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南方”？

摘要：近年來，“新南方寫作”已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領域內(nèi)一個難得的亮點，在諸多與之相關的言說中逐漸演變?yōu)橐粓鍪艿綇V泛關注的文學事件。在這場文學事件中“新南方寫作”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目，論述的差異與分化不僅因為論者的知識背景以及理論方法的不同，或許更來自于“南方”并非一個確切的“位置”或穩(wěn)固的概念。有關“新南方寫作”的話語實踐依托于深層的現(xiàn)實動力及對話對象，一方面“新南方寫作”延續(xù)著作為其前史的“打工文學”的文化政治功能，二者均包含著打造地方文化品牌、提升地方文化實力的期待與訴求；另一方面“新南方”的地理空間重心坐落于粵港澳大灣區(qū)，“新南方寫作”通過對新城市經(jīng)驗的書寫呈現(xiàn)出與新技術相伴生的大灣區(qū)的文化想象。

關鍵詞：新南方寫作 南方 文學事件 話語實踐

一、輪廓的勾勒：作為事件的“新南方寫作”

自2018年誕生以來，“新南方寫作”便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批評概念，圍繞這一概念迅速形成了一個豐富的文學事件，而且仍處在不斷生成的過程中。2018年5月，楊慶祥、陳崇正、林森、朱山坡等人進行了以“在南方寫作”為主題的對談，此時“新南方寫作”這一命名似乎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2018年11月，楊慶祥、陳崇正、王威廉和陳培浩等人在《花城》筆會的會間討論、醞釀“新南方寫作”這一概念，并計劃在期刊雜志設立專欄將批評討論加以實踐。[1] 作為一個批評概念的“新南方寫作”最早出現(xiàn)于2018年11月陳培浩在評論陳崇正小說的《新南方寫作的可能性——陳崇正的小說之旅》一文中，陳培浩認為陳崇正的小說代表了一種“新南方寫作”或曰“南方以南的寫作”，由此開啟了“新南方寫作”討論的可能性。[2] 2023年3月，花城文學院在廣州成立，這一機構(gòu)的設立也被賦予了“文學南方的新開始”“新南方寫作的再次開始”的期待視野[3]。

在多種關于“新南方”的定義與界定之中，真正可以被稱為“新南方寫作”發(fā)軔之作的無疑是2021年楊慶祥在《南方文壇》上發(fā)表的文章《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后續(xù)諸多文章在追溯“新南方寫作”的歷史時，都會特別關注楊慶祥此文，并且這篇文章對“新南方寫作”概念的言說大致奠定了后續(xù)一系列論述的思路和角度，無論是從方言與漢語的關系對文本的語言特質(zhì)進行解讀，或是對海洋、島嶼等意象和審美風格方面的分析，抑或是從臨界和混雜的角度理解“新南方寫作”具有的世界性，此類言說的角度都可以追溯到此。

不過將“新南方寫作”從一個批評概念轉(zhuǎn)變?yōu)橐粓鑫膶W事件，主要在于眾多學者、評論家和文學期刊雜志的熱情參與和廣泛討論。正是在多重聲音之中，“新南方寫作”才呈現(xiàn)出更豐富的文化政治癥候。包括《南方文壇》《青年作家》《廣州文藝》《創(chuàng)作評譚》《當代作家評論》《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在內(nèi)的許多文學期刊都設立了“新南方寫作”研究專欄，比如2020年陳培浩在《韓山師范學院學報》設置“新南方寫作研究”專題，對羅偉章、朱山坡、林森、王威廉、陳崇正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討論；《南方文壇》從2021年第3期開始設置“新南方寫作”批評專欄，目前共有7期專欄30余篇相關文章；《廣州文藝》下的“新南方論壇”僅2022年已發(fā)表30余篇文章，到2024年9月相關論文及作家訪談的數(shù)量已有百余篇；《當代作家評論》與《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兩份刊物南北呼應，共同開設“新東北·新南方”專欄展開討論。圍繞著這一話題，不僅有國內(nèi)眾多知名學者、作家、編輯的參與，也不乏海外學者的身影，比如哈佛大學的王德威教授也曾參與討論“新南方寫作”[4]。另一方面，“新南方寫作”的事件性不僅來自《南方文壇》《廣州文藝》等文學期刊的參與，也與文學獎項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林棹的《潮汐圖》以及葛亮的《燕食記》等小說被視為“新南方寫作”的代表作，前兩者分別獲得了2021年、2022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后者獲得2022年度長篇小說五佳作品、2024年第十屆“紅樓夢獎”首獎等文學獎項。

倘若將2018年視為“新南方寫作”的肇始之年，在短短6年的時間里，相關論述與訪談如此豐富，這一概念仍在經(jīng)歷著內(nèi)涵的不斷填充——“新南方”的文學版圖逐漸擴大，也在不斷地將其他文藝形式納入“寫作”的討論范圍之中。[5] 同時伴隨著粵港澳大灣區(qū)的建設，“新南方寫作”可謂身逢其時，與此相關的討論也存在著延續(xù)的可能性。在眾多因素和多方力量的共同影響下，“新南方寫作”的確稱得上具有事件性了。

然而將“新南方寫作”視為一場文學事件，不僅僅在于為數(shù)眾多的論述、討論與訪談的存在，否則便可能淪為批評的隨波逐流；而是因為“新南方寫作”提供的不只是一個文學批評的熱點，還有更多值得深入解讀的部分。比如田忠輝在《“新南方寫作”現(xiàn)象的理論觀察》一文中認為“新南方寫作”是以“80后”為主體的一些評論家和作者提出的主張[6]。從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可以將“新南方寫作”視為“80后”研究者或是身處南方的學者對文學領域內(nèi)學術話語權的一次“爭奪”。相較于文學批評的代際衍生，隨著論述的不斷增加與擴展，“新南方寫作”的內(nèi)涵不斷得到填充，似乎更具學理性、合理性和時代性。

“新南方寫作”看似得到了充分的響應，也源源不斷地有作家作品被歸入其中，但如果我們仔細考究并試圖厘清這一概念，便會發(fā)現(xiàn)雖然不同的評論家和學者都在談論“新南方寫作”，但彼此的發(fā)言常常存在微妙的錯位和斷裂。在不同的語境中“南方”所具備的含義并不完全一致，有時是一個地理概念，有時則是一個文化概念，有時又被理解為一個政治范疇，甚至在同一個層面上，論者各自的理解也并不完全相同?！靶履戏綄懽鳌钡摹靶隆薄皩懽鳌币步?jīng)由不同意義上的“南方”被賦予不同意涵。那些被歸為“新南方寫作”的代表作，在寫作風格和美學特質(zhì)上也相距甚異，很難在同一個框架內(nèi)被講述?！靶履戏綄懽鳌钡难哉f過程中存在著諸種話語，且不同話語的交織之間顯示出了重重張力，在這些話語的背后還存在著現(xiàn)實動力和問題意識的差異。因此，或許可以進行這樣的追問——何處是“南方”？當人們在談論“新南方寫作”與“新南方”時，他們究竟在談論什么，想談論什么？

二、“南方”的前史：

從“打工文學”到“新南方寫作”

在2021年第3期《南方文壇》開設的“新南方寫作”批評欄目中主編張燕玲在主持語中這樣寫道：

我們探討的“新南方寫作”，在文學地理上是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因為，這里的文學南方“蓬勃陌生”，何止雜花生樹？！何止波瀾壯闊？！……文學南方的異質(zhì)性，心遠地偏。[7]

在這段宣言性的文字中，不難發(fā)現(xiàn)“新南方寫作”的幾個關鍵詞——蓬勃陌生、心遠地偏、異質(zhì)性。同樣，在林森筆下，“新南方”也被描述為一種“蓬勃的陌生”，他從歷史上的南方和北方的文化風格和特質(zhì)以及南方的“北上”心態(tài)談起，認為“新南方”并非江南，而是“在文化或者更直接點說在文學上尚沒有貢獻出鮮明形象的那個更南一點的‘南方’”，歷史上廣東、廣西、海南等地的文化心態(tài)多少帶有不自信的特點，“新南方寫作”不再以“北望”為目標，而是“化邊緣為前沿”，尋找、表達“南方蓬勃的陌生”。[8]

從2018年算起，6年內(nèi)有關“新南方寫作”的討論的確算得上“蓬勃”，但“南方”的形象或許并不“陌生”，因為在當代文學中并不缺乏對“南方”的想象和召喚，“南方”自有漫長的前史。比如“新南方寫作”的重要討論陣地之一的《南方文壇》，作為一個以“南方”命名的刊物，早在1988年曾刊載《論南方意識——中國南方作家文化危機的根源及其思想出路》《南方文化和南方文學的素質(zhì)》等文章，其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南方”的描述與召喚，這類文章首先介紹南方與北方在自然地理方面的差異，進而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強調(diào)要關注此前處在“北方”統(tǒng)一的風格下而不可見的“南方”，認為“南方”自有其獨特的精神和價值。[9]

而另一個同樣誕生于“南方”，并與“新南方寫作”構(gòu)成對話或鏡像關系的無疑是已經(jīng)有40余年歷史的“打工文學”。對于“打工文學”和“新南方寫作”的關系，論者有著不同的看法和觀點，比如張菁認為“打工文學”是“新南方寫作”的一個可貴支流[10]，而林森認為廣東的經(jīng)驗和豐富性不是“打工文學”能說清的，“新南方寫作”需要新的書寫路徑[11]。在大多數(shù)論者眼中“新南方寫作”是一個朝向未來的概念，倘若將已經(jīng)寫入文學史的“打工文學”視為其支流，無疑構(gòu)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倒放電影”，但“打工文學”也并非與“新南方寫作”毫無聯(lián)系，可以從中找到諸多內(nèi)在關聯(lián)，比如兩者的主要地理位置都位于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區(qū)域；有不少“新南方寫作”論及的作家如王十月、塞壬等，亦曾被視為“打工文學”或“后打工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但更重要的是“打工文學”與“新南方寫作”共享了時代語境的流變，同時兩者還存在著文化政治以及情感結(jié)構(gòu)層面的對話性。

在此不妨先簡單回溯“打工文學”誕生之初的語境。20世紀80年代深圳特區(qū)建立后，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紛紛涌入這座曾經(jīng)的小漁村。如何化解眾多外來者帶來的社會管理壓力，以及將他們的生活重新用文學組織起來，便存在于“打工文學之父”楊宏海最早的設想之中。另一方面，“深圳是文化沙漠”的質(zhì)疑也促使“打工文學”承擔起為深圳特區(qū)打造地域文化品牌的重要任務。因此楊宏海將安子打造為代表作家，試圖以此實現(xiàn)“打工文學”在“造夢”（為打工者打造“夢工廠”）和“造市”（打造特區(qū)文化）方面的雙重文化政治功能。

回到“新南方寫作”，除了廣東、廣西、海南、港澳之外，“新南方”通常還將福建、四川、云南、貴州等地納入其中，這已經(jīng)將南方諸省視為一個地理上的巨大聯(lián)盟。倘若溽熱濕潤的風格和海洋島嶼的意象被認為是“新南方寫作”的突出特質(zhì)，那么將西南山地和面朝海洋的嶺南放置在同一個概念的范疇內(nèi)，在論述中便往往有顧此失彼之感，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概念的邊界。比如陳培浩主持的專欄中討論的作家包括四川作家羅偉章、盧一萍，廣西作家朱山坡，海南作家林森，廣東作家王威廉、陳崇正。除了都生活在“新南方”廣闊的地理范圍內(nèi)，很難在文本層面找到這幾位作家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明知這些地域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為何還要將它們都納入“新南方”這個范疇之中呢？陳培浩給出的解釋是這些地方都是“文化上的邊地”，“具有更大的空間覆蓋性，因而也有更多文化經(jīng)驗異質(zhì)性”。[12] 可見并不是海洋性、熱帶風格等地理特質(zhì)，而是這種“文化邊地”的自我想象和定位，才是“新南方寫作”確認自我主體性的關鍵。由此似乎更能理解為何“新南方寫作”總是強調(diào)自身異質(zhì)性、陌生性和特殊性，正是通過將自我表述為邊緣性的他者，才能確立自我的主體性，邊緣的文化位置使呼喚主體意識和確立文化主體成為“新南方寫作”對自我的訴求和期許。

時隔多年，當時的移民和外來者早已成為“原住民”，然而彼時的焦慮在“新南方”這里仍然久久未散去。當“新南方寫作”承擔起為“新南方”這片“文化邊地”樹立文化主體意識的使命時，面對的也是“打工文學”初興時相似的訴求?；蛟S可以說，“新南方寫作”之于“新南方”正如20余年前“打工文學”之于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都包含著一種打造地方文化品牌的訴求。只不過這種文化焦慮的表述似乎轉(zhuǎn)了一個小小的彎——在楊宏海那里是要用“打工文學”這一現(xiàn)實的故事填補深圳歷史和文化的匱乏，而“新南方寫作”要表達的是南方廣闊文化邊地在歷史和地理層面本身具有的豐富異質(zhì)性經(jīng)驗。

事實上，“新南方寫作”塑造地方文化主體的文化政治功能在相關論述中曾得到過明確的表述：

新南方寫作近幾年的崛起，有文學共同體（包括作家和批評家）整體自覺推動的因素，更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南方以南”經(jīng)濟前沿地帶，在經(jīng)濟資本驅(qū)動下賦予文化資本（象征資本）以主體性的文學外化。在國家粵港澳大灣區(qū)城市群發(fā)展戰(zhàn)略中它獲得言說主動，并以新地理景觀敘事構(gòu)成與傳統(tǒng)江南文學、北方文學的區(qū)分和對話?；谖幕Y本與文化地理形成的異風景是新南方寫作的核心質(zhì)素。[13]

一方面“新南方寫作”誕生于“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腹地，與40余年前的“打工文學”有著相似的文化政治功能與實踐路徑，楊宏海為代表的地方文化工作者、期刊雜志的“打工”專欄，以及不斷被發(fā)現(xiàn)、被引導的“打工”作家們共同塑造著“打工文學”的多重面孔及其批評范式，而現(xiàn)在來自南方的研究者、作家以及《南方文壇》《廣州文藝》等期刊集體合力參與到這一地域文化品牌之中，言說的背后呈現(xiàn)出一直以來“南方”這片土地上存在著的地域文化焦慮。

另一方面，“新南方寫作”以地域為前綴，強調(diào)地理層面的風景書寫，因而也可以被視為一個文學地理學的概念加以理解?！赌戏轿膲分骶帍堁嗔嶂赋觯骸敖隉狳c討論的‘新南方寫作’，是地方性敘事下的一種地理的文學自覺……從‘區(qū)域’‘地方’的視角，從地方性與世界性研討文學，也是近年評論界和文論創(chuàng)新的一種學術路徑?！盵14] 如果要追溯這類以地理概念作為前綴的文學批評概念，可以找到文學“陜軍”、文學“魯軍”、文學“浙軍”、文學“桂軍”等一系列相似的地域性作家群體的命名。正如唐偉指出：“到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時代，各地文學造‘軍’運動的競爭意識，在市場環(huán)境下愈發(fā)顯得激烈，且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盵15] 按照這樣的理解，“新南方寫作”仍然是這樣一種地域文學或地方性寫作，其后的動力來自打造地方文化品牌以及提升地方文化實力的訴求。

在卡爾維諾的代表作《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故事，在聽了許多城市的故事之后，忽必烈汗突然意識到馬可·波羅口中的城市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間的過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變一下她們的組合元素?，F(xiàn)在，每當馬可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fā)，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調(diào)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16]。馬可·波羅口中的這些城市顯現(xiàn)出了一種彼此重疊的層層幻影，卡爾維諾筆下的這個故事揭示和觸及了“南方”乃至于地方性文學存在某種限度——區(qū)域性文學共同體建構(gòu)的動力和熱情往往持續(xù)不斷，但隨著論述的增加，“城市的文學”與“文學的城市”都變得如此相似，地域文學一次次翻版卻不見新意。如果鏡頭始終聚焦于“南方”的地理與風景，僅僅從誕生于一定地域的角度展開文學批評，那么“新南方寫作”其實一點也不“新”，因為背后存在的打造地方文化品牌以及為地域文化正名的文化政治訴求早在“打工文學”那里已存在于“南方”的歷史中。

三、今日“南方”：大灣區(qū)與文化想象

僅僅強調(diào)文化邊地的異質(zhì)性經(jīng)驗無法完全概括被歸入“新南方寫作”的所有作品，比如林森等人的海洋書寫與王威廉、陳春成等人的作品便無法講述到一個框架內(nèi)。因此除了“文化邊地”之外，“新南方”還有另一重定位——“新城市”。比如陳培浩曾表述過“新南方寫作”除了具有廣闊邊地經(jīng)驗，還與以大灣區(qū)為代表的新生活、新城市及新時代的經(jīng)驗有關：

新南方代表著嶄新的經(jīng)濟生活及其催生的全新生活樣式，代表著高科技、新城市與人類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張力，代表著南方以南諸多尚未被主流化的“地方性敘事”。[17]

此后的訪談中這一話題得到繼續(xù)延伸，陳培浩指出“新城市文學是新南方文學經(jīng)驗當中非常重要的一種”[18]?！靶履戏綄懽鳌钡某鞘薪?jīng)驗也在其他評論者那里得到呼應，比如張琦、唐詩人認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下城市轉(zhuǎn)型以及由此帶來的精神生活變遷，是粵港澳城市文學和‘新南方寫作’的重要面向”[19]。

事實上，“新南方寫作”的城市書寫除了仍可以在打造地方文化品牌的文化政治實踐中理解，還存在著另一種文化政治層面的訴求和期待，即經(jīng)由“新南方寫作”對城市經(jīng)驗的書寫，表達一種新的有關“南方”的文化想象。

李楊曾提出在“代際”視域中對“新都市文學”展開研究，在不同代際作家的筆下，深圳這座城市因為認知和理解的差異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目。從“50后”到“70后”，不同代際作家講述的“新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成了當代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個縮影。[20] 到“新南方寫作”討論興起之時，“80后”已成為當代文學領域內(nèi)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可以將主要由“80后”學者和作家參與討論的“新南方寫作”看作是“新都市文學”延長線上的一種書寫，只不過不再是深圳特區(qū)，而是粵港澳大灣區(qū)成為這一新城市經(jīng)驗的具體形態(tài)。

戴錦華在《隱形書寫》一書中寫到“在80年代的敘事空間中，似乎北方成為中國歷史的象喻，而南方則成了未來的指稱”[21]，并且特別指出由于深圳式的新都市的崛起，這里的“南方”特指的是珠三角及更南端。在她的表述中“南方”的地理核心和想象的重點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陳崇正在《大灣區(qū)文化的新南方思維》一文中寫到以廣州、深圳為代表的廣東文學以及新南方文化面臨著一種文化的匱乏與焦慮，其現(xiàn)代文化形象是“錢多人傻的廣州將軍”，而現(xiàn)在以粵港澳大灣區(qū)為代表的新南方文化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將會有更多元的表現(xiàn)。[22] 可見“大灣區(qū)”才是當下討論“新南方”的解題之眼。

在此后有關“新南方寫作”的論述過程中，“粵港澳大灣區(qū)”在其中占據(jù)了突出的位置。比如楊慶祥在文章中發(fā)出了大灣區(qū)文學是否可以納入一種更廣泛意義上的“新南方寫作”中的追問[23]。同樣曾攀、陳培浩、張燕玲、賀仲明等多位評論家都在文章中論及大灣區(qū)之于“新南方寫作”在不同層面和意義上的重要性，比如作家東西認為粵港澳大灣區(qū)為“南方寫作”提供了一次“新”的機會[24]。如果要嘗試概括“新南方寫作”的文化想象，一個更準確的關鍵詞無疑是“大灣區(qū)”，甚至可以說“大灣區(qū)”是“新南方”的核心，不僅僅是地理上的中心地帶，而且更能概括今日“南方”的時代性與文化想象。

誠然，直觀上粵港澳大灣區(qū)更接近于一個政治經(jīng)濟概念，它正式提出于2016年，在多年醞釀的基礎上成為一個具有國家戰(zhàn)略、地方政策、學術研究等多重意義的概念?！痘浉郯拇鬄硡^(qū)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中對粵港澳大灣區(qū)有著豐富的區(qū)域定位——世界級城市群、國際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支撐、內(nèi)地與港澳深度合作示范區(qū)，等等。[25] 但其設計藍圖中對地域文化交融的追求以及對未來性、創(chuàng)新性的期待，無疑呈現(xiàn)出這一概念在文化想象層面的特質(zhì)與追求。蔣述卓在《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的共時呈現(xiàn)》一文中詳細闡釋了粵港澳大灣區(qū)在地域共同體、文化空間的基礎上孕育出一種“人文灣區(qū)”的多元文化審美想象：“強調(diào)對未來的關注，順應文學主題由鄉(xiāng)村向城市轉(zhuǎn)移的歷史趨勢，共時呈現(xiàn)灣區(qū)城市居民在信息時代工作與棲居的現(xiàn)代生活狀態(tài)，具備現(xiàn)代性的意義?！盵26] 與此同時，蔣述卓在另一篇文章中著重強調(diào)“粵港澳大灣區(qū)所帶來的新轉(zhuǎn)機及其引領作用，因為整個中國南部將會在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步伐的帶動下發(fā)生新變，除輻射到上述提到的地區(qū)外，甚至還要加上湘、鄂、川、渝，自然也會輻射到東南亞”[27]，這看重的是大灣區(qū)作為一個世界級城市群的輻射帶動作用將會涉及到東南亞。因此，以“大灣區(qū)”作為“南方”的具象化身與立足之所，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包容、面向未來的文化想象。

大灣區(qū)的多重定位和文化想象也使論者對如何書寫大灣區(qū)產(chǎn)生不同的看法，比如強調(diào)書寫大灣區(qū)城市群范圍帶來的族群流動和多元文化交融，抑或是關注這一區(qū)域中高科技、智能化的新城市生活，后者被認為是對粵港澳大灣區(qū)最重要的一類書寫。比如楊慶祥在訪談中認為大灣區(qū)的時代性和空間需要新的想象書寫形態(tài)，其中一個重要的書寫路徑是與未來感、新科技、新思維密切相關的“大灣區(qū)未來文學”“大灣區(qū)科幻文學”，[28] 這正是因為“大灣區(qū)是一個帶有強烈未來感的空間，這種未來感與新科技、新思維密切相關……‘南方’富有科技感，更有未來感，有一種面向更悠久的歷史和未來的指向”[29]。陳培浩也認為大灣區(qū)新的城市經(jīng)驗催生出新城市文學，出現(xiàn)了“關于科幻、新城市、新未來的種種思索……更多的是一種人文科幻的表達”[30]。有關“南方”文化想象通過科幻作品得以“道成肉身”，因為沒有哪一種類型文學比科幻文學更能代表“南方”富有科技感和未來感的文化想象。因此科幻這一類型在“新南方寫作”中脫穎而出，王威廉、陳崇正、龐貝、陳春成等人的科幻寫作也成為眾多文章討論的對象。

一方面，王威廉的《野未來》一書中充滿了各種芯片、人工智能、自動駕駛、比特幣等科技元素，自然可以認為這類“高科技神話”的物質(zhì)基礎是粵港澳大灣區(qū)的科技發(fā)展造就的城市生活，其科幻寫作理所當然被視作“新南方寫作”中城市經(jīng)驗的代表，寫出了一個“科技的南方”。按照這樣的邏輯，科幻書寫成為對大灣區(qū)未來想象和構(gòu)建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書寫了一個烏托邦般的城市藍圖；但另一方面，科幻之于“新南方寫作”，絕不是簡單地對現(xiàn)代化、高科技的城市生活的“原畫復現(xiàn)”，此類科幻書寫更多是在借用部分科幻要素的基礎上探討人的情感、生存狀態(tài)，抑或僅僅只是馳騁想象力，科幻并沒有占據(jù)文本的主導位置。樊迎春將這樣的書寫命名為一種“非科幻”，“‘非科幻’也不是‘反科幻’‘不科幻’，而是‘不僅僅是科幻’”，陳春成、王威廉、陳崇正等人的書寫分享的是一種在“科幻”與“非科幻”之間的志趣，“在‘非科幻’的維度上貼近情感的波瀾與沉淀，貼近生命本身流淌的速度，他們共享的，是同一個與科幻對立的世界”[31]。倘若轉(zhuǎn)換思路，這樣一種“非科幻”何嘗不能被放在以劉慈欣《三體》為代表的新世紀科幻書寫的發(fā)展流變之中理解呢？王德威認為近來科幻已有盛極而衰的現(xiàn)象，“一些具有淡淡科幻或奇幻色彩的作品加入了寫實現(xiàn)實主義”[32]，這一觀察似乎也為理解王威廉等人的科幻寫作提供了某種路徑。那么需要追問的是在“南方”的文化想象中理解這類“科幻”或是“非科幻”寫作的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而“新南方寫作”借此又開啟了怎樣的視野？

當“80后”作家王威廉為代表的科幻書寫被放置于大灣區(qū)對未來城市的想象之中加以理解時，文本和闡釋之間的矛盾張力便呈現(xiàn)出一個重要癥候。杰姆遜曾在《未來考古學》中寫道：“我們都不可能再接受這樣一種創(chuàng)造奇跡的幻想，即科技自動化的‘科幻小說式的’未來?！盵33] 科技的發(fā)展并不一定就會自動生成科幻的書寫，科幻也并非單純對科技水平的贊美。以大灣區(qū)為代表的新城市正處于21世紀新技術革命的核心區(qū)域，新技術革命帶來的不僅僅是充滿科技感和希望感的城市生活，也改變了人們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和情感結(jié)構(gòu)?！兑拔磥怼芬粫婕暗牟恢挥心切┰诔鞘兄懈惺艿狡垂陋?、經(jīng)由城市懷想故鄉(xiāng)等已經(jīng)被講述過的故事，還有此前“新都市文學”未曾涉及的主題，諸如因自動駕駛普及而被取代的網(wǎng)約車司機（《退化日》）、視頻監(jiān)控帶來的看與被看的欲望和恐懼（《不見你的目光》）、人工智能獲得自主意識劫持飛機（《幽藍》）以及現(xiàn)代人試圖在虛擬世界中重新尋找親密關系（《潛居》）等，這些故事并不僅僅是今日“南方”的新城市經(jīng)驗，更是新技術革命席卷下當代世界所經(jīng)歷的極為深刻的變化。誠如戴錦華所言，新技術革命正在生產(chǎn)大量的結(jié)構(gòu)性棄民，與此同時“宅生存”和數(shù)碼轉(zhuǎn)型也帶來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際關系的疏離和親密關系的缺席。在這一意義上，大灣區(qū)作為今日“南方”的核心地帶在承載有關新城市的文化想象的同時，也經(jīng)由“科幻”或曰“非科幻”書寫折射出當下社會生存與情感結(jié)構(gòu)的狀態(tài)。

結(jié) 語

“新南方寫作”緣何而“新”？如何“寫作”？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南方”的不同理解。作為能指的“南方”之下潛藏著不同脈絡與走向，文本之中的“南方”成為一個無盡的坐標和無限的空間，總是在所指與能指之間不斷產(chǎn)生滑動。眾多關于“新南方寫作”的文章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被視為某種“宣言”，并被賦予論者各自的期待，無論是將“新南方”視作“呼吁”[34]、“想象”[35] 或是“詢喚結(jié)構(gòu)”[36]，這一概念的未完成性始終是行文過程中被突出強調(diào)的部分。因而在不同的“話語實踐”中，“新南方寫作”被不斷召喚和塑造出來，它的背后既存在著打造地方文化品牌的訴求，也從新城市經(jīng)驗的書寫中表達出依托于粵港澳大灣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想象和新技術革命帶來的深刻變化。“新南方寫作”正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不同的文化政治功能。

另一方面，與“南方”的漫長歷史相比，“新南方寫作”無疑太“新”了，但在新世紀文學20余年的歷史時段中，已經(jīng)討論了6年且仍處在不斷言說之中的“新南方寫作”或許會在未來文學史的書寫中占據(jù)某個位置。在“新南方寫作”講述“南方”故事的同時，還存在著另一個以地域作為標識的文學事件——“東北文藝復興”，兩者或許在未來會成為“21世紀中國當代寫作標志性的命名”[37]。事實上，當我們將“新南方寫作”與“新東北”放置在一起進行思考，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在言說層面的相似性，“新南方”背后的多重文化政治功能同樣能從“東北”的土地中發(fā)掘。在一種歷史的整體性視野中，“新南方寫作”與“東北文藝復興”的相望和對話不僅牽涉出當代中國的空間政治與地理格局，更重要的是二者都以地域為名，共同講述著這一時代的“中國故事”。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注釋：

[1] 幾人在《花城》筆會會間的討論內(nèi)容未公開發(fā)布，不過楊慶祥和陳培浩都在論文中提及這一事件，參見陳培浩：《新南方寫作的可能性——陳崇正的小說之旅》，《文藝報》，2018年11月9日；楊慶祥：《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2] 陳培浩：《新南方寫作的可能性——陳崇正的小說之旅》，《文藝報》，2018年11月9日。

[3]《從春天出發(fā)——花城文學院成立，廣東聚力推動文化高質(zhì)量發(fā)展》，微信公眾號“花城”，https：//mp.weixin.qq.com/s/S3H8qq76lr 9qJS4oqXp-AA，2023年03月26日。

[4] 2022年12月12日王德威與“隨機波動”播客圍繞著“南方寫作”話題進行對話，并在2023年第1期《南方文壇》上發(fā)表《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一文。

[5] 比如《廣州文藝》雜志下的“新南方論壇”欄目中相關文章的討論對象涉及了繪畫、音樂、戲曲等多種文藝類型。

[6] 田忠輝：《“新南方寫作”現(xiàn)象的理論觀察》，《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12月29日。

[7] 張燕玲：《“新南方寫作”批評論壇主持人語》，《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8] [11] 林森：《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寫作》，《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9] 參見周兆晴：《論南方意識——中國南方作家文化危機的根源及其思想出路》，《南方文壇》，1988年，第1期；呂嘉?。骸赌戏轿幕湍戏轿膶W的素質(zhì)》，《南方文壇》，1988年，第1期。

[10] 張菁：《關于“新南方寫作”的一些淺見》，《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12] [17] 陳培浩：《主持人語：“新南方寫作”及其可能性》，《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13] 丁琪：《“異風景”美學與“新南方寫作”》，《創(chuàng)作評譚》，2022年，第5期。

[14] 張燕玲：《“新南方寫作”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15] 唐偉：《文學“湘軍”的命名及意義》，《中國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

[16]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頁

[18] [30] 朱圓：《誕生不過五年，它卻成了當代文學熱點》，微信公眾號“南方周末”，https：//mp.weixin.qq.com/s/OOdTd3jcraHA9Cy IDMrlEA，2023年04月13日。

[19] 張琦、唐詩人：《“新南方寫作”的城市經(jīng)驗與文化自覺》，《創(chuàng)作評譚》，2022年，第5期。

[20] 李楊：《“沖突”與“融合”：“代際”視域中的“新都市文學”》，載李楊主編：《深圳新文學大系：新都市文學卷》，海天出版社，2020年版，第1—29頁。

[21] 戴錦華：《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2頁。

[22] 陳崇正：《大灣區(qū)文化的新南方思維》，《中國文化報》，2019年6月13日。

[23] 楊慶祥：《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24] 東西：《南方“新”起來了》，《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25] 參見《粵港澳大灣區(qū)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頁。

[26] 蔣述卓、龍揚志：《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的共時呈現(xiàn)》，《當代文壇》，2020年，第1期。

[27] 蔣述卓：《傾聽新南方的潮聲》，《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28] 楊慶祥：《在大灣區(qū)有沒有出現(xiàn)粵語經(jīng)典文學和未來文學的可能？》，鳳凰網(wǎng)，https：//culture.ifeng.com/c/7pWy4WN8TRA，2019年08月29日。

[29] 羅婉：《不是所有在南方寫作的作家都是新南方寫作》，微信公眾號“深港書評”，https：//mp.weixin.qq.com/s/AYCPXHjKKAV_ 3ItUk-chIQ，2023年04月14日。

[31] 樊迎春：《“新南方寫作”的“科幻”與“非科幻”》，《廣州文藝》，2022年，第4期。

[32]《王德威：我很愿意變成“一廂情愿”的浪漫主義者》，微信公眾號“理想國imaginist”，https：//mp.weixin.qq.com/s/U6K058H1Cgj H1bJqEqs2fw，2022年12月12日。

[33] ［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烏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說》，吳靜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77頁。

[34] 唐詩人在訪談中表示更愿意把“新南方寫作”“當作一種‘呼吁’，而不是一個嚴格的理論概念。”參見葛亮、唐詩人：《擴散、流轉(zhuǎn)與容納》，《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35] 曾攀認為“‘新南方’成了想象當代中國的一種方式?！眳⒁娫剩骸缎履戏綄懽鳎航?jīng)驗、問題與文本》，《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

[36] 在劉欣玥看來“比起將‘新南方寫作’理解為對既有文學事實的歸納，或具有清晰內(nèi)涵與外延的寫作現(xiàn)象命名，我更愿意將其視作某種‘詢喚結(jié)構(gòu)’”。參見劉欣玥：《養(yǎng)殖一種新的語言地層——有關粵方言寫作的一次細讀》，《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

[37] 楊慶祥：《再談“新南方寫作”：地方性、語言和歷史》，《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