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與世界:《瘟疫年紀事》的敘事特征探究 *

陳 達

(贛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瘟疫年紀事》是英國作家笛福發(fā)表于1722年的作品。笛福作為英國小說現(xiàn)實主義肇始之人,他的書寫關注的主要是普通人。笛福才華橫溢,寫作上得心應手,無論是書寫戰(zhàn)爭、騷亂還是瘟疫,都體現(xiàn)得恰到好處。司格特曾經(jīng)高度評價過笛福的才華,他認為笛福不僅是個多產(chǎn)作家,而且笛福的寫作往往能順應時代的需要,笛福豐富的敘述能力,源自笛福的廣泛閱讀,他的故事在現(xiàn)實中構成了它們的主要價值(“supply the rich embroidery which in reality constitutes their chief value”)。[1]267《瘟疫年紀事》這本小說經(jīng)常被誤認為是英國1655年大瘟疫的親歷者的經(jīng)歷。當1720歐洲再次出現(xiàn)瘟疫時,出于對當時現(xiàn)狀的審視和警示,笛福(1)笛福曾經(jīng)受雇于政府,在1722年還寫過《為瘟疫做恰當?shù)臏蕚洹?Due Preparations for the Plague a Well for Soul as Body)。笛福在此文中認為,當時針對瘟疫的寫作對大眾的警示性不夠。通過作品真實地回顧了1665年的倫敦瘟疫景象、倫敦居民遭受的影響及英國社會飽受的創(chuàng)傷。在疫情肆虐過后的語境下,笛福的書寫風格,嚴肅冷峻、簡潔明了。

一、“真實”敘述與虛構敘述

談到《瘟疫年紀事》,首先要說說這部小說的真實和虛構關系?！罢鎸崱弊鳛橐粋€名詞,它指的是與“非虛構”(non-fictitious)體裁相對立的全部虛構敘事——歷史、傳記、自傳、報告文學等。人們嘗試對敘事類型進行嚴格分類,但往往發(fā)現(xiàn)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區(qū)別常被發(fā)現(xiàn)瓦解,產(chǎn)生分類模糊的情況?！段烈吣昙o事》的寫作,介于傳奇和歷史之間。[1]269笛福假定小說由始終居留倫敦的一位市民撰寫,此前從未公之于眾,作品里笛福使用了敘述者H.F.這樣一個半匿名的第一人稱的視角,并且笛福借用了真實倫敦的文獻和地圖,很好地把倫敦的歷史和地理結合起來。小說里所描繪的場景,以敘述者的所見所聞為基礎,容易使讀者身臨其境,產(chǎn)生思想共鳴和價值認可。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出發(fā),笛福在《瘟疫年紀事》中企圖告知讀者:他的小說直面的是現(xiàn)實,是對現(xiàn)實的記錄。笛福使用擬官方敘事形式,即類似于文獻記錄的形式,與虛構人物(小人物)相結合,加強了其敘述的權威性,傳遞出來的道德指南更有約束性,更容易被接受,正如敘述者H.F.所言,此書旨在為后世留下“遵循的指南”。

亨利·詹姆斯在《小說的藝術》中提到,“圖畫之為現(xiàn)實,小說就是歷史……小說的素材,同歷史的素材一樣,也是存儲在文獻和記錄里的?！盵2]而這個評論用在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中最恰當不過了。笛福對當時的檔案、官方手冊和相關醫(yī)學論文等進行了廣泛的參考引用?！段烈吣昙o事》是以瘟疫為主題的敘事性故事,是在新瘟疫發(fā)生的時代背景下,對1655年事件的全面性的回顧。笛福所處的時代背景,笛福的寫作風格,確定了他與歷史學家口吻近似的敘述風格。就像托多羅夫所言,“沒有任何因果要素的純粹的時間關系在年表、年鑒、日記和航海日志中占主導地位?！盵3]75《瘟疫年紀事》使用了類似于年表的方式,記錄了瘟疫發(fā)展過程中的場景。隨著故事時間的推進,里面出現(xiàn)的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都是以敘述者作為第一人稱或者敘述者對第三者的講述。日奈特說,“一切敘事文……都是連貫一個或者若干個事件的語言的產(chǎn)物……從語法意義上講,即一個動詞的擴充?！盵4]193《瘟疫年紀事》,實際上是可以看成“倫敦瘟疫的發(fā)展和消亡”的陳述句的?！段烈吣昙o事》符合小說因果關系的基本規(guī)律,在整個小說中,瘟疫的發(fā)生是最大的“因”,所有講述出來的故事都是“果”。

《瘟疫年記事》基本上是宏大敘事框架下和疫情語境下的故事集合體。小說記錄瘟疫肆虐倫敦的整個過程,兼具對疾病預防診治特征的真實和想象?？梢哉f,《瘟疫年記事》是對瘟疫疫病描寫的百科全書,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它描寫了疾病本身和疾病發(fā)作的癥狀;第二,它描寫了整個倫敦社會的反應等;第三,它敘述了對疾病的處理辦法和政府的組織措施等。以下將對這三個方面進行詳細地說明:

第一,因為疫病而出現(xiàn)身體腫塊和病痛描寫。文中提到,在1664年12月,有兩個法國人死在朗?？?而尸體上面都有明顯的標記。[5]30“有些人立刻被它壓倒,然后出現(xiàn)劇烈高燒、嘔吐、頭疼欲裂、背痛,因這些疼痛而至于譫妄發(fā)狂:其他那些人是在脖子或外陰部或腋窩,出現(xiàn)腫塊和腫瘤,那些腫塊和腫瘤把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直到它們能夠潰爛為止;而另外一些人,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是悄無聲息地受到傳染,熱病不知不覺地耗損他們的元氣,而他們幾乎是一點都不知道,直到他們昏厥過去,不省人事,然后毫無疼痛地死去為止。”[5]307

第二,隨著瘟疫的流行,城市變得失序,人們變得慌張。瘟疫實質(zhì)性地侵害了人群,城市面貌也被改變。[5]51恐懼變成了現(xiàn)實,情景描寫開始增多。而典型性情景描寫尤其震撼人心?！拔易叩搅嘶魻柌?那兒的街上滿是人;但他們都行走在大街中央,既沒有走這一邊也沒走那一邊,因為,照我推測,他們不想和那些屋子里出來的人混雜在一起,或者是不愿意接觸到也許是從被傳染的屋子里飄出來的香臭氣味。”[5]52再如對勞斯伯利的土地拍賣市場的描寫:“經(jīng)過勞斯伯利的土地拍賣市場時,突然,有一扇豎鉸鏈窗子剛好在我頭上猛地打開,然后有個女人發(fā)出了三聲嚇人的號啕,接著是以一種最難以仿效的腔調(diào)哭喊道,哦!死亡,死亡,死亡!而這讓我猝然驚恐起來,連我的血液都發(fā)冷了。整條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影,也沒有任何其他窗戶打開因為人們眼下無論如何都沒了好奇心;也沒有人會互幫互助;于是我接著走進了貝爾胡同?！盵5]141貝爾胡同的兩側的閣樓和窗戶上的對話都是關于死亡的。

在敘述中,笛福講述了大量的故事范例,涉及社會階層里各種各樣的人員。有講述被關閉的傳染病家庭的,有講述出逃之人倉皇之狀的。當房屋閉鎖,實質(zhì)性的隔離措施實施后,負責看守的人時有虐待和殺死被看守之人;因此看守之下,仍有逃逸。他講述了有個出逃的市民死在皮埃德·布爾借宿的人家,[5]127-129出逃死在他人家里,可見傳染是真實存在的,是會嚴重致死的。當然,出逃是明智的選擇,但是外出就要“搞到通行證和健康證明”。[5]39直至今日,通行證和健康證明仍然是疫情發(fā)生之后的官方批準的出行證明和方式。亂世之下,偷盜甚至謀殺都屢見不鮮,連將死之人也不放過。偷竊之人席卷他人的財物,甚至連護理員都“用折疊的濕布蒙在垂死人臉上”。而越來越多的人死后(一周死掉4000人),越來越糟糕的傳聞甚囂塵上之后,為死者敲鐘的儀式等葬禮儀式就沒有了。[5]149-152在整個小說中,笛福花了很大篇幅描寫了禁令之下的疫情百態(tài)。

第三,對疾病的處理辦法和政府的組織措施。笛福的描述與醫(yī)師們撰寫的防控和治療指南有很多相似之處,借鑒的痕跡非常明顯。由醫(yī)師們撰寫針對1665年瘟疫的防控和治療指南,明確提到,從疫區(qū)來的人和物品,需要隔離40天;而沒有健康證明的人則不允許流動。對于污染的房子也需要封鎖并被嚴加看管。以及街道需要點起火把,房間里需要熏硫磺、醋和石灰等,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6]在《瘟疫年紀事》中,H.F.作為擔任公職的市民,受到委派監(jiān)督房屋封閉,執(zhí)行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落實。整部作品充滿了對瘟疫流行過程中的“現(xiàn)場”描寫、地理環(huán)境與瘟疫,以及對檢疫利弊、封閉與被封閉利弊的分析。笛福還詳細引用了當時倫敦頒布的“法規(guī)”,[5]82-94而這些官方制定的法規(guī)條例,既是總結,亦是防控,于后世有重大參考價值。

特里·伊格爾頓認為:在16世紀末與17世紀初的英國文學中,“小說”同時用于指稱真實的和虛構的事件。[7]2而18世紀的文學,用特里·伊格爾頓的話說“它涉及一整套的意識形態(tài)制度(ideological institutions):種種期刊、咖啡館、闡明社會和美學問題的專論、布道、古典作品翻譯、行為舉止與道德指南等等。”[7]15應該說,《瘟疫年紀事》的創(chuàng)作初衷以及文學形態(tài),都不應該把它視為純虛構作品。在小說中,敘述者曾經(jīng)說“我不負責擔保細節(jié)的真實”,[5]190透露出笛福已經(jīng)提醒了讀者其作品的虛構特性。除此以外,評論家巴斯蒂安(F. Bastian)在他的論文中,通過實證的方式論證過笛?！段烈吣昙o事》中的人物和地點,并指出了與歷史真實相符的部分,以及無法證實的部分即笛福虛構的人物和地點,至少是笛福無法確定的部分。[8]后來的評論家羅伯特·梅爾(Robert Mayer)在他的論文里則梳理了各個時期不同評論家對待《瘟疫年紀事》有關于真實性與虛構性的看法。經(jīng)過歸納,羅伯特·梅爾總體上認定,讀者既需要認識到笛福敘事的歷史性,又要堅持將這些作品解讀成小說的傳統(tǒng)。[9]笛福在小說故事和情節(jié)的組織結構上,具有高超的能力和技巧。笛福的語言簡潔淳樸,恰好應和了書寫現(xiàn)實的需要。不同于過去17世紀的主流作家,以笛福為首的作家們開啟了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之門。同時與18世紀后期到19世紀初出現(xiàn)的文學為“創(chuàng)造和想象性”的作品不同,笛福這個時代的文學應該是真實與虛構的結合,甚至是更偏重真實性的。

二、“可靠敘述”與倫理價值

如果說“真實”與虛構涉及的是故事本身,那么修辭敘事下的不可靠敘述和倫理價值等涉及的就是話語了。布思在《小說修辭學》序言中指出:史詩作者、長篇小說家或短篇小說家在試圖將自己虛構的世界呈現(xiàn)給讀者時,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采用的修辭手段。[10]畢竟,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作為文學作品,其敘事視角的運用和修辭技巧的組織安排才是文學特性的關鍵。

當我們討論《瘟疫年紀事》的時候,恐怕最應該問的是作品里面有沒有“不可靠敘述”。里蒙·凱南把不可靠敘述定義為:“不可靠敘述是讀者有理由懷疑該敘述者對故事的描寫與評論?！盵11]修辭學派以隱含作者的觀念為準則判斷敘述的可靠性與不可靠性。隱含作者是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中的重要概念,也是通過詹姆斯·費倫繼承和發(fā)揚光大的。根據(jù)費倫對布思的可靠敘述和不可靠敘述的理解,即“布思把可靠的敘述者定義為共用隱含作者之標準的敘述者,像隱含作者一樣觀照敘事中的事實。布思把不可靠的敘述者定義為偏離隱含作者之標準和/或偏離隱含作者對敘事中事實的觀照的敘述者”。[12]82因此,在《瘟疫年紀事》中的敘述者和隱含作者之間的關系,是理解《瘟疫年紀事》可靠敘述和不可靠敘述的關鍵。在《瘟疫年紀事》中,笛福的敘述者總是在不斷地在提醒讀者,他說的是實話,是真實的語境。

傳統(tǒng)觀念上,隱含作者被認為是在讀者閱讀過程中構建出來的。但是,申丹認為布思的“隱含作者”是實際上寫作過程中的作者,而不是查特曼(敘述交流圖)的敘述文本之內(nèi)被建構出來的虛擬作者形象。[13]一個作品的“隱含作者”就是這個作品的寫作者,處于這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而所謂的“真實作者”就是處于創(chuàng)作過程之外的日常生活中的同一人。在申丹看來,任何單一作者的作品都只可能有一個隱含作者,一個作品主體。本文采納申丹對隱含作者的修正,即隱含作者處于文本之外,把《瘟疫年紀事》中隱含作者當成是寫作過程中的笛福,換言之,笛福是充分考慮到同代讀者對事件真實性的追求,運用了隱含作者身份的優(yōu)勢,在瘟疫敘事中將官方的文件和記錄與自己的想象緊密地結合起來。

文中寫道,“我做的是鞍具商……我是個單身漢……與此同時我在倫敦有一個兄長”。[5]41此處對敘述者的設定,預先安排了敘述視角和敘述聲音,也設定了敘述的倫理。敘述者身份的自述篇幅頗長,基本上也是隱含作者敘述規(guī)范的聰明安排,向讀者解釋了他留在倫敦的緣由,為小說后面的敘事做好了鋪墊。通過使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對人世悲劇進行觀瞻,敘述者仿佛就是見證人。敘述者富有同理心和同情心,于各類事件、場景、人物都心有戚戚。敘述者深入各行各業(yè),可以說這些都是敘述者的好奇,同時也是敘述的需要。對于笛福來說,記錄(講述)是項責任,笛福通過小說敘述者帶領讀者見證了各種各樣的“人間慘劇”:比如在描寫下葬的場景中,作者插入了“不幸紳士”的故事,出于對“不幸紳士”同情,敘述者也在酒館陷入與他人的爭吵;[5]118再比如對船工故事的講述,敘述者就止不住地掉眼淚。[5]181而這種記錄和講述,除了錄寫詳細的數(shù)字和規(guī)則制度,對瘟疫事態(tài)下的人們詫異行為和哀鳴,[5]172-174也表明了敘述者與隱性作者的價值觀是一致的。

如果用到日奈特的“透視點”觀點可以得知,《瘟疫年紀事》中的敘述焦點應該就是(1)(3),即敘述者作為情節(jié)中人物出現(xiàn)——主人公講他的故事,以及敘述者不作為情節(jié)中人物出現(xiàn)——作者從外部講故事。[4]241H.F.既是小說主人公,講述自己的故事,同時又講述了他人的故事。敘述者講述了窮人吹笛人的故事。窮人不怕瘟疫(無奈之舉),還善于苦中作樂。吹笛人甚至在熟睡之際被當作尸體運到墳地,幸運的是他在埋葬之前醒來。掘墓人和尸體搬運工約翰·海華德,作為間接故事的講述者,而吹笛人的故事,就是他講給敘述者的。

笛福的小說里極少有“空白”,(2)“空白”是沃爾夫·伊瑟爾的術語;在他的《文本的召喚結構》中提到,指的是文本中未明確寫出的部分,需要讀者自己根據(jù)想象和推理加以補充。敘述者所提供高密度的信息常使讀者無需竭力想象便獲得了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樣的好處可以使得文本故事詳實充足;讀者基本上可以靠近敘述者或隱含作者所表達的含義。不足之處在于不可靠敘述變得“太可靠”了,卻又忽視了“不可靠敘事”可能帶來的修辭效果。顯然,笛福擔心他的讀者過少地閱讀敘述甚至理解不到他的意思。甚至他還直接現(xiàn)身與讀者進行對話。比如“讀者”的出現(xiàn),[5]47說明了敘事對話交流的意識明顯。在描述了“女仆”故事,[5]100-101敘述者說“類似這樣的故事我可以講上一大堆”,在此敘述者跳脫故事,直接喊話讀者,邀請讀者進入話語,進行對話和評論。敘述者的風格兼具敘述與評論:“此處我也許能夠發(fā)表一兩點自己的見解……(1)傳染病一般都是通過仆人帶入市民家的……(2)像這樣一座大城市,只有一家傳染病醫(yī)院,是大錯特錯……”[5]131敘述者在此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意在與讀者進行雙向的認同與契合。

古羅馬文學家賀拉斯認為,文學必須具有教化功能,這幾乎成了后世文學家們所追求的“寓教于樂”的箴言。詹姆斯·費倫也認為:“故事的倫理維度涉及作者的讀者賴以進行判斷的那些價值,涉及敘事賴以運用那些價值的方式,最后,涉及對人物的經(jīng)驗加以主題化所隱含的價值和信仰?！盵12]72《瘟疫年紀事》是笛福根據(jù)他的叔父亨利·笛福(Henry Foe)親身經(jīng)歷瘟疫的日記記錄改編而成,而1655年倫敦瘟疫發(fā)生時笛福才6歲,所以笛福的寫作主要還是出于傳遞某種價值目的的。同時18世紀的所謂“文學”并不是虛構或者想象類,18世紀的文學的主要功能是道德教化。笛福沿襲這樣的傳統(tǒng),與同時期的作家一樣,相比于小說的趣味性,笛福的小說更具有說教性。[14]50處于18世紀啟蒙時代的笛福,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已經(jīng)開始破除“迷信”或者“神話”,但是對瘟疫的發(fā)生進行與神和上帝關系之間的聯(lián)想,卻是小說倫理價值和道德教化的主要方式。

小說敘述者以及主人公H.F.憑著好奇和直覺,以第一手的觀察,對瘟疫的起因進行分析,以此指導自己在疫情期間的表現(xiàn)行為;指出瘟疫是上帝的憤怒和懲罰,也是自然因素的影響。[15]瘟疫被賦予很強的隱喻特征,比如以彗星[5]56作為瘟疫出現(xiàn)前的前兆。當人的憂愁每增長一分,謠言和所謂的預示就增長一分。天文、占星家;夢境、幻覺等各種亂世景象層出不窮。笛福是反對這些迷信做法的,“而那些人,照我來說,全都已經(jīng)是神經(jīng)錯亂了”。[5]63笛福很清楚,所謂的占星家、幻術師,他們所做的都只是買賣和生意。亂象迭出,還涉及宗教牧師和江湖醫(yī)生。牧師以消沉和恐怖的方式,而江湖醫(yī)生以身體麻醉和假藥蒙騙世人。笛福對亂世亂象的敘述,表明了笛福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也表明了敘述的倫理性。笛福很清楚科學(醫(yī)學)的作用,對醫(yī)學的局限性也深信不疑。在小說里,笛福認為突如其來的瘟疫并不是常規(guī)醫(yī)學所能解決得了的,人們必須有所準備,儲備大量的物資十分必要。當然,笛福對貧富階級也有特別清晰的認識。他說“窮人沒法儲存食品”;[5]137窮人在集市上暴斃,而旁人卻熟視無睹,視死人猶如物件。講述貧富階級面對疫情對策的比較,也是笛福小說倫理維度的證據(jù)之一。

三、時序敘述與重復敘述

當《瘟疫年紀事》被看作是敘述文本的時候,就已經(jīng)附著了時間維度和意義維度。時間維度,是敘述的重要標志之一;敘述有兩種時間,故事時間和文本時間,而說到意義維度,則跟文化背景和價值觀相關。華萊士·馬丁認為:敘事是由大眾文化和價值建構而成的。[16]

一般來說,小說中故事的時間特征,基本上是一致的。從亞里士多德開始,情節(jié)就被特別關注,尤其是在敘述學領域(比如修辭敘事學),更加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故事要有始有終,情節(jié)要有因有果。從小說《瘟疫年紀事》的故事情節(jié)可以看出,真實與想象交融,自然與社會相互交織,尤其關鍵的是,對瘟疫發(fā)生到瘟疫散去的時間過程,即從不平衡到平衡的關系,或者是從不和諧狀態(tài)到和諧狀態(tài)的關系,這實際上也應和了情節(jié)結構發(fā)展中的需要,應和了情節(jié)統(tǒng)一性。小說敘述了從瘟疫開始、造成社會混亂,以及社會個人尤其是敘述者H.F.個人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嘆,到劫后整個社會呈現(xiàn)的重建景象和積極態(tài)勢。

史詩《伊利亞特》“從故事的中間開始”,對瘟疫的發(fā)生進行了回顧:因為對祭祀克律塞斯的無理到阿波羅憤怒,以至于降罪使得瘟疫發(fā)生。相比于《伊利亞特》,《瘟疫年紀事》的描寫不再是在于神使和英雄,但無時無刻也在提及,人間的瘟疫是對神特別是對上帝的冒犯。同時,作為多故事多情節(jié)小說《瘟疫年紀事》,與史詩的相似性要多于與悲劇的相似關系(悲劇強調(diào)情節(jié)單一)?！段烈吣昙o事》不是單一的故事,稱它為故事集更合適。但是,在每一個故事里面,還是嚴格受到了故事時間規(guī)律的約束的,朝一個方向發(fā)展,有頭有尾,而在敘述話語和情節(jié)設計方面,笛福是多變的,不僅僅有順序,還有預敘、插敘和倒敘等。所有這些“中斷敘述”,也可以理解為笛福故意營造的懸念。

作為“真實”與虛構特點并存的小說,故事時間,即事件里的時間,笛福通過“偽紀實”的敘述方式,明確到了具體的日期。從小說一開始,笛福就使用了具體的時間,就是1664年9月,瘟疫回到了荷蘭。然后就是1664年12月,說有兩個法國人死在朗?？?。此后,笛福以倫敦行政區(qū)域為劃分,做出疫情區(qū)域表,采取空間或者地理的敘述方式,以《死亡統(tǒng)計表》羅列了幾個教區(qū)12月份到2月份的死亡數(shù)字。 “單單在這一周,從七月四日到十一日” ,[5]49對時間跨度的安排,在敘述設定上有重要作用,數(shù)據(jù)亦是如此。繁雜瑣碎的數(shù)字記錄,在氛圍營造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文本時間(話語時間)在該作品的情節(jié)設計中體現(xiàn)得也比較明顯。仔細閱讀,會發(fā)現(xiàn)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寫作順序,與修昔底德的《雅典瘟疫敘事》極其相似。修昔底德說,雅典瘟疫的爆發(fā)是多點的、不確定的,最初起源于埃塞俄比亞、然后是埃及和利比亞等,最后突然降臨在雅典。[17]修昔底德介紹雅典瘟疫傳播的路徑是由外到內(nèi)、從外圍進入中心。笛福在描寫倫敦瘟疫傳播時,同樣采用的是“由外及內(nèi)”“由點及面”的手法。不僅如此,甚至在敘述方式上面,笛福與修昔底德也十分相似。 情節(jié)由較小的敘述結構,比如插曲和事件組成。加入了特定的文化語境和價值觀念之后,可以成功塑造敘事(故事)。無論文本內(nèi),還是文本外,對“瘟疫”進行描寫與敘述都是作者笛福訴諸的目標。小說的構成,其實來源于事出有因或者說母題形成。(3)俄國形式主義和德國形式分析家們提出“母題”這個術語,來表示最基本的情節(jié)因素。母題也可以表述為事件的因果關系?！拔烈摺辈粌H僅是事件,其中還摻雜了諸多的宗教、道德、倫理和疫病元素,由這些元素所組成的插曲和事件可以看成是對瘟疫故事中的母題敘述。普林斯(Prince)將母題定義為“最小的主題單位”,即指的是,母題是在敘述中重復的離散的事物、圖像或者短語。[18]圍繞瘟疫這個主題,作品中產(chǎn)生了繁多的敘述事件,從瘟疫發(fā)展的過程到最終戰(zhàn)勝瘟疫;母題作為最小的主題單位,最大的特點其實是重復。

《瘟疫年紀事》中,笛福使用的是“重復性敘述”。重復性敘述指的是,用多遍話語敘述同一個事情。[3]63重復是使得敘事有意義的標志之一。笛福不厭其煩書寫許多人物和事件點,凸現(xiàn)了他在對瘟疫母題上面的技巧把握。當然,無論是笛福還是敘述者,敘述角度都是從文化背景出發(fā)的,是在當時瘟疫重現(xiàn)的語境基礎之上,將人物行動、特定事件視為寫作對象的。無論是說到瘟疫在人身上就像錢幣的樣子;或者講到彗星或者老婦人的夢;以及各種亂世作妖之像、典型場景描寫等,都是為了書寫瘟疫的猖獗和人們戰(zhàn)勝瘟疫的努力,這也是母題重復的技巧和手段,使得情節(jié)產(chǎn)生意義的方式。對某具體情景的描述,笛福使用了夾敘夾議的風格:諸如病患無人看管,死在屋內(nèi)無人知曉;以及死亡程度和數(shù)量的加重,葬禮禮儀的喪失;不尊重神與上帝等。[5]233-234此外,重復也體現(xiàn)在笛福對故事時間的安排上面。在小說的導言中,辛西婭·沃爾是這樣評價《瘟疫年紀事》敘事特點的,“令人惱火的敘事模式,(如H.F.開始講一個故事只是為了扔下它講另一個故事,可卻一再地回歸),這精確復制了瘟疫自身的模式,起伏消長,旋轉升騰?！盵5]21

四、結語

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里把藝術品分為四個要點,暨“世界,作品,藝術家和欣賞者”。文本(作品)總是會涉及、表現(xiàn)以及反映世界的。在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寫作與出版之時,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模式尚在孕育之中。在書寫《瘟疫年紀事》時,笛福本來就有意模糊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范疇,通過對歷史事件的改編、重構等,加強了其作品的教導和實用意義。作為一部文學作品,《瘟疫年紀事》的文學特征明顯,針對“瘟疫”這個主題,作者通過敘述者的視角,對事件在時間和空間上予以再現(xiàn),使作品呈現(xiàn)出了比較豐富的敘事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