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齊斯河邊的石頭

本書是作者的最新文化隨筆集。這些文字是她這些年的“人文行旅”，從西北大漠到南方海島，從東部沿海到西南大山，邊行邊記，既集風(fēng)土人情，懷歷史文化，也有信手拈來的“小日子”。

喬葉

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老舍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著有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rèn)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意大利等多個國家。

《以路之名》

喬葉 著/海燕出版社/2024.1/68.00元

新疆。新疆。在新疆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會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念叨著這兩個字。新，疆，真是一個好名字啊，尤其是那個疆字——只有新疆，才能擔(dān)得起這個字，這個遼闊的、蒼勁的字。

沒錯，這個字必須得用遼闊和蒼勁來衡量。遼闊的地方有不少，比如內(nèi)蒙古，但草原的柔美也只有用“原”這個字才最恰當(dāng)。而只有在新疆，才是遼闊和蒼勁兼容的。那是一種堅硬的、有力度的遼闊。無論是戈壁灘還是沙漠，無論是山川還是河流。

額爾齊斯河也是這樣。

在北疆的行程中，額爾齊斯河的波浪始終陪伴著我們：在去喀納斯的路上，在去禾木的路上，在去布爾津的路上……那時，在支流的局限下，這些波浪不得不暫時從屬于布爾津河，一到北屯，這些波浪便擁有了享用終生的名字：額爾齊斯河。

那天下午吃過飯后，我們來到了額爾齊斯河邊，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大樹。它們都已經(jīng)死了，但仍然保持著它們的雄渾和粗壯。據(jù)說是因為額爾齊斯河的水量減少之后，它們?nèi)绷怂?，被渴死的。而額爾齊斯河之所以水量減少，是因為以前被人為地分流了出去。這樣人為的干預(yù)不僅讓等待河水滋潤的其他地方深受困擾，也讓額爾齊斯河本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這些死去的樹，就是改變的結(jié)果。

這樣的樹還能用來做什么呢？除了成為標(biāo)本。我走上前，輕輕地?fù)崦鼈?，忽然想起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鳎核鼈兒芟衲承┎缓蠒r宜的天才，誕生下來卻百無一用，就是為了最后遺憾地死去。

河水少了，河岸上的石頭就多了。在北疆的每個小城都可以看到賣“戈壁玉”或者“彩玉”的門店，據(jù)說賣的都是戈壁灘和河邊的石頭。

“撿玉吧！”朋友說。

于是，我們便在額爾齊斯河河邊分散開來，撿玉。河岸很寬。——額爾齊斯河這樣的河，河岸肯定是很寬的。比河還要寬。我們幾個分散開來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很快就顯得微如草芥了?！?，不對，是微如石頭。

石頭真多。我蹲下來，去撿。一個，一個，又一個。石頭們被河水沖刷了那么多年，都很光潤。大的大，小的小，黑色、鐵銹紅色、土黃色，更多的是一種青灰色，像浩浩蕩蕩的額爾齊斯河河水。

我撿一個，丟一個；再撿一個，再丟一個；好不容易挑了一塊滿意的，卻看到了更滿意的，就把手中的放棄了。我看同行的人似乎也都是這樣。我們都默不作聲地?fù)熘瑩熘?，只要聽到某人驚呼，就知道他有了“艷遇”——遇到了自己喜歡的玉。

這么撿下去也是能讓人上癮的。撿啊，撿啊，都知道該走了，明明也有人一遍遍地說道“走吧，該走了”，但聲音過后，大家還是會默默地?fù)煜氯?，再撿下去。撿著，撿著，我的心越來越靜。我問自己：你能撿多少呢？撿回去又能怎么樣呢？放在你的案頭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看著滿眼的額爾齊斯河石頭，忽然覺得：對于撿它們的我們來說，這些與其說是石頭，不如說是一種充滿誘惑的嘲笑。

最后，我放下所有的石頭，停了下來。這時的我已經(jīng)離河水很近了。被分流的額爾齊斯河依然有著讓人敬畏的氣勢——可想而知它以前更勝的風(fēng)采。這樣有力的河流注定是不會太清澈的，它帶著特有的厚重和渾濁向前默默地流著，流著，流著，驗證著孔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忽然想起一篇小說的名字：《額爾齊斯河波浪》。那個敦厚的作家名叫紅柯，他在小說中這樣形容額爾齊斯河的波浪：“在晚霞燒紅了整個額爾齊斯河兩岸的黃昏時分，額爾齊斯河兩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額爾齊斯河無比壯麗地流進(jìn)太陽的洞里，太陽很快就被灌滿了……那么大一條河都流進(jìn)去了，太陽的肚子咕嘟嘟響一陣就沒聲音了?！?/p>

離開河岸的時候，我兩手空空。

“沒有喜歡的？”朋友納悶。

“都很喜歡。”我說。

“原來是沒法子挑了?！迸笥颜{(diào)侃，“那就隨便撿兩塊吧?！?/p>

“不想隨便，干脆不挑?！蔽译S著他說道。

是的，是都很喜歡。但是，我就是不想把這些石頭撿回去。

“我知道了，你嬌氣，怕沉?！?/p>

“聰明。”我笑答。

離開河岸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石頭。就讓這些石頭待在河岸上吧，就讓它們和額爾齊斯河在一起吧。就讓石頭歸于石頭，讓我歸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