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我戴上衛(wèi)衣的兜帽，從他家里出來的時候，滿街靜謐得只剩狗吠。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亮處，像走在田地里?，F(xiàn)在是2點17分，如果每天城市里都會發(fā)生一次犯罪的話，那么發(fā)生在此時此地，剛好合適吧。我就這么走著，頭一次絲毫不畏懼醉鬼、跟蹤狂和總坐在理發(fā)店門口塌掉的沙發(fā)上的那個憤怒的紫發(fā)男人。今晚的犯罪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二年，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第10146天的夜晚。

2014年3月31日，我的身高還是只有159cm，這個數(shù)字大概會保持到我干癟萎縮的年歲吧。上個月14日在藥店門口稱體重時，瘦了2kg，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有43kg重。如你所見，我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對數(shù)字的敏感。這并不代表我有超越常人的記憶力。如果我認識你是誰，我可能會不假思索地說出你的電話號碼，甚至，會記得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幾月幾號。就像一個資料庫，所有留在記憶里的事物，都有數(shù)字為之編號。但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常常根本記不住人的名字，和他們的臉。資料庫查無此人。

我很早就意識到這是一個特異功能。9歲以前，我享受過一段被周圍的人稱作神童的日子。神童并不好當(dāng)，他們會覺得如果你能把圓周率背到第53位，就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能把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我不能，春花秋月的世界，實在比單純的10個數(shù)字復(fù)雜得多，我抓不住這種節(jié)奏。小升初之后，我記數(shù)字的天分不能轉(zhuǎn)化為成績已經(jīng)是一件鐵板釘釘?shù)氖?。成年人喜歡帶著琢磨不透的笑問我，小紅你記數(shù)字這么厲害，是不是學(xué)習(xí)不用功?。康疫€是被同伴們拿來炫耀，被他們叫做計算器，被周圍的所有人參觀，他們看我的眼神總是跟參觀動物園的孩子一模一樣。

長大以后，我又獲得了新的特長，就是噼里啪啦講許多廢話。跟陌生人不行，得跟熟人才說得出口。我的熟人沒有多少，開始是姑姑，后來有了阿田。

我想，我大概是另一個品種的人，被錯放到了這顆星球上。因為記數(shù)字的本事，迄今為止共有53人曾建議我報名參加綜藝節(jié)目。上電視意味著有錢，或者有名。我們所有人心心念念的不都是這個嗎？要讓我站在舞臺中央，面對所有我看得見和我不見的人的目光，承認我是異端，我會哭出來吧。姑姑說，你這么想不對，就是你這種可笑的自尊浪費了你寶貴的天賦。也許吧。但這種可笑的自尊和平凡困窘孰輕孰重呢？我想不通，我只是努力逃避著這種命運。

我是抱著與姑姑決裂的決心離開雪阜的。就算我不走，姑姑大概也會因為阿田的存在把我掃地出門。

“丫頭，他，是個開大車的?！惫霉靡蛔忠活D地說。

“姑父不也是開車的？憑什么拉貨就低人一等了？”

我知道姑姑會以劈頭蓋臉不由分說的氣勢告訴我，姑父開的是公家車，行政編制，正兒八經(jīng)的公務(wù)員。但話說出口的瞬間，我分明看到姑姑的眼睛里的空茫無助。我后悔了。姑父是個沉默的好人。他待我一直很好。

我記起16歲生日，在飯店慶生時，遇到姑父他們局長。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插完，姑父就被局長拉去另一桌擋酒。剩下孤獨無話的我，和孤獨無話的姑姑，兩個人吃掉了三碗肉絲面。蛋糕一塊也沒動。姑姑看我眼淚掉進面湯里，說，丫頭別哭，吃完面姑姑帶你去買衣服。我們逛了兩家店，完全沒有買衣服的興致。姑父酒量很差，那晚喝到被兩個人抬回家。我站在姑父床邊，看到他難受得眼角淌淚。但他睜開眼，頭一句話就是：“丫頭對不起，姑父沒給你過好生日。”

然而，姑父至少有著體面的收入、房子、老婆和可預(yù)見的未來。我也在公家的單位里當(dāng)合同工，對這些再清楚不過。阿田卻什么都沒有，他只是每天在雪阜到北京之間的高速上奔馳，他的一切都可能被車禍、衰老和貧窮病弱的爹娘摧毀。

他得有我啊。

“你跟你媽一個樣，沒見過男人?！备袅税肷?，姑姑悠悠地吐出這一句，像是自言自語。

我逃進房間，將姑姑的話擋在門外。

媽。媽媽。我默念著這兩個字。根本毫無痛感。我不恨我媽。我早已忘記了她的樣子。我常常想，也許過去或者未來的某一天，我和她出現(xiàn)在同一條街道，或同一輛車上。人能活那么長，去那么多地方，這樣的概率總是有的吧。但是，在那一天，我不會認得她，她也不會認出我。那種電視劇里的母女相認都是假的吧。我身上又沒有掛著一塊長命鎖片，沒烙著一朵梅花。她不要我了，我們就不再是母女，而是路人。

但姑姑的話提醒了我，我身上畢竟流著她的血啊。也許我在逐漸長成她的樣子？這樣的我走在人海里，如果與她相遇，會不會被一眼認出呢？我只記得她的眼睛很溫柔。她是我媽，她那溫柔的眼睛或許能把我看得通通透透。她會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一個眼神溫柔，內(nèi)心渴望男人的女孩。那就是我。

長大一點以后，再想起她，竟會對她有點憐憫。她沒能嫁給一個好男人，離開我爸她才能拯救自己。我呢，我厭惡這座城市，厭惡我在這座城市的工作，厭惡我在這座城市的生活。我受夠了每天在辦公室里無聊地倒水擦地打印文件，受夠了單位領(lǐng)導(dǎo)那些下流低俗的玩笑。那些愚蠢的相親、愚蠢的飯局讓我忍無可忍?？傊且粓F糟的生活。一團糟的生活，就如同廢品，不如丟棄不要。離開這里才能拯救自己。

我聽到門外傳來姑姑的哭聲。姑姑哭了，大概就是同意我走的意思吧。對不起，姑姑，我其實是愛你的。

但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有沒有喜歡過阿田。對他的感情總需要別的參照物來確證。在跟姑姑爭吵的那天晚上，我愛他愛得像要瘋掉。隨后，跟姑姑的敵意和對他的愛意一起逐漸退潮。那時的我好像被孤零零地拋到一個荒島上，阿田是唯一一艘開過來的船，錯過這一艘，你無法指望還有另一艘接你離開。

我認識阿田也是在一個相親的場合。但他不是我相親的對象。坐在我對面的是阿田的發(fā)小，他第一次相親，緊張得不行，拉來阿田，以壯膽氣。我像面試官一樣聽著他的自我介紹，車、房、月收入、愛好、喜歡的女孩是什么樣的。我壓抑著離開的沖動，跟自己說要盡可能用從容的儀態(tài)把這頓飯吃完。他可能感覺到了氣氛尷尬，于是戳戳坐在旁邊的阿田，示意說點什么救救場子。這家伙也不是毫無情商。

阿田是個長相清秀的男生。頭發(fā)很濃密，又黑又亮。皮膚微黑，不過看著很細膩。顴骨很明顯，臉卻給人很柔和的感覺。阿田講話的時候，眼睛總是撲閃撲閃的，像是有點害羞。

阿田說：“你們知道，我是個開大卡的。這工作其實挺危險，平時接的活兒一般都要超載。超載，其實我們開車的也不想，剎車失靈了要丟命的嘛。但不超載也不行。別人家超，你標載，那別人一趟就抵得上你兩趟，老板是要賠錢的。于是多多少少都要超載。路政總是用罰款的法子來治超載。這么一治，車主變成了不得不超載。標載賠太狠，多拉一點被查到要罰錢，還不如大超特超，大家都把路上的罰款也算在成本里面。反正交警不是天天有，收費站只有收費權(quán)沒有執(zhí)法權(quán)，交了罰款就得放行。但車一超載，發(fā)動機也許還扛得住，剎車就不行了。在道上經(jīng)?？吹酱筌囘吷厦俺鏊疅煂Π?？那是水淋上高溫的剎車片，成水蒸氣了。”

“我就趕上過一回剎車失靈。那一次超得并不多。好像是拉了30多噸的水果吧。路過一段長下坡，車越跑越快，時速上了80公里。我踩剎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剎車失靈了。當(dāng)時身上就往下淌汗，好像一瞬間，衣服就濕透了。我想強行降檔，但不管用。還好道上有一片施工封閉區(qū)域，路面刨了起來，我把車開進去，撞擊沿途的錐筒、護欄，車速降了一點，也還是剎不住。徹底看清楚形勢之后，我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開吧，車站不住，能怎么辦呢？就這么開了不知多久。當(dāng)時覺得有個把鐘頭那么長，時間就像凝固在那，動彈不了了。那是下午5點多，我一邊開一邊想，估計6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眼睛里都是車毀人亡的慘象。我見過很多的?！?/p>

“就在我快放棄的時候，前方出現(xiàn)了一條緊急避險車道。我趕緊穩(wěn)住方向，照著坡道沖了上去。車明明很重，我卻覺得車子就像要飛起來一樣。我的眼前，路消失了，只剩下被夕陽染得通紅的天?！?/p>

阿田喝了口冰啤酒。他是個會講故事的人。我已經(jīng)聽得目不轉(zhuǎn)睛了。

“車停住了，”阿田接著說，“我拉上手剎，用坡道上的石塊卡住車輪。就這么撿回一命。當(dāng)時覺得特別疲憊，渾身都使脫了力。我靠在車座上，看著滿天的火燒云，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最輕松的時刻。忽然想起車里還有一罐啤酒。我取出來，一飲而盡。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下來，云彩變成紫色。我忘記了打求救電話，忘記了還要趕路。只是想停在這坡道上，就這么一直待下去?！?/p>

“后來竟然睡著了。運氣實在太好。”講完故事，阿田搖了搖頭，這樣總結(jié)。

“不光是幸運，還是因為你有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zhì)和高超的駕駛技術(shù)啊。”我不自覺地就想奉承他，“換了我一定不行的。”

“怎么會處變不驚？只是顧不上害怕了。還是運氣好。”

“一直有這樣的好運氣就好了?！卑⑻镒詈笳f。

后來在路上遇到一次阿田。他和他的卡車一起在路邊休息，沒發(fā)現(xiàn)我。我悄悄繞到車后。燕H10146，這是他的車牌號碼。

回家以后，我給阿田發(fā)短信，什么都沒寫，只寫了這串車牌號。阿田回復(fù)我：“姑娘，你讓我好慌?！?/p>

我吃吃地笑了。

阿田管我叫三三。因為我說我不喜歡我的名字。阿田說：“你的名字叫紅，絞絲旁像是一個三，工字三畫又是一個三，那我叫你三三怎么樣？”

33是100以內(nèi)我最喜歡的數(shù)字。

我跟阿田講到過我對目前生活深深的憎惡。我說：“你走的路多，你看像我這樣的女青年有沒有北漂的資本？”

阿田說：“就活這一次，去漂過，留下留不下，得到得不到，都不后悔了?？偙痊F(xiàn)在強?！彼f，“再開幾年車，我也想存點錢到北京學(xué)個手藝，理發(fā)什么的?？梢园舶卜€(wěn)穩(wěn)看夕陽?！?/p>

“你的理發(fā)店肯收我嗎？”

阿田笑笑：“跟我一起坐在店門口看夕陽怎么樣？”

后來我們小區(qū)死了一個女孩，就是這件事，讓我下定了出走的決心。我見過她一面，是無法給人留下印象，沒入人海就找不著的那一種。她死的時候29歲。死在了嫁人這件事上。她的父母逢人就會講起自己女兒的情況。她的學(xué)歷收入、生辰八字、身高體重，小區(qū)里無人不知。甚至連出入小區(qū)的快遞員都知道她沒談過男朋友。一天夜里，她趁父母睡著，從五樓跳了下來，摔到樓下停著的汽車車頂上。當(dāng)時人沒死，送到醫(yī)院才斷的氣。但到死她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留下遺書。

“我覺得我要是不走，到29歲，我也會從樓下跳下來?！蔽医o阿田發(fā)了這條短信。

阿田開車帶我離開雪阜時，天還沒亮。我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看著熟悉的街景在昏暗的路燈里不斷倒退，終究流下了眼淚。

我要努力掙錢，掙寄給姑姑的錢，掙寄到我未來的錢。

阿田問，后悔嗎？我說，不，不后悔。

北京真的很大。無論要做什么事，都得留出一天的時間。在這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時間，也許能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當(dāng)然，我也沒有空閑，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最初我在一家銀行賣信用卡。每天能留在家里的時間，基本都用在7個小時的睡眠上。為了做銷售，我跑了很多地方，地鐵線也漸漸熟悉起來，但卻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我住在阿田租的房間里，不過我很少能見到他。他送貨到北京，在家逗留的時候，我多半在加班。有時回到家，都不知道他來過。主管是看中我記數(shù)字的天分收下我的，但他忽視了我不善言辭。所以盡管我很拼命，業(yè)績考量卻總是墊底。

阿田安慰我：“三三，人家在這里扎根深，人脈廣。賣卡不就是找熟人拉關(guān)系嗎？咱們跟人家不是一條起跑線，不要勉強自己。”

并不是這樣。我覺得我和這個城市里的人，中間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我不能打動別人，別人也不能打動我。有時候一個人回到阿田那間9平方米的背陰小屋，我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才能止住自己涌上來的眼淚。我會對著手機上阿田的聊天框睡著，但沒辦法把我這一天里攢下的話講給他?？ㄜ囁緳C都是要夜里趕路的。我不能打擾他。

10月，我只見到阿田一次。那天是周六，好不容易他下午在北京，我也不用上班。我早上就買好了他愛吃的兔頭，等著他來。回家的路上覺得小腹疼，我想這次不會提前了吧。去廁所看，果然有血。阿田進門時一臉興致勃勃。我走過去，告訴他這件事。他捂住臉，放下手的時候，一臉苦笑的表情。

“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不過，還有兔頭可以吃?！蔽艺f。

但那晚他啃了一只就不再動筷子，只是坐在床邊，對著電視機一遍遍地換臺。我不敢吃兔頭這東西，他走以后，剩下的兔頭只好全部丟掉了。

眼前的生活并不比原來幸福多少。給姑姑打過一次電話，我一遍遍重復(fù)著很好很好。她一定能聽出我的言不由衷。

不過，也確實有一些讓我感到幸福的事。比如，每天下班都是深夜，無論坐地鐵還是坐公交都不會擁擠。坐到座位上的那一刻，舒服得讓人覺得回不回家都無所謂了。上班的車總是很擁擠，人們的脾氣也都很暴躁。但晚上就不一樣，很多人的眼神都是溫柔清澈的。我喜歡看著這些夜里乘車的陌生人，猜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老人，有孩子，更多的是跟我一樣，在這個城市努力生活的年輕人?？粗麄兊娜松犓麄冎v話，把這些經(jīng)驗都編織到我的每一天里，就好像在這城市里過了一輩子。

賣信用卡也的確能賺到很多錢。每個月我會把一半的薪水寄給姑姑，剩下的都比我在雪阜的收入高?？上Т娌幌聛??；ㄥX的地方有好多。攢多一點的話，我想跟阿田商量，換一個房子租。空間大一點，就可以添置幾件簡單的家具。我養(yǎng)的天竺葵也能曬到太陽。或許還能養(yǎng)一只貓或一條狗。這樣我一定會徹底忘記現(xiàn)在的辛苦。

休息的日子，我有時會去書店。我已經(jīng)很久不看書了，到書店只是因為那里能讓我放松下來。就像有的人喜歡睡覺，有的人喜歡在公園里坐一整天，到書店里看別人讀書，就是我休息的方式。原來這個城市里還有這么多人，愿意坐在書店的一角安靜地閱讀。這讓我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安全感。要是能在書店里上班就好了，看到坐在柜臺前看書的店員，我會這樣想。

賣信用卡的第125天，我辭掉了這份工作。我已經(jīng)很難拉到新的客戶，再留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恰好我常去的那家書店在招店員。我亮出我記數(shù)字的本事后，店長毫不猶豫地收下了我。那是來到北京之后我最溫暖的一天。也許以后還要換一份拼命消耗自己拼命賺錢的工作，但現(xiàn)在，讓我在這家書店里小小地休息一下吧。

店里除了店長，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叫小歌的店員。書店要營業(yè)到晚上9點，我和小歌輪流上晚班。記住每一本書的位置、每一本書的價格，顧客不多的時候還可以取樣品書來讀。這就是我的工作。雖然賺錢比在銀行的時候少很多，我卻感到無可比擬的滿足。我又拾起了以前看書的愛好。跟賣卡的時候不一樣，即便看店到深夜，走在下班的路上，我仍然覺得有用不完的精神。

走不動了。兩條腿完全僵掉了，根本不聽使喚。了結(jié)了這件大事之后，我好像失去在這城市里攢下的所有力氣和勇氣。難道我就是為了殺掉他，才來到北京的嗎？走出這條小街，環(huán)路上車水馬龍。明明是午夜兩點多鐘，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在路上奔馳？他們從哪里來，他們到哪里去？午夜還生活在路上的人，他們的人生一定跟我一樣絕望吧。

但他們至少還有一個能回去的地方。

我該到哪里去呢……

“到我那兒去吧?！敝x先生說，“你下班以后，我們一起在學(xué)校里走走?！彼膶W(xué)校離書店很近，步行15分鐘就能走到。謝先生在那里讀博。因為是名校，常常有游客和慕名前來的學(xué)子拜訪。但我從來沒去過。那里離我生活的世界太遠了，走過去只會讓我覺得膽怯。每一天我感受到的膽怯和自卑已經(jīng)足夠多了，我沒必要自討苦吃。

我沉默了幾秒鐘，裝出一個難以決定的表情。其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內(nèi)心立刻就答應(yīng)了。我也對自己的態(tài)度感到驚奇。原本我以為，自己對那種不屬于我這個階層的生活、那些生而幸運的人的敬而遠之，是牢不可破的，但現(xiàn)在看來，沒有什么堅固的東西不會煙消云散。我想到了阿田，多少有一點點負疚感，但我確實答應(yīng)得毫不猶豫。

謝先生本來就是那種會讓你毫不猶豫地喜歡上的男人。他是書店里的?？汀５谝淮我姷剿俏易龅陠T的第四天——2012年12月13日。那天下了場雪，店里冷清得很。有零星客人進來，我的主要工作變成了把客人離開后踩臟的地板擦干凈。他來店里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夕陽把書店不大的櫥窗照得金光耀眼，不可逼視。店門推開，透進來一股凜冽清新的雪的氣味，甜甜的。

“雪真大?！彼翊蛘泻粢粯诱f了一句，就鉆到了陳列新書的書架后面。

“是啊，要是再下一會兒，說不定就提早收店了。”我像自言自語一樣，小聲應(yīng)了一句。

他聽到我的聲音，從書架后探出頭來。“咦，生面孔。你是新店員？”他問。

“在這上班的第四天?！蔽衣晕⒄{(diào)低了一下店里播放著的音樂的音量，很想把他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一點。

“哦，上周末我來的時候還沒見到你。你的名字？”

“嗯？”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常來這家店，不知道你名字的話，是很奇怪的事?！?/p>

“我的名字叫紅?！?/p>

他愣了一下，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我的名字叫紅》的書，拿在手里晃了晃。“真是個好名字。”

“就是叫紅。”我說?！芭聊娇说臅?，我沒看過。”

“我叫謝庫瑞?！彼f。結(jié)賬的時候，我問：“謝先生，要不要發(fā)票？”他哈哈大笑。

第二次他來，小歌也在。小歌叫他衛(wèi)先生。他一臉勝利的表情望著我，眉毛朝上微微挑起。他的名字叫衛(wèi)敕。但我寧愿叫他謝先生。擁有對一個人特別的稱謂，就像和他共同保有一個秘密。我不愿放棄這個秘密的持有權(quán)。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彼币曋业哪槪凵窠苹?。小歌插話說：“不只是有趣，小紅是有超能力的。信不信，她不用查電腦就能說得上每一本書的書價和折扣？”

我頭一次擔(dān)心自己記數(shù)字的能力在這一刻失靈。還好并沒有。他非常有耐心地從每個書架都取了兩三本書來試。果然全中。他一臉訝異：“肯定有很多人建議你上綜藝節(jié)目了。嗯。不去挺好的，免得傻乎乎地成為別人的談資?！?/p>

天黑得早了，我跟在謝先生后面，只走了一會兒，橙紅的暮色就轉(zhuǎn)為幽藍。謝先生的學(xué)校真的很大，但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美。樓都是灰色的，每一棟都被停得亂七八糟的自行車包圍著。大概是冬天的緣故，整座校園荒涼蕭索得讓人寂寞。相比這所學(xué)校，比較讓我在意的是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學(xué)生的臉。他們就是這個國家的精英啊。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他們的表情都很相似，自信也好，肅穆也好，都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派。我很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好像對視一眼，我的卑瑣和失敗就會被徹底看穿。

越走越覺得冷。我把毛外套的袖子拽長，讓袖口包住雙手。抬起胳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右邊的袖口已經(jīng)脫線了，我趕緊把露出的毛線頭塞進袖子里。

晚飯在學(xué)校的食堂吃。謝先生一定要去外面的餐館，我說什么都不肯。我的理由是想嘗嘗學(xué)校食堂的味道。食堂的味道怎樣其實不重要，只是食堂讓我感到安心。雖然相過很多次親，我還是懼怕應(yīng)付在飯店兩個人對坐的場合。何況謝先生常去的地方，也是我應(yīng)付不來的吧。還是大學(xué)食堂好一點，我能像藏入森林的樹葉一樣安靜自如地聽謝先生講話。

已經(jīng)快7點了，食堂里人還是很多。我和謝先生剛剛在一張四人桌旁坐定，就有兩個男生在旁邊的兩個座位放上了書包。坐我旁邊的男生端著餐盤回來的時候，踩到了我的腳，他買的藕湯也濺到了我的餐盤里。他沒說對不起，只是跟同伴大聲討論著社會契約的問題。謝先生和我看他們聊的氣氛熱烈，就不說話，各自埋頭吃飯。我聽到旁邊的男生說：“反正我就是無法忍受中國的這種契約。當(dāng)然，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素質(zhì)倒是與這種契約相適應(yīng)。這種契約都能忍受，我對他們充滿憐憫。”

社會契約是什么我不懂。我只聽明白了我是一個應(yīng)該被憐憫的人。

“我拒絕接受你的憐憫……”不自覺的，這句話就說出了口。雖然聲音很低，男生還是聽到了，歪過臉望了我一眼。眼神跟小時候那些追在我后面叫“計算器”的人的一模一樣。兩個男生都不說話了，快速地扒拉著餐盤里的飯菜。離開的時候，他們好像在討論移民的問題。我隱約聽到之前坐我旁邊的男生吐出一句：“那女的有病吧?！?/p>

等他們走遠，謝先生說：“佩服你剛才那句話。很多這種人啊。越是只讀一類書的人，越容易以為世界上萬事萬物都不出自己讀到的范圍。讀得越深，世界越小。最后也就看不懂鮮活的人世了?！?/p>

“那謝先生呢？”

“我讀書只是為了改變時間?！?/p>

“改變時間？”

“嗯。讀書的時候，不僅是經(jīng)歷已成過去的時間，現(xiàn)實時間流動的速度也會不一樣。你知道午覺醒來時那種感覺吧？明明沒睡著多久，卻感覺很漫長，醒來時會忘掉是幾點鐘。我只是喜歡這種感覺，才不管書里說的是對是錯，有道理沒道理?！?/p>

“所以你買的都是小說?！?/p>

“對，讀書的話，只有小說值得讀。”

“謝先生，雖然我讀書不多。但我能明白你的感覺。上學(xué)的時候會看一點書，那時想，讀書就是找出一個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沒找到，只是越讀越覺得做人可憐，別人可怕。從學(xué)校出來，就忘記了讀書這件事。再想起的時候，才覺得要從書中找道理，對我這種凡人來說，是多可笑的事。我所經(jīng)歷的人世，已經(jīng)足夠我去琢磨了。我也不在乎能從書里讀到些什么。消解寂寞便足夠了。”

“所以夜晚是讀書的好時光?！?/p>

“非晚上讀不可。前些天看一本書，里面有一句話特別喜歡。那個作家說：夜里不睡的人，白天多多少少總有什么逃避掩飾的吧。白晝解不開的結(jié)，黑夜慢慢耗?！?/p>

“嗯?？ǚ鹫f的?！?/p>

“你知道啊。真不該在謝先生面前賣弄。你一定在心里偷偷笑我吧?！?/p>

“我也有很多結(jié)，每天耗過午夜，耗到凌晨?！敝x先生苦笑道。

吃過飯，身體就暖和了起來。我們又在學(xué)校里走了很久。9點的時候，謝先生送我回去。那晚他留在了我的房間。他說，既然都有結(jié)要解。兩個人一起，會輕松很多吧。

“你的頭發(fā)有一股松針的味道?！彼酶觳仓鈸纹鹕眢w，右手卷著我的發(fā)梢。

“是因為我們今天在松樹下走了很久吧。”我聞不到。整個房間里都是阿田襯衫上帶著一點潮濕汗味的氣息。

隱約聽到有嗶嗶啵啵的聲音，像是一個人在黑暗里打著響指，或是一把錯誤的鑰匙無論如何都插不進門鎖發(fā)出的響動。

“是什么聲音？”我從床上坐起來，“是什么聲音？”

謝先生側(cè)耳聽了聽：“我沒聽到。只有環(huán)路上的貨車聲?！?/p>

“打開燈好嗎？”我問。謝先生旋亮了床頭燈?；椟S的燈光下，房間比白天看起來更逼仄。跟阿田在一起待在這個小房間里的晚上，我會有一種相依為命的踏實感。但此刻我卻覺得這房間無邊得大。我和謝先生坐在床頭，像坐在一艘飄在大海上的小船里，永遠都到不了岸。

好像從媽媽拋棄我那天起，我就一直扮演著被人傷害的可憐角色。我也安于扮演這個角色。可憐的人內(nèi)心堅強，始終站在正義的一面。離開雪阜，我一定也傷害了姑媽和姑父，只是我所痛恨的生活抵消了這一切。但當(dāng)我在電話里跟阿田說分手的時候，我明白，從今往后，我都不再可憐了。我是一個深深傷害過別人的人。一個不值得同情的人。

阿田在電話里像個孩子一樣哭泣。男人的哭聲低沉而嘶啞，但傳到耳朵里簡直鉆心剜骨一樣痛。阿田從沒跟我說過我喜歡你之類的話，現(xiàn)在他的反應(yīng)讓我明白了。我完全不知所措，想好的那些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勇氣，于是又一次做了逃兵，掛斷了電話。

給他打電話的那天，我已經(jīng)從阿田租的房子里搬了出來。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擦洗房間里的每一個物件、每一塊地板，擦去我存在過的痕跡。天竺葵不想帶走，送給了鄰家的嬸嬸。把鑰匙放在桌上的時候，后悔的眼淚忽然就涌了上來。我想忘掉謝先生，想像往常一樣，等阿田回來，跟他說之前的話都是玩笑，給他賠禮道歉。那時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錯事。鎖上門，我試了一遍自己剩下的鑰匙。沒有一把能打開。這個我曾經(jīng)深深愛過的房間，再也進不去了。

謝先生說租到新的房子之前，我可以住在他家。他是北京本地人，父母有兩套房子，他自己住其中一套。比起之前住的地方，謝先生的公寓要大得多了，有76平方米。樓前的庭院里種著銀杏和鳶尾。地板家具都是實木的，還裝了一間和室?？梢該Q著房間睡，可以睡在榻榻米上。是超出我想象之外的房子。但公寓的位置很偏僻，步行到最近的地鐵站，要20分鐘。公寓和地鐵站之間的必經(jīng)之路上有一家看上去很破敗的理發(fā)店。無論什么時候我從那里走過，理發(fā)店門前的塌掉的沙發(fā)上總坐著一個紫發(fā)男人，用憤怒的眼神瞪視著我。在書店值晚班的話，出了地鐵站以后，路上就幾乎看不到行人了。我每一次走這段路，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我小心翼翼地問謝先生，值晚班的時候他能不能來接我？最初一段時間，每次上晚班，他都會等在地鐵站前。但漸漸地，他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沒辦法，我得寫論文了。他說。

搬進去之后，我開始失眠，躺在床上，耳邊總是響起隆隆的車聲，像滾滾的海潮，越聽越清醒。索性爬起來，在幾個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一邊數(shù)數(shù)兒。數(shù)數(shù)字能幫我回憶起很多事情。數(shù)著數(shù)著，心會靜下來，就可以倒頭去睡。也有不奏效的時候，那就干脆數(shù)到天明，做一宿的白日夢。

沒有養(yǎng)寵物?？偛荒芘獥l狗弄只貓來作賤這屋子。謝先生是愛干凈的人。雖然有這屋子的鑰匙，每天下班回來的時候，卻覺得像做客。所以，我也沒有養(yǎng)花。

謝先生?；貋恚恢芸傆幸话氲臅r間是住在這里的。跟他見面多了，可說的話卻越來越少。打游戲的時候我和他說話，他都愛理不理。他說，你終究不懂我。

我覺得，我還是懂他的。他跟阿田不一樣，不需要掙扎著跟自己的命運對抗，所以百無聊賴。他的未來遠比阿田有更多的可能。只是這些可能，對他而言，都沒有什么區(qū)別。任性而活是瀟灑的面子，里子是片空。我憐惜阿田痛苦的充盈，也憐惜謝先生痛苦的空虛。但說不懂，也許同樣是對的吧。他跟阿田終究是不同的，阿田的世界，我一眼能望到全貌，就像跟他一起住過的房間。謝先生的世界，卻是不著邊際，只能供我想象的。我不知道當(dāng)他在另一個地方的時候，會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說什么樣的話，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睡不著數(shù)數(shù)字的時候，經(jīng)常會想起阿田。醒著的時候也會。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確信我不愛他，他只是我依靠著的伙伴。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阿田的手機號碼我一直存著，但就算我想得再強烈，也沒辦法撥出這串號碼。我早已失去了給他打電話的資格。也許過很多年，阿田找到了一個好姑娘，他的傷口愈合結(jié)痂，我可以恬不知恥地再給他打電話吧?？墒悄菚r候，這個電話還會屬于他嗎？

后來聽以前的同學(xué)說起，阿田跳過河，被救了上來。那天下午，我用小歌的手機撥了他的電話。聽筒那邊傳來“喂”的時候，我立刻掛斷了。通話時間是“00∶00∶04”。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下雨了。這是今年第一場雨。雨勢不大，估計下一會兒就會停。早上大多數(shù)人醒來的時候，應(yīng)該完全感覺不到下過雨的痕跡吧。當(dāng)然，敏感的人能聞到雨的氣味。此刻，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就帶著濃重的土腥味。雨水打濕衣服，寒意直往骨頭里鉆。我的雙手冰涼，大腿卻像在火里炙烤。兩腳越來越沉，踏下去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路面的存在。雨線更密集了。朦朧之中，看到前面有一家雜貨店門口裝了遮雨棚。我跌跌撞撞跑過去，整個人一下子癱倒在雜貨店的門前。好想哭，但已經(jīng)沒有哭的力氣。遮雨棚是半透明的。我躺在臺階上，可以看得見落在棚子頂上的雨滴和樹葉，很漂亮。

這條街路燈昏暗，靜謐得很，一輛車都沒有。躺了10分鐘，氣力恢復(fù)了一點，看看四周，完全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這時，街口有一輛卡車駛來，車速緩慢，車燈照徹了整條街道。是一輛灑水車。我躺在臺階上，看著這輛車，從街頭開到街尾，又從街尾開到街頭，來往三次，在雨里給這條街道一遍遍地灑水。

卡車開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向車窗里窺望，看不到司機的臉。甚至看不到有沒有司機。不知道雨夜一個人開著車給街道灑水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工作。

要是阿田也是一輛灑水車的司機多好。沒有超載的危險。他也可以在傍晚灑水的時候，安心地看著車窗外的夕陽。睡著之前，我反復(fù)在想。

聽到阿田的死訊是在2014年2月15日的早上，是姑姑告訴我的。那天是周末，我輪休在家。打開電視，還能看到阿田車禍的消息：

昨天早上8點17分左右，雪阜市發(fā)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一輛大掛車突然失控，沖向公交站臺，沖撞了至少兩輛轎車。正在公交站臺等車的近十名乘客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現(xiàn)場極為慘烈。事故造成9人死亡4人受傷，肇事司機當(dāng)場死亡。據(jù)初步調(diào)查，車禍是由于大掛車超載導(dǎo)致的剎車失靈造成的……

到網(wǎng)上去查，能夠看到車禍現(xiàn)場的圖片。大掛車已經(jīng)撞成一堆鋼鐵垃圾，車尾還算完好，車牌上的噴碼一清二楚：燕H10146。

我撥出阿田的號碼。只有毫無感情的服務(wù)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騙我的。關(guān)機的人第二天醒來還會再打開手機。阿田還會再打開手機嗎？

幾天前，我失去了謝先生。失去不過是個體面的說法，是他拋棄了我。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不，也許我只是他2015年所持有的若干女朋友中的一個?，F(xiàn)在，到拋售的時候了。我想，這是對我離開阿田的懲罰。跟謝先生分手是我提出的，他不肯做這個壞人?？吹剿玑屩刎摰谋砬?，我才明白，我跟他之間不過是一場一夜情，只是拖了一年而已。是我太天真太魯鈍，才將這段尷尬的戀情，保持了這么久。離開時，我復(fù)制了一把謝先生公寓的鑰匙。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后來偶然聽到謝先生和他的現(xiàn)任女友在一個FM網(wǎng)站上做的電臺節(jié)目，內(nèi)容是“聊聊我的前任”。謝先生講了他和四任女友的故事，屬于我的部分比較短，對我的評價也很簡單。謝先生說，她只是一個渴望著大城市生活的村姑。嗯，他也算把我看透了。但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租下一處10平方米的單間，我一個人回到了原點。情人節(jié)那天下班買了兩罐啤酒回家，卻連一罐都喝不完。想想去年的情人節(jié)，謝先生說有事不能陪我，那時就應(yīng)該明白吧。我抱著啤酒罐，又一次不爭氣地想起阿田的臉。我想，喝完這兩罐啤酒，就給他打電話。就是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也好。原來，那時就算我喝完超市所有的啤酒，都沒有用了。

做夢。又夢到跟阿田訣別。我說阿田對不起，我喜歡上了謝先生，要跟他在一起。

阿田不說話只是笑笑，但他的眼睛悲傷得像夕陽。他背轉(zhuǎn)身，向他的卡車走去。

現(xiàn)在，我失去了阿田。姑姑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沒有哭，嘴里重復(fù)地念叨：“啊，沒什么，沒什么?！蹦翘煳乙惨蝗缤５爻燥垼人?，甚至看電視廣告。不然能怎么辦？這就是殘忍的人世。只是一旦沒有別的事情分神，撕心裂肺的痛楚就會鋪天蓋地而來。我能聽到阿田不住口地叫我三三，提醒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毀滅了他的希望，挫傷了他生存的意志，帶走了他的好運氣。

想起一道數(shù)學(xué)問題。三個囚犯先后從10顆紅豆中抓豆子來決定生死。抓得最多和抓得最少的人將被處刑。囚犯之間不可交流，每個人至少抓一顆，若有重復(fù)的情況，則三人一并處死。前提是所有人都只為自己的性命考慮。這個問題里，第二個拿豆子的人，取走的數(shù)量只要在第一個人和第三個人之間，就能存活。而第一個做選擇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死。他當(dāng)然不會取走讓第二個人坐享其成的數(shù)量。所以，這個問題真正的答案，是三個人無論如何取，都會同歸于盡。

村姑，就該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村子里，才能得到幸福。何況，那里有愛我的姑姑。

但沒有車帶我離開。從北京到雪阜，到這個國家任何一個小城市、小村莊，要走多遠呢？我數(shù)著步子，猜想走到第10146步的時候，我在哪里。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二年，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第10146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