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三統(tǒng)五德說與帝德譜重建

劉 斌

［內(nèi)容提要］以三統(tǒng)五德為主要內(nèi)容的帝德譜問題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重要議題，涉及歷史的構(gòu)建、政權(quán)合法性論證等重要內(nèi)容。漢代是帝德譜成熟的關(guān)鍵時期，董仲舒的學術(shù)在其中有重要地位。董仲舒的帝王譜和朝代更替的學說以孔子素王改制說為出發(fā)點，以三統(tǒng)說為基本形式，以五德相生說為輔助，王、帝、皇、民依次推遷。董仲舒在三統(tǒng)說中摒棄秦的地位，指向《春秋》 為漢制法，三統(tǒng)說尤其是《春秋》 當黑統(tǒng)、漢當黑統(tǒng)之說是董仲舒所發(fā)，而非來自鄒衍的五德終始說。董仲舒的帝德譜采用五德相生說而非五德相勝說，在五德說中保留秦的地位，且應該已推定漢為火德?！洞呵铩?在三統(tǒng)中是黑統(tǒng)，在五德中無地位；秦在三統(tǒng)中無地位，在五德中是木德。在三統(tǒng)上，《春秋》 繼周，漢法《春秋》；在五德上，秦繼周，漢繼秦。在此三統(tǒng)五德相結(jié)合的帝德譜中，周、《春秋》、秦、漢四者之間的關(guān)系首次得到較為妥善的處理，漢朝的合法性得到論證，《春秋》 作為經(jīng)世大典得以與現(xiàn)實政治結(jié)合，當時學術(shù)亦為之一變。

以三統(tǒng)五德為主要內(nèi)容的帝德譜問題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重要議題。漢代是構(gòu)建帝德譜的關(guān)鍵時期，這種構(gòu)建是政局與學術(shù)交互影響的結(jié)果，既有與現(xiàn)實政局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性，又有基于學術(shù)討論的深刻學理性。董仲舒的學說在其中具有重要地位，深刻影響了帝德譜的構(gòu)建和轉(zhuǎn)型。目前學界關(guān)于漢代帝德譜研究的成果較多，但對董仲舒學說的探討仍有不足，尤其缺乏將五德說與三統(tǒng)說相結(jié)合的研究。本文結(jié)合西漢景帝、武帝時期的政局演變與學術(shù)轉(zhuǎn)變的背景，探究董仲舒如何因應現(xiàn)實政局，試圖以道馭勢，通過重建三統(tǒng)說與五德說相結(jié)合的帝德譜而妥善安頓周、《春秋》、秦、漢之間的關(guān)系并申明《春秋》 為漢制法的深刻用意。

背景：景、武之際政局與學術(shù)的轉(zhuǎn)變

西漢景帝、武帝之際，儒術(shù)取代黃老漸成趨勢，“漢家法周” 之說有一定影響，〔1〕陳蘇鎮(zhèn)《〈春秋〉 與“漢道” ——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149、214 頁。如袁盎諫竇太后曰：“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薄?〕《史記》 卷58 《梁孝王世家》，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2091 頁。公孫弘上書武帝曰：“陛下躬孝弟，監(jiān)三王，建周道，兼文武?！薄?〕《漢書》 卷58 《公孫弘卜式兒寬傳》，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622 頁。這是繼漢初“漢承秦制” 之后的一大轉(zhuǎn)變。

武帝初即位，銳意進取，臣下頗有言封禪改制者。《史記》 載：

（建元）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xiāng)儒術(shù)，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史記》 卷28 《封禪書》，第1384 頁。

這是武帝初即位的改制嘗試，主事者趙綰、王臧是魯申公弟子，其主張除賈誼、公孫臣主張的改正朔、易服色等內(nèi)容外，還包含立明堂、朝諸侯、巡狩、封禪等，這些內(nèi)容甚至比改正朔、易服色還重要，顯示出復古重于改制的傾向?！?〕參見王爾《“漢當自制禮”：東漢前期“制漢禮” 的邏輯理路及失敗原因》，《中國文化研究》2021 年第3 期。此次改制因竇太后反對而作罷。不過，其主要內(nèi)容在元封、太初年間大多付諸實施。

竇太后崩后，武帝意欲興作，再三策問董仲舒，而有“天人三策”〔1〕武帝的策問時間有建元元年、五年、元光元年等異說，本文取元光元年（公元前134 年）之說，見李梅、鄭杰文等《秦漢經(jīng)學學術(shù)編年》，鳳凰出版社2015 年版，第131 頁；徐建委《發(fā)現(xiàn)董仲舒：獨尊儒術(shù)的歷史重塑》，《文學評論》 2022 年第2 期，第188 頁。。武帝策問，起首即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2〕《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496 頁?？芍涞酆荜P(guān)心五帝三王的歷史及其治理之道。武帝又問：“子大夫明先圣之業(yè)，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3〕《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498 頁。此所謂“終始之序”即五德終始之序，〔4〕錢穆《秦漢史》，九州出版社2011 年版，第86 頁?？梢娢涞蹖Υ藛栴}的重視。董仲舒答曰“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5〕《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509 頁。，“《春秋》 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6〕《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510 頁。，又特重三統(tǒng)說，提出“ 《春秋》 當新王”，從而變“漢承秦制”“漢家法周” 為“漢法《春秋》 ”。武帝疏董仲舒之身，而用董仲舒之議，《公羊》學自此漸盛，對武帝朝的內(nèi)外政策頗有影響?！?〕參見陳蘇鎮(zhèn)《〈春秋〉 與“漢道” ——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第226-229 頁。武帝并未完全采納董仲舒的奏對，而是用“尊儒術(shù)，重法制，兼用百家學說” 的政策，直到元帝朝才確立“獨尊儒術(shù)”。參見錢穆《秦漢史》，第185-191 頁；王葆玹《西漢經(jīng)學源流》，東大圖書公司1994 年版，第145-146 頁；張小鋒《西漢中后期政局演變探微》，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134-136、153 頁。以下分述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五德說，進而探究董仲舒如何將二說與帝王譜融為一體及其用意。

一、“ 《春秋》 當新王” 與董仲舒對三統(tǒng)說的改造

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淵源有自。三統(tǒng)說起源較早，《論語》 孔子論夏殷周三代禮樂損益已發(fā)其端，戰(zhàn)國禮書有相關(guān)內(nèi)容，如《檀弓》：

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

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

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鄭玄注、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王文錦審定《禮記正義》 卷6 《檀弓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208 頁?！睹魈梦弧?亦曰：“夏后氏牲尚黑，殷白牡，周骍剛。” 王鍔認為《檀弓》《明堂位》 成書于戰(zhàn)國晚期，見氏撰《〈禮記〉 成書考》，中華書局2007 年版，第251-268、274-281 頁。

夏以孟春為正，殷以季冬為正，周以仲冬為正。夏以十三月為正，色尚黑，以平旦為朔。殷以十二月為正，色尚白，以雞鳴為朔。周以十一月為正，色尚赤，以夜半為朔。〔5〕皮錫瑞 《尚書大傳疏證》 卷7，吳仰湘編《皮錫瑞全集》 第1 冊，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330 頁。

周以至動，殷以萌，夏以牙。天有三統(tǒng)，物有三變，故正色有三。天有三生三死，故土有三王，王特一生死。是故周人以日至為正，殷人以日至三十日為正，夏以日至六十日為正。天有三統(tǒng)，土有三正。三統(tǒng)者，所以序生也。三正者，所以統(tǒng)天下也。是故三統(tǒng)三正也，若循連環(huán)，周則又始，窮則反本。〔6〕何休解詁、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 卷1 《隱公元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12 頁；李昉等《太平御覽》 卷29，影印商務影宋本，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135 頁上欄。

此已將三代、三色、三正、三朔、三變（三微）、三生、三死等融合為三統(tǒng)體系，而又可分為“三代、三色、三正、三朔” “三變（三微）、三生、三死” 兩個系統(tǒng)，前者是從三代異制來講，循環(huán)的次序是“寅—丑—子”，后者是從萬物生死的三個開端來講，循環(huán)的次序是“子—丑—寅”。

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詳載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

三正以黑統(tǒng)初，正日月朔于營室，斗建寅，天統(tǒng)氣始通化物，物見萌達，其色黑，故朝正服黑……親赤統(tǒng)，故日分平明，平明朝正。

我今天請你吃飯，就是覺得那時虧欠你，我們都上了老田的當。你還能想起老田嗎？那個天殺的老田，咱們是讓他給害苦了。

正白統(tǒng)者，歷正日月朔于虛，斗建丑，天統(tǒng)氣始蛻化物，物初芽，其色白，故朝正服白……親黑統(tǒng)，故日分鳴晨，鳴晨朝正。

正赤統(tǒng)者，歷正日月朔于牽牛，斗建子，天統(tǒng)氣始施化物，物始動，其色赤，故朝正服赤……親白統(tǒng)，故日分夜半，夜半朝正。〔1〕董仲舒著、蘇輿撰、鐘哲點?！洞呵锓甭读x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191-195 頁。

此與上揭《略說》 之義大體相同，包含“三代、三色、三正、三朔”、“三變（三微）〔2〕董仲舒所言的三變之序是動、芽、萌，而此前的三變之序是動、萌、芽，是其異。、三生、三死” 兩個系統(tǒng)。與董仲舒以前和以后的三統(tǒng)說相比，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具有如下特征。其一，《三代改制質(zhì)文》 還有一套關(guān)于三統(tǒng)下的冠、昏、喪、祭等禮儀的不同設(shè)計，這是《尚書大傳》 所無。其二，董仲舒所說的“天統(tǒng)”為三統(tǒng)所公有，“以黑統(tǒng)初” 認為黑統(tǒng)為三統(tǒng)之始，這與劉歆、讖緯有所不同，后者所言的三統(tǒng)是歷時性的“天地人” 三統(tǒng)，而董仲舒所言的三統(tǒng)是共時性的?！?〕參見劉禹彤《從〈春秋繁露〉 三統(tǒng)論到〈白虎通〉 三皇說》，《衡水學院學報》 2022 年第3 期。其三，從鄒衍到漢初，歷法和歲首問題都是附屬于五德終始說，董仲舒轉(zhuǎn)而將歷法和歲首問題歸入三統(tǒng)說，劉歆則將三統(tǒng)說徹底律歷化。其四，鄒衍五德終始說含有文質(zhì)救弊之義。董仲舒主張“以《春秋》 當新王”，將此文質(zhì)救弊之義移至三統(tǒng)說上，其五德說無文質(zhì)救弊之義。而劉歆的三統(tǒng)說和五德說皆無文質(zhì)救弊之義，僅是機械化的德運。

除以上特征之外，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的最大特征是申明孔子受命改制、《春秋》為漢制法之義。董仲舒給武帝的奏對諄諄然勸以改制更化之義，又強調(diào)“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4〕《春秋繁露義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184 頁。。他的改制理論包含“受命應天” “補弊救衰” “改制而不變道” 等三個層面，“受命應天” 與三正循環(huán)對應，“補弊救衰” 與三教循環(huán)對應。〔1〕黃銘《試論董仲舒的改制理論》，復旦大學上海儒學院編《現(xiàn)代儒學》 第3 輯《多元視角下的康有為問題》，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年版，第228-230、240-242 頁。三個層面實際上皆指向“ 《春秋》 當新王” “ 《春秋》 作新王之事” 的主張，〔2〕黃銘《試論董仲舒的改制理論》，第243-244 頁。認為“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3〕《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499 頁。，由此很容易推出 “ 《春秋》 為漢制法” 之義。董仲舒提出 “王魯”說，〔4〕董仲舒的“王魯” 說源自孔子“因行事以加王心” “ 《春秋》 緣魯以言王義”，可謂《論語》 “變魯” 說的發(fā)展，見楊運籌《春秋“王魯” 說芻議：以董仲舒為中心》，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 第38 輯，湖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52 頁。云“ 《春秋》 緣魯以言王義”，〔5〕《春秋繁露義證》 卷9 《奉本》，第279 頁?！?《春秋》 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6〕《春秋繁露義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187 頁。《春秋》、王魯、黑統(tǒng)三者合為一體，與“ 《春秋》 為漢制法”結(jié)合，必然推出漢是黑統(tǒng)。在三統(tǒng)上，《春秋》 繼周為黑統(tǒng)，也就是漢繼周為黑統(tǒng)，“王魯” 也就是“王漢”?！?〕參見楊運籌《春秋“王魯” 說芻議：以董仲舒為中心》，第57 頁。因而董仲舒的帝王譜和朝代更替學說以孔子素王改制說為出發(fā)點，以三統(tǒng)說為基本形式，〔8〕參見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九州出版社2021 年版，第451 頁。以論證漢當《春秋》 黑統(tǒng)為目的，這是他與此前三統(tǒng)說的最大區(qū)別?！?〕參見黃開國《董仲舒三統(tǒng)說歷史觀及其評價》，《河北學刊》 2012 年第6 期。

董仲舒三統(tǒng)說的黑、白、赤三色是否來自鄒衍五德終始說需要辨明。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認為，殷、周、《春秋》 構(gòu)成新的三統(tǒng)。而在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中，殷、周、周后一代分別是金德（白色）、火德（赤色）、水德（黑色），此白、赤、黑三色與殷、周、《春秋》 三統(tǒng)之色相同。顧頡剛、童書業(yè)等據(jù)此而認為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是以三正說為骨干又截取五德終始說的五分之三而來?！?0〕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卷2，第287 頁；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卷3，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206、416、422 頁；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罚瑓嗡济?、童書業(yè)編著《古史辨》 第7 冊，海南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 頁。按，此說不妥。其一，三正說、三代異制原本是獨立的學說，是就夏、殷、周三代之正朔、所尚等制度而言，見于《左傳》 《禮記》 《尚書大傳》 等，并不依賴于五德終始說。其二，《尚書·禹貢》 曰：“禹錫玄圭，告厥成功。” 《天人三策》 董仲舒引《尚書》 曰：“ ‘白魚入于王舟，有火復于王屋’，此蓋受命之符也?！薄?〕《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罚?500 頁?！鞍佐~” 之白是殷的三統(tǒng)之色?？芍偈鎸⑿?、白魚、火視為夏、殷、周的受命符瑞，則黑、白、赤三色自然成為三代所尚之色，《檀弓》 所云三代所尚之色也是由此而來。《史記·封禪書》 云“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呂氏春秋·應同》 與此相似，這是鄒衍五德終始說關(guān)于夏、殷、周三代受命符瑞的內(nèi)容，與董仲舒的夏、殷、周的受命符瑞不同。由此可知，董仲舒的三統(tǒng)之色來自《尚書》 所載的三代受命符瑞，而非來自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殷、周、《春秋》 的三統(tǒng)之色與鄒衍的殷、周、周后一代之色相同，只是巧合。須指出，董仲舒雖承認受命說，但他的受命說與符瑞尚未系統(tǒng)地結(jié)合起來，他的三統(tǒng)說中符瑞的內(nèi)容并不突出，這與讖緯不同。雖然武帝首次策問即提出“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的問題，但是董仲舒并未在此問題上過多論述。〔2〕陳鵬《三統(tǒng)說與漢晉服色》，《史林》 2017 年第4 期。其三，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立足于《春秋》，以新王受命改制為旨趣，指向“ 《春秋》 作新王之事”〔3〕陳鵬《三統(tǒng)說與漢晉服色》，《史林》 2017 年第4 期。、孔子為漢制法，故特重三統(tǒng)說，〔4〕參見汪高鑫《“三統(tǒng)” 說與董仲舒的歷史變易思想》，《齊魯學刊》 2002 年第3 期；徐興無《經(jīng)緯成文——漢代經(jīng)學的思想與制度》，鳳凰出版社2015 年版，第236 頁；徐興無《〈春秋繁露〉 的文本與話語——“三統(tǒng)” “文質(zhì)” 諸說新論》，《中國典籍與文化》 2018 年第3 期。這是此前的三正說、五德終始說所沒有的含義，他的三統(tǒng)說有更深刻的內(nèi)涵。綜上可知，三統(tǒng)說尤其是《春秋》 當黑統(tǒng)之說是董仲舒所發(fā)明，而非來自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以上是從學理上來看。若歷史地看，《春秋》 之所以是黑統(tǒng)，“蓋漢儒惡秦特甚，不欲漢承秦后，因《春秋》有托王之義，遂奪秦黑統(tǒng)而歸之素王，因素王黑統(tǒng)而遂有改制之說”〔5〕《春秋繁露義證》 附錄2 《春秋繁露考證》，第519 頁。。

二、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五德相生說與帝王譜的推遷

董仲舒的帝德譜中的五德說，與董仲舒的五行說密切相關(guān)。董仲舒的五行說兼具相生說和相勝說，〔1〕參見鄺芷人《陰陽五行及其體系》，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 年版，第46-54 頁?！氨认嗌g相勝” 是他對五行關(guān)系的概括，而相勝之義有二：一為厭勝，一為克勝?！?〕吳飛《董仲舒的五行說與中和論》，《中國哲學史》 2020 年第4 期。陳明恩認為董仲舒之說似有“以相生含攝相勝” 的傾向，見氏撰《東漢讖緯學研究》，林慶彰主編《中國學術(shù)思想研究輯刊》27 編第14 冊，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8 年版，第254 頁。那么董仲舒的帝德譜中用五行相生還是相勝之序？《尚書·洪范》 曰“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此五行既非相生之序，也非相勝之序。夏侯始昌撰《洪范五行傳》，已用五行相生之序?！?〕程蘇東《〈洪范五行傳〉 災異思想析論——以戰(zhàn)國秦漢五行及時月令文獻為背景》，《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6 期。其實，稍早于夏侯始昌的董仲舒已將五行相生用于時令，《鹽鐵論》 載：

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yǎng)之，母成之，子臧之。故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圣人之所則也?！?〕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 卷9 《論菑》，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556 頁。

董仲舒用五行相生來講四時，應當受到《呂氏春秋》 《月令》 的影響?！?〕徐興無認為，董仲舒據(jù)《呂氏春秋》 《月令》，將此前的五德相勝說修正為相生說的輔助理論，突出相生說，為德治主義和漢武帝的更化奠基，見氏撰《讖緯文獻與漢代文化構(gòu)建》，中華書局2003 年版，第255 頁。不過，他的五行相生說不僅應用于四時。《春秋繁露》 中有多篇以“五行” 為題，檢案諸篇，可發(fā)現(xiàn)董仲舒的五行說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五行相生，而五行相勝則處于附屬地位，只有言及災異、職官相互制約時才用相勝說。董仲舒之所以如此重視五行相生，蓋因他將五行與五常、五倫這些儒學的關(guān)鍵概念相關(guān)聯(lián)，他說“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6〕《春秋繁露義證》 卷11 《五行之義》，第321 頁。。在相生而非相勝之序中，五行與五常、五倫的關(guān)聯(lián)得到更為恰當?shù)陌才?。而且相勝之序?qū)η俺狈χt敬之義，對天命流轉(zhuǎn)也缺乏敬畏之義。〔7〕黃銘《試論董仲舒的改制理論》，第250 頁。然則董仲舒用五德相生說來解釋歷史運動，就是勢之必然，體現(xiàn)了董仲舒對以五德相勝說為載體的秦制的改造。

董仲舒的歷史運動學說除三統(tǒng)說、五德說外，尚有文質(zhì)、四法諸說。《三代改制質(zhì)文》 云：

王者改制作科奈何？曰：當十二色，歷各法而正色，逆數(shù)三而復；絀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順數(shù)五而相復；禮樂各以其法象其宜，順數(shù)四而相復，咸作國號，遷宮邑，易官名，制禮作樂。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tǒng)，親夏，故虞，絀唐謂之帝堯，以神農(nóng)為赤帝，……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tǒng)，親殷，故夏，絀虞謂之帝舜，以軒轅為黃帝，推神農(nóng)以為九皇，……故《春秋》 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1〕《春秋繁露義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185-191 頁。

“逆數(shù)三而復” 即三統(tǒng)循環(huán)，由于夏正是十三月，殷正是十二月，周正是十一月，故曰“逆數(shù)”，此與天氣施生化物的三個過程相關(guān)?！绊様?shù)四而相復” 即董仲舒所謂“夏、商、質(zhì)、文” 四法?！绊様?shù)五而相復” 是否與五德相生或相勝相關(guān)，據(jù)董仲舒所言“以神農(nóng)為赤帝” “以軒轅為黃帝”，火生土，故赤帝在先，黃帝在后，可知董仲舒以為五帝是以五德相生為序，董仲舒所言“帝迭首一色” 是就五德相生而言，〔2〕錢穆、陳蘇鎮(zhèn)、陳泳超、徐興無同，見錢穆《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顧頡剛著《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卷2，第452 頁；錢穆《秦漢史》，第115 頁；陳蘇鎮(zhèn)《讖緯與〈公羊〉 學的關(guān)系及其政治意義》，陳蘇鎮(zhèn)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28 頁；陳泳超《〈世經(jīng)》 帝德譜的形成過程及相關(guān)問題——再析 “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文史哲》 2008 年第1 期，第51 頁；徐興無《〈春秋繁露〉 的文本與話語——“三統(tǒng)”“文質(zhì)” 諸說新論》，《中國典籍與文化》 2018 年第3 期，第13 頁。錢穆認為，董仲舒之所以區(qū)分三王與五帝，是由于三統(tǒng)之白、赤、黑三色只適用于殷、周、《春秋》 三代，而不適用于夏以上，故“不得不旁采五行相生來彌縫其闕，因此要分為三王五帝，說逆數(shù)三而復，絀三為五，五數(shù)順而復了”，見氏撰《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第452 頁。按：董仲舒所言三王五帝與他的歷史系統(tǒng)、改制理論成一整體，錢說非是。顧頡剛認為“春秋五帝” 以顓頊為白帝，即是據(jù)此而推知。〔3〕顧頡剛《三皇考》，《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卷2，第48、50 頁。錢穆認為《三代改制質(zhì)文》 “把相生相勝兩說一并采用”，見氏撰《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第451-452 頁。按：雖然《春秋繁露》 兼用五德相生和相勝說，但是《三代改制質(zhì)文》 則專用相生說來講五帝之色?！端螘?云：“五德更王，唯有二家之說。鄒衍以相勝立體，劉向以相生為義。據(jù)以為言，不得出此二家者。”〔4〕沈約《宋書》 卷12 《律歷志中》，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259 頁。這是認為五德相生說在帝德譜上的應用始于劉向，顧頡剛則認為始于劉歆?！?〕陳槃認為“五德相生之歷史系統(tǒng)蓋起于西漢中葉以后”，見氏撰《古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2 頁。錢穆糾正顧氏之說，指出：“太初改歷后，學者多趨向改用五行相生說的一邊，乃承董仲舒而來，并非劉歆創(chuàng)始。”〔1〕錢穆《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第456 頁。由以上可知，董仲舒歷史觀的首要出發(fā)點是新王受命改制，由此而有文質(zhì)、三統(tǒng)、四法、五德諸說，諸說融為一體，〔2〕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第213 頁。而試圖為漢朝規(guī)劃一套完備的制度。其中尤其須注意的是，在歷史運動上董仲舒采用五德相生而非相勝之說，這與鄒衍到漢初之說不同。

董仲舒所論的帝王譜的推遷，《三代改制質(zhì)文》 云：

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后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tǒng)也。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農(nóng)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湯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號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洞呵铩纷餍峦踔?，變周之制，當正黑統(tǒng)，而殷、周為王者之后，絀夏，改號禹謂之帝，錄其后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 當新王?！释跽哂胁灰渍?，有再而復者，有三而復者，有四而復者，有五而復者，有九而復者……故圣王生則稱天子，崩遷則存為三王，絀滅則為五帝，下至附庸，絀為九皇，下極其為民……〔3〕《春秋繁露義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198-202 頁。

可知董仲舒認為，三王、五帝、九皇、民不斷變易，新王興起而先王、先帝、先皇依次絀降，〔4〕漢儒將皇、帝視為由王絀降而來，又將十月排除出三正之列，隱含有絀秦的用意，參見段熙仲《春秋公羊?qū)W講疏》，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742-743 頁。故有“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 的情況，此即所謂“昭五端、通三統(tǒng)”。皮錫瑞申論之：

以董子書推之，古王者興，當封前二代子孫以大國，為二王后，并當代之王為三王，又推其前五代為五帝，封其后以小國，又推其前為九皇，封其后為附庸，又其前則為民?！?《春秋》 托王于魯，為繼周者立法，當封夏之后以小國，故曰絀夏；封周之后為二王后，故曰絀周。此本推遷之次應然。《春秋》 存三通，實原于古制。逮漢以后，不更循此推遷之次，人但習見周一代之制，遂以五帝、三王為一定之號?！?〕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經(jīng)學通論》，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374 頁。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所言與此相似，見氏撰，盛冬鈴、陳抗點?！督裎纳袝甲C》 卷1 《堯典》，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6 頁。錢穆、蔣慶、黃開國亦認為九皇之數(shù)有九，見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商務印書館2005 年版，第272 頁；蔣慶《公羊?qū)W引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 年版，第249 頁；黃開國《董仲舒三統(tǒng)說歷史觀及其評價》，《河北學刊》 2012 年第6 期。顧頡剛、楊向奎認為“九皇” 是一代，皆非是，見顧頡剛《三皇考》，第51 頁；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第286、324 頁；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第210 頁；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罚?9 頁；楊向奎《西漢經(jīng)學與政治》，獨立出版社1945 年版，第56 頁；楊向奎《繹史齋學術(shù)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11 頁。

可知董仲舒的帝王譜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新王的受命改制而有“推遷之次”，皇、帝、王之號并非固定地指某幾位帝王?！?〕此推遷模式至少持續(xù)到王莽時期，見顧頡剛《三皇考》，第69 頁。案，《周禮注》 反映東漢注家對此“推遷之次” 的吸納，如鄭司農(nóng)云：“四類，三王、五帝、九皇、六十四民咸祀之?！保ㄠ嵭ⅲZ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 卷20 《小宗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698 頁）“三王” 原作“三皇”，據(jù)顧頡剛意見改，見氏撰《三皇考》，第50 頁。又鄭玄云：“都或有山川及因國無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王子弟則立其祖王之廟。”（《周禮注疏》 卷32 《都宗人》，第1061 頁）可知東漢的古文學家和鄭玄吸納董仲舒的“三王、五帝、九皇、民” 結(jié)構(gòu)，將其固定化為就周而言。

董仲舒云“以神農(nóng)為赤帝，……以軒轅為黃帝”，“尚推神農(nóng)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是以五帝之首帝之謚號為“某帝”，而以其余四帝之謚號為“帝某”，有此不同。其原因，董仲舒曰：

黃帝之先謚，四帝之后謚，何也？曰：帝號必存五，帝代首天之色，號至五而反。周人之王，軒轅直首天黃號，故曰黃帝云。帝號尊而謚卑，故四帝后謚也。〔3〕《春秋繁露義證》 卷7 《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200 頁。可知五帝之首與其余四帝的號、謚的先后有異，由于五帝遞遷，五帝之首由原先的先號后謚改為先謚后號，即就周而言“帝軒轅”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黃帝”，其余四帝仍為“帝某”。同理，就殷而言“帝神農(nóng)”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赤帝”，其余四帝仍為“帝某”。然則就《春秋》 而言“帝顓頊”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白帝”〔4〕董仲舒未明言“白帝” “黑帝” “蒼帝”，然據(jù)戰(zhàn)國秦漢間流行的五色與五行的配伍關(guān)系，他應有此意。，就《春秋》 后第一代而言“帝嚳”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黑帝”，就《春秋》 后第二代而言“帝堯”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蒼帝”，就《春秋》 后第三代而言“帝舜” 推遷為五帝之首則改為“赤帝”。須指出，董仲舒已將“黃帝” 與軒轅氏相聯(lián)系，但尚未將神農(nóng)與炎帝相聯(lián)系。董仲舒稱神農(nóng)是“赤帝”，開后世將炎帝與神農(nóng)合并之端?！?〕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第266 頁。秦始皇改正朔不用三微之月，“皇帝” 稱號不符合推遷之次，故雖有改制，不得為三統(tǒng)之一?！?〕參見黃銘《推何演董：董仲舒〈春秋〉 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3 年版，第236-237 頁。綜上所述，可將董仲舒所言的帝王推遷之次列表如下。

表1 董仲舒的帝王譜的推遷

三、“昭五端、通三統(tǒng)” 與董仲舒的帝德譜重建

董仲舒所言“昭五端、通三統(tǒng)” 也可以說是一種“三五之運”，〔3〕雷家驥認為董仲舒的學說是糅合了孟子、鄒衍的學說而成的“三五相包說”，見氏撰《兩漢至唐初的歷史觀念與意識》，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 年版，第91 頁下欄。但是由于五帝是由三王崩遷而來，故董仲舒的歷史運動學說的主體還是三統(tǒng)說，〔1〕參見陳明恩《東漢讖緯學研究》，第245 頁。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之相關(guān)制度，參見陳明恩“三統(tǒng)說制度表”，見氏撰《東漢讖緯學研究》，第249 頁。這與他的《春秋》 學和天命論相符。董仲舒立足于《春秋》 而確立三統(tǒng)說，一方面意在確立“孔子— 《春秋》 —新王—黑統(tǒng)” 的天道天命統(tǒng)緒，〔2〕徐興無《劉向評傳（附劉歆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5 頁。另一方面意在服務于“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的主張，這含有規(guī)勸漢帝改制更化的用意，〔3〕汪高鑫《中國史學思想通史·秦漢卷》，黃山書社2002 年版，第190 頁。而用三統(tǒng)說解釋歷史運動即是此用意的體現(xiàn)?！?〕目前學界多認為董仲舒的歷史觀是基于三統(tǒng)說的循環(huán)史觀，只有形式的改變而無實質(zhì)的意義，另有少數(shù)學者在三統(tǒng)循環(huán)上肯定了歷史的進化，見陳明恩《詮釋與建構(gòu)——董仲舒春秋學的形成與開展》，秀威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 年版，第113-114 頁腳注。其實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涉及文質(zhì)、三教以及正偏弊的復雜內(nèi)涵，參見陳蘇鎮(zhèn)《漢代政治與〈春秋〉 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 年版，第188-191 頁。董仲舒尊崇天，他講的天只是一天，而非如東漢經(jīng)學講的六天，這與《春秋》 “大一統(tǒng)” 義相符，反映在他的歷史觀上，必然導致五天帝更王說不能成立，故特重三統(tǒng)說，因而三統(tǒng)說成為董仲舒的歷史運動學說的主體，而五德說只能附屬于三統(tǒng)說?！?〕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461、500-501 頁。

須指出《春秋》、秦的德運在董仲舒學術(shù)中的特殊性。上揭董仲舒所云“ 《春秋》 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與三統(tǒng)說為一體，而與五德說無涉。西漢后期興起孔子水精說，將孔子與五德相生說相聯(lián)系，然此非董仲舒本意?！?《春秋》 作新王之事” 是為了規(guī)勸漢帝用《春秋》 之黑統(tǒng)，含有摒秦之義，因而秦在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中無地位。不過，董仲舒又曰：

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無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寧能至湯武而然耶？夫非湯武之伐桀紂者，亦將非秦之伐周、漢之伐秦，非徒不知天理，又不明人禮。〔6〕《春秋繁露義證》 卷7 《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第220-221 頁。蘇輿謂“此篇非董子文”，舉五不合以證之。按，其說疑古過甚，昧于董子大義，本文不取。

今秦與周俱得為天子，而所以事天者異于周?！?〕《春秋繁露義證》 卷14 《郊語》，第399 頁。

董仲舒將秦伐周、漢伐秦與殷伐夏、周伐殷同等看待，肯定它們皆具有革命的合法性；又認為“秦與周俱得為天子”，肯定秦始皇與周天子在爵位上的相同性。由此可知，“夏—殷—周—秦—漢” 的更迭是連續(xù)的過程，“秦” 在其中不可或缺?！?〕參見陳侃理《如何定位秦代——兩漢正統(tǒng)觀的形成與確立》，《史學月刊》 2022 年第2 期。錢穆謂漢人認為秦不能在五德終始中占一德位，這是董仲舒以下公認的理論，見錢穆《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第455 頁，非是。上文論及董仲舒在朝代更迭上用五德相生之序，則秦勢必在五德中具有獨立的德運。然則《春秋》 在三統(tǒng)中有地位，在五德中無地位，而秦在三統(tǒng)中無地位，在五德中有地位，二者相反。

上文論及董仲舒所言的諸帝王是由三王崩遷而來，其王、帝、皇、民之號變動不居。雖然如此，但是各帝王的三統(tǒng)、五德之運卻是確定的，若拋卻其推遷過程，而用三統(tǒng)、五德為每位帝王確立其德運，可列表如下。董仲舒對策曰：“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于世者?！薄?〕《漢書》 卷56 《董仲舒?zhèn)鳌?，?499 頁。此“先王” 對漢而言即是孔子，“先王之樂” 對漢而言即是《春秋》。由此表可知，在三統(tǒng)上，漢繼周來自《春秋》 繼周，漢用《春秋》 之黑統(tǒng)；在五德上，秦繼周，其德為木，漢繼秦，其德為火。其實董仲舒就此似有明言，其論《春秋》 “十指” 曰：“承周文而反之質(zhì)，一指也。木生火，火為夏，天之端，一指也。”〔2〕《春秋繁露義證》 卷5 《十指》，第145 頁。此二指相連，“承周文而反之質(zhì)” 是說漢之黑統(tǒng)承周之赤統(tǒng)，變周之文而從殷之質(zhì)，這是就三統(tǒng)改制以及忠敬文三教救弊而言；“木生火，火為夏” 是說秦之木德生漢之火德，這是就五德相生而言。在漢言漢，由于《春秋》 在董仲舒那里只是“當一王之法”，〔3〕此是司馬遷引壺遂之言，見《史記》 卷130 《太史公自序》，第3299 頁。而非萬世之法，《春秋》 法尚無永恒性，故繼漢而興的下一代當用白統(tǒng)，其德為土。

表2 董仲舒的帝王譜與三統(tǒng)、五德的關(guān)系

須注意，此表顯示董仲舒已推定漢為火德。施之勉云董仲舒推定漢為火德，然他誤以為董仲舒用五德相勝之序，又不數(shù)秦之德運。〔4〕施之勉《漢家堯后出于董仲舒說》，《大陸雜志》 1953 年第8 期。由此看來，若拋卻漢初的準火德制不算，則漢為火德說實始于董仲舒?！洞呵锓甭丁?三次提及“本朝”，皆與火相聯(lián)系：“南方者火也，本朝”〔5〕《春秋繁露義證》 卷13 《五行相生》，第363 頁。；“夫火者，本朝”〔6〕《春秋繁露義證》 卷13 《五行相勝》，第368 頁。“本” 原作“大”，據(jù)盧文弨校語改。；“火者夏，成長，本朝也”〔7〕《春秋繁露義證》 卷13 《五行順逆》，第373 頁。。“本朝” 一詞指義不明，論者多以為指職官司馬，〔8〕《春秋繁露》 關(guān)于五行的九篇分三個層次，《五行相生》 《五行相勝》 是董仲舒原作，《五行順逆》等篇是董仲舒后學所補，見程蘇東《〈春秋繁露〉 “五行” 諸篇形成過程新證》，《史學月刊》2016 年第7 期。按，由此可知董仲舒原本就采用“本朝” 一詞。然此說不無捍格。頗疑“本朝” 即指漢朝，漢朝是“火者夏”，與上揭“木生火，火為夏” 相應。若果如此，則董仲舒已明言漢為火德?！?〕參見楊運籌《春秋“王魯” 說芻議：以董仲舒為中心》，第55 頁。

結(jié)語

漢初的德運之爭，實質(zhì)是五德說下如何安排秦的德運問題，此問題遷延不絕，直接影響到漢廷的合法性論證，也導致統(tǒng)治思想和施政方針難以明確。這說明僅靠五德說已無法解決此問題，三統(tǒng)說的引入成為勢之必然。

董仲舒作為《公羊》 宗師，面對如此情勢，試圖以他的學術(shù)來解決此問題。他立足于《春秋》，以新王受命改制為旨趣，指向孔子為漢制法，《春秋》、漢皆當黑統(tǒng)，故特重三統(tǒng)說，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文質(zhì)三教的救弊理論和為漢所規(guī)劃的一套黑統(tǒng)制度?！?〕參見汪高鑫《“三統(tǒng)” 說與董仲舒的歷史變易思想》，《齊魯學刊》 2002 年第3 期，第98 頁；徐興無《經(jīng)緯成文——漢代經(jīng)學的思想與制度》，第236 頁；徐興無《〈春秋繁露〉 的文本與話語——“三統(tǒng)” “文質(zhì)” 諸說新論》，第14 頁。他將前人的五德相勝說下的帝德譜改為五德相生說，與三統(tǒng)說配合，由此而首次確定了將三統(tǒng)說、五德相生說相結(jié)合的帝德譜。既往的研究多措意于董仲舒在三統(tǒng)說中“摒秦” 以凸顯漢繼周，其實董仲舒是將三統(tǒng)說、五德說結(jié)合，在三統(tǒng)說中摒秦以論證漢是黑統(tǒng)，在五德說中保留秦的地位以論證漢是火德。在其帝德譜中，周、《春秋》、秦、漢四者之間的關(guān)系首次得到較為妥善的安頓，漢廷的合法性得到論證，《春秋》 作為經(jīng)世大典得以與現(xiàn)實政治結(jié)合，當時學術(shù)亦為之一變。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 年），“夏五月，正歷，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定官名，協(xié)音律”〔2〕《漢書》 卷6 《武帝紀》，第199 頁。，是為太初改制，董仲舒大概卒于此前夕。〔3〕李梅、鄭杰文等《秦漢經(jīng)學學術(shù)編年》，第196 頁。太初改制對后世的政治和學術(shù)有垂范意義，成為中國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楊向奎《西漢經(jīng)學與政治》，第47 頁。參與改制的重要人員如兒寬、司馬遷等都對三統(tǒng)說和五德說有相當程度的認同，但是三統(tǒng)說在太初改制中的實際作用僅限于歷法、正朔，太初改制采用的是另一套五德說和帝德譜，而董仲舒的文質(zhì)三教的救弊理論和為漢所規(guī)劃的一套黑統(tǒng)制度并未得到落實。雖然如此，太初改制首次在政治實踐上將三統(tǒng)說與五德說結(jié)合起來應用，其中不乏董仲舒及其學派的影響，漢代政治和學術(shù)由此而進入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