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從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期,美國精英們雖然抱有以共和主義改造世界的理想,但相信美國應該專注于國內的“共和實驗”,以榜樣的力量而非對外干預行動來影響世界,扮演“自由燈塔”而非“自由十字軍”的角色。一戰(zhàn)爆發(fā)后,威爾遜試圖重塑美國人的國際認知,說服民眾放棄孤立主義并支持美國在戰(zhàn)后發(fā)揮世界領導作用,但沒有成功。到二戰(zhàn)結束時,美國朝野終于達成共識,認識到美國不應該滿足于做“自由燈塔”,還應該成為戰(zhàn)后的“世界領袖”,承擔起領導世界實現(xiàn)和平與繁榮的責任。美國精英們對美國國際角色認知的改變既是美國實力迅速增長和國際環(huán)境巨變的結果,更與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教訓有關。特別是二戰(zhàn)的悲劇使美國民眾意識到,美國的安全和繁榮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美國有必要通過對國際事務的主導塑造有利于美國的世界環(huán)境。美國從此走上了全球干涉和霸權護持之路,對美國自身和整個世界都產(chǎn)生深遠影響。
關鍵詞: 自由燈塔;世界領袖;國際角色;威爾遜;杜魯門;二戰(zhàn)教訓
中圖分類號:K71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4-0050-(12)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4.005
公開聲稱自己的國家負有領導世界的責任是當代美國領導人習以為常的行為,拜登總統(tǒng)上臺以來已有數(shù)十次在公開場合談及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global leadership)。1 巴拉克·奧巴馬總統(tǒng)在2014年5月28日西點軍校的畢業(yè)典禮上,更是直言不諱地告訴臺下年輕的軍官們,美國面對的任務“不是美國是否將發(fā)揮領導作用,而是我們將如何發(fā)揮領導作用”,“美國必須始終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領導作用,如果我們不這么做,沒人會這么做”。2 實際上,視美國為“世界領袖”幾乎是哈里·杜魯門以來歷屆美國總統(tǒng)在討論美國的國際角色和國際地位時的一致信念,無論是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危機,還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都未曾動搖美國人的這一信念。不過,美國人的這一國際角色認知并非從美國建國伊始就有的,從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期,盡管美國已經(jīng)從邊緣小國崛起為首屈一指的經(jīng)濟強國,但是,美國人一直認為美國恰當?shù)膰H角色是成為“共和典范”和“自由燈塔”,通過完善自己去影響世界,而不是充當解決世界糾紛、維護全球穩(wěn)定的領導者。實際上,一直到二戰(zhàn)爆發(fā)前,多數(shù)美國人對世界領導角色仍然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隨著國際局勢的劇烈變化,特別是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慘痛教訓后,美國社會才逐漸形成共識:美國的實力地位和世界事務的變化使美國無法回避自己的國際責任,美國必須扮演世界領導者的角色。這一角色認知給美國外交政策帶來革命性的變化,也深刻影響了二戰(zhàn)后直至今天的國際關系和人類生活。本文擬追溯美國精英們對美國國際角色認知的變化過程,分析其變化的根源,以深化對美國外交政策的認識和理解。
一、“自由燈塔”:一戰(zhàn)之前美國人的國際角色認知
在建國之初,作為一個共和國,美國是君主制和帝國體制包圍下的一個孤島,不僅國小力弱,而且還在進行成敗未知的“共和實驗”。國父們雖然對美國的未來非常樂觀,相信美國的共和體制遲早會使美國成為令世人尊敬的強大國家,但在他們心中,美國當時的任務顯然不是主動傳播美國的共和理想,通過向外投射力量與歐洲列強一較短長,而是努力完成偉大的“共和實驗”,向仍然遭受君主專制壓迫的其他國家人民展示“自由的賜?!?,用榜樣的力量影響世界。用喬治·華盛頓在告別演說中的話說,“美國將無愧于一個自由、開明的國家,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為人類樹立一個宏偉嶄新的始終以崇高的正義和仁愛為指導的民族的榜樣”。1 托馬斯·杰斐遜也有類似的看法,相信美國共和政治的榜樣力量將影響世界。他在1801年3月寫給約翰·迪金森的信中認為,美國成功地“維護一個公正而穩(wěn)固的共和政府將成為一座聳立的紀念碑和其他國家人民追求和模仿的榜樣”,其他國家的人民“將從我們的榜樣中看到一個自由的政府是所有政府中最有活力的”,從而受到“激發(fā)”去做自己的“探索”,這樣就會“在全球大部分地區(qū)改善人類的狀況”。2
在早期建國者的心中,美國是一座“自由燈塔”,對世界的影響在于其發(fā)出的光芒而不是主動的對外干預行動。國務卿約翰·昆西·亞當斯在1821年7月4日獨立日演講中說,美國“將通過聲援和樹立榜樣”的方式來支持各國“自由和獨立”的“普遍事業(yè)”,但“美國不會到國外去尋找魔鬼(devils)加以消滅”。3也就是說,美國不會充當“自由的十字軍”,介入其他國家的事務,到海外去“討伐”自由的敵人。建國者們對美國國際角色和地位的這一認知后來被一代又一代美國人繼承。內戰(zhàn)時期,來自印第安納州的北軍中士塞繆爾·麥吉爾韋恩(Samuel McIlvaine)認為,美國是“指引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星辰和整個人類的自由燈塔(beacon light of liberty amp; freedom)”,他參軍的目的是保衛(wèi)這一燈塔。4 林肯總統(tǒng)則稱美國是“人類最后最好的希望”,5 鎮(zhèn)壓南部的叛亂就是為了為子孫后代保留這一“希望”,而內戰(zhàn)的結果將檢驗“孕育于自由之中”的這個國家“能否長存”。6 一直到19世紀末,美國一直專注于美國國內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改善,滿足于以榜樣的力量影響世界,在對外關系中奉行孤立主義和單邊主義,避免介入西半球以外的事務和參與解決世界的問題。這成為美國朝野的共識。
在19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隨著美國崛起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這一共識開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一批鼓吹“大政策”(large policy)的帝國主義者主張美國應該追求與其強大實力相匹配的國際地位,承擔去“教化”落后民族的所謂“白種人的責任”。19世紀末圍繞殖民菲律賓問題的外交大辯論,本質上就是關于美國國家角色的辯論:美國究竟是繼續(xù)滿足于扮演“自由燈塔”的榜樣角色,只是以自己的光芒去“照亮”黑暗的世界,還是像銀行家富蘭克林·麥克維(Franklin MacVeagh)所說的那樣,放棄自我孤立,“關心整個人類”,主動參與大國之間的權力角逐,“不僅促進其自身的提升,而且促進世界的提升”。1這場大辯論雖然未能阻止美國兼并菲律賓,卻成功地阻止了美國放棄孤立主義。進入20世紀后,美國在國際事務中表現(xiàn)活躍,包括發(fā)起泛美會議、調停日俄戰(zhàn)爭、調解法德沖突,試圖在國際事務中發(fā)揮更大、更有力的作用,但這一系列行為并沒有突破國父們?yōu)槊绹O定的國際角色,也鮮有政治家提出美國應該追求世界領導地位。參議院在批準1906年的《阿爾赫西拉斯協(xié)定》(Algeciras Agreement)和1908年的《海牙公約》時特別附加一條但書,稱“無意背離美國的傳統(tǒng)外交政策”。2 具有“牛仔”作風、主張美國應在國際舞臺上積極有為的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偶爾會談及美國的“領導地位”,但僅僅是就工商業(yè)領域而言的。3在羅斯??磥恚绹澜珙I導地位的獲得是在未來,而不是現(xiàn)在。4 1909—1913年間擔任總統(tǒng)的霍華德·塔夫脫在公開演講中從未提及美國在世界上的領導角色或領導作用。
簡言之,從建國伊始直到20世紀初,美國滿足于扮演“自由燈塔”的角色,避免卷入歐洲的事務,無意追求世界領導地位,專注于在北美打造一個令人羨慕的共和體制和自由社會,主要通過完善自己而非對外干預來影響外部世界。
二、一戰(zhàn)與威爾遜重塑美國國際角色努力的失敗
一戰(zhàn)爆發(fā)后,美國政府宣布中立,試圖置身于戰(zhàn)爭之外。但是,隨著戰(zhàn)事的進行,戰(zhàn)爭逐漸對美國的安全和利益構成巨大的威脅,特別是德國實施的潛艇戰(zhàn),不斷造成美國人生命和財產(chǎn)的巨大損失,美國的中立政策越來越難以執(zhí)行。美國政府,特別是伍德羅·威爾遜總統(tǒng)越來越意識到,專制的德國不僅侵害美國的利益,而且威脅著民主制度本身,美國將不可避免地加入戰(zhàn)團。而一旦參戰(zhàn),美國就不可能對戰(zhàn)后媾和與國際秩序的重建袖手旁觀。威爾遜甚至認為,為了維護美國的長遠利益和避免戰(zhàn)爭的重演,美國應該拋棄傳統(tǒng)的孤立主義政策,并在戰(zhàn)后國際事務中發(fā)揮領導作用,以維護美國的利益和世界的持久和平。而不論加入歐洲的戰(zhàn)爭,還是在戰(zhàn)后領導國際秩序的重建,都需要改變美國人民狹隘封閉的世界觀和對國際事務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接受美國在世界政治中的新角色。大體上從1916年開始,威爾遜開展對民眾的說服工作,通過一系列公開的演講,重新闡釋美國的國家特性與世界地位,試圖把美國的國際角色從“自由燈塔”改造為“世界領袖”,引導民眾走出孤立主義,支持美國成為戰(zhàn)后的領導國家。
威爾遜從三個方面來論證這一新角色的必要性:一是美國國力的強大和“共和實驗”的成功;二是國際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三是外部威脅的嚴重性。
在威爾遜看來,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美國成為世界強國,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和實力,因此美國“從未像今天這樣做好了向世界展示美國能夠領導人類走向光明之路的準備”。1 同時,美國的強大也表明國父們開啟的“共和實驗”已經(jīng)“成功”,民主已經(jīng)成為切實可行、普遍適用的政治模式。威爾遜說:
就在不久以前的美國革命時代,民主在世界上被認為是一種實驗,我們被認為是輕率的實驗者?!亲C明試驗成功的那一天已經(jīng)到來了。我們現(xiàn)在知道,世界也知道,我們那時似乎草率承擔的事情已經(jīng)切實可行,我們已經(jīng)在世界上建立一個由普遍良知和信仰維護和促進的政府。2
不僅如此,美國在20世紀初期所面臨的國際形勢已經(jīng)與19世紀大為不同。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技術進步、貿(mào)易發(fā)展促進了各國之間的相互依賴。在威爾遜看來,“世界不再被劃分為各種利益小圈子,世界不再由不同的地段組成,世界被共同的生活和利益聯(lián)結在一起,這一點是以前從未有過的”。3正因為世界各國利益相連,休戚與共,美國不應該繼續(xù)做“孤立、封閉以及與世界重大力量沒有聯(lián)系的時代所做的事情”,“孤立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4
既然美國已經(jīng)強大,“共和實驗”已經(jīng)成功,而國際環(huán)境又發(fā)生了巨變,國父們在共和國早期確立的處理外交與國際事務的原則也就過時了。威爾遜稱,“托馬斯·杰斐遜時代的環(huán)境與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環(huán)境是不可比的”,美國無法繼續(xù)“從托馬斯·杰斐遜的事跡中獲得榜樣”。 5 美國“不能再禁錮和限制自己”,“不管我們如何選擇,我們都肯定要在世界上扮演更大的角色”。6
威爾遜認為美國應該積極介入國際政治的第三個必要性是民主制度面臨巨大的威脅,這一威脅來自普魯士專制政府的崛起及其挑起的戰(zhàn)爭。德國挑起的戰(zhàn)爭雖然沒有威脅美國的國土安全,但已經(jīng)威脅到美國民主制度的安全和世界人民的自由,美國不能置身事外。威爾遜稱,“專制政府的存在”就是“對和平與自由的威脅”,在一個存在德國這樣強大專制國家的世界上,“民主制度的安全不可能得到確?!?。因此,美國不應該像過去那樣繼續(xù)對國際事務漠不關心、孤芳自賞,美國需要為“世界和平和世界人民的自由而戰(zhàn)”,“世界必須確保民主的安全,世界的和平必須建立在可信賴的政治自由基礎之上”。7
也就是說,美國不能繼續(xù)滿足于僅僅做“自由燈塔”,還應該在全世界積極促進和保衛(wèi)自由,成為“自由的衛(wèi)士”。威爾遜訴諸神意,稱是上帝讓美國成為“確保人類能安享自由的工具”。8“這個偉大的國家正在迎來新角色和新責任”,但“這不是美國精心規(guī)劃的結果,而是率領我們走上這條道路的上帝之手帶來的”。因此,“我們不能拒絕,而只能以高遠的眼光和飽滿的精神前進,去跟隨上帝的指引”。9
威爾遜為美國打造的國際角色直接否定了國父們的設想,美國不僅“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而且還要去國外尋找自由的敵人——約翰·昆西·亞當斯所說的專制“魔鬼”——加以消滅,充當整個人類權利的“捍衛(wèi)者”。威爾遜稱,美國積蓄力量就是要“為人類的權利而戰(zhàn)”。1
戰(zhàn)爭的結果是專制德國失敗,民主陣營獲勝,對自由的威脅已經(jīng)消失了,美國還要繼續(xù)介入歐洲政治嗎?威爾遜聲稱,美國不能重新回到孤立的狀態(tài),因為“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戰(zhàn)爭也“已經(jīng)結束了我們的孤立,并賦予我們很大的義務與責任”。2這一責任就是領導世界構建戰(zhàn)后國際秩序和維護持久和平,避免一戰(zhàn)那樣的悲劇重演。在說服民眾支持國聯(lián)計劃和國會批準《凡爾賽和約》的一系列演講中,威爾遜聲稱“美國是唯一能在組織和平方面對世界進行富有同情的領導的國家”,3 也是“世界上唯一能讓世界接受其領導和指引的國家”,“如果我們不給予這種領導……那么我們就將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民族”。 4
威爾遜告訴美國人,世界各國也指望美國的領導?!罢麄€世界已經(jīng)伸出手來,轉向我們這個上帝保佑的國家,說‘如果你們出來領導,我們將跟隨’。”而在其他國家“追隨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應該去領導”,“這個偉大的國家……將走在長長隊伍的前面,眼望著不朽的目標,攀登那些高峰”。 5
通過一系列的說服和教育,威爾遜試圖在美國已經(jīng)崛起為世界強國的形勢下,利用美國卷入一戰(zhàn)和領導戰(zhàn)后媾和的機會重塑美國民眾對美國國際角色的認知:美國不再僅僅是獨善其身的“共和榜樣”和“自由燈塔”,同時還應該是領導世界維護戰(zhàn)后和平與促進繁榮的“世界領袖”。
威爾遜的說服工作無疑起到了戰(zhàn)爭動員的作用,但是其讓美國加入國聯(lián)、通過國聯(lián)領導世界的努力并沒有成功,美國的主流民意和國會不認同,也不希望美國扮演威爾遜所追求的“世界領袖”角色,擔心扮演這一角色會讓美國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危害美國的民主和安全。國會經(jīng)過多次辯論和投票也未能批準《凡爾賽和約》,拒絕讓美國加入國聯(lián)。
三、承擔起領導世界的責任:二戰(zhàn)與美國
國際角色認知的轉變
威爾遜之后的三位共和黨總統(tǒng)——哈定、柯立芝和胡佛都明確反對美國加入國聯(lián),拒絕卷入歐洲的政治事務。他們只是偶爾地談及美國應該在國際事務中占據(jù)“道德領導地位”(moral leadership),6 也就是發(fā)揮示范和調停作用,實際上又回到一戰(zhàn)前的美國國際角色定位,對威爾遜所追求的國際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領域的領導角色沒有興趣。大蕭條爆發(fā)后,美國社會籠罩著濃重的孤立主義氣氛,即使那些威爾遜的追隨者們也對發(fā)揮世界領導作用失去了興趣。富蘭克林·羅斯福上臺后,拒絕在1933年的倫敦世界經(jīng)濟會議上與各國合作,不認為美國有責任領導世界共同應對世界經(jīng)濟危機,反而采取貿(mào)易保護主義和經(jīng)濟民族主義政策。面對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力量的崛起及其發(fā)動的戰(zhàn)爭,美國竭力保持中立,不愿意領導民主陣營阻止意大利、日本和德國的侵略。
但是,二戰(zhàn)的爆發(fā)讓越來越多的美國精英認識到,美國在一戰(zhàn)后拒絕加入國聯(lián)、回避作為世界大國的國際責任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正是這一錯誤加劇了世界經(jīng)濟危機,放任法西斯勢力的擴張,并最終使整個世界再次陷入戰(zhàn)火之中。美國必須糾正這一錯誤,改變外交路線,承擔起領導世界的責任,運用美國的巨大實力干預國際局勢,維護世界和平與繁榮。最先覺醒的是那個時期最有影響的媒體人之一亨利·盧斯。盧斯在1941年2月17日的《生活》雜志上發(fā)表《美國世紀》一文,討論美國的國際新角色和領導責任。盧斯稱:
在國家政策領域,美國的根本問題過去一直是而且現(xiàn)在仍然是:當他們的國家在20世紀成為世界上最強大、最重要的國家時,美國人卻未能從精神上和實際行動上使自己適應這一事實。因此,他們沒有能夠扮演作為一個世界性強國的角色——這種失誤給他們自己和整個人類都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挽救這一失誤的辦法是,全心全意地接受我們作為世界上最強大、最重要國家的責任和機會,并隨之為了我們認為合適的目的,使用我們認為合適的方式,向世界施加我們的全部影響。1
盧斯所說的“接受我們作為世界上最強大、最重要國家的責任”,就是領導世界抵御法西斯國家的擴張,恢復世界和平。盧斯認為,美國本來在一戰(zhàn)后就應該承擔起這一責任,但是美國拒絕了這一責任,其結果就是災難性戰(zhàn)爭的再次爆發(fā):
在1919年我們擁有一個黃金的機會,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機會去承擔世界領導責任——這是一個放在天下聞名的銀盤子里遞給我們的黃金的機會,但是我們并不理解這一機會。威爾遜錯誤地處理了它,我們拒絕了它,但機會仍然存在那里,20年代我們把它搞砸了,在30年代的混亂中,我們把它葬送了。領導世界從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任務?!牵谖覀兯腥说膸椭?,羅斯福一定能在威爾遜失敗的地方成功。2
盧斯告訴美國人,不管是出于有意還是偶然,美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大國”?!懊绹呀?jīng)是世界的智力、科學和藝術的中心”,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們有一個無法定義、明確無誤的領導力標志——威望”。這使美國與歷史上的那些世界帝國——羅馬、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國和19世紀的英國——都有所不同,世界人民“對整個美國人民的善心、終極智慧和力量”抱有極大的信心。因此,美國完全有資格“領導世界”。3
盧斯指出,作為世界大國,美國要在20世紀扮演四重角色,這也是美國為20世紀提出的“愿景”(vision):
一是在經(jīng)濟領域,美國要讓自由經(jīng)濟企業(yè)制度獲得勝利,成為海洋自由的主要保護者和世界貿(mào)易的領導者。
二是在技術領域,美國人將向全世界傳播其技術和藝術技能,成為工程師、科學家、醫(yī)生、電影人、娛樂制作人、航空公司開發(fā)商、道路建設者、教師和教育工作者。
三是在慈善和人道領域,美國人將“成為全世界善良的撒瑪利亞人”,“承擔起養(yǎng)活世界上所有由于這場世界范圍內文明崩潰而陷入饑餓和貧困的人的責任”,“我們在軍備上每花一美元,就應該在盡力養(yǎng)活世界人民方面至少花一角錢”。
四是在思想領域,美國將積極獻身于美國的偉大理想,包括“對自由的熱愛,對機會平等的信念,自力更生、獨立與合作的傳統(tǒng)”以及“正義、對真理的熱愛和仁愛的理想”。這些理想的傳播“將把人類的生活從野獸的水平提升到《詩篇》作者所說的比天使低一點的水平”。4
如果說在主張美國追求世界領導地位的問題上,一戰(zhàn)時期的威爾遜還是形單影只的獨語者,那么此時的盧斯已經(jīng)有了一大批追隨者?!睹绹兰o》一文發(fā)表后在美國引起強烈的反響,既有贊揚,也有尖銳的批評。5但除了少數(shù)孤立主義者外,無論是贊揚者還是批評者,大多都認同盧斯對美國國際角色的定位:美國必須吸取一戰(zhàn)后的教訓,承擔起與美國實力相匹配的國際責任,在戰(zhàn)后領導世界走向和平與繁榮。這一點在戰(zhàn)爭后期逐漸成為美國朝野和兩黨的共識,兩黨的領袖人物紛紛發(fā)表文章或出版著作,大談美國的國際責任和領導角色,以防止美國重蹈一戰(zhàn)后的覆轍。這些人物包括:左翼國際主義者、曾擔任羅斯福政府副總統(tǒng)和農(nóng)業(yè)部長的亨利·華萊士,羅斯福政府的副國務卿、民主黨人薩姆納·韋爾斯,共和黨自由國際主義者溫德爾·威爾基以及戰(zhàn)時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
早在美國卷入戰(zhàn)爭前,亨利·華萊士就指出,一戰(zhàn)后“對正常狀態(tài)和孤立的渴望導致我們的人民拒絕接受給他們帶來的世界責任”,成為“孤立主義者”,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1 華萊士非常擔心孤立主義在這場戰(zhàn)爭結束后會卷土重來,提醒美國人,“不僅這個國家的整個未來,而且人類文明本身的未來,可能取決于美國人民是否有能力和意愿放眼世界”,“看到美國將不可避免地占據(jù)世界領導地位,支持與其他國家進行合理合作的政策和安排”。2 華萊士說:“與世隔絕的安逸日子結束了,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們必須日復一日地與國際大家庭生活在一起,發(fā)揮我們的領導作用?!?
作為一位左翼國際主義者,華萊士認為走出孤立主義、扮演領導角色的美國不能追求帝國主義目標,而應該與世界各國合作,迎接“平民世紀”(Century of the Common Man)的到來。美國“必須更關注福利政治,而不是權力政治;更關注各國原材料的平等使用,而不是容忍凍結國際市場的掠奪性政策和以貨易貨政策;更關心開放商業(yè)通道,而不是通過禁止性關稅關閉商業(yè)通道;更加注意所有國家對穩(wěn)定貨幣的需要,而不是實行高額貸款利率”。簡言之,就是“肩負起進行啟蒙、大量生產(chǎn)和進行世界合作的責任”,以實現(xiàn)世界和平與繁榮。4
民主黨內另一位堅定的國際主義者是曾擔任羅斯福政府副國務卿的薩姆納·韋爾斯。韋爾斯與盧斯和華萊士抱有類似的看法,認為正是美國在20世紀20年代的外交錯誤導致了二戰(zhàn)的爆發(fā),為了避免悲劇的重演,美國必須積極參與國際事務,通過與其他國家合作和領導世界來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1942年5月30日,韋爾斯在阿靈頓國家公墓發(fā)表演講,稱美國在一戰(zhàn)“被賦予了通過參與國際組織分擔維護世界和平的責任以實現(xiàn)其偉大理想的機會”,但是“美國拒絕了這一機會”,在此后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作為一個民族不僅經(jīng)歷了物質上極端自私的時期,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盲目”,其結果就是爆發(fā)“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這是“我們自己的愚蠢和缺乏遠見而帶來的苦果”。而挽救的辦法就是打敗法西斯勢力,并“領導世界建立一個可以保障不虞匱乏的自由的世界秩序”。5
1944年,已經(jīng)辭職的韋爾斯出版《決定時刻》,繼續(xù)闡發(fā)這一思想。在韋爾斯看來,美國早期的外交曾經(jīng)是非常成功的,因為早期政治家們了解世界政治的潮流和趨勢。20世紀初,美國民眾也支持羅斯福、塔夫脫和威爾遜的外交政策,支持美國在國際舞臺上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這在美國參加一戰(zhàn)以及簽訂《凡爾賽和約》時達到高潮。但是,圍繞批準《凡爾賽和約》和加入國聯(lián)問題的紛爭逆轉了這一潮流,主流輿論反對國際合作的政策,其他國家也不相信美國會承擔長久的國際義務。此后,美國外交犯了一系列錯誤,其中“最大的錯誤是拒絕參加國際聯(lián)盟”,雖然國聯(lián)的失敗與其他大國玩弄強權政治、追求自私的國家野心和國聯(lián)理事會缺乏遠見有關,“但是,如果這個國家(美國)從一開始就愿意加入聯(lián)盟,那么許多造成災難的原因肯定會被消除”,“當前蹂躪人類的世界大戰(zhàn)就不會發(fā)生”。6
韋爾斯認為,戰(zhàn)后美國外交政策的目標包括維護國際和平和美國的獨立與完整、確保美國民主體制的安全、不斷提高美國人民生活水平以及保證美國與其他國家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貿(mào)易和利用天空與海洋等。而“確保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唯一途徑是建立一個國際組織,通過這個組織,地球上的人民可以為他們的安全與繁榮進行合作,美國應該承諾與這個組織全力合作”。這是美國從過去學到的教訓,并“應該成為美國外交政策未來的基石”。韋爾斯最后說:
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人民再次被賦予了向其他國家提供合作和領導的機會……去幫助建立一個他們和所有人民都能安全生活的世界。他們現(xiàn)在所做的決定將決定其命運。1
溫德爾·威爾基是共和黨領袖、1940年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雖然從未擔任公職,但有杰出的口才和強大的個人魅力,吸引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普通民眾以及主流媒體的注意。他于1943年4月出版了《天下一家》(One World)一書,目的是在戰(zhàn)爭結束之前,通過對戰(zhàn)爭目標的討論和傳播國際主義思想,讓美國民眾放棄褊狹封閉的世界觀,轉向開放包容的全球視野,以免重蹈一戰(zhàn)后的覆轍。2 威爾基在書中回顧了美國在兩戰(zhàn)之間所犯的錯誤,指出一戰(zhàn)后美國放棄了威爾遜設計的國際合作路線,“進入了一個與世界事務最為隔絕的時代”,“在這樣做的過程中,我們犧牲了一個發(fā)揮領導作用以加強和恢復民主國家、使它們免受當時開始集結的侵略力量攻擊的偉大機會”。而民主、共和兩黨對此都負有責任,共和黨領導層在1920年摧毀了國際聯(lián)盟,民主黨領導層則在1933年打碎了倫敦經(jīng)濟會議。3 威爾基聲稱,“我們必須再次決定美國是否將在世界事務中占據(jù)適當?shù)匚坏臅r刻即將到來”,如果在這場戰(zhàn)爭后美國又一次“回避世界的問題和責任”,必將帶來新的災難。4 美國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必須在使世界獲得自由和維護世界和平方面發(fā)揮積極和建設性的作用”。5 世界各國人民也“熱切地等待著我們接受歷史上最具挑戰(zhàn)性的機會”,“幫助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們都可以在獨立和自由的激勵下生活和成長的新社會”。6 《天下一家》出版后曾連續(xù)四個月高居《紐約時報》最暢銷非虛構類著作之首,影響巨大。
1944年4月,威爾基在《外交事務》雜志上撰文指出,為了避免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這種災難“周期性地發(fā)生”,美國必須放棄傳統(tǒng)的主權觀念,“建立和運作一個國際組織”,“承擔共同的責任”。“如果我們決定這樣做,我們可能會成功地翻開25年前我們摸索但未能翻過的歷史的一頁。如果相反,我們決定繼續(xù)我們在上一場戰(zhàn)爭之后所采取的靜態(tài)、被動和基本上令人恐懼的孤立主義政策,我確信我們將進入第三場戰(zhàn)爭?!? 在威爾基看來,戰(zhàn)后美國面臨的許多棘手問題,無論是科技、文教、經(jīng)濟還是政治問題,都“只有通過國際行動才能解決”,而“在與盟友的合作中,我們仍將憑借我們人民的力量和聰明才智成為領導者”?!斑\用這種領導地位為我們自己和人類謀福利,不會削弱美國人民的主權,而是會擴大這一主權,并使其更真實?!?
作為威爾遜的追隨者,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無疑希望美國人民能夠支持國際合作,支持美國在戰(zhàn)后扮演世界領導角色。不過,戰(zhàn)爭前期,羅斯福把主要精力用在如何贏得戰(zhàn)爭而不是規(guī)劃戰(zhàn)后和平上,對美國的領導地位問題也很少提及。到了1944年,當羅斯福謀劃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時候,他也擔心一戰(zhàn)后的悲劇會重演,開始以總統(tǒng)身份對民眾進行國際主義教育。與當時很多意見領袖和領導人一樣,羅斯福教育美國民眾的主要話語是相互依賴論和國際責任論:技術進步導致相互依賴,相互依賴使孤立主義不再可行;國家實力帶來國際責任,國際責任賦予美國領導世界的機會。羅斯福把實力、責任和國家的成熟聯(lián)系起來,認為一個國家只有愿意承擔與其力量相稱的國際責任才算走向成熟。
在1944年10月21日外交政策協(xié)會晚餐會的演講中,羅斯福稱在過去幾年間美國人民進行了多場全國性的大辯論,這些辯論“波及了每個城市,每個村莊,甚至每個家庭”,辯論得出的重要結論就是:
這個國家獲得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力量,尤其是道德力量,給我們帶來了在國際社會中發(fā)揮領導作用的責任和機會。這是我們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且以和平與人道的名義,這個國家不能,決不能,也不會推卸這一責任。
羅斯福稱這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老練成熟的民族的判斷”,“美國已經(jīng)成為這樣的民族”?!拔覀儗⒊袚覀兊娜控熑危l(fā)揮我們的全部影響力,并向所有渴望和平與自由的人提供我們的全部幫助和鼓勵?!?
領導反法西斯同盟打敗軸心國的美國在戰(zhàn)后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的勝利和超級大國地位進一步激發(fā)了美國人的自豪感和精英們的國際抱負。戰(zhàn)后初期也成為集中討論美國的國家特性和世界角色的重要時期,其中的主導性話語是戰(zhàn)爭勝利表明了美國的強大和優(yōu)越,強大和優(yōu)越意味著國際責任,此時的國際責任就是為世界提供物質、道德和政治上的領導,以避免二戰(zhàn)悲劇的重演。這一話語的主要闡述者是接替羅斯福擔任總統(tǒng)的哈里·杜魯門。
杜魯門宣誓就任總統(tǒng)后,在參眾兩院的演講中稱,“美國已經(jīng)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正義力量之一”,“取得了世界領導地位”,“全世界都在期待美國以開明的方式領導和平與進步”。2 在日本投降前后的幾次廣播演講中,杜魯門頗為自得地宣稱美國“已經(jīng)從這場戰(zhàn)爭中崛起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也許是整個人類歷史上最強大的國家”; 3 而“伴隨我們的力量而來的是巨大的責任”,以及美國“在世界上捍衛(wèi)正義與和平的持續(xù)領導意識”。4 杜魯門稱,勝利意味著“喜悅”,但也意味著“負擔和責任”,美國“滿懷信心和希望地面對未來及其所有危險”。“一個能夠開發(fā)出原子武器的自由民族同一個自由的聯(lián)盟一道,可以運用同樣的技術、精力和決心去克服未來的一切困難?!?5 “不論我們是否愿意,我們大家都必須承認,我們贏得的勝利已經(jīng)把領導世界的持續(xù)重擔放到了美國人民身上?!? “我們不能逃避我們在戰(zhàn)后世界的領導角色。”7
與盧斯和羅斯福等人一樣,杜魯門也多次從吸取歷史教訓的角度來論證美國承擔領導責任的必要性。杜魯門稱,在1920年,上帝“有意讓這個國家成為世界的領導者”,“希望我們帶領世界走向和平”,但美國“逃避了這一責任”,其結果是二戰(zhàn)這樣的巨大災難,現(xiàn)在上帝“又一次把同樣的責任交給了我們”,“這次我們不會逃避,我們將按照他對我們的要求承擔起這一責任”。1
在杜魯門心中,美國應該承擔的“責任”包括:對因戰(zhàn)爭蹂躪而陷入饑餓的人進行救濟,并幫助重建世界經(jīng)濟;通過捍衛(wèi)和傳播美國價值觀為因戰(zhàn)爭而陷入迷茫的世界提供“方向”和道德“領導”;通過建立和領導國際組織來確保持久的和平。
當時美國很多媒體,特別是亨利·盧斯創(chuàng)辦的《時代》《生活》等雜志也不遺余力地在民眾中宣傳美國應該承擔起領導世界的責任。
《生活》雜志在1945年7月1日的一篇社論中引用了共和黨外交政策發(fā)言人約翰·福斯特·杜勒斯的話,認為“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原則和道德必須在世界上重建”,而美國“應該在這方面發(fā)揮帶頭作用”,“我們有責任在恢復原則成為行為指南方面發(fā)揮領導作用。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這個世界就不值得生活”。2該雜志在1947年1月連續(xù)三期發(fā)表社評,討論美國對外政策,稱以“恐懼、仇恨和民族主義”為核心內容的“歐洲的舊模式必須被取代”,而“美國的領導地位使其有能力來促進實現(xiàn)這一點”。3
《星期六晚郵報》1945年12月的社論提出美國應該做出一些物質上的犧牲,為世界提供救助,這不僅可以“讓世界從深淵中走出來”,從而使美國獲得“滿足感”,而且還可以“讓歐洲從無政府狀態(tài)下擺脫出來”,從而有利于美國的安全。重要的是,“在應對所有這些全球苦難的挑戰(zhàn)時,美國將找到機會,重新獲得在爭取和平與經(jīng)濟復蘇斗爭中的領導地位”。4
1946年3月,《柯林斯》(Collier’s)雜志發(fā)表社論,認為美國應該扮演“世界裁判”(world umpire)和“世界領袖”(world leader)的雙重角色,調解英國和蘇聯(lián)的分歧,并“在世界事務中提供積極、建設性的領導,這對英國、俄羅斯和大多數(shù)其他國家來說都是可以接受和追隨的”。社論認為,美國的世界領導角色主要是一個國家意志的問題,“如果我們下定決心去做,我們就有能力和世界聲譽去扮演這個角色”。社論隨附的漫畫顯示,山姆大叔站在地球上,雙手握著韁繩,一條韁繩上標有“調解”(conciliation),另一條標有“領導力”(leadership),有了這些工具,山姆大叔可以駕馭這個棘手的世界。5
大體說來,二戰(zhàn)結束后,讓美國承擔全球責任、在國際事務中發(fā)揮領導作用已經(jīng)成為絕大多數(shù)精英的共識,無論是亨利·盧斯這樣的共和黨右翼國際主義者還是亨利·華萊士和薩姆納·韋爾斯等左翼國際主義者,抑或杜魯門等自由國際主義者,都支持國際合作和美國的世界領導角色。雖然仍有參議員羅伯特·塔夫脫(Robert A.Taft)等人繼續(xù)堅守孤立主義立場,但孤立主義者人數(shù)越來越少,其聲音也越來越被邊緣化。按照歷史學家約翰·福賽克的說法,“孤立主義標簽已成為被用來攻擊政治對手的刷子,成為一種誹謗和進行人身攻擊的形式。如果個人、出版物或組織是‘孤立主義者’,如果他們質疑美國負有全球責任的想法,那么他們關于世界事務的任何言論都不值得認真關注”。6
其中,資深共和黨參議員阿瑟·范登堡的轉變最有代表性,也最有示范效應。范登堡反對新政,反對美國卷入歐洲的局勢,是珍珠港事件前著名的孤立主義者。但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徹底改變了范登堡的國際觀,他于1945年1月10日在參議院發(fā)表轟動一時的演講,宣布自己轉變?yōu)閲H主義的信奉者和支持者。范登堡在演講中說:
坦率地講,我過去一直是相信美國可以依賴自己保障安全的人之一?!F(xiàn)在,我不再相信今后任何國家僅僅依靠自己的行動就可以免遭攻擊。自珍珠港事件以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將大規(guī)模謀殺的血腥科學帶入了新的險惡思想中。我們的大洋已不再是能夠自動保護我們這一城堡的護城河。血肉之軀在與鋼鐵翅膀進行不平等的較量,戰(zhàn)爭已經(jīng)成為一種消耗一切的巨大力量。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不幸到來,它將開啟可怕得難以想象的新的死亡實驗室,我建議在我們的能力所及范圍盡一切努力讓這種實驗室永遠關閉。我希望美國進行最大程度的國際合作……以確保敦巴頓橡樹園基本理念的成功。1
范登堡提出,維護戰(zhàn)后和平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各國單獨行動,另一種是通過國際合作和聯(lián)合行動?!暗谝粭l路是在四分之一世紀內兩次將我們帶到歐洲沒完沒了的戰(zhàn)場的老路;第二種方式是把我們現(xiàn)在的戰(zhàn)時兄弟會(fraternity of war)變成新的和平兄弟會(fraternity of peace)的新道路。我不相信我們或我們的盟友可以同時采取兩種道路,它們是互相抵消的?!覀儽仨氉龀鲞x擇?!?
范登堡的參議院演講極具象征意義,標志著孤立主義的急劇衰落。范登堡后來回憶說,他發(fā)表該演講的目的就是“從我們這些在珍珠港事件前就被稱為‘孤立主義者’的人的立場出發(fā),闡明并堅定地維護美國的(國際合作)立場”。3
范登堡作為美國代表團成員參加了舊金山聯(lián)合國成立大會,會后向參議院提交了一份報告,稱《聯(lián)合國憲章》的簽署“是朝著國際諒解、合作與友誼邁出的一大步,而國際諒解、合作與友誼是和平、進步與安全不可或缺的?!绹鴱倪^去四分之一世紀兩場戰(zhàn)爭陰影下的痛苦經(jīng)歷中知道,我們不能完全依賴自己來生活”。4
范登堡在1946年4月28日的日記寫道:“再也沒有慕尼黑了!……美國是世界頭號強國,就必須表現(xiàn)得像世界頭號強國那樣。我們必須是世界的道德領袖,否則世界將沒有任何道德領袖?!?
當時著名的政治評論家、專欄作家沃爾特·李普曼對范登堡的轉變做出這樣的評價:
當在危機中一個突然而巨大的觀點改變變得勢在必行時,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看到一個我們所認識和信任的人,一個像我們一樣思考和感覺的人經(jīng)歷改變主意的經(jīng)歷,以一種風格和沖勁去做,并以一種讓自己為軟弱的魔鬼感到羞恥的心情去做,這將讓世界變得不同。6
范登堡的“讓世界變得不同”體現(xiàn)在其思想的轉變帶動諸多孤立主義者的轉變,7讓美國社會各個階層最后終于下定決心承擔起與其力量相匹配的國際責任,支持美國發(fā)揮世界領導作用。
四、結語
經(jīng)過長期的辯論、遲疑和徘徊,到二戰(zhàn)結束的時候,美國的精英和大眾終于達成共識:為了美國的安全和利益,美國需要突破建國初期國父們?yōu)槊绹饨徽咴O定的藩籬,承擔起領導世界的重任。美國人的國際角色認知因此完成了從“自由燈塔”到“世界領袖”的轉變。此后,美國把維護其世界領導地位——用今天的話來說,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視為國家的根本利益,美國的外交政策也從孤立主義徹底轉向國際主義和全球主義。
驅動美國國際角色認知轉變的根本動力當然是美國國力的增長:到19世紀末,美國已經(jīng)從世界邊緣地區(qū)的弱小共和國崛起為世界強國,并在二戰(zhàn)結束之時成為首屈一指的超級大國。但是實力地位的變化與美國角色認知的變化并非同步,遠離世界舞臺中心的地理位置、分權制衡的憲政原則和民眾天然的孤立主義傾向極大地遲緩了美國追求世界領導地位的步伐,美國朝野在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半個世紀后才在美國是否追求世界領導地位的問題上達成共識。如果沒有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很難想象在西半球孤芳自賞的美國會深度卷入國際事務,干預遙遠地區(qū)的局勢,扮演起領導世界的角色。正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災難和教訓驚醒了美國人,使他們逐漸認識到,美國的安全和繁榮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美國有必要通過對國際事務的主導,塑造有利于美國生存和發(fā)展的世界環(huán)境。此后,維持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基本目標,美國也由此走上了全球干涉和霸權護持的不歸路,直至今天。
From “Freedom Lighthouse” to “World Leader”: Two World Wars and the Change of Americans’ Cognition of International Role
WANG Lixin
Abstract: From the late 18th century to the early 20th century, although American elites had the ideal of transforming the world with republicanism, they believed that the United States should focus on the domestic “republican experiment”, influence the world with the power of example rather than external intervention, and play the role of “freedom beacon” rather than “freedom crusader”. After the outbreak of World War I, Wilson tried to reshape Americans’ international cognition, persuade people to give up isolationism and support the United States to play a leading role in the world after the war, but failed. By the end of World War II, the ruling and opposition part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finally reached a consensus that the United States should not be satisfied with being a “beacon of freedom”, but should also become a “world leader” after the war and assume the responsibility of leading the world to achieve peace and prosperity. The change of American elites’ cognition of American international role is not only the result of the rapid growth of American strength and the great changes in the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 but also related to the lessons of the two world wars. In particular, the tragedy of World War II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 realize that the security and prosperity of the United State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outside world, and it is necessary for the United States to shape a world environment conducive to the United States by leading international affairs. Since then, the United States has embarked on the road of global interference and hegemonic protection, which has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United States itself and the whole world.
Key words: freedom lighthouse; world leader; international role; Wilson; Truman; lessons from World War II
(責任編輯:中 "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