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的柔波里,蘇州古城以其溫婉的姿態(tài)訴說著千年的風華。而在這座城市的歷史脈絡中,穿城而過的運河上的古橋如同歲月的印記,它們不僅是交通之便利、風景之點綴,更是時間與文化的沉淀。
一
橋都是橫跨在河上的。然而,蘇州運河邊的寶帶橋卻是個例外—與運河平行地靜臥著。
蘇州河道縱橫,河湖交叉,運河一路南下,在蘇州的澹臺湖交界處,有一條玳玳河,它橫臥在運河與澹臺湖之間,如同依偎在運河懷抱里的孩子。然而,漕船每行至此處,纖夫們總為沒有纖道而苦不堪言。
一直到了唐朝王仲舒任蘇州刺史時,他籌措建橋資金,并帶頭將自己束身的玉制寶帶捐出來,當?shù)厥考澤顬榇伺e感動,紛紛解囊捐贈,興工建了一座長316米,寬4米的石孔橋,寶帶橋之名由此而來。
不過,寶帶橋其名還有另一個說法。此橋由53孔的落墩聯(lián)孔橋形成,到15孔為最高點,到17孔又恢復原高度。整座寶帶橋狹長如帶,多孔聯(lián)翩,倒映水中,虛實交映,有如蒼龍浮水,古人稱贊它“長虹臥波,鰲背連云”。真如一條飄逸的寶帶,凌空懸架在玳玳河上,不僅為行人、纖夫提供了方便,還為江南水鄉(xiāng)增添了旖旎景色。
不管是王刺史捐帶而得名也好,還是以橋形命名也罷,如今寶帶橋上已經(jīng)看不到纖夫的身影了,然而殘留在橋上的足跡,回蕩在橋墩間的號子,卻成為蘇州永遠割不斷的文脈,抹不去的文化符號。這橋是蘇州的,是運河的,也是世界的。
從吳文化博物館出來,再向西走十來分鐘便到了寶帶橋。走在長長的石板橋面上,與運河零距離地接觸,伸手便可觸摸運河之水。很多時候,俯身橋上,側(cè)耳傾聽運河之水潺潺的流動,傾聽凜冽的寒風吹拂颯颯聲響,仿佛聽到了纖夫堅實的腳步聲和那悠揚的纖夫號子聲在運河的上空久久地回蕩,這是前進的鏗鏘之聲,每一步都是艱難的,每一步都是奮勇的。再看看那屹立在橋南端的王刺史的石像,凝神注視著運河南來北往的運輸船,他也許沒有想到,他解下玉帶造的橋,已經(jīng)沒有纖夫行走了,卻為人類留下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站在橋上,依然能夠感受到濃濃的歷史氣息。它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勇毅篤行。仿佛看到那腰間的粗麻布早已被汗水浸透,手掌上的老繭記錄了歲月的滄桑。每一步都如山般沉重,每一拽都將心與希望拉長。肩頭勒出血痕,腿上爆出青筋,船夫和纖夫都悶著頭、憋著勁,奮力向前。寶帶橋邊,蒼苔凝碧;石板路上,足跡斑駁。沉重的船只,在他們的牽引下,緩緩穿越時光的隧道。他們?nèi)缤爬系膫髡f,在江南水鄉(xiāng)留下深刻的印記。
2001年6月,寶帶橋作為古建筑,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它是中國現(xiàn)存的古代橋梁中,最長的一座多孔石橋。
二
沿著古運河一路北上,到了“覓渡”河口,運河在這里拐彎向西,就進入了蘇州古老的城區(qū)了。蘇州古運河,也是蘇州的護城河。繼續(xù)前行,就到了當年伍子胥“相天法地”建起來的盤門,從這里又分出一條水道流進盤門的水城門。
古運河寬闊的河面如同一道天塹,很好地保護了盤門及蘇州城的安全,但是湍急的河水也阻斷了運河兩岸、蘇州城內(nèi)外的交流。渡船是唯一的渡河憑借。
運河裹挾歲月風塵,浩浩湯湯,它是中華文明的心靈故鄉(xiāng),承載著中國歷史上南北文化長期的碰撞與融合,也孕育了“天堂蘇州”。然而彼時的盤門對岸,仍是荒野縱橫,人煙稀少,一片凄涼。
直到北宋元豐七年(1084),一位姓石的市民捐貲造橋。這座橋的結(jié)構很是奇特,是由北段兩座相連的木構橋與南段一座石橋連綴組合而成,三起三落。橋建成后,終于結(jié)束了南來北往行人擺渡之苦。這就是橫跨大運河蘇州段的吳門橋。吳門橋一直是一座三孔的石拱橋,明將常遇春帶兵從盤門入,差點毀了吳門橋,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太平軍在盤門一帶與清軍展開激戰(zhàn),吳門橋亦遭受極大破壞。現(xiàn)在吳門橋的橋孔兩邊的石條上,分別刻有“同治十一年壬申夏四月”“蘇省水利工程總局重建”字樣。
重建后的吳門橋,南北兩坡各鋪設條石踏步50級。北端金剛墻左右兩翼均砌有寬約0.6米的纖道,為纖夫穿越橋洞之用。吳門橋高大壯偉,與鄰近的瑞光古塔、古水陸盤門渾然一體,古運河滔滔東流,舟船帆影往返不絕,是蘇州城西南重要的文物古跡游覽區(qū)。高大的石橋與鄰近的盤門城樓、瑞光塔組成蘇州城南的“盤門三景”。
寶帶橋是臥著的,幾乎是臥到水面上;吳門橋是高聳的,幾乎是印在藍天白云上。這兩座橋相距不到10公里。它們與運河相伴相生,運河的煙波中流動白帆點點,橋給運河帶來了詩韻詩意。
很多時候,跋山涉水,優(yōu)游卒歲,走過許多的橋,有駕車駛過的,也有徒步走過的,那樣的橋再美,都是過客,不著眼眸。從來沒有像走在寶帶橋、吳門橋上這樣,心情一直處于歡愉之中,撫摸橋上的石頭,一下子就觸摸到了唐宋的氣韻、明清的體溫。一世又一世的世俗輾轉(zhuǎn)中,一次又一次更迭輪回的世界里,各色人物輪番登場,為著不同的目標,東奔西征,在饑餓中廝殺,在廝殺中奔逃,在奔逃中絕望,在絕望中書寫了一部又一部厚重的歷史。然而,運河還是運河,寶帶橋還是寶帶橋,吳門橋仍然高高地聳立。它們一直靜靜地依在運河的身邊,很是從容、沉著,面對著南來北往的漕運,見證著無限異化的世界。
三
江水滔滔,運河悠悠?!熬焦锰K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穿過高高的吳門橋,向西再向北前行,漫步在運河岸的環(huán)城古道,畫舫中的游人,嬉笑著在運河上看蘇州古城的胥門,一眼便見胥門外的萬年橋,它有“橋中狀元”的美稱。這座橋建于何年何月已不得而知,只有洪武年間蘇州知府盧熊在他編撰的〔洪武〕《蘇州府志》一書中,提及蘇州胥江上有座“萬年橋”。明代宰相王鏊在《姑蘇志》中也多次提到“萬年橋”。從這些史料記載可以判斷,明朝初年時胥江上就已經(jīng)有了萬年橋。全橋由紫色武康石砌就,橋身光滑平整,橋面兩側(cè)的石欄上雕琢著100余只石獅子,形神各異,栩栩如生,見過的人無不嘆為天工。橋五孔,5個大環(huán)洞倒映水中,使河面上平添了無限情趣。
萬年橋不僅僅有橋的作用,它的美,美在透著寧靜,帶著歲月的滄桑。車輪在橋上飛馳,輕舟在橋下犁浪。登臨萬年橋,身下,橋洞幽邃,河水款款,水波蕩漾間橋影欲飛,柔弱的流水雕刻了雋美。這是橋的本身之美,這是橋的建造工藝之美,它美的還在于它身后,臨河而建的蘇州特有的黛瓦粉墻鱗次櫛比,散發(fā)著“綠水悠悠繞人家”的清雅韻味的民居。
可就是這么一座橋中精品,便利鄉(xiāng)民的惠績之作,卻成為附勢者用來賄賂權相的禮物。嘉靖年間,權相嚴嵩來到蘇州視察,政務之余游覽到萬年橋,古橋的宏壯、雄杰與精美令他贊不絕口,喜愛之意溢于言表。陪同在一旁的蘇州知府看得真切。為了討好嚴嵩,竟然想出了把萬年橋送給他的餿主意,全然不顧蘇州百姓的憤懣與譴責。遂招來大批石工,把萬年橋片石不剩地悉數(shù)送往千里之外嚴嵩的家鄉(xiāng)—江西省袁州府分宜縣。這樣的舉動連嚴嵩都感到十分驚訝和意外,最后把橋移造在了分宜縣城的袁水上。而盤門外的百姓又回到了原來靠渡船往來渡河的日子。
橋,是河上詩。這首詩是寫在百姓心上,也是鑲在自然中的一道光彩。古人說,架橋鋪路為民造福,橋是路的延伸,是彼此間的紐帶,是化鴻溝成坦途的重要樞紐,而拆毀一座橋,斷開的就不僅僅是兩條路,而是人們心里的牽掛和紐帶。
萬年橋被“賄賂”的200多年后,到了清乾隆五年(1740),新任蘇州知府汪德馨重建萬年橋,橋身有三個長方形橋洞,橋堍各立一座石碑坊,題額“吳中第一橋”,牌坊的兩側(cè)還各建有一座四角石亭。此后,嘉慶、咸豐、同治年間都曾做過大修?!豆锰K繁華圖》上的萬年橋有一聯(lián)古詩,上寫“水面忽添新鎖鑰,波心仍照舊輿梁”。
萬年橋重新連接了運河兩岸,這里恢復了繁華,商鋪林立,市招密布,店幌飄飄,游人摩肩接踵,市聲喧囂。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就把蘇州形容為“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此言非虛。萬年橋下常常停滿了燈船畫舫,舟楫交織,笙歌盈耳,再現(xiàn)了晚唐詩人杜荀鶴“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的繁華勝景。人們由此上船,夏去郊外的黃天蕩賞荷,中秋去石湖看串月神奇,或去山塘古街河道登上虎丘,還可沿著胥江去靈巖山、天平山。
“吳中第一橋”的宏麗一直被蘇州人引以為豪,乾隆年間木刻年畫《姑蘇萬年橋圖》刊印后,暢銷南北,有的甚至流傳到了海外。是萬年橋的興盛成就了姑蘇的“一二等富貴風流”,也是“鳳泊鸞飄別有愁,三生花草夢蘇州”的姑蘇繁華帶來了萬年橋的繁花似錦。
2004年,萬年橋在幾經(jīng)毀建之后得以重建,改為三孔石拱橋。橋下建造了百花洲公園,晨曦澄澈之時,隨著龍舟游輪飽覽萬年橋的風光與光彩;在橋堍下漫步,讓薄霧和露珠稍潤衣衫,用心靈觸摸萬年橋的凝重與空靈。古老的萬年橋重煥了生機,再次成為商業(yè)繁榮的重要地段,如同沉睡千年萬年的人類童年。
四
沿著萬年橋繼續(xù)向西再向北,運河之水帶著你來到楓橋。
說蘇州的橋,楓橋是邁不過去的一座。這座橋比吳門橋還要古老。唐玄宗天寶十二年(753),詩人張繼考取了進士,而就在天寶十四年一月爆發(fā)了安史之亂,天寶十五年六月,玄宗倉皇奔蜀。因為當時江南政局比較安定,所以不少文士紛紛逃到江南一帶避亂,其中也包括張繼。一個秋天的夜晚,漂泊一路的張繼,來到了蘇州城外的楓橋邊,他身心俱疲,泊舟休息。江南水鄉(xiāng)秋夜幽美的景色深深吸引著這位滿懷愁緒的客子,雋永的詩便伴著寒山寺的鐘聲如水般流淌出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
張繼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漂泊之苦、羈旅之愁卻為蘇州送上了一份厚禮。一首《楓橋夜泊》把在蘇州籍籍無名的楓橋,推到了一個世界級的高度,一直流傳至今。許多游客慕名而來,一睹蘇州楓橋的風姿,楓橋的詩意美,連帶著寒山寺也增加了歷史文化的色澤,而顯得更加豐富,動人遐想。
楓橋“江楓”與“漁火”,一靜一動,一暗一明,一個在大運河邊,一個在大運河之上,賦予了橋與運河的詩韻。晨曦之時,云霞縹緲,橋便像是一縷又一縷無聲的翠黛裝扮著運河,揮別天邊落日,流動的運河收斂起白日的喧囂,不言壯美,卻是一道又一道金紫的波,吸引無數(shù)騷客直抒胸臆。對瞬息的準確把握,對深思的精致描述,讓《楓橋夜泊》成為千古名作。楓橋成就了張繼作為詩人的地位,張繼為楓橋立了傳。
時間如流水般遠逝,運河的風、運河的浪不斷地沖擊它,橋從不說話,又一直在說話。走在橋上,那些被時光雕刻出的溝壑,突然間就把我的心揪住了。霎時感覺到,橋是活生生的,它的脈搏在跳動,它的血液在奔騰,它的身體帶著溫度,它的心靈在放飛,仿佛走進了無限遙遠的未來。
蘇州的古橋不僅是一座座建筑實體,更是一種深邃的精神符號,一種關于存在與超越的人生啟示。它們以無言的方式引導人們?nèi)ニ妓魃畹恼鎸嵰饬x,并最終將這份沉甸甸的感悟化作繼續(xù)前行的力量。在這個充滿哲學意味的過程中,每個人都能夠在心中架起一座通往更高自我認知的橋梁,從而賦予自己存在的獨特質(zhì)感和深度。
(作者簡介:顧小平,筆名顧蘇,三級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范小青與當代作家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欄目編輯:郭家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