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議宋代玄武湖“廢湖為田”的責任歸屬

說起城市湖泊，玄武湖之于南京，就如同西湖之于杭州。宋代文學家歐陽修曾有比較：“錢塘莫美于西湖，金陵莫美于后湖?！?/p>

玄武湖，又稱后湖、北湖，地處南京城東北面，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城。今屬鐘山風景區(qū)的重要組成部分，南北長2.4千米，東西長2千米，周長9.5千米，總面積473公頃，其中湖面面積368公頃，庫容約550萬立方米。

一

1936年，畢慶昌、王超翔《南京玄武湖之地質(zhì)環(huán)境與成因》一文認為，鐘山逆掩斷層、天寶城斷層、富貴山斷層、太平門斷層等四大斷裂現(xiàn)象致使玄武湖低地形成，其形成時期應在第三紀中。1984年，李立文《南京玄武湖的成因》進一步指出，必須從地質(zhì)構(gòu)造、巖性、人為影響等方面綜合分析玄武湖的成因。如湖區(qū)位于寧鎮(zhèn)、寧蕪地區(qū)構(gòu)造的分界線，處于鐘山—幕府山復向斜開的喇叭口端，斷橫交錯，系一破碎帶。帶內(nèi)有火層巖侵入體，經(jīng)過風化剝蝕，發(fā)育成河流，是為原始湖盆。經(jīng)過千百萬年侵蝕，逐漸被溶蝕為低洼積水地，形成湖泊。湖水向四周浪擊，不斷擴大水域，終于成為玄武湖。[1]即在人類出現(xiàn)以前，玄武湖就已經(jīng)形成。

三國時期，吳大帝孫權(quán)定都建業(yè)后，便開挖潮溝、運瀆、青溪等河道，與玄武湖相通，以積蓄周圍山上流下的雨水，滿足兩項功能：一是向城內(nèi)輸水，二是用來灌溉和運輸。遭遇洪水時，玄武湖作為蓄水池，以減輕水患的危害。后經(jīng)過歷代不斷疏浚，東晉元帝以后，湖面甚至用作操練水軍，大小約為今天湖面的四倍。隋滅陳后，建康被“平蕩耕墾”，城市地位急劇下降，玄武湖久未利用，荒于疏浚，淤塞嚴重，到南唐時才有所好轉(zhuǎn)。宋滅南唐后，金陵再度受到壓制并失去往日的繁華，導致玄武湖疏浚不力，再度淤塞，湖水枯竭，部分湖床也被百姓開辟成農(nóng)田。北宋天禧元年（1017），昇州知府丁謂上奏朝廷對玄武湖進行疏浚，玄武湖才恢復部分蓄水功能。

然而僅僅幾十年后，“淤塞嚴重”“荒于疏浚”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玄武湖了，“萬頃澄波”的玄武湖已經(jīng)“廢湖為田”（也稱為“泄湖為田”），水面直接消失了，變成了農(nóng)田，空留下一個玄武湖的地名，且長達200余年，直至元代才得以大規(guī)模疏浚。宋淳熙十四年（1187），南宋詩人楊萬里來到杭州，面對西湖乘興寫下了不朽名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四年后，他來到南京，看著眼前的玄武湖，雖沒看到“金陵莫美于后湖”那般景致，卻仍寫下了這首《夏日雜興》：“金陵六月曉猶寒，近北天時較少暄。打盡來禽那待熟，半開萱草已先翻。獨龍岡頂青千摺，十字河頭碧一痕。九郡抱來都雨足，插秧收麥喜村村?！盵2]在詩人眼里，西湖還是那個西湖，而玄武湖卻已是“插秧收麥”的良田。這首詩準確地描寫出玄武湖“廢湖為田”之后的景象，在其文學性之外也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那么玄武湖“廢湖為田”是如何造成的？其始作俑者又是誰呢？后世普遍將其歸咎于北宋政治家兼文學家王安石，依據(jù)就是《景定建康志》（以下簡稱《景志》）中收錄的《湖田疏》。[3]作為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南京地區(qū)的地方志書，《景志》成書于南宋景定二年（1261），是南京歷史上第一部官修府志，還是研究宋史和南京地方歷史的經(jīng)典文獻，也是研究南京歷史文化繞不開的一部著作。

對此，當今學術(shù)界開始有不同的看法。邢志遠、邢國政《王安石·〈湖田疏〉·“廢湖為田”》（以下簡稱“邢文”）一文從王安石三次在江寧府任職的時間、名分以及對其他著作記載的玄武湖存廢時間比較等五個方面進行了有理有據(jù)的論證，并得出結(jié)論：《湖田疏》系偽作，而且正是由于《景志》的所謂權(quán)威性，元、明、清、民國和當今都將此文視為信史，使王安石成為千古罪人，王安石“廢湖為田”是一樁歷史冤案。[4]故此，這樁數(shù)百年前的“鐵案”如今幾乎成了“懸案”。

雖然玄武湖“廢湖為田”距今已近千年，但不管怎么說，玄武湖水面消失200余年卻是不爭的事實，“廢湖為田”的責任該由誰負，筆者試著通過梳理王安石變法的核心目標和具體實踐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二

王安石一生的文學造詣，足以享譽千秋，其散文雄健峭拔，名列“唐宋八大家”；其詩長于修辭，詩風含蓄深沉，在宋代詩壇自成一家。

然而相比于大文學家的稱號，改革家才是王安石重要的歷史標簽，正是“熙寧變法”才使得王安石成為中國歷史上飽受爭議的政治人物。近千年來，對他的評價極為分化，褒貶不一，變法前他被捧為當世圣人，變法失敗后尤其是南宋以后他又被斥為大奸臣。朱熹就認為王安石是心懷叵測、沽名釣譽的偽君子，而宋高宗趙構(gòu)更是將其視為導致北宋滅亡的罪魁禍首。[5]他死后背負近千年罵名，直到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梁啟超才率先為他翻案，力贊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唯公庶足以當之矣?！盵6]

慶歷三年（1043），在宋仁宗支持下，范仲淹推行以解決冗官、冗兵、冗費等“三冗”問題為中心的“慶歷新政”，力圖改變宋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一批能吏走上重要崗位，官府行政效率有所提高，財政、漕運等狀況均有改善，萎靡的政局也有了些許起色。但一年后，隨著范仲淹被貶，新政失敗。后來王安石在一次拜訪范仲淹時向他請教新政失敗的原因，已垂垂老矣的范仲淹說，新政拿各級官員開刀，雖得民心，卻失官心，不斷遇到重重險阻，最后皇帝不得不收回對新政的支持。[5]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向宋仁宗上萬言書力陳自己的改革主張，但被仁宗無視。十年后，宋神宗登基，面對宋朝在與遼國和西夏對抗中的被動形勢，以及“三冗”問題長期無法解決導致的財政不堪重負、國家積貧積弱的局面，血氣方剛的年輕皇帝急尋富國強兵之策，自此“王安石變法”拉開了序幕。變法涉及軍事、經(jīng)濟、科舉等各個領(lǐng)域，陸續(xù)制定實施均輸、青苗、募役、市易、免行、方田均稅、裁兵、將兵、保甲、保馬等新法。前后持續(xù)八年的疾風驟雨的變法，目的是“富國強兵”，核心就是所謂“理財”。[7]“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王安石認為，方法選得對，無須增加百姓負擔就能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

然而在變法實踐中，具體措施多是以國家壟斷和金融管制的手段，以官府取代商人直接經(jīng)營，通過低買高賣來牟利，為朝廷創(chuàng)收。如“市易司”就把原本批發(fā)商的業(yè)務搶過來，壟斷貨物及價格，所得利潤進入國庫?！扒嗝绶ā笔枪俑〈耖g放貸人，在青黃不接時貸款給農(nóng)民，獲得收成后連本帶利收回?！氨ｑR法”實際上是官府將虧本的養(yǎng)馬業(yè)讓民間去經(jīng)營，以減少朝廷支出。

更有甚者，“理財”的口號成了與民爭利的手段。各級官吏為完成朝廷下達的指標不擇手段地榨取民間財富。如“青苗法”在運行中有地方官吏強制農(nóng)民借款，甚至擅自提高官方確定的利率，[8]導致一些無力償還本息的農(nóng)民只好變賣家產(chǎn)或逃亡。

一段時間內(nèi)，變法使朝廷的財政收入增加了，國庫也充盈了，但冗兵冗官問題沒有解決，雖然裁撤了部分老兵弱兵，但宋軍的戰(zhàn)斗力并沒有得到明顯提升，對西夏用兵失敗，損失數(shù)十萬人。至于冗官這個老大難問題，請教過范仲淹的王安石深知冗官難裁，變法中繞開這個問題，變本加厲地把“理財”的重點轉(zhuǎn)向與民爭利。

朝廷財政收入暫時增加了，“富國”尚可暫時一說，但強兵的目標基本沒有實現(xiàn)。老百姓的生活不僅沒有得到改善，反而更加困苦，持續(xù)八年的“王安石變法”沒有讓積貧積弱的北宋強大起來。神宗死后，哲宗繼位，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重掌政權(quán)，新法盡廢。

對于王安石變法的成與敗、得與失、是與非，筆者無意探討。但以上梳理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宋代玄武湖“廢湖為田”的底層邏輯，探析“廢湖為田”的責任人。

三

王安石在變法中提出，“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即憑借全天下的力量，來謀取全天下的財富，用取得的全天下財物來供給全天下之用?；氐健逗锸琛穪砜矗梢苑謨煞N情況，第一，如果《湖田疏》的作者真是王安石，那么如《景志》所說，“按此奏狀，廢湖為田，蓋始于王安石也”[3]，“廢湖為田”的始作俑者就是王安石，玄武湖消失200余年的責任理應由王安石承擔。

第二，如果《湖田疏》確系偽作，那么玄武湖“廢湖為田”就必然與王安石無關(guān)嗎？“邢文”論證嚴密，證據(jù)充分。故此，筆者認為“邢文”對《湖田疏》真?zhèn)蔚呐袛嗔钊诵欧@一判斷并不足以得出“王安石‘廢湖為田’是一樁歷史冤案”的結(jié)論，因為玄武湖湖水消失200余年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因此，即使《湖田疏》是偽作不假，但王安石任職江寧期間，較大規(guī)模地“廢湖為田”恐怕也是真實存在的，至少是得到官方默許的，王安石本人也樂見其成，這才是符合邏輯的推斷，時間點也能對得上。從王安石二次罷相后在金陵隱居時所寫《書湖陰先生壁》一詩可見一斑：“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盵2]前兩句寫庭院之景，后兩句寫湖陰先生家周圍環(huán)境。楊驥，字德逢，王安石好友，古人以水之南為陰，因其居于湖之南岸，別號湖陰先生。該詩描寫的湖陰先生居所周圍的景象與從玄武湖南岸向湖所見的地形特點頗為一致，即湖面已改成水田的玄武湖，以及鐘山、覆舟山的自然環(huán)境。王安石顯然對目力所見十分滿意，他喜歡“綠”，作詩時對合意的景致特別擅長用“綠”來畫龍點睛，與他的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一樣，“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也是千古傳誦的名句。其中的描寫甚至“暗合”被質(zhì)疑為偽作的《湖田疏》：

臣蒙恩特判江寧軍府，于去年十一月十一日到任，管當職事……然臣切見金陵山廣地窄，人煙繁茂，為富者田連阡陌，為貧者無置錐之地。其北關(guān)外有湖二百余頃，古跡號為玄武之名，前代以為游玩之地，今則空貯波濤，守之無用。臣欲于內(nèi)權(quán)開十字河源，泄去余水，決瀝微波，使貧困饑人盡得螺蚌魚蝦之饒。此目下之利。水退之后，濟貧民，假以官牛官種，又明年之計也。貧民得以春耕夏種，谷登之日，欲乞明敕所司，無以侵漁聚斂，只隨其田土色高低，歲收水面錢，以供公使庫之用，無令豪強大作侵占。車駕巡狩，復為湖面，則公私兩便矣。[3]

可以看出，《湖田疏》的表達與王安石一貫以來的“理財”理念以及官府壟斷專營的思維具有相同的邏輯。

筆者分析，盡管天禧年間丁謂曾對玄武湖有過疏浚，但幾十年后，王安石來南京上任時，玄武湖水面很多已被農(nóng)田蠶食。正如“邢文”所說，自慶歷以降，盜湖為田就時有發(fā)生，且愈演愈烈，在江南尤盛，[4]只不過是地方官員收取賄賂后睜一眼閉一眼而已。可以想象，敢于盜湖為田的只可能是地方豪強大戶，而不大會是平頭百姓。看到玄武湖水面被豪強大戶侵占為農(nóng)田而無動于衷，讓官府白白損失“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的機會，絕不符合王安石的個性和一貫理念。與其讓豪強白白侵占，不如官府動員社會力量“廢湖為田”，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這也符合王安石變法的底層邏輯。

因此，即便《湖田疏》非王安石所作，但并不能因此否認王安石在江寧府任上默許甚至鼓勵過“廢湖為田”這件事。

王安石說過：“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彼且粋€理想主義者，性格真誠坦蕩又自負執(zhí)拗，在變法中樹敵過多，導致朝野倒王情緒強烈?！皬U湖為田”一段時間后，玄武湖蓄水功能喪失殆盡，江寧逐漸陷入“雨則澇，旱則涸”的尷尬處境，城內(nèi)河道也逐漸因缺水而淤塞，民間不滿情緒滋生。到南宋時期，情況愈演愈烈。《景志》指責王安石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田出谷麥，所利者??；湖關(guān)形勢，所利者大?！盵3]

所以，盡管王安石人品高潔、私德無虧，《湖田疏》極不可能是他所作，“盜湖為田”在他任前已經(jīng)存在，但“廢湖為田”符合“王安石變法”的政策導向，二者在邏輯上存在一致性，同時“廢湖為田”的成果系王安石所樂見。更重要的是，江寧府百姓即使在新法盡廢后仍然在為“廢湖為田”持續(xù)承擔代價，王安石的政治反對派也把“廢湖為田”歸結(jié)為變法在江寧的具體惡政。或許宋代玄武湖“廢湖為田”的責任某種程度上真應該由王安石來負。

（作者簡介：范憶，南京出版社副編審。）

欄目編輯：張 麗

參考文獻

[1]黃永武.玄武湖史話[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9：3.

[2]胡凱.詩話玄武湖[M].南京：南京出版社，2023：61，53.

[3]周應合.景定建康志[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9：435.

[4]邢志遠，邢國政.王安石·《湖田疏》·“廢湖為田”[J].東南文化，2008（1）：57-55.

[5]趙松.王安石：毀譽千年的大改革家[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21：1，177.

[6]梁啟超.王安石傳[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

[7]馬平安. 安石治術(shù)：摧制豪強與理財興國[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22：192.

[8]墨香滿樓.變法名相：王安石[M].北京：中國鐵道出版社，2016：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