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林散之 “門徑論” 蒙學教育 楷書 局限性
一、林散之“門徑論”觀點研究
林散之自幼便入學館,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據(jù)《林散之年譜》,其自六歲起便“入村塾讀書”,且“能為村鄰書寫春聯(lián),字體端正有楷法”。稍長,又師從陳姓廩生讀書,“臨寫碑帖益勤”。1913年,其開始師從范培開學習書法,由此正式開啟了專業(yè)的學書之路。[1]林散之雖未曾提到啟蒙教育階段的書法學習對他有何影響,但他后來反復提到的“門徑論”其實正是對早年接受啟蒙教育的總結(jié)與反思。比如,林散之曾說:“學楷書之后,應由楷入行,不能一步就入草書……范(培開)先生可惜沒有走這條路,學唐碑之后就攻草書。當時就有識者評他太狂,太怪了。一步之差,終身不返,可惜!可惜!”[2]林散之從早年對范培開的敬佩、模仿,到后來通過親身經(jīng)歷與自身實踐,總結(jié)出學書誤區(qū)并對這些誤區(qū)進行了反思??梢哉f,“門徑論”既有其兒時經(jīng)驗,又有其晚年思考。
林散之學習書法師從范培開,最開始學習的是唐楷。范培開教授林散之執(zhí)筆之法,后又講授懸腕之義。據(jù)《林散之軼事》:“(范培開)教他學書要先從唐碑入手。父親(指林散之)開始學柳公權(quán),后來,范先生送一本顏真卿的《李元靖碑》給他學。”林散之從唐楷入手,最初學習的是“顏柳”二家。唐楷既是范培開擅長的書體,又是明清以來傳承有序的蒙學教育體系中的規(guī)范書體。他后來反復提及“寫字要從唐碑入手,推向魏漢,再從漢魏回到唐”。彼時碑學興盛,林散之或受此影響,也提出了要以魏晉楷書來修整唐楷不足的觀點。他講道:“書法亦可以從魏晉六朝入手,先用方筆習《爨龍顏碑》,小字兼學《樂毅論》《黃庭經(jīng)》,嚴整不茍。再入唐人,寫柳公權(quán)《破邪陣》。可以多讀幾家帖,有所選擇?!绷稚⒅信e的幾本碑帖并不是碑學系統(tǒng)中的大眾化作品,如《爨龍顏碑》。他推薦初學者學習《爨龍顏碑》主要是想讓學書者體會其中的用筆(按:這里的用筆主要指方筆,民國時期蒙學教育普遍認為在練習唐楷的過程中要先學習《始平公碑》《爨龍顏碑》之“方切起筆之法”)。先習碑板用筆,輔以小楷結(jié)體,之后再去學習柳公權(quán)《破邪陣》,會讓初學者學習起來更加游刃有余,亦能得到全新的體悟。
“嚴整不茍”是學書的重要前提,他的老師范培開就是因為未得“規(guī)整”就直入草書而被人批評為“狂野”。先輩教訓言猶在耳,故而林散之不止一遍地強調(diào)“天天練是必要的。但要認真不茍”,若不“嚴整”,則“狂怪失理,釘頭鼠尾,諸病叢生”。既然如此,魏碑中“斜畫緊結(jié)”“險峻奇絕”的特點不能作為入門時學習的重點,“先習魏晉碑板”也不是讓初學者“隨取一家,皆足成體”[3],目的是讓他們在學習初期就掌握“趨向于嚴整”的方法??偠灾稚⒅巴葡蛭簼h”的核心思想是想表達學習書法時要兼容碑、帖,既要學習“平畫寬結(jié)”的結(jié)體方法,又要學習“斜畫緊結(jié)”的用筆方法,書寫時要以“平畫寬結(jié)”為主、以“斜畫緊結(jié)”為輔。
祝嘉在《兒童的書法教育問題》中講道:“孩子應從平正學起,平正是規(guī)矩、是基礎。應先從方筆學起……先學《張猛龍碑額》,稍熟悉了,就可以學碑文?!盵4]民國時期的蒙學教育倡導初學者學習魏碑中的方筆。《張猛龍碑》碑文相較碑額來說起筆偏圓,而碑額多為方筆,因此祝嘉才強調(diào)要先學碑額而后學碑文。《張猛龍碑》是魏碑翹楚,書家學碑,無不以學《張猛龍碑》為先。林散之也曾跟莊希祖說自己臨的魏碑以《張猛龍》最多。民國時期的文人李肖白在《談談選帖問題》中也講道:“譬如某甲習魏碑。其筆姿宜于圓筆,乃不習《鄭文公碑》,偏習《張猛龍碑》。某乙姿宜于方筆,乃不習《龍門二十品》,偏習《石門銘》?!盵5]其實,《張猛龍碑》屬于“斜畫緊結(jié)”的作品,為了學習方筆倒也可以對其多加練習,只是不如學習《爨龍顏碑》更適合?!鹅帻堫伇穼儆凇捌疆媽捊Y(jié)”的作品,其中方筆也多,很適合初學者學習。林散之并沒有大力提倡學習《張猛龍碑》,或許是因為此碑“不甚平正”的緣故,由此可見林散之所謂的“門徑論”有著很強的目的性。
林散之認為,學書的順序應是先“學六朝碑板,繼學‘二王’,再而進入漢魏,其氣自古不俗”。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推向魏漢”中的“魏”指“魏晉六朝”,主要是“南北朝時期”,把此“魏”理解為“北魏”也未嘗不可?!霸俣M入漢魏”中的“魏”指“曹魏”?!傲濉敝械摹傲庇袃煞N指代意義:一種是指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另一種是指兩晉、宋、齊、梁、陳、隋。民國時期,學界對“六朝碑板”的定義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晚清《藝舟雙楫》《廣藝舟雙楫》等碑學論著的影響,通常認為“六朝”指的是兩晉、宋、齊、梁、陳、隋。[6]其實,“宜學六朝碑板,繼學‘二王’,再進而入漢魏,其氣自古不俗”這段話也包含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指在學習書體上面要先學習六朝刻石,再師法“二王”,最后學習漢魏石刻和簡牘;第二層含義是指在學習碑帖的時間順序上,要先學習南北朝書法,再上溯東晉,最終取漢魏古法。這里的“漢魏古法”,按照林散之的書學思想,應當是指先學魏,后取漢。林散之歷來倡導的學書路徑就是在不斷追溯前代書法的過程中提升自身技藝。其之所以能夠提出先學刻石、后宗帖學的觀點,既是因為受到阮元南北書派論的影響,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分類討論碑、帖的論調(diào),又是結(jié)合自身學習經(jīng)歷——“先用方筆習《爨龍顏碑》,小字兼學《樂毅論》《黃庭經(jīng)》”而得出的結(jié)論。其對自身學習經(jīng)歷的總結(jié)雖然只有寥寥十余字,且讀起來略顯矛盾,但若聯(lián)系起來仔細思考,便知其中含義之精深。
林散之對后學者提供了不止一條學書路徑。第一條路徑是直接取法唐宋書家。林散之認為,“向唐宋人學,一代有一代的面目。漢碑,晉人就不學了,練功夫是可以的,楷書學宋人的就很好,楷書是很難的,學好不容易”。他又講道:“唐宋人字,一代一面貌,各家各面貌。他們一個也不寫漢隸,因為用不上,練練筆力是可以的,但要先學楷、行?!鼻拔恼劶傲稚⒅臅鴮W思想時總體是向前代追溯的,那么其應該是支持“古人勝于今人”這一觀點,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林散之并不盲目主張“樹立一個權(quán)威”,就像康有為“尊孔”那樣借“新學”而斥“偽經(jīng)”、借“古碑”而否“今帖”。林散之曾這樣說:“學問要為現(xiàn)代服務,為社會服務,書法也是這樣……寫字不易太高,唐宋以下的學好就成功了。學鐘鼎、篆、漢,那是假的,是抄字,沒有趣味,沒有用處。”林散之的書法思想受到了“實用主義”的影響,認為學書即便是向前代追溯的,最終也依然要回歸于“社會服務”。他認為出于實用目的,學書也可以直接從唐宋入手,甚至學習宋人楷書。林散之曾勸誡后輩在學習唐宋時期的楷書時最好仿擬漢魏古帖,以此達到筆力雄健的效果。不過,在他看來似乎只學宋人、不學唐人也未嘗不可。第二條路徑是先取法元、明書家,再上追前賢。林散之認為“先趙,再米,上溯‘二王’,也是一條路”,若要學習董其昌,則“從米、王覺斯追上去,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從工整出”。這種觀點在當時是很新穎的,因為從晚清碑學興起以來,趙孟、董其昌二人都是被批評的對象,彼時很少有書家認為二人之字可學。林散之所提到的兩種學書路徑指出了書法學習要以“社會服務”為主,要“學近代人”“學唐宋元明清字”。這種觀點且不論碑學興盛的晚清、民國時期,哪怕在現(xiàn)當代也足以稱得上是“別開生面”之論。
二、林散之“門徑論”與傳統(tǒng)蒙學的關(guān)系
林散之認為,“草書宜學大王《十七帖》精印本。行書宜學僧懷仁《集圣教序》,有步可循,自然入古不俗矣”。其又說:“最好每天早晨寫寸楷二百五十個,臨摹柳公權(quán)《玄秘塔》,先要寫得像,時間最少三年,因為這是基礎?!边@些內(nèi)容都是晚清、民國時期蒙學教育體系中的內(nèi)容。
所謂“蒙學”,指的是兒童啟蒙教育?!兑捉?jīng)》載曰:“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7]因此,將“養(yǎng)正”作為目標與方針的教育活動便被命名為“蒙學”。傳統(tǒng)蒙學要求“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傅習京師,七年視學取友”[8]。最早的蒙學教育出現(xiàn)在原始社會末期,之后逐漸“獨立化”[9],陸續(xù)出現(xiàn)了塾、庠、序、學、校等教學機構(gòu)。最早的學校是根據(jù)教學目的和范圍劃分在不同場所的。比如,西周的大學便是按照方位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學堂,每個學堂學習不同的內(nèi)容,其中北學是專門用來學習書法的場所,選擇“詔書者主持”——這是我國“書法教學機構(gòu)”[10]的雛形。到了晚清時期,蒙學教育無論是在教學內(nèi)容上還是體系設置上都趨于成熟,學習書法成為其重要組成部分,只是此時書法已不再設立單獨的學習場所。彼時,初學書法一般取法“顏柳”、智永、歐陽詢幾家,當然也有人倡導學習趙孟。比如,乾隆帝喜愛趙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蒙學階段遍臨趙氏諸帖。如今我們還可見到其幼年時臨寫的《漢番君廟碑》等作品。
清乾隆年間,官方很認可蔣衡書寫的歐體《十三經(jīng)》,并以官方名義為蔣衡刻制《御制石刻蔣衡書十三經(jīng)碑》,以此作為各地學館臨習的范本,可惜影響甚微。明清以來,蒙學教育一直保持著從唐楷入手,然后上溯魏晉的學書路徑,這與林散之倡導的“門徑論”基本一致。林散之強調(diào)“學柳公權(quán)”,一方面是受范培開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受到了蒙學教育的影響。
在蒙學教育階段,兒童很少接觸草書,即便學習草書,臨習的范本也都是《書譜》《十七帖》等較為規(guī)范的母本。行書練習在這個階段內(nèi)多有涉及。傳統(tǒng)蒙學教育對行書的學習基本上沿襲了“院體”的學習方式,以學習《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等集字作品為主?!堆軜O》曾列舉過一些啟蒙教育的書帖,認為14歲至16歲的學生可以學習行書《蘭亭序》《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開皇帖》等。林散之也認為“草書宜學大王《十七帖》精印本,行書宜學僧懷仁《集圣教序》”。
與林散之同時代的于右任在早年曾受學太夫子毛漢詩?!八ò矗褐该珴h詩)教先生(按:指于右任)臨習趙孟《千字文》楷書,又教先生臨習王羲之《十七帖》,此乃先生習書臨帖之始。”[11]于右任學書就是按照傳統(tǒng)蒙學制訂的學書標準學習的。傳統(tǒng)教育認為學書要先學歐陽詢、趙孟,然后形成穩(wěn)定、統(tǒng)一的書寫方式。這種教育方式最終也催生出館閣體這種被后人詬病的字體。林散之雖然也批評館閣體,但卻認為趙體很好,認為學趙不一定入“館閣”門下。林散之認為,“趙字平整、圓潤、妍,是元朝一大家,宋以后一人而已。人說他格調(diào)不高,是因為他降元,但他的字好,學好不容易”“趙小楷放得開,收得緊”。他提出的“趙字活,習之可以破僵板”的理念是具有突破性的。林散之還認為學習趙孟是完全可行的,“但要有碑學底子,否則流于甜媚”。這種觀點相較于前人一味“尊碑抑帖”的看法要更加客觀。
另一位與林散之相熟的書法大家——沈尹默早年跟隨寧鄉(xiāng)的吳老夫子臨習黃自元的《九成宮醴泉銘》,后被陳獨秀評為“其俗入骨”。林散之所講“不宜寫歐字,免得流于僵板”的觀點大概也是受此影響。其實,學習歐陽詢是晚清、民國時期蒙學教育學書的入門字體。另外,據(jù)《沈尹默年譜》:“約是年,在西安認識宣傳包世臣學說的蔡師愚。遇見王魯生,接受其贈送的《爨龍顏碑》一冊?!盵12]沈尹默未曾多臨《爨龍顏碑》,只是早年受友人影響接觸此帖。民國時期書家學習《爨龍顏碑》已成風氣,如沈曾植、經(jīng)亨頤、徐生翁等人均受惠于此碑,甚至《爨龍顏碑》在蒙學教育、專業(yè)藝術(shù)教育中還曾發(fā)揮過巨大作用。陸維釗就曾多次在課堂上示范過《爨龍顏碑》。[13]由此可見,林散之主張學習《爨龍顏碑》的觀點或許也是受時人影響。
蒙學教育最大的特點便是具有實用性,林散之“門徑論”中的觀點也是旨在強調(diào)“服務社會”。民國時期《實用主義小學教學法》中規(guī)定:
書法與實用最有關(guān)系,故教授之目的,當全注于此。此即小學校教則所謂“遇書寫文字務使端正不宜潦草”是也。然世人往往有一種謬解,即以為端正即是美麗,故目光多注于美麗方面,不知字體必先端正而后能美麗,否則決難美麗。端正其原因,美麗其結(jié)果也。彼以書家希望小學兒童未免過當,蓋非小學教育之目的也。[14]
此段論述與1932年葉圣陶、豐子愷編寫的《開明書法講義》中的理念基本相同,[15]這說明民國時期學堂制訂的學書標準是基本一致的,其中“不宜潦草”“先端正后能美麗”“書法與實用最有關(guān)系”等觀點與林散之的想法不謀而合。
除了明確先學哪種風格的書法作品外,先從什么字體開始學習對初學者來說也極為重要。從這一方面來看,林散之受蒙學教育的影響也很深。他認為“先寫楷書,次寫行書,最后才能寫草書”,又說“一般人習字,先正楷,再行草,然后篆隸”“學楷書之后,應由楷書入行,不能一步就入行書”。古代蒙學教育對學書的次第順序與林散之“門徑論”中講的次第順序基本一致。清人崔學古在《幼訓》中講道:“凡訓蒙,勿輕易教書,先截紙骨,方廣一寸二分,將所讀書中字,楷書紙骨上?!盵16]明人豐坊在《童學書程》將學書次第闡述得比較明確,認為學書要先從顏真卿的楷書入手,楷書既成,方能學習行書,行書既成,才學草書,最后可以接觸一些篆隸。不過學習隸書前要先學習篆書,“篆既熟,方學八分,乃有古意”[17]。
古人還提倡學書初期應先從大字入手,入門時寫的字要“寧大勿小”,之后再練習中楷,最后學習小楷。清人崔學古在《幼訓》中講道:“潤字稍似,方用墨書,字須方一寸五分,最忌臨小字,致他年有拘促之病?!盵18]民國時期,受“工具改革”(按:毛筆換鋼筆)的影響,國內(nèi)曾出現(xiàn)先寫中字還是先寫小字的爭論。沈子善在《書學捷要》中寫道:“初學寫字,究應先寫大字,抑先寫小字,頗多爭論?!盵19]沈氏認為先寫中字最為合適,然后書寫小字、大字,之后再著重練習小字。實際上,傳統(tǒng)蒙學教育對此并無爭論,初學者均是由大字入手,慢慢練習,最后學小字。在大楷寫得稍有規(guī)模之后,學書者也可以跳過中楷,采用“兩行分列”的形式書寫,即一行用來書寫大字,另一行用來書寫小字?!队子枴分袑懙溃骸按笞稚猿?,然后于大字下,分列兩行小字臨之?!鼻迦颂票朐凇陡笌熒普T法》中把這項步驟描述得十分詳細,“余在越中,見童蒙字式,正格中書大字,旁縫書小字,此法極佳”“又年稍長者,其字式每行大小皆四字,止書一字以為式,其余三字皆令自書”[20]。這其實與民國時期“先寫中字”的觀點正好相反。林散之的書學觀念受傳統(tǒng)蒙學教育的影響更大一些,因此其認為“寫寸楷即可懸肘。先大字,后漸小,每日堅持二十分鐘,逐漸延長”“最好每天早晨寫寸楷二百五十個”。其遵循的應該是私塾教育中“早大仿,午小字”[21]的書寫原則,這與《父師善誘法》中提到的某些訓練方式相似。
經(jīng)范培開推薦,林散之從18歲開始便進入蒙館中擔任私塾先生。[22]這段經(jīng)歷對其之后的書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此后,林散之還在江上草堂開設過蒙館,“對每個學生的書法課業(yè),他都慎重地用朱砂筆進行批改,以三圈、兩圈、一圈示學生的不同課業(yè)等級”[23]。林散之開設的蒙館采用的依然是傳統(tǒng)私塾教育模式,主要講授《三字經(jīng)》《千字文》等傳統(tǒng)開蒙教材。雖然這些課程早在1912年頒布的《整頓私塾辦法》中已經(jīng)被廢除,但這也能從側(cè)面反映出林散之與傳統(tǒng)蒙學有著難以分割的關(guān)系。
其實,林散之對書學門徑的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現(xiàn)當代啟蒙教育的影響。他提出“用功學隸書,其次學行草,唐人楷書亦可”“先寫二十年的隸書,再寫草書和行書”,這與前文提及的“先正楷,再行草,然后篆隸”相互矛盾?!跋葘W隸書”其實是現(xiàn)當代啟蒙教育的方式。民國時期的學校,如中華中學就提倡以隸書《曹全碑》《張遷碑》《史晨碑》作為入門時的學習范本。[24]1934年,總支行香港馮駿公司出版的馮漢《書法闡微》一書也提倡學漢分、秦分、篆書之法,“是篇專從隸體用筆說法”[25]。然而,此時其他地區(qū)的新式學堂仍保持著以學習楷書為主的傳統(tǒng)。新中國成立后,時人認為“現(xiàn)在的楷行草書的筆法皆由隸書變化而來,其根本方法是隸書的方法”,主張“先寫隸書”[26]的書家越來越多,于是許多學校、教育機構(gòu)開始從教授《曹全碑》《乙瑛碑》等隸書字帖入手。也就是說,林散之提出的由隸書入手的學書路徑可能是受到不同時期蒙學教育觀點的影響,故而其提倡的方法也出現(xiàn)了改變。
除此之外,林散之受黃賓虹的影響頗深。黃賓虹曾指出林散之的問題是“所為殆從珂羅版模擬而成,模糊凄迷,真意義全虧”[27]。林散之的書學思想不僅來源于書本,也來源于恩師的影響。正如他在自序中講到的那樣:“余學書,初從范先生,一變。繼從張先生,一變。后從黃先生及遠游,一變。古稀之年,又一變?!盵28]林散之的書畫雖經(jīng)歷過四次變法,但總體思想仍然未能逃脫明清時期以來蒙學教育之藩籬。
三、民國時期的蒙學教育背景與林散之的書學理念
民國時期的蒙學教育體系已經(jīng)十分完善。《奏定初級師范學堂》中寫道:“習字,先教楷書,次教行書,次教小篆?!盵29]《奏定高等小學堂章程》《小學國文課程綱要》等條款之中也有類似規(guī)定。民間各校也多按照這些規(guī)定落實,并且還會定期評價和反饋。比如,《上海縣第二次小學校成績展覽會研究報告》這樣記載,“初二三四年教材悉當,初等科只授楷書,由大而小。高等科兼授行書,由易而難”“商業(yè)科臨《書譜》作草書,尚待研究。以商界中人識行書者多。識草書者甚少故也”[30]。《上海小學校成績品展覽會研究報告》中記載道:“依小學校教則,國文書法所用書體,本系楷書及行書。惟一般教授往往偏重楷書。實則處世所需。行書尤要,茍使教授得法,尚非兒童所難。此次陳列行書出品者不及十校也?!盵31]《吳縣全邑小學第二次成績展覽報告書》(以下簡稱“《報告書》”)也記載道:“某校四年生兼授篆體,亦是別開生面,但施之于初等生,究屬不合,質(zhì)之教育家以為如何?!?/p>
《報告書》是上述所引文獻中對書法訓練與考核記載比較全面的一冊書籍。[32]該書反復重申書體練習的先后順序。彼時,吳縣境內(nèi)的小學書法教育有習大楷、小楷、行書者,甚至還有教授草書、篆書的情況。《報告書》中所列學校數(shù)量達上百所,對書法的評價形式也很多樣。筆者將《報告書》中所載蒙學書法教育評價準則與林散之的教育觀點進行了對比(見表1)。
傳統(tǒng)蒙學教育講究因材施教,每班人數(shù)大約在20人到30人,當然也有“作蒙學以教村童十數(shù)人”的情況存在。童生每日需書寫200字到500字。林散之每日的寫字數(shù)量相較于蒙學教育的規(guī)定而言有所減少,每日只書寫100字到250字,學習生字的數(shù)量也有所減少。
民國時期,蒙學開始倡導“分量教育”?!缎滦W國語文學讀本說明書》中制訂的標準詳細介紹了“分量教育”:
鄙意第一學年第一學期前半,每課酌提數(shù)字,示以筆畫順序。后半酌提數(shù)字,示以書空練習。第二學期酌令抄寫課文中新詞與簡單語句。自第二學年之始,合并學習與分占時數(shù)二者并進。合并學習為抄寫記錄,繁簡之序,與年俱進。分占時數(shù)為范書。至第四學年始兼習行書。各學年分占時數(shù)約須每周二次,計每學期三十六次。寫字每次時數(shù),不宜過長,在三四學年,仍以三十分一次為宜。
……
寫字自第二學年起,每學期三十六次,皆三十分一次。[33]
彼時,這種“循序漸進”的學習方式仿佛成了文人的共識。20世紀40年代,朱光潛在《談文學》中講到“學者必須循序漸進”,并將學習書法的過程分為四個境界,分別是“疵境”“穩(wěn)境”“醇境”“化境”,以此印證他的觀點。[34]林散之一生都在恪守“循序漸進”的原則。古人嘗言“人書俱老”,林散之尊重自然規(guī)律,講求“遞變”而非“突變”,認為只有注重量變才能引起質(zhì)變,才能擺脫“書奴”的局限,達到“通會”的境界。
民國時期,相較于蒙學中的其他學科,書法教育的地位并不算高。雖然蔡元培曾在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校(今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開學儀式上提到“書畫同源”的概念,并且希望該校后期可以開設獨立的書法專業(yè),但“北京美術(shù)學校的中國畫專業(yè)并沒有按照蔡元培的期望,開設與國畫密切相關(guān)的‘書法’課程”[35]。此外,在私塾教育轉(zhuǎn)變而來的新式學校中,書法的普及程度也十分有限,以至于造成“學生無暇研習書法”“學生不重寫字,往往字跡不易辨認”[36]的尷尬局面。幸而此后情況逐漸好轉(zhuǎn),如北京大學開始成立專業(yè)的書法社團,開展校園書法美育活動,并于1928年在藝術(shù)學院及建筑科設立書法課程。此時新式學堂的書法教材“除包括傳統(tǒng)顏、柳、歐、趙楷書字帖,還有各類魏碑、隸書、篆書”[37]。這些內(nèi)容與林散之“門徑論”中強調(diào)要學習的書體一致。
此外,民國時期書法教育分為兩派,一派以學“顏體”為主,另一派以學“歐體”為主。上海等地區(qū)的新式學校主要教授“顏體”。寫于1937年的《兒麟致父親大人》手札對“所進之師范”學?!耙?guī)定每日臨《皇甫君碑》(此為歐體)一頁”[38]進行了記錄。由此可以看出,不同地區(qū)學習的書體是不同的。當然,除了地域影響外,教師的喜好也是影響因素之一。比如,在民國時期的河南省境內(nèi),多數(shù)學校以學習《國民教育習字帖》為主。此帖所選用的字體為“歐體”。不過,也有個別學校選擇教授“顏體”和“柳體”,至于歐陽詢或魏碑則“較少使用”[39]。因此,即便是在同一地區(qū),使用字帖的情況也不統(tǒng)一。
彼時,選用“歐體”的教材有《小學習字范本》等,選用“顏體”的教材有《初等小學用習字帖》《中華初等小學習字帖》等。也有極個別的教材選用字體的情況比較復雜,如胡嘉彬在《民國書法教育研究》談道:“現(xiàn)存最早的現(xiàn)代書法教材是1905年上海彪蒙書室印行的《繪圖蒙學習字實在易》(此教材為‘顏體’風格)……但此書上市后并未得到學部的認可……1907年學部自行編制了初等小學習字帖一套。”[40]這套由學部自行編撰的教材便采用了“歐體”風格。學部之所以否定之前的版本,或是因其過于深奧,并非認為“顏體”不適合初學者學習。整體來看,民國時期的蒙學教育以學習“顏柳”為主,相較于明清時期學習“歐體”為主的風氣有了明顯的變化。
當時有學者認為初學者應先習“顏體”再習“歐體”。這種看法最早出自明代豐坊所著《童學書程》。1949年3月出版的《瘦石論書·學序篇》繼承了此說:“顏書《東方畫贊》較豐腴,乃五十左右所作,可先習。次為《顏家廟碑》,乃七十后作品。剛健圓融,動中規(guī)矩,以為基礎工夫。至《麻姑仙壇》,字形過小,但瘦勁峭拔,可資參摩。如是者一年,雄強之氣魄既能充實,轉(zhuǎn)學歐書,以凝煉骨力。”[41]然而,由“顏體”轉(zhuǎn)學“歐體”費時費力,故而當時的新式學堂為追求效率,一般不采用此法。從范培開教授的情況來看,林散之早年生活的地區(qū)應以寫“顏體”為主。這是民國時期蒙學教學方式轉(zhuǎn)變的具體體現(xiàn)。這也使得林散之終生倡導學“顏體”,即便其認為啟功書法從“歐體”出且有書卷氣,也始終堅持“歐體”僅在入門時可學。
中國傳統(tǒng)的學書方式主要分三種,分別是師徒傳承、家族傳承、臨摹古帖。林散之對后兩種學書模式也提出過自己的看法。關(guān)于家族傳承,林散之講道:“寫字并無秘訣,否則書家之子定是大書家。事實上很多人重復父輩,由開拓趨于保守,修養(yǎng)差,有形無神?!绷稚⒅岬降摹白⒅匦摒B(yǎng)”“專精一體”“寫字端正”等都是蒙學教育對學生的基本要求。關(guān)于臨摹古帖,他認為“對碑帖看不進去的人,肯定學不進去”。其實自唐朝開始,臨帖已經(jīng)是時人學習書法的重要方式之一。在敦煌藏經(jīng)洞寫本中,曾發(fā)現(xiàn)大量對王羲之經(jīng)典作品的臨摹實物。這些內(nèi)容可以歸納為四類:第一類是以臨習《十七帖》為主的紙本作品,代表性作品有《瞻近帖》《龍保帖》《旃罽胡桃帖》《服食帖》等;第二類是以臨習《蘭亭序》為主的紙本作品,代表性作品有P4764、P2622、P2544、S1619等;第三類是以臨習《宣示表》為主的紙本作品,代表性作品有P2555等;第四類是以臨習《尚想黃綺帖》為主的紙本作品,代表性作品有S3287、S214、P2378、P2671等。宋代之后,刻帖的出現(xiàn)使臨帖成為學書的首要途徑。陳忠康就曾提出,由于刻帖的誕生,“引發(fā)了一系列方向性的改變”“唐代以前沒有字帖,反而更有原創(chuàng)性,自從宋代有了各種范本以后,反而導致原創(chuàng)性的失落”[42]。宋代提倡“學古出新”,這里的“學古”指的就是臨帖。
此外,林散之選用毛筆的種類也受到了時代影響。比如,他多次強調(diào)“紫毫寫不出剛字來,羊毫才寫得出來”“要用長鋒羊毫”“宋四家、明清大家都用軟筆”。林散之拋棄以往草書書家多用硬毫筆的習慣,大力提倡使用長鋒羊毫。其實,使用長鋒羊毫書寫既是其通過書寫實踐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又是因為受到了蒙學教育的影響。乾嘉時期,羊毫筆便已經(jīng)興起,只是并未普及,直到包世臣開始大力宣揚,才“在蒙學書法中廣為應用”[43]。清人魏錫曾說過:“令習書者提肘回腕,羊毫濃墨排日影寫?!盵44]林散之早年寫字極有可能是從羊毫筆入手的,故而一生都在贊揚羊毫筆。如今看來,羊毫筆其實并不適合童生學書。蘇淳元就在《論書淺語》中寫道:“用軟羊毫筆,薄棉料紙,童子每每書之如死蚓,滯澀無神氣。”[45]林散之晚年長期練拳,手腕若有千鈞之力,因此才將羊毫筆運用得很好,寫出的字才“可軟可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