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慧從小貌美如花,十八歲的時候,就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了。當然,她不僅僅具有小家碧玉式的儀態(tài)之美,她更具叱咤風云、巾幗不讓須眉的英武之美。
劉慧帶領(lǐng)一幫小姐妹,跨馬挽弓,在松花江畔美麗遼闊的科爾沁大草原上馳騁。她們來去如風,宛若一群追星逐月的女神。
劉家有良田百頃,劉慧的爸爸劉宏旺是劉家圍子這一帶比較有名的財主。本來劉老財主也不舍得自己的獨苗寶貝山上山下風里來、雨里去地亂闖,怎奈在講書聲中長大的劉慧,從小就崇拜花木蘭、穆桂英、梁紅玉等巾幗英雄。她出生的時代沒仗可打,她就和小姐妹們上山下河、比箭賽馬,過那游俠式的生活。
松花江邊山多,松花江水沖積形成的臺地彼此相連,綿延幾百里,有的高達幾十米。山上林密草豐,飛禽結(jié)對,走獸成群。劉慧和小姐妹們就把它們當作靶子來練箭。
這樣一個俊俏且家境殷實的女孩,自然引來無數(shù)愛慕的目光,慕名求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都被劉慧一一擋了回去。劉慧發(fā)誓,一定要找個比自己騎馬快、射箭準的男人做夫婿。
這天,劉慧和小姐妹們信馬由韁,在草原上溜達,翻滾的綠浪把她們襯托成一朵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溫柔的輕風把她們銀鈴一樣的笑聲高高托起,再遠遠送出,惹得多少男人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她們說著笑著走著玩著,馬前突然躥出一只野兔。一個叫艷紅的女孩搭弓射去,就在霎時間,野兔輕盈一跳,躲開了,箭頭落在草里。
“咦?——”劉慧這才注意到:那只野兔與常見的兔兒不一樣,平常的兔子逃命時,都是直線飛奔,然后再跑出一個弧形。這個野兔卻是左突右跳,飛跑線路極不規(guī)則,好像學過移形換步、練過躲箭法似的。
劉慧來了興致,彎弓搭箭,連連攢射。要說劉慧這箭法,在當?shù)匾彩呛苡忻麣獾?,別說走獸了,就是飛禽也不知射下多少,偏偏對這只兔子卻屢射不中。那兔閃轉(zhuǎn)騰挪,漸漸跑上了蝴蝶山。
蝴蝶山是當?shù)刈畲蟮囊蛔?,山上有幾百畝野杏樹,杏樹密密匝匝,人馬很難進入,野兔一旦鉆進杏樹林子,就等于找到了安全的避風港灣。劉慧倒不是為了貪這點口蜜,只是以這幫姐妹們的身手,竟然連一只野兔都奈何不了,傳出去多沒面子?。⊙劭茨侵煌米泳鸵@進杏樹林子了,劉慧沮喪地一攏韁繩,立住馬。
恰在這時,只聽一聲清脆的槍響,那野兔陡然倒地,兩只后腿蹬了幾下就不動了。
劉慧循聲望去,只見右前方立著一匹白馬,馬上一個少年,正往腰里別槍。那少年雄姿英發(fā),氣宇軒昂。
二
少年叫秦祐民,這是個陌生的名字。秦祐民的爸爸秦濟安卻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蝴蝶山上住著一伙胡子,大當家的就是秦濟安。
秦祐民對劉慧仰慕已久,劉慧對秦祐民也是一見傾心,兩個年輕人見面伊始,兩顆心就跳在一起,難解難分了。
從那以后,劉慧再上山就是單槍匹馬了。秦祐民教劉慧打槍,劉慧把村子里的趣聞軼事講給秦祐民聽。那段日子真是難忘,他們沐著日光,浴著和風,在愛的海洋里快樂地航行,仿佛山山水水都漾著柔情,花花草草都舞著蜜意。
劉老財主心里并不情愿把女兒嫁給秦家,可是一來,秦濟安在當?shù)赜袗好麤]罵名,他的人劫富濟貧,保一方平安,從不驚擾當?shù)匕傩眨o兒子取名“祐民”就很能說明問題了;二來呢,秦祐民樣樣出眾,可謂“人中呂布”,完美得讓他無可挑剔。劉老財主無法拆開這對幸福鴛鴦,他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嫁給秦家不能嫁進秦家,讓秦祐民進劉家。秦濟安聲名遠播,但當?shù)厝苏l也沒見過,他不愿意在人前出現(xiàn),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劉老財主的條件。雙方約定:八月十五月圓之日,就是鴛鴦合巹之時。
三
光陰荏苒,一九四〇年八月中秋說話間就來到了。這天,艷陽高照,碧空如洗,劉老財主把女兒的婚禮辦得熱鬧體面。秦濟安沒有親來,他派人送來十八個大箱子,分別裝著十八種財寶。他說,就算給兒媳補的十八年的壓歲錢。
夜幕降臨了,這是一個幽美恬靜的月圓之夜,熱鬧一天的人們沉沉睡去,潔白的月光緩緩柔柔地灑下來,松花江水靜靜地流淌著,連夏蟲呢喃的聲音都放輕了,仿佛怕驚擾了這對神仙眷屬的良宵美夢。
大約二更時分,蝴蝶山方向隱隱約約傳來一片槍聲。還沒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槍聲、馬聲、喊叫聲就疾風暴雨般卷進村子。秦祐民和劉慧匆忙穿上衣服,手剛摸到槍把,就被猛闖進來的一伙人摁倒在地,綁了起來。
災(zāi)難的制造者是日本鬼子!
中村上京少佐受日本關(guān)東軍濱江省防衛(wèi)司令部命令,帶隊剿滅活動在松花江上游的十二支隊。中村上京對這一帶的胡子頗有忌憚,他擔心這些人聯(lián)合起來,就想出了拉攏收編的辦法。幾天前,中村上京派人進蝴蝶山和秦濟安談判。秦濟安說:“回去告訴老鬼子,快點滾回老窩去!不然剁下他的鬼頭,扔江里喂王八!”
中村上京覺得這個秦濟安十分可怕,必須首先剿滅。于是,精心策劃了圍剿蝴蝶山的作戰(zhàn)計劃。他要把蝴蝶山上的土匪連根鏟除。
秦濟安的隊伍總共有二三百人,但在山上長期居住的只有百十多人,其余的都是周圍村子里的農(nóng)民。這些人隱藏在百姓當中,有行動時悄悄上山,平時在家種地,過著亦匪亦民的生活。這天因為辦喜事,秦濟安放松了警惕,讓大伙兒都喝了點酒,晚上睡得也沉了點。鬼子裝備精良,又是有備而來,所以幾分鐘的時間就把蝴蝶山這伙人給剿了,然后閃電進攻劉家圍子,為的是追殺秦祐民,斬草除根。
老百姓手無寸鐵,住在村中的胡子又是猝不及防,很快就被鬼子打散了。日本鬼子抓住了秦祐民,把他綁在樹上,待看見美若天仙的劉慧,立刻就走不動道了。
劉慧——一朵芳香馥郁、鮮艷嬌美的花蕾剛剛綻放,剎那間,花瓣飛落,花香消殞……
松江嗚咽,夏蟲哀鳴!月里嫦娥不忍目睹這慘絕人寰的悲劇,拽過一片云朵,遮住眼睛!
奄奄一息的劉慧爬起來,撲到樹上。祐民身中數(shù)槍,血早已凝固,一大群蚊子糊在身上……
劉慧萬念俱灰,她艱難地撲向松花江。松花江翻起大浪,把她推到岸上。她再撲過去……大浪一次次把她推了回來。
劉慧猛然醒悟:夫婿和家人慘死在鬼子手下,自己慘遭蹂躪,這血海深仇未報,怎么能死呢?她躺在岸上歇了一會兒,然后,毅然決然地掙扎著爬了起來。
四
中村上京心緒煩亂,寢食不寧。連日來,他的隊伍屢遭襲擊,對方是十二個女的,穿紅衣服,紅紗裹面,頭上扎著紅色的蝴蝶結(jié),個個紅馬短槍,人稱“紅蝴蝶”。
這群紅蝴蝶槍法奇準,下手狠辣,行動迅速,而且打完就走,從不戀戰(zhàn)。十二人分成前中后三組,每組四人,三組互相掩護,彼此呼應(yīng)。每次遭到襲擊,事先都是毫無征兆,驟然聽見一排槍響,然后看見十二團紅云風一樣卷過,瞬間就無影無蹤了。再看看地上,齊刷刷倒下十二個鬼子。
有一次,中村上京接到報告,說有個戰(zhàn)士在孟村養(yǎng)傷,便派出一個行動小分隊連夜出擊去抓捕。結(jié)果走到半道,十二團紅云從隊前橫卷過去,走在前面的十二個鬼子倒下了,后面的鬼子再也不敢邁步。
后來每次行動,中村上京就讓偽軍走在前邊??墒悄鞘w子彈好像會拐彎似的,繞過偽軍,打進十二個日軍的腦袋里。
防衛(wèi)司令部大發(fā)雷霆,命中村上京迅速肅清紅蝴蝶,然后全力剿滅十二支隊。
中村上京不敢怠慢,他強攏心神,分析紅蝴蝶的情況。漸漸地,他理出了一點頭緒:他遭到襲擊的地方,都是在蝴蝶山周圍的村屯,可見她們是蝴蝶山一帶的,最后,中村上京把目標鎖定在劉家圍子。
這天,中村上京命所部悉數(shù)出動,又把所有的偽軍調(diào)來,日偽軍迅速包圍了劉家圍子。中村上京在所有路口布下崗哨,每個崗哨都是一個日軍四個偽軍,又有無數(shù)個流動崗哨。中村上京認為這樣一來,紅蝴蝶只要一出現(xiàn),就會被發(fā)現(xiàn)。
日偽軍把全村百姓集中在村中的一個空場上,四周和房上架起了機關(guān)槍。中村上京站在高崗上向百姓訓(xùn)話:“近來匪患連連,紅蝴蝶秘密襲擊皇軍,破壞‘大東亞共榮圈’的建立,紅蝴蝶就活動在這一帶,可能就是你們身邊的人?;受娨高吤C匪,找出誰是紅蝴蝶,如果不說,統(tǒng)統(tǒng)‘嘶啦嘶啦’的?!比缓竺鼈诬姲岩粋€抱著孩子的婦女拉出來。
中村上京高喊:“誰是紅蝴蝶?”全場鴉雀無聲,氣氛沉重。
中村上京大叫:“‘嘶啦嘶啦’的?!币粋€鬼子舉槍對準了婦女。人群里高喊一聲,“住手!”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村民都認識,這個男人是村長。
鬼子的刺刀立刻圍了上去。村長哈哈大笑,“你們這幫膽小鬼!怕什么?我又不是紅蝴蝶,紅蝴蝶是女的?!?/p>
中村上京走到村長面前:“你的,認識紅蝴蝶?”
“認識?!?/p>
“她的是誰?”
“她叫劉慧。”
“劉慧是誰?”
村長笑起來,說:“你真是個笨蛋,劉慧就是紅蝴蝶唄?!?/p>
中村上京一怔,然后沉下臉,問,“她是誰家的?”
村長說:“她是老劉家的?!?/p>
一些膽大的百姓笑了起來。
中村上京大叫:“她的家人在哪的?哪個是她的家人的?”
村長說:“她沒有家人了,她家人都讓鬼害死了。”
中村上京說:“她的男人是誰?”
村長說:“她男人,還有公婆,都叫惡鬼害死了。她男人姓秦,她公公叫秦濟安?!?/p>
中村上京終于聽出來,這個人是在拐著彎罵自己,他暴跳如雷,“你的,‘嘶啦嘶啦’的!”隨即抽出戰(zhàn)刀。
就在戰(zhàn)刀將要落下之時,村口突然響起密集的槍聲。
中村上京急忙跑上高崗,舉起望遠鏡眺望。
視線里出現(xiàn)一團紅云,紅云由小變大,遮住視線,接著,一聲脆響,一顆子彈擊碎鏡頭,透過眼睛,打進中村上京的頭顱。中村上京連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倒下了。整個過程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
十二支隊和紅蝴蝶從四個入口攻進村子。沒有了指揮官的日偽軍,像一群無頭蒼蠅,腿快的逃了出去,腿慢的或死或降,中村上京所部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
五
秋末冬初的蝴蝶山色彩斑斕,那片杏樹林子早已由翠綠淡化成橘黃。靠近林子的一座墳塋上,擺放著十二束鮮花,劉慧在墳前披風而立,身后站著十一個紅衣姐妹。
金風輕撫,百草飄香。
劉慧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兩串淚珠撲簌簌落下來。
“祐民,我親手打死了中村上京,你且安息。我們的仇還沒報完,無數(shù)同胞的仇沒有報完。我們已經(jīng)報名參加了隊伍,明天跟隊伍到下游去打鬼子,打完鬼子再回來陪你?!彼騽⒓覈由钋榈赝艘粫海瑘远ǖ卣f,“你放心,我們一定把日本鬼子趕盡殺絕,一個不留!”
身后十一個姐妹齊聲高喊:“趕盡殺絕,一個不留!”
高遠的藍天下,十二只紅蝴蝶飄起來了,飛起來了,她們越飄越遠,越飛越高……
作者簡介:王亞富,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北方文學》等。曾獲《中國作家》第四屆金秋筆會散文優(yōu)秀獎,《小說選刊》第二屆全國小說筆會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小說學會“中國當代小說獎”。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