C.,” Asia Major (third series) 16.1 (2003), 1—32 and idem; Ancient China and the Yue: Perceptions and Identities on the Southern Frontier, c. 400 BCE-50 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113—190??赡艿那闆r是,戰(zhàn)國時期,至少在部分文人眼中,越國的文化聲教與政治勢力俱增。
第二步,勾踐的訓教措施從精英階層轉(zhuǎn)移到了底層民眾。調(diào)動大量人口修建工程(溝塘)、戍守邊境,這讓國君有充足的機會懲罰那些“后至”或者“不恭”的人。在對怠惰行為的一般懲戒之上,勾踐增設(shè)的非凡舉措再次證明國君以身作則的重要性。在訓示要遵守王命時,他因為沒能執(zhí)行自己的命令而懲罰了自己,這一訓示奪人心魄。這些懲罰——從裁撤越王自己的飲食到接受身體上的“剸墨”之刑——震懾到了民眾,讓他們意識到越王對于王法王令是嚴肅看待的。(58)就筆者所知,這是唯一一則有關(guān)君主因為違反自己的命令而親身受刑的記載。承蒙葉山(Robin D.S. Yates)熱心告知,岳麓秦簡《金布律》中有一則規(guī)定,如果皇帝購買奴婢或牲畜而非“平價”,那么執(zhí)事官吏要受到處罰。但是,這種情形下的處罰并不會施加于皇帝本人。有關(guān)“剸墨”的意思存在著分歧,但其意大概與《國語·周語上》所提出的“蠻夷之國”的“刀墨”風俗,即“以刀刻其額而墨涅之”相似。(59)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卷一,第13章,第34頁,正文及韋昭注;并見上引子居說?!对焦涫隆返摹皠柲焙芸赡馨凳玖宋纳淼默F(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文身——其他春秋戰(zhàn)國文獻視之為吳越之人的文化特征——在《越公其事》中被認為是越王對自己的懲罰。(60)文身既是吳越文化的特點,又是一種較輕的肉刑(黥刑),參Carrie E. Reed, “Tattoo in Early Chi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20.3 (2000), 360—376。這是否暗示著,簡文反映出了作者的非越文化視角,即一位異邦之人試圖解釋一種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下文我們將詳論??梢哉f,越王的自我懲戒使他的臣民確信王命不可犯。效果又是立竿見影的——“徇命若命,禁御莫叛”,“以刑去刑”(61)中國的法律思想,從《尚書》開始就追求“以刑去刑”(或者“刑期于無刑”)的理想,見Charles Sanft, “Concepts of Law in the Shangshu,” in Origins of Chinese Political Philosophy: Studies in the Composition and Thought of the Shangshu (Classic of Documents), ed. Martin Kern and Dirk Meyer, Leiden: Brill, 2017, 457—458。的目標也如期實現(xiàn)。
勾踐最后的成功是出自“五政”之效。《越公其事》最后兩章講述了勾踐對吳國的征服。其大略與《左傳》《吳語》相似(也常見類似的用詞),茲不贅述。這段內(nèi)容以一則軼聞(亦見于《墨子》《韓非子》)開頭。(62)《墨子·兼愛中》,見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 《墨子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159—160頁;《韓非子·內(nèi)儲說》,見陳奇猷: 《韓非子新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4頁。據(jù)記載,伐吳之前,勾踐要考驗越民:
乃竊焚舟室,(63)《越絕書·記地傳》:“舟室,勾踐船宮也?!惫拿钊恕?9下】救火。舉邦走火,進者莫退,王懼,鼓而退之,死者三百人,王大喜。【60】(64)《吳王》的作者(或編輯)可能覺得,一位看到自己的同胞白白送死卻依然“大喜”的君主不會是一個好榜樣,因此在他(或他們)對此事件的描述中,死者人數(shù)為一千,之后“王大慼,哭泣若主三【64】”。
居于越都的邦人具有這般自殺式的勇氣,這有力地證明了勾踐的成功。數(shù)年之間,他把自己的民眾變成了勇猛的戰(zhàn)士,王命之下,死所不惜。勾踐自強政策的恰當實施注定了對吳國的勝利。這一敘述的教訓意義再明顯不過了。
記述吳越之爭的早期各版本中,《越公其事》敘及的越國自強政策最為系統(tǒng)。如上所述,《左傳》對這方面根本沒有涉及,《越語下》也只注重對外發(fā)起戰(zhàn)事的時機,但對勾踐的各項內(nèi)政記載得很模糊?!秴钦Z》雖用勾踐之言稱揚他節(jié)儉慈惠、愛民利民,但作者更注重的是勾踐能夠聽取大臣的意見并委以權(quán)力,以及整頓軍隊?!对秸Z上》所記多處與《越公其事》類似(如勾踐的鼓勵人口政策,以及他虛己待人以獲取民眾信任),但論述較為簡略。
有意思的是,與《越公其事》相近的記載來自戰(zhàn)國時期的哲學類文獻。在其戰(zhàn)敗后的頭三年,勾踐先是實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如慈惠安民、自由放任、寬大平和等,這居然與1973年湖南馬王堆3號墓所出《黃帝書》之《君正》章所主張的施政次序相似?!毒分鲝?“一年從其俗,二年用其德,三年而民有得,四年而發(fā)號令……七年而可以正(征)?!?65)見魏啟鵬: 《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證》,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21頁。關(guān)于《黃帝書》的編纂年代爭議較多,也可能這篇文獻是在漢代早期編纂的,而非戰(zhàn)國時期。其間的相似(尤其是三年的休養(yǎng)生息)耐人尋味,但如果就此對簡文與所謂“黃老”學派的聯(lián)系做出結(jié)論還是有欠成熟。(66)見袁青: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先秦黃老學的政治思想》,《哲學與文化》第47卷第6期,2020年,第181—194頁;劉成群: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黃老之學的源起》,《華中國學》2018年第2期,第39—48頁。例如,《越公其事》并沒有關(guān)注自然現(xiàn)象與政治活動之間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即“天人相應(yīng)”),而從馬王堆文獻可以看出,對這種呼應(yīng)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是“黃老”思想最突出的特征。(67)關(guān)于馬王堆漢墓的黃老文獻,參Randall P. Peerenboom (皮文睿), Law and Morality in Ancient China: The Silk Manuscripts of Huang-Lao,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3。那么,《越公其事》和《黃帝書·君正》都提到的三年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主張,很可能是因為在戰(zhàn)爭動員之先要與民休息、復民元氣的思想,是戰(zhàn)國時代不同學派的共同理論。
勾踐的“五政”——鼓勵農(nóng)功,上下立信,招徠人口,整軍經(jīng)武,明行賞罰以訓教民眾——與《商君書》非常相似?!拔逭敝械牡谝?、第四和第五項——使舉國人口成為農(nóng)戰(zhàn)之士,并通過賞刑措施嚴加控制——是《商君書》思想的標志。而第三項招徠人口這一政策雖在《商君書》的大多數(shù)篇章中沒有被特別強調(diào),但寫作年代較晚的《徠民》篇卻將其作為論述核心。(68)尤銳: 《從〈商君書·徠民〉看“商鞅學派”的思想變遷——兼論戰(zhàn)國晚期秦國人口及軍事變化》,《江淮論壇》2021年第6期,第5—13頁。而有關(guān)第二項“信”的重要性,則在《商君書·修權(quán)》篇第一章中被強調(diào),“國之所以治者三: 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quán)”,即將“信”(意指民眾對政府的信任)看作為治之道的三大柱石之一。此外,《商君書》全書主張法令的公平和透明,這本身就是在強調(diào)“信”。(69)見Yuri Pines, “Social Engineering in Early China: The Ideology of the Shangjunshu (Book of Lord Shang) Revisited,” Oriens Extremus 55 (2016), 25—26。然而,對于這些類似目標的實現(xiàn)方式,《商君書》與《越公其事》則大相徑庭。前者的辦法基于“法治”,即建立完美和有效的政治制度,該制度與個人(君主或是大臣)的才能是無關(guān)的。對君主而言,其主要的作用是在某些特殊條件之下要決定“變法”;此后他只要“以法治國”,而避免在制定具體政策時任意干涉。(70)詳見Yuri Pines, The Book of Lord Shang,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7, 88—89。而在《越公其事》中,君主個人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他不僅要提出所有的政策,而且得豎立個人榜樣,積極地干預并監(jiān)督政務(wù),這樣才能產(chǎn)生理想的效果。
《越公其事》對國君個人榜樣作用的重視與《墨子》非常相似?!赌印分?君主的榜樣力量是絕對的?!都鎼邸菲囊幌盗休W聞?wù)f明,君主的好惡可以任意左右臣民。其中包括上文所提到的勾踐焚舟失火、命士往蹈以試其武勇的故事。(71)例如《墨子·兼愛中》,見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 《墨子校注》,第159—160頁。除了個人榜樣的力量,《墨子》中君主在其他方面也起重要作用,如在下層民眾之中發(fā)現(xiàn)賢能之士,并拔擢至尊位,委以最大的權(quán)威。(72)如《墨子·尚賢中》堯得舜在“服澤之陽”、湯得“庖人”伊摯(伊尹)等故事: 其共同的內(nèi)容是敏銳的國君即使在最不合適的條件之下,也可以找到賢臣。詳見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 《墨子校注》,第77頁。這也彰顯了《墨子》與《越公其事》最主要的區(qū)別。對于前者,君主選賢任能是成功治國的先決條件,至關(guān)重要。而在《越公其事》中,這一主題根本沒有出現(xiàn),只提到官吏的絀陟應(yīng)取決于其表現(xiàn)。實際上,“尚賢”思想——戰(zhàn)國時期政治思想的柱石之一——在簡文中的缺失,是《越公其事》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特點。(73)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期的“尚賢”思想,見Yuri Pines, “Between Merit and Pedigre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Elevating the Worthy’ in Pre-imperial China,” in The East Asian Challenge to Democracy: Political Meritocracy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eds. Daniel Bell and Li Chenya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61—202。
與戰(zhàn)國時期其他政治類文獻不同,《越公其事》的記述是以君主為中心的。勾踐以一己之力而成功;他手下的謀事大臣,如大夫種和范蠡,在其他古代文獻中備受重視(尤其是《國語》及一系列漢代文獻,如《史記》《越絕書》《吳越春秋》等),而在《越公其事》中則是微不足道的角色。上文提到的夫差與伍子胥的對話更是宣示,君主不僅應(yīng)是政治上的領(lǐng)導者,更應(yīng)在智謀上領(lǐng)先臣下。其他版本的敘述模式則是將昏庸愚暗的君主夫差,與忠心耿耿、料事如神的伍子胥相對立?!对焦涫隆穭t不同,簡文通過表現(xiàn)夫差的精明審慎,重塑了他的權(quán)威。即使夫差最終失敗了,但在君臣之間,簡文作者明顯還是站在了君主一邊。這一立場非同尋常,尤其是在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文獻及半歷史文獻(即歷史軼聞)中,一般的記載皆是稱揚臣下的精明強干,痛惜君主的智謀不足。(74)有關(guān)戰(zhàn)國文獻中君臣形象的不同觀點,見Yuri Pines, Envisioning Eternal Empire: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of the Warring States Er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9。有關(guān)春秋戰(zhàn)國歷史文獻偏重賢臣的敘事立場,如《左傳》《國語》中所見,參David Schaberg, A Patterned Past: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1, 86 等。簡文與《吳語》之間的對比是如此強烈,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在關(guān)于國運興衰背后的君臣作用上,兩種記載隱隱地針鋒相對。
《越公其事》中的勾踐扮演著兩種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矛盾的角色。一方面,他監(jiān)督和引導著一個完善的官僚體制,包括中央政權(quán)(朝廷,包括君主的近臣)和地方政府(城市和邊縣)。(75)關(guān)于《越公其事》中的兩級地方政府“城市”和“邊縣”,見上引王進鋒文。特別是勾踐將官員的絀陟升降置于目的性原則之下,從而調(diào)動起了這一體制。這一舉措非同凡響,因為它預示著,對于后世中國乃至今天的領(lǐng)導者,如需調(diào)動政府體制去克服各種困難以實現(xiàn)目標——從明代的征收逋負,到現(xiàn)代的控制生育、促進環(huán)保,以及最近的消除貧困,這也是采用的主要方式之一。(76)有關(guān)明代的例證(張居正清理逋負,以此考核官吏),見Ray Huang (黃仁宇),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關(guān)于當代將對政策執(zhí)行情況的考核作為調(diào)動政府體系的方式,見Jing Yijia, Yangyang Cui and Danyao Li, “The Politics of Performance Measurement in China,” Policy and Society 34.1 (2015), 49—61; Wu Jing and Chang I-Shin, “Target Responsibility System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nd Performance Evaluation System,” in Environmental Management in China, Singapore: Springer, 2020, https://doi.org/10.1007/978-981-15-4894-9_7; Wu Bin, Government Performance Management in China: Theory and Practice, Singapore: Springer, 2020。關(guān)于對中國政治模式更為廣泛的描述,見Daniel Bell, The China Model: Political Meritocracy and the Limits of Democrac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另一方面,更多的時候勾踐都表現(xiàn)得像部落酋長或人類學中所稱呼的“Big man”(大人)——對于眾多庶務(wù)他親力親為,為臣民樹立榜樣(如親自耕作),且親自給農(nóng)夫飲食等。此外,其對官僚體制的監(jiān)理也與一般大國之君不同。在一個龐大的政權(quán)體系中,如果君主要親自監(jiān)理官僚體制,從上到下,連市場監(jiān)督都要管,那將是無法實現(xiàn)的。(77)與之相比,《商君書·禁使》第三章云:“夫吏專制決事于千里之外,十二月而計書以定,事以一歲別計。而主以一聽,見所疑焉,不可蔽,員不足。”一個酋長或者小城邦的領(lǐng)袖或許可以如此行事,但是,對于一個更大的、具有兩級地方政府體系的政權(quán),君主的這種行為肯定是不合適的。以上兩種政權(quán)模式的奇特混合也見于《尚書》中的篇章,尤其是《堯典》和《皋陶謨》。但是,對于在這些篇章(及可能相類似的《呂刑》篇)中,依靠個人魅力和依靠官僚體制這兩種統(tǒng)治模式共見,可能是這些文獻復雜的編纂背景的反映。(78)見Kai Vogelsang (馮凱), “Competing Voices in the Shangshu,” in Origins of Chinese Political Philosophy, 62—105。關(guān)于《堯典》的討論,見Martin Kern, “Language and the Ideology of Kingship in the ‘Canon of Yao,’” in Origins of Chinese Political Philosophy, 23—61。但對于《越公其事》來說,這兩種模式出現(xiàn)在相同的段落里,且明顯是出自同一位作者的鼓吹,類似的情形不見于我們已知的其他古書。
上文的總結(jié)足以證明,對于先秦政治思想,《越公其事》是獨樹一幟的。簡文的思想處于不同的流派之間。既與某些文獻相似,如馬王堆《黃帝書》、《商君書》、《墨子》以及《國語·越語上》中的敘事,又與它們有著很大的不同。簡文并沒有道德的說教,未采用“德”“仁”“義”等術(shù)語。它對謀臣的政治角色輕描淡寫,對于尚賢使能并不關(guān)心,而是強調(diào)君主的作用,但又沒有過分地吹捧王權(quán)。其內(nèi)容之豐富凸顯了戰(zhàn)國時期不同思想之間的復雜互動。這也證明——如果還需要證明的話——對于這一時期的思想文獻,以“學派”作為衡量的標尺是遠遠不夠的。戰(zhàn)國時期的政治話語,通過知識分子間持續(xù)的交流互動以豐富其內(nèi)容,借鑒融匯了不同的思想。對于當時存在的大量文本(無論是出土文獻還是傳世文獻),我們并不能毫無偏差地將其認定為屬于某一種“思想學派”。
我們還應(yīng)該注意,《越公其事》并非一般的子書。它并不直截了當?shù)赝平橛^點,也不公開爭辯,且避免為維護勾踐的政策而進行理論上的闡發(fā)。簡文的作者們并不將其思想歸宗于某位諸子或能臣,而是嵌入歷史敘述中,微妙地呈現(xiàn)出來。下文我們將關(guān)注《越公其事》所體現(xiàn)出的教訓類敘事的藝術(shù),并分析其在先秦思想爭鳴中的作用。
《越公其事》的公布引起了很多歷史學者的興趣。有學者認為,這篇簡文所詮釋的越國歷史相比傳世文獻更為可靠。即便是李守奎先生——他正確地指出《越公其事》是一篇有著歷史敘事外表的語類文獻——也認為簡文比其他幾個版本更為可信。(79)李守奎: 《〈越公其事〉與勾踐滅吳的歷史事實及故事流傳》,《文物》2017年第6期,第75—80頁。與之相比,上引黃愛梅文則強調(diào)所記越國史事“文獻價值較高”。關(guān)于李守奎對語類文獻和史類文獻的審慎劃分,有些學者并不在意,而是直接將《越公其事》作為越國史的史料。如上引王進鋒文,又見劉成群: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勾踐時代的經(jīng)濟制度》,《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第138—145頁。但筆者不敢茍同。第一,《越公其事》中的年代錯誤不像是一篇源自越國史書(如果有這樣一部史書存在的話)的文獻所應(yīng)有的。第二,《越公其事》所代表的教訓類敘事,其出發(fā)點是推行某種政治觀點,而不是為歷史事件呈現(xiàn)更可靠的細節(jié)。在我看來,無論《越公其事》還是《國語》中的三篇,都對所記歷史的準確性不甚在意。
上文我們已經(jīng)考證了幾處史實上的失誤,皆可動搖《越公其事》是出自越國(或吳國)史書的觀點。如夫差之言混淆了其父的兩次伐楚之戰(zhàn);如記載越國既具有完善的官僚體制,又存在個人英雄式(“Big man”)的領(lǐng)導,其間矛盾性的描述;如奇怪地將越國的文身習俗看作“剸墨”之刑;再如勾踐“五政”那不可思議的見效速度。簡文并沒有按照年代編列這些政策所產(chǎn)生的效果,但既然五政是在三年休養(yǎng)生息之后依次實施、在公元前473年吳國滅亡之前結(jié)束的,其實行的總年限不會超過十七年。這意味著每一項政策的持續(xù)時間不過數(shù)年。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那些長效政策如開墾閑田、招徠人口能夠迅速發(fā)揮作用明顯是不合情理的??赡芎單牡淖髡咭矊ζ溟g的不合理了然于心,在討論五政時完全放棄了依次編年。
金卓認為,《越公其事》第4到9章更多地采用較正式的“于”而非口語化的“於”,說明這一部分來源較早,可能與越國的原始記錄有關(guān)。(80)見上引金卓文。根據(jù)上文的討論,我不贊同這一觀點。毫無疑問,與開頭和結(jié)尾相比,簡文這一部分應(yīng)該確實有不同的來源,但用較正式的“于”代替口語化的“於”從春秋下半葉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遠早于勾踐的時代。(81)對于先秦文獻中“于”和“於”的使用情況,很多學者做過研究。近年的研究(主要基于出土文獻)見Chang, Jung-Im, “Yú 于 and yū 於: Their Origins, Their Grammaticalization, and the Process of Encroachment of the Former by the Latter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Ph.D. diss.,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2012。有鑒于此,“五政”中對“于”的大量使用,所反映出的可能不是對越國原始文獻的使用,而是對古語的追摹(盡管我在這部分簡文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類似的例證)。
從其所記之事可以看出,第4至9章不可能是出自越國史書,其中空缺了紀年、地名、人名等信息。除提到南鄰小國姑蔑,以及兩位最重要的謀臣范蠡和大夫種,“五政”部分沒有其他任何越國的特點。這足以提醒我們,這一部分不應(yīng)該是出自越國史書。此外,越國是否同其他諸侯國一樣保有詳細的歷史記錄是個棘手的問題,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有理由懷疑,越國可能沒有自己的歷史記錄。首先,越國處于周文化圈之外。他們的多音節(jié)詞語言與中原國家大不相同,因此,面向周人的歷史信息傳播一直存在著問題。文獻中即便關(guān)于越王名號這類基本的記載也是混亂的,實際上,越國工匠自己也不清楚怎樣將勾踐的名字轉(zhuǎn)寫成漢字。(82)三把越王勾踐劍銘文上的勾踐之名分別作“”“戔”“”(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殷周金文集成》,北京: 中華書局,1984—1994年,編號分別為11594、11595、11621。以下簡稱“《集成》”)。關(guān)于越國銘文中的人名,參董珊: 《吳越題銘研究》,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4年;Eric Henry, “The Submerged History of Yuè,” Sino-Platonic Papers 176 (2007)。盡管勾踐統(tǒng)治時期及以后的時代,越國上層明顯開始向周代禮樂文化靠攏——這在公元前5世紀的幾篇銘文中可見,但是,語言上的鴻溝足以阻礙合格的文獻記載,甚至很難大量使用漢字文言記錄本地的口頭傳統(tǒng)。(83)關(guān)于越國銘文見上引董珊的著作。其中相對較長的兩篇(《集成》144、171)顯示出對周制的采用。關(guān)于一則據(jù)說是流傳于越土的有關(guān)勾踐整軍的故事,見《越絕書》卷三《內(nèi)傳》第七章,參張仲清校注: 《越絕書校注》,第95頁。必須承認,已無法證明這則故事到底是出自勾踐的時代,還是出自漢代越地精英分子的杜撰。
其次,討論越國的歷史編纂時還應(yīng)注意,在司馬遷的時代已經(jīng)沒有記載越國史的可信材料了。在《史記》的“世家”系列中,就歷史信息而言,《越王勾踐世家》是最薄弱的一篇。對于早期的越國史,無論是司馬遷,還是漢代其他材料如《越絕書》的編纂者,都沒有可靠的知識來源。即使對于勾踐這部分,其文學價值也明顯超過歷史價值。(84)關(guān)于現(xiàn)存史料在越國(及吳國)早期史上的空白,見徐良高: 《考古學文化、文獻文本與吳越早期歷史的勾踐》,《考古》2020年第9期,第81—92頁。關(guān)于對《史記》勾踐部分的批評,見上引汪春泓文。勾踐之后的越國歷史進入所謂的“山東時期”,遷都山東南部的瑯琊,成為當時的四個大國之一。(85)“山東時期”的說法見陳民鎮(zhèn): 《清華簡〈系年〉所見“山東時期”越國的軍事與外交》,見江林昌、孫進編: 《清華簡與儒家經(jīng)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05—213頁。關(guān)于越國成為與齊、晉、楚并稱的大國,見《墨子·非攻》:“四分天下而有之。”司馬遷對這部分越國史的記載更是驚人的混亂。多虧司馬貞《史記索隱》大篇幅引用的《竹書紀年》,以及近年發(fā)現(xiàn)的《系年》,越國在勾踐之后的歷史才逐漸清晰起來。(86)見上引陳民鎮(zhèn)文,以及Pines, Zhou History, 113—116。值得注意的是,《竹書紀年》以及《系年》中保存的有關(guān)越國的信息,主要集中在其王位世襲及外交關(guān)系方面。類似的信息肯定見于越國鄰邦的史書之中。與此相比,目前我們沒有任何有關(guān)越國內(nèi)政的信息。對于如此重要的時代,司馬遷抑或漢代其他越國相關(guān)文獻的作者皆一無所知,這表明,要么越國根本不曾系統(tǒng)地保有自己的歷史記錄,或者這些記錄在公元前4世紀越國衰落之后就迅速遺失了。
拋開有關(guān)越國原始記錄的棘手問題,《越公其事》中可靠歷史信息的缺失其實并不奇怪。恰如《國語》中的吳、越三篇探討的并非“何人、何時、何地、何事”(who, when, where, and what),而是在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why)。對于這四個版本的吳越之爭故事,其作者并不一定在意歷史事件的呈現(xiàn),而是專心于從這些事件中汲取適合的歷史教訓。它們屬于廣義上的歷史或半歷史性著作,所記的是君主的治亂興衰——可能這也是戰(zhàn)國時代的人們最主要的興趣所在。(87)例如,司馬遷記載,鐸椒曾為楚威王傅,根據(jù)楚王要求,從長篇的《春秋》(此處很可能指《左傳》,見林真愛: 《左氏春秋考辨》,《中國古代史論叢》1981年第3期,第192—206頁)中“采取成敗”,為《鐸氏微》四十章(《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原文見《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第507頁)。像楚威王一樣,當時肯定也有別的讀者希望略去歷史敘述中紛繁復雜的細枝末節(jié),其專注的要旨在于: 從先輩的成敗中能學到什么。在思想爭鳴激烈的時代,這些著作處在歷史和哲學的交匯點上,應(yīng)結(jié)合其背景去理解,而不應(yīng)單純地看作歷史類文獻。
戰(zhàn)國時期,用于傳播具有教訓意義的歷史知識的文獻體裁主要是歷史軼聞(didactic anecdotes)。這些軼聞通常是一則簡短的故事,其核心是一番道德說教式的評論,評論者或是敏銳的謀臣,或是后來的賢者。史嘉柏(David Schaberg)曾分析過這些軼聞的特點,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guān)注。(88)David Schaberg, “Chines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in The Oxford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 vol. I: Beginnings to AD 600, eds. Andrew Feldherr and Grant Hard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394—414; Paul Van Els and Sarah Queen eds., Between Philosophy and History: Rhetorical Uses of Anecdotes in Early China,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7.根據(jù)我個人對《越公其事》的研究,此篇簡文應(yīng)屬于另一種歷史教導類文獻,在此稱之為教訓類敘事。在其篇幅與表達方式上,教訓類敘事與軼聞不同。筆者認為,教訓類敘事的優(yōu)長之處在于分析那些影響政治斗爭結(jié)果的長效因素,以及用來推出相對比較有爭議的觀點。
教訓類敘事與歷史軼聞的主要不同在于評論的作用。對于后者,評論(主要是當時賢臣的言論)是教訓內(nèi)容的核心,是作者呈現(xiàn)其觀點最為直接的方式,這一點與諸子書很像。對于前者,如《越公其事》,言論只起輔助作用,而以更為微妙的方式暗示歷史的教訓。主要是帶有傾向性地描述事件結(jié)果,以讓讀者判斷所采取的特定行動之優(yōu)缺點。這一方式保持了相對客觀陳述的表象,貌似那些大體量的史書,如作為《左傳》主要材料來源的列國國史。(89)有關(guān)列國國史的特征及其在《左傳》的作用,見Pines, Zhou History。然而,與之不同的是,教訓類敘事并不關(guān)心所敘史事的細節(jié),凡是不適合拿來教誨的信息都被略去了。
教訓類敘事非常適合用來鼓吹有爭議性的觀點,這類觀點并不容易在一則道德說教式的言論中闡述。以上博簡《容成氏》為例,這篇簡文主張禪讓是權(quán)力更迭的最理想方式,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因其對世襲制度具有某種顛覆性。作者并沒有公開宣傳這一理想,而是追述圣王如何讓位于賢者進而造就了盛世,采用世襲制的王朝卻因王位的爭奪而產(chǎn)生混亂。(90)見Yuri Pines, “Political Mythology and Dynastic Legitimacy in the Rong Cheng Shi Manuscript,”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73.3 (2010), 503—529。不同的分析見Sarah Allan (艾蘭), Buried Ideas: Legends of Abdication and Ideal Government in Recently Discovered Early Chinese Bamboo-Slip Manuscripts,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181—262。對于禪讓傳說及其演進,更為廣泛的分析見Yuri Pines, “Disputers of Abdication: Zhanguo Egalitarianism and the Sovereign’s Power,” T’oung Pao 91.4—5 (2005), 243—300; Sarah Allan, The Heir and the Sage: Dynastic Legend in Early China (rev. ed.),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6。二人的觀點可相對比。再如有關(guān)激進變法的話題,《國語·齊語》的作者并沒有公開提倡這類變法,卻將其歸之于齊相管仲。該敘述是為了讓讀者相信,這些變法是管仲之君——著名的春秋時代首霸齊桓公——稱霸的主要原因?!对焦涫隆返淖髡哒怯眠@一技巧來記敘勾踐的成功。
在筆者看來,《國語》中的吳越三篇,以及《越公其事》(及相似的《吳王》),都可以作為教訓類敘事的例證。通過這四篇文本的對比可以闡明這類文體的發(fā)展演進。此四篇中,《吳語》可能最早(湖南慈利縣石板村36號戰(zhàn)國早期墓出土的殘簡上有其片段,可為旁證)。(91)張春龍: 《慈利楚簡概述》,見艾蘭、邢文編: 《新出簡帛研究》,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4—11頁。它也最像信息類的史書。(92)有關(guān)“信息類”的史學作品(informative histories),見Pines, “Zuozhuan Source Materials in Light of Newly Discovered Manuscripts,” in Zuozhuan and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ed. Yuri Pines, Martin Kern, Nino Luraghi, Leiden: Brill, 2023, 21—62。除了基本的史實設(shè)定,其中還記述了其他細節(jié)。它提到了可以證明的歷史事件,如公元前484年吳軍勝齊、公元前482年黃池之會等。文中有基本的編年,也提到了一系列人名,大部分應(yīng)該是出自史官的記載。但是,此文明顯非信息類史書,其目的是體現(xiàn)夫差因為狂妄自大、罔顧伍子胥的忠言而亡國喪身,而勾踐恰是因為禮賢下士,甚至取信于楚國申包胥這樣的外臣之言才成其大功。為強調(diào)這一點,文中時不時偏離史實,加上想象出來的言論及敘事細節(jié),并且有一些年代錯誤。(93)想象出來的言論見篇中勾踐與申包胥之言。杜撰的敘事細節(jié)如勾踐欲伐吳,軍中每日處決有罪之人,接著又每日從征召的士兵中放還某些人回家,以此顯示治軍能寬嚴相濟。年代上的錯誤如記載越滅吳(前473)后,陳國入朝于越,其實陳國已亡于公元前481年(所有的例子來自《吳語》第9章)。它對歷史事件的描述雖不能完全摒棄,但至少要有所懷疑。
一個不太勉強的假設(shè)是,《越語上》和《越公其事》皆屬于同一種與《吳語》針鋒相對的敘事。這兩篇文獻不僅有部分片段相同(尤其是對越國最終戰(zhàn)勝吳國的描述),更需注意的是,其敘事視角都是以君主為導向的。此兩篇中,都是勾踐本人引導自己的國家走向復興,并獲得了最終的勝利。他為獲取臣民歡心而采用的民生政策都被凸顯出來。這兩篇文獻在某些方面也有不同,如勾踐政策的具體內(nèi)容不一致。在有關(guān)君臣關(guān)系的記載上,它們之間也有著微妙的差異。《越語上》以勾踐與大夫種的對話開頭,申明了謀臣對于國家的重要作用。可以看到,這一范式在《越公其事》中缺失了。不過,兩篇的相似性足以讓我們推測,它們是出自同一群思想家之手。對于它們作為史料的可靠性,應(yīng)當注意到其中所記錄的歷史細節(jié)之少,與《吳語》不能相比。連紀年都被壓縮到了最低限度——僅僅告訴我們休養(yǎng)生息政策的實行年限(《越公其事》記為三年,《越語上》記為十年),而不透露其他詳細的編年。盡管筆者無法確定這些文獻的編纂年代,但可以認為,這兩篇文獻相距所記史事的時間比《吳語》更久。
第四篇《越語下》完全恢復了對賢臣的重視。如上所述,越國的成功皆被歸因于范蠡及其副手大夫種,而全篇大部分內(nèi)容中,勾踐僅是范蠡的信徒,對其言聽計從。這篇文獻的年代也不易確定,但筆者推測,此篇應(yīng)是最晚編成的。文中也有基本的編年,但卻是明顯錯誤的。如將越國的復興時間從二十年縮減為十年。此文似乎不大在意所記的歷史是否可靠。如記述越伐吳所取得的主要勝利,越軍只是按兵不動了三年,居然促使吳軍自潰。筆者懷疑,這種想象出來的故事本不在意是否能取信于讀者。
以上的對比,雖然非常簡略并且是推測性的,但應(yīng)能反映出教訓類敘事的演變過程。這類敘事出自列國的史書,開始是將歷史信息與教訓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隨著時間的推逝,對于所述史事的記憶漸漸淡化,細節(jié)信息變得無足輕重,教訓的內(nèi)容卻被聲揚起來。通過無中生有地杜撰細節(jié)——如描述本不存在的變法改革、宣揚并不重要的人物(如范蠡)、(94)《左傳》和《越語上》皆沒有提到范蠡?!秴钦Z》和《越公其事》中范蠡也是一個小角色。有理由認為,范蠡的重要性被《越語下》的作者過分夸大了。篡改對歷次征戰(zhàn)的敘述——作者們強化了思想性的內(nèi)容,較少注意史料的可靠性。這類歷史記錄的篡改傾向逐漸凸顯,許多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注意到了這點,并公然予以嘲諷(可以讓人立刻想到的是《莊子》《韓非子》中的例子)。(95)關(guān)于謬記歷史的增衍,《莊子·盜跖》用反事實的方式進行了絕佳的諷刺。例如該篇的前幾句話:“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王先謙撰,沈嘯寰點校: 《莊子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60頁)。這里的諷刺性是明顯的,因為讀者可以注意到柳下季的“季”是行序,意味著他是其兄弟中最小的,怎么可能有弟弟呢?《韓非子·顯學》首章嘲弄了肆意篡改、并不可信的歷史記錄,他認為引用圣王故事的人“非愚則誣也”(陳奇猷: 《韓非子新校注》,第1125頁)。詳參Yuri Pines, “Speeches and the Question of Authenticity in Ancient Chinese Historical Records,” in Historical Truth, Historical Criticism and Ideolog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and Historical Culture from a New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eds. Helwig Schmidt-Glintzer, Achim Mittag and J?rn Rüsen, Leiden: Brill, 2005, 220—222; Paul R. Goldin, “Non-Deductive Argumentation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in Between Philosophy and History, 50—51。有關(guān)戰(zhàn)國思想家對于篡改歷史的態(tài)度是一個值得系統(tǒng)探討的問題。但是,在缺失權(quán)威版本的過去,偽史被毫無阻礙地大量炮制出來,正如今日假新聞之盛行。
教訓類敘事藝術(shù)的大量增衍,正如教訓類軼聞的大量產(chǎn)生,標志著筆者在另一著作中所指出的——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文獻已經(jīng)偏離了信息類史書的特征。當時,思想上的雄辯勝過歷史上的真實,從而導致許多對過去的記錄是出自想象的,并且廣為流布,也使得彼時見存的歷史記載屢遭刪改,以適應(yīng)作者的思想體系。(96)見Pines, Zhou History, 92—94; cf. Paul R. Goldin, “Appeals to History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and Rhetoric,” 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35.1 (2008), 79—96。不同思想流派對于國家興衰的詮釋也不同,而吳越之間的故事本就跌宕起伏,從而成為思想家之間較量的理想戰(zhàn)場。甚至可以推測,對于教訓類敘事的作者們,兩國國史實錄的缺失是有利無害的。除了基本的事實框架,他們沒有任何顧忌,也無需在意“不必要的細節(jié)”,(97)關(guān)于“不必要的細節(jié)”概念,見Li Wai-yee, “Inconvenient and Unnecessary Details in Zuozhuan,” in Zuozhuan and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125—152。汲汲于爭辯的思想家們盡可以自由發(fā)揮。結(jié)果就是, 雖然史實上不可信,但這類文獻揭示了中國政治傳統(tǒng)形成時期的思想爭鳴,由此引人入勝。
附記:本篇原文“Didactic Narrative and the Art of Self-Strengthening: Reading the Bamboo ManuscriptYueGongQiShi越公其事”發(fā)表于EarlyChina45(2022)。筆者特別感謝陳鵬宇的翻譯。感謝傅希明(Christopher J. Foster)、金鵬程(Paul R. Goldin)、柯馬丁(Martin Kern)、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以及EarlyChina的匿名審稿專家對本文前數(shù)稿提出的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