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大武》是牧野之戰(zhàn)取勝后周武王命周公創(chuàng)制的樂舞,記錄了周人克商立國的偉大歷程。其創(chuàng)制,既基于“王者功成作樂”的傳統(tǒng),也是為了穩(wěn)定政權而進行的禮樂文化建設。《大武》是融詩、樂、舞于一體的綜合藝術,經(jīng)歷了一個邊創(chuàng)作邊應用、層累完善的過程,《武》樂、《武》詩與舞蹈《武宿夜》的結合,是其初始形態(tài)?!洞笪洹贩譃椤皞浣洹薄跋蟪伞焙汀皝y”三個部分,用詩包括《武》《賚》《桓》《時邁》等。它以舞敘事,再現(xiàn)了文王受命、武王伐紂、分封諸侯、周公平亂、歸政成王等重大事件;同時以歌發(fā)德,表達了禁暴、戢兵、保大、定公、安民、和眾、豐財?shù)日汤砟?。《大武》被用于周王室的祭祖禮典與貴族子弟的學校教育,是“作新民”的重要教材,具有培育“偃武修文”的文化認同、“家國一體”的情感認同、“禮樂治國”的政治認同等功用。
“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保ā抖Y記·樂記》) 功成作樂是中國古代圣王紀事錄功的文化傳統(tǒng)。創(chuàng)制于西周初年的樂舞《大武》是融匯詩歌、音樂、舞蹈于一體的綜合藝術,生動再現(xiàn)了武王伐紂、分封諸侯、周公平叛、安天下民等重大歷史事件?!洞笪洹肥怯兄芤淮摹皣鴺贰?,是周王室用于祭祖典禮的規(guī)模宏大的史詩。
關于《大武》之樂,由于《樂經(jīng)》不存,今人已很難詳述其貌。目前學界對《大武》的研究,或從樂詩角度探討《大武》與《詩經(jīng)·周頌》的篇目對應,或從樂舞視角還原《大武》的舞蹈形態(tài),兩者都取得了一定創(chuàng)獲,但爭議頗大、疑點不少,尚有進一步梳理、探究的空間。周革殷命是中國早期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事件,周公制禮作樂形塑了此后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明。明確《大武》的史詩性質和周初因急于鞏固政權而進行禮制建設的背景,對《大武》研究十分重要:不僅能對《大武》的樂詩對應和舞容形態(tài)做出更為合理的闡發(fā),而且能豐富、深化對《大武》歷史文化內涵的認識,可惜目前這方面的研究十分薄弱。本文擬緊密聯(lián)系當時的政治形勢和禮制建設背景,詳細爬梳《大武》的創(chuàng)制動因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在更為宏闊的歷史文化視域中還原、闡發(fā)《大武》的結構內容、歌詩篇目及內涵,并論析其儀式語境與政教功用。
一、《大武》的創(chuàng)制動因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過
“樂之所由來者尚矣,非獨為一世之所造也?!保ā秴问洗呵铩ぶ傧募o·古樂》) 樂舞的起源很早,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出土的骨笛距今約九千年,是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樂器。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出土一件距今約五千年的陶盆,內壁畫著三組舞人形象,每組五人,連臂踏歌,動作協(xié)調,整齊劃一。這些出土實物證明,樂舞出現(xiàn)在人類生活中的時間甚早,在文字尚未產生之前,它已承擔著記錄與部落、族群命運相關的重大事件之使命。這一文化傳統(tǒng)在《禮記·樂記》中被概括為“王者功成作樂”。
甲骨卜辭、銅器銘文的發(fā)現(xiàn)和釋讀以及《尚書·多士》中“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的記載,顯示西周初年文字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記錄工具,但周武王推翻商王朝統(tǒng)治之后,仍然將創(chuàng)制樂舞《大武》視為非常緊切的事情:
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
周武王此舉首先是對“王者功成作樂”傳統(tǒng)的繼承。在他之前,從傳說中的朱襄氏、葛天氏開始,包括黃帝、堯、舜、禹、湯在內,至少有11位圣王,都曾“功成作樂”。不過,在文字記錄功能已經(jīng)完全成熟且又最為方便、快捷的情況下,周武王如此急切地要求創(chuàng)作《大武》,還有更為深遠的考慮。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言:“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敝苋艘孕“钪軕?zhàn)勝大邑商,以侯伯之身取代天命之子,以西陲之地戰(zhàn)勝中土之國,從武王分封諸侯的措施和營建洛邑的規(guī)劃來看,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皆非一時倉促之舉。
據(jù)《史記·周本紀》,伐紂成功后的周武王不僅未陶醉于“功成”的喜悅,甚至還產生了深深的憂慮:
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王曰:“告女:維天不饗殷,自發(fā)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滿野。天不享殷,乃今有成。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
在武王看來,殷商王朝覆滅的原因是上天不再護佑,而得到天命的周政權也并非高枕無憂,而是“未定天?!?,這令他夜不能寐。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還有方國并未立即服從周的統(tǒng)治,對此,武王的態(tài)度極為明確,即“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史記·周本紀》) ;另一方面則隱含在“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這句話中。司馬貞認為,“其登名民”是指登上名錄的賢人,這三百六十夫“既無非大賢,未能興化致理,故殷家不大光昭,亦不即擯滅,以至于今也”(《史記·周本紀》) 。這樣理解,武王憂慮的便是克商成功后國家管理人才的問題。也有學者認為,“其登名民”為“先代舊族”,天建殷之初,曾授予殷人眾多先代舊族,但殷人既沒有眷顧他們,也沒有棄滅他們,所以一直到周初都還留有隱患。如此理解,令武王夜不能寐的便是對數(shù)量眾多的小邦國如何管理的問題。這兩種理解都有道理,實是一體兩面之關系。牧野之戰(zhàn)取得的迅捷軍事勝利,將小邦周如何管理大邑商的問題,立即擺在了武王面前。軍事鎮(zhèn)壓畢竟只是權宜之計,政權的長治久安需要“我維顯服,及德方明”(《史記·周本紀》) 的經(jīng)營和管理。將《大武》的創(chuàng)作置于武王伐紂后憂慮國家未來的心境之下理解,就會發(fā)現(xiàn),他如此急切地讓周公創(chuàng)作《大武》,和他分封諸侯、營建洛邑一樣,都是為了“定天保”而采取的政治舉措。此舉既是對前代圣王“功成作樂”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為周這個“新造邦”“作新民”(主要指貴族管理者) 的文化建設。
《大武》樂舞經(jīng)歷了一個邊創(chuàng)作邊應用、層累完善的過程?!兑葜軙な婪狻罚骸凹滓?,謁我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薄爸]我殷”即《尚書·康誥》中的“殪戎殷”,指殲滅了商紂王的軍隊。武王伐紂時用車拉著文王的神位“木主”,取得勝利后“故帷祭文王告以克紂之事”。在這個向已故父親報告勝利消息的儀式上,用到了“ 《武》”。這里的“ 《武》”,孔晁認為是《萬》舞,潘振認為是《象》舞,陳逢祿認為是《大武》樂并且此時所奏的只是《大武》一成之歌。從《逸周書》的記載來看,其所謂“ 《武》”,只是樂曲,并不含舞蹈。這可從以下兩點得到證明。一是“籥人奏《武》”與“王入”相連。周代典禮有用音樂節(jié)奏調整人步伐的環(huán)節(jié),尤其是祭祀典禮,王與尸、牲的出入,都以樂為節(jié)。此處“籥人奏《武》,王入”與“王出入,則令奏《王夏》;尸出入,則令奏《肆夏》;牲出入,則令奏《昭夏》”(《周禮·春官·大司樂》) 中奏樂的功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使人步伐整齊,以形成莊重的典禮氛圍。二是此次祭祀典禮是有指定樂舞的,即《萬》舞。《萬》舞在甲骨文中比較多見,“根據(jù)卜辭考證,商代的《萬》舞是一種以干戚為舞具的武舞,具有威嚴雄強的舞蹈風貌,因其帶有‘兵象’而主要用于止雨、祭祀男性祖先和禳除災禍”。此時周武王剛剛克商,《大武》樂舞尚未創(chuàng)制,所以祭祀文王時仍然按照其作為商之侯伯的傳統(tǒng),以《萬》舞祭祀男性祖先??梢婈惙甑撍浴按恕段洹纺恕洞笪洹窐分怀伞钡恼f法也并非完全正確。武王在牧野儀式上所用的《武》,只是作為樂節(jié)的音樂,并沒有與之相配的詩和舞。倘若三者兼具的話,武王也不至于仍用商人的《萬》舞來告祭文王了。
《詩經(jīng)·周頌》中的《武》詩,從其內容來看很像是這次儀式的告祝之辭:
於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
《武》詩的內容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申明主祭者為武王,第二部分贊頌行主文王,第三部分昭告克商成功之事。全詩語辭簡潔,準確記述了報成主體、報成對象和報成事件。由此可見,此時《武》詩初作,《武》詩和《武》樂還是各自獨立的,它們共同構成了后來創(chuàng)作《大武》的重要素材。
“舞者,所以明功也?!保ā妒酚洝ば⑽谋炯o》)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樂舞的摹仿敘事功能更強。從典籍記載來看,《大武》的舞蹈吸收了有記事功能的舞蹈《武宿夜》?!抖Y記·祭統(tǒng)》:“夫祭有三重焉:獻之屬莫重于祼,聲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夜》。”孔穎達疏引皇氏語曰:“師說《書傳》云:‘武王伐紂,至于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歡樂歌舞以待旦,因名焉?!段渌抟埂?,其樂亡也?!薄抖Y記·祭統(tǒng)》將“升歌”與“舞”對言,明言《武宿夜》只是配樂而舞,并無歌詩,而孔穎達的注疏也只是解釋了《武宿夜》得名的原因,即記錄的是武王伐紂前夜士卒歌舞待旦的場景,并未言明這個舞蹈的內容。不管什么樣的戰(zhàn)爭,都是兇事,武王的士卒卻在大戰(zhàn)將至、勝負未定之時歡樂歌舞,如以通常的舞蹈理解,顯然有悖情理。事實上,此處的“舞”是為了備戰(zhàn)而進行的軍事演習。
原始樂舞分為文舞和武舞?!拔湮鑸?zhí)干戚,始于人與獸斗和人與人斗。在原始社會狩獵中,在部落種族的戰(zhàn)斗中,奠定了武舞的基礎。武舞正是表演戰(zhàn)前的準備或戰(zhàn)勝的愉快。舞時必須步伐一致,使群眾的動作,成為一個整體?!庇鴮W者藹理斯也說,舞蹈“實在是戰(zhàn)爭的最佳訓練,舞蹈具有雙重的影響力:一方面,它幫助了進行中行動和方式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由于人類天生是一種膽怯的動物,它具有給予勇氣的珍貴功能”??梢娢湮枧c戰(zhàn)斗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段渌抟埂肥菍ξ渫醴ゼq前夜士卒行為的記錄,由此可以推測它的性質是武舞,動作為摹擬戰(zhàn)場上的動作,其目的是戰(zhàn)前演練。這可以與《尚書·牧誓》互相參證。后者通常被視作武王伐紂之前所作的軍事動員講話,但劉起釪認為:“這篇《牧誓》,就是周武王伐紂時……舉行一次宣誓式的戰(zhàn)爭舞蹈大會上‘誓眾’的講話?!逼渲小敖袢罩?,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一句,是對舞蹈動作的要求,即“在徒手舞蹈上,不過六步、七步,停止下來,看齊!戰(zhàn)士們努力呀!在擊刺舞蹈上,不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停止下來,看齊!戰(zhàn)士們努力呀”??梢娝^“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在舞蹈中是指完成規(guī)定的刺擊動作后整頓隊列,“復亂以飭歸”(《禮記·樂記》),以形成舞容之美;在軍事演習時是指隨時整齊隊伍,“旅進旅退”(《國語·越語上》) ,以形成軍陣之威。作為舞蹈的《武宿夜》,記錄的是伐紂前夜周武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史記·周本紀》) 進行軍事演習的情景,它的配樂只是用于軍旅的鼓與鐸,并無歌詩。但因為其內容與伐紂有關,記錄的是武王最重要的功業(yè),所以才在《大武》產生之前的祭禮中占有重要地位??追f達引皇氏語指出,其樂后來亡佚了,但更有可能是被吸收到《大武》當中,沒有單獨存在的必要了。
而《武宿夜》的舞蹈動作,應來源于《象》舞,這是有些典籍將《象》舞和《大武》混淆的原因之一。在周代,《象》舞的名稱較為混亂,既指武王時所制樂舞,也指成王時所制記服東夷之功的樂舞。后者即季札觀樂時所稱“ 《象箾》”。而作為《大武》素材的《象》舞,則為武王所制?!对娊?jīng)·周頌·維清》毛詩《小序》云:“ 《維清》,奏《象》舞也。”鄭玄注:“ 《象》舞,象用兵時刺伐之舞,武王制焉?!笨追f達疏:“ 《維清》詩者,奏《象》舞之歌樂也。謂文王時有擊刺之法,武王作樂,象而為舞,號其樂曰《象》舞。”這說明:其一,這種戰(zhàn)場動作是文王發(fā)明的新戰(zhàn)術;其二,《象》舞是摹擬戰(zhàn)爭時的擊刺動作;其三,《象》舞的作者為武王。以武王為《象》舞的作者,既指武王是這一樂舞的創(chuàng)制者,也指文王發(fā)明的這些刺伐動作為武王所傳承,并用在了克商的戰(zhàn)斗中,即《尚書·牧誓》所謂“四伐五伐六伐七伐”。武王伐紂前把這些動作編成舞蹈,教授貴族子弟?!抖Y記·內則》:“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這些貴族子弟正是伐紂之戰(zhàn)的主力,是武王戰(zhàn)前勉勵的主要對象,因此武王以《象》舞的術語提醒他們,在戰(zhàn)斗當中要運用文王所創(chuàng)、行之有效的實戰(zhàn)技術。
《象》舞和《武宿夜》的創(chuàng)制歷程,彰顯了武舞從戰(zhàn)場到宗廟、從生活到藝術的演變過程。從典籍記載看,《象》舞被編入《大武》后,在典禮上與《大武》合用時只用其樂,如《禮記·文王世子》:“天子視學……登歌《清廟》……下管《象》,舞《大武》?!薄抖Y記·祭統(tǒng)》:“夫大嘗禘,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辈贿^,《象》舞并未如《武宿夜》一樣湮亡,而是仍用于貴族子弟的樂舞教習,且與《周頌·維清》組合,成為特祭文王、彰顯文王之功的樂舞。
總之,在《大武》創(chuàng)制之前,已經(jīng)有了名為《武》的音樂,也有了用于向文王昭告伐紂成功的《武》詩,同時還有與伐紂一事密切相關的《武宿夜》舞蹈,《武宿夜》的舞容取自摹擬戰(zhàn)爭中擊刺動作的《象》舞?!段洹窐?、《武》詩與舞蹈《武宿夜》的結合,是《大武》樂舞的初始形態(tài)。這個雛形,很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武王克商“歸乃薦俘馘于京大室”的告成禮上,但其相對單薄的結構和內容與先王樂舞“ 《簫韶》九成”(《尚書·益稷》) 的標準相比還有一定差距,所以,武王又命周公創(chuàng)作《大武》,“武”意在保留其內容,“大”明確其形制,“定天?!眲t是希望其發(fā)揮的政教、文化功能。
二、《大武》的舞容結構與歌詩篇目
《大武》融詩、樂、舞于一體,這種藝術形式又稱“象樂”?!跋髽贰笔巧瞎艜r期的一種經(jīng)典藝術,“‘象樂’的獨特之處在于‘象’,既包含付諸形容和摹擬的表演行為,也包含了抒情的音樂和詩歌形式。這種藝術包含兩種意味:一方面是樂,是聽覺的藝術,付諸樂器和歌詠;一方面是象,是視覺的藝術,付諸形象與表演,摹仿與表演是象樂區(qū)別于其他詩樂藝術的主要特征”?!洞笪洹肥亲顬榈湫偷摹跋髽贰?。
摹仿和表演是“象樂”作為視覺藝術的特點,在《大武》中就是其舞容部分?!抖Y記·樂記》兩次提到《大武》舞容。其一在《樂象》篇:“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奮疾而不拔,極幽而不隱。”這段文字記載了《大武》一成的舞容。其二在《賓牟賈》篇,通過孔子與賓牟賈的兩段對話呈現(xiàn)了《大武》更為詳細的舞容: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眾也?!薄霸亣@之,淫液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也?!薄鞍l(fā)揚蹈厲之已蚤,何也?”對曰:“及時事也?!薄?《武》坐,致右憲左,何也?”對曰:“非《武》坐也?!薄奥曇吧?,何也?”對曰:“非《武》音也?!弊釉唬骸叭舴恰段洹芬?,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弊釉唬骸拔?。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p>
在這一段對話中,孔子向賓牟賈提出了六個問題,前三個涉及對《大武》舞容象征意蘊的理解,后三個談到《大武》的舞蹈動作和音聲。孔子借“聞諸萇弘”,肯定了賓牟賈的觀點,即“致右憲左”不是《武》的動作、商聲不是《武》的樂音。這說明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大武》在音樂和舞蹈的傳承中都出現(xiàn)了錯誤?!顿e牟賈》篇又載:
賓牟賈起,免席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偢啥搅ⅲ渫踔乱?。發(fā)揚蹈厲,大公之志也?!段洹穪y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駟伐,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事早濟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若此,則周道四達,禮樂交通,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這段討論,提問者變成了賓牟賈,他不明白《大武》的表演為何“遲之遲而又久”,“遲”指開場過慢,“久”指演出時間太長??鬃訌摹胺驑氛?,象成者也”的視角出發(fā),指出這是由于《大武》的舞蹈體制宏大、需要表現(xiàn)的內容豐富造成的??梢?,《大武》舞容與周初歷史事件有著明確的對應關系:通過舞容可以了解它摹仿的歷史事件,通過歷史事件也可以想象其舞容構成。
至于《大武》歌詩,載于《左傳·宣公十二年》:
武王克商,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鋪時繹思,我徂惟求定?!逼淞唬骸敖椚f邦,屢豐年?!狈颉段洹罚?、戢兵、保大、定公、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此孫無忘其章。
《大武》共有六成,這里提到的歌詩,分別是《詩經(jīng)·周頌》中的《時邁》《武》《賚》《桓》。由楚莊王語可知,《賚》為《大武》三成歌詩,《桓》為《大武》六成歌詩。《武》與《時邁》在《大武》中的位置存疑。自宋代朱熹開始,眾多學者試圖還原《大武》歌詩篇目與樂舞六成的對應順序。綜合來看,以高亨所舉六詩《我將》《武》《賚》《般》《酌》《桓》與《大武》六成舞容最為相合。
“歌者,所以發(fā)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保ā妒酚洝ば⑽谋炯o》)就樂舞而言,歌詩與舞蹈雖各有不同的功能,但詩、樂、舞一體的藝術形式,要求它們在結構上彼此呼應。上引楚莊王語稱《大武》共有“七德”,則《大武》用詩也當為七首,與之對應的舞蹈結構也應為七個部分。但據(jù)《禮記·樂記》所載孔子語,《大武》只有六成。彭松最早注意到《大武》應該有七個部分,“頌詩《武》應該是《大武》的卒章”,《禮記·樂記》中“ 《武》亂皆坐”即是“六成樂舞之后的‘尾聲’(終章) ”?!?《武》亂皆坐”中的“亂”,鄭玄認為是“失行列”,即舞者打亂隊伍,不再整飭。清人齊召南《禮記注疏考證》云:“此注非是。凡樂之卒章曰亂,此言《大武》亂猶《論語》言《關雎》之亂也,舞隊整齊,必無亂失行列之理。朱子曰:亂即樂終之雜聲,《楚辭》亦有‘亂曰’是也。”筆者以為,齊召南所言為是?!皝y”在歌詩中是指樂終之時所有樂器一起演奏的階段,“喤喤厥聲,肅雍和鳴”(《詩經(jīng)·周頌·有瞽》),“洋洋乎盈耳”(《論語·泰伯》);在舞蹈中則指獨立于樂舞主體的舞容。《大武》之“亂”確實應如彭松所言,為《大武》的第七個部分,但所用詩篇,不應是《武》,而是《時邁》。楚莊王在談到《大武》用詩時說,“武王克商,作《頌》曰……又作《武》,其卒章曰……其三曰……其六曰……”,可見,《時邁》一詩并不在《大武》用詩的序列當中,但楚莊王又將它與《大武》“七德”并列,這說明《時邁》又與《大武》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大武》創(chuàng)制,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層累、增修的過程:“它的最終完成,當在周公制禮作樂之時。”經(jīng)過周公東征和周、召二公的治理,周王朝實現(xiàn)諸侯咸服、天下宗周,以“武”定國階段結束,“文治”需求日漸凸顯。此時,《時邁》因為“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這樣明確表達“偃武修文”觀念的詩句而被編入《大武》,成為《大武》之“亂”的用詩,對強化《大武》主旨具有畫龍點睛作用。
綜合文獻記載和上述分析,可以嘗試還原《大武》的舞容結構與歌詩篇目。整體而言,《大武》分為“備戒”“象成”和“亂”三個部分,即序幕、主體和尾聲。
劉源在《商周祭祖禮研究》中考證,周代祭祖典禮表演《大武》的環(huán)節(jié)是在對“尸”行完九獻之禮后,“君執(zhí)干戚就舞位,君為東上,冕而總干,率其群臣,以樂皇尸”(《禮記·祭統(tǒng)》)?!洞笪洹吩谧趶R明堂表演,堂上正中坐著扮演大祖的尸,其余的尸按照左昭右穆、以北為上的序次坐于大祖左右。大祖的位置是樂舞表演主觀禮臺所在。宗廟外堂上坐著歌工,堂下四面為天子之制的樂懸。根據(jù)《詩經(jīng)·周頌·有瞽》的描述,用于《大武》演奏的樂器包括鐘、鼓、磬、管、柷、圉。樂懸內的空間便是《大武》表演的舞臺。舞臺以百步為計,縱向依次樹四個標識,由南向北依次稱為“南表”“二表”“三表”“北表”。
第一部分:“備戒”。
這是《大武》的序幕。鄭玄注“備戒”為“擊鼓警眾”。“詠嘆”“淫液”孔穎達認為是指長聲而嘆,音連延而如流液不絕??鬃右浴洞笪洹穫浣鋾r間過長發(fā)問,賓牟賈認為這是為了表現(xiàn)擔心克商一事得不到諸侯的支持。
第二部分:“象成”。
一成:“始而北出”。
“始而北出”指備戒之樂結束后,舞隊由南表處面向主觀禮臺進發(fā)。周制,天子樂舞為八佾,每佾八人。此成的舞容鄭玄認為先是“三步以見方”,即三步要停頓一下以整齊隊伍;然后是“復亂以飭歸”,即舞者全部完成出場后,鐃聲響起,舞隊在金鐃聲中隊形打亂,以退行的步伐重新整飭,這是摹擬武王孟津觀兵后認為商紂不可伐,重回鎬京之事;接下來是“再始以著往,奮疾而不拔”,“著”指“明”,“拔”指“移易”。舞隊第二次面北而出,此次已知商紂可伐,所以舞者動作迅疾,表情堅定而毫不猶疑。待到舞者全部行至二表之前,武王的扮演者出場,“總干而山立”,“久立于綴”,“總”是手持之狀,“綴”是舞者行列的裝飾標識,“山”是對其站姿的要求。武王出場后,歌工唱《我將》:“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薄抖Y記·樂記》中“極幽而不隱”一句是《大武》歌工歌詩的描繪,孔穎達疏為“歌者坐歌不動是極幽,靜而聲發(fā)起是不隱”,說明《大武》歌詩是在每成舞蹈動作結束后,場面恢復安靜時進行。
二成:“再成而滅商”。
這一成的舞容也從“再始以著往”開始,即舞者再次舉足,由靜變動,向前行進,動作和表情是“發(fā)揚蹈厲”,“發(fā),初也。揚,舉袂也。蹈,頓足蹋地。厲,顏色勃然如戰(zhàn)色也”(《史記·樂書》張守節(jié)正義) ??梢?,這段舞容是舞者將手臂高高抬起,并用力以足踏地,表情也隨之變得威武英勇,以此來表現(xiàn)“太公之志”。太公姜尚是牧野之戰(zhàn)的實際指揮者,《詩經(jīng)·大雅·大明》也有描寫牧野之戰(zhàn)中姜太公形象的詩句:“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薄苞棑P”即“如鷹之飛揚”,正可與“發(fā)揚蹈厲”相互印證。二成以舞者的鷹揚之姿表現(xiàn)太公及其將士戰(zhàn)之必勝的英武和自信。舞隊行至三表處,歌工唱《武》:“於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p>
三成:“三成而南”。
對于“南”,鄭玄、孔穎達、張守節(jié)等解釋為“象武王克紂而南還也”,即克商后返回鎬京;有人認為是“象武王既克商,而旋師南向也”,即指青、兗二州的諸侯在朝歌東南,沒有臣服于周,所以武王去攻伐他們,此說以孫希旦、高亨為代表。孫瑩在《〈大武〉舞“三成而南”探析》中指出:“‘三成而南’作為一個獨立的舞蹈篇章,其所象征的歷史事件跟其他五成一樣……必然是周初開國的一件大事,而絕不僅僅是南返?!彼€結合周初青銅器《利簋》的銘文,進一步指出,《大武》“三成而南”表現(xiàn)的應是“武王于南返途中,在管地封賞有功之臣、部署對南國諸侯軍事行動的史實”。的確,把三成解釋為武王封建諸侯,既符合“舞以象功”的特點,也更貼合史實,與“四成而南國是疆”相貫通。三成是在二成“發(fā)揚蹈厲”的舞容基礎上,“復亂以飭歸”,即舞者表情恢復平靜,舞隊重新歸于整飭。舞隊行至北表時,歌工唱《賚》:“文王既勤止,我應受之。敷時繹思,我徂維求定。時周之命,於繹思?!贝顺晌枞莶⒉回S富,因此歌詩內容就具體一些,先歌頌文王之德,表明天命所在,然后用“我徂維求定”明確分封諸侯的目的和要求。
四成:“四成而南國是疆”。
傳世文獻中不見武王南征的記載,但周公南征卻在典籍中頗為常見。《史記·周本紀》:“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绷頁?jù)《逸周書·作雒解》記載,周公曾經(jīng)征伐熊、盈族等17國,這些邦國多在淮水中、下游,它們也就是《史記》所說的“淮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柞伯鼎,器主柞伯是周公之后,鼎銘也稱周公曾“廣伐南國”。
樂舞此成開始表現(xiàn)成王時代周公平定叛亂的事跡,這在《史記·魯周公世家》中記述甚詳:“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收殷余民,以封康叔于衛(wèi),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寧淮夷東土,二年而畢定?!彼某晌枞菔恰皧A振之而駟伐”?!罢瘛睋?jù)《周禮·夏官·大司馬》“兩司馬執(zhí)鐸”可知,為“振動金鐸”之意?!榜啞蓖ā八摹?,鄭玄注“伐”為“一擊一刺為一伐”,可見“四成”舞容摹擬的戰(zhàn)斗場景,鄭玄認為是王與大將夾在舞列兩邊振鐸,舞者完成四伐的動作后從北頭第一位卻至第二位,以此象“南方之國于是疆理也”(《禮記·樂記》孔穎達疏)。舞者在三表前站定后歌工唱《般》:“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p>
五成:“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
《史記·燕召公世家》載:“召公奭與周公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北燕。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五成表現(xiàn)的正是這段史實。宋人陳祥道在《武舞六成之位》中提出:“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則至三表矣,此復亂以飭歸者也?!币簿褪钦f,舞隊在三表處以南北中線為界分成左、右兩個部分,象征周公和召公協(xié)助成王分而治國。此成舞隊行至二表時,歌工唱《酌》:“於鑠王師,遵養(yǎng)時晦。時純熙矣,是用大介。我龍受之,蹻蹻王之造。載用有嗣,實維爾公允師?!?/p>
六成:“六成復綴,以崇天子”。
“復綴”指左、右舞列再次合成一個整體,并行進至南表處恢復為一成時的舞位,象征周、召二公完成使命之后,復命成王,諸侯咸服,天下一統(tǒng)。歌工唱《桓》:“綏萬邦,屢豐年,天命匪解?;富肝渫?,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于天,皇以間之。”
第三部分:“亂”。
“坐”是這一階段的舞容??鬃釉鴨栙e牟賈:“ 《武》坐致右憲左,何也?”“致右憲左”即右膝跪地而左膝抬起,賓牟賈認為這不是《大武》的舞容,其“坐”當為周代日常的坐姿。在音樂聲中,舞者結束了發(fā)揚蹈厲、夾振四伐等激烈動作,全部舞者放下干戚,由站姿變?yōu)楣蜃枧_由動入靜,象征“武王之不復用兵”(《禮記·樂記》) 的治國理念,此時《時邁》歌起:“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疊。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后!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
《時邁》的作者,《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為武王,《國語·周語》認為是周公。從內容來看,這首詩對周初歷史進行總結的意味很強,“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言周乃天子,得天佑命;“薄言震之,莫不震疊”,言克商平叛,威震天下;“懷柔百神,及河喬岳”,言文武之德,遍感神祇;“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言使周昭明,分封諸侯;“載戢干戈,載櫜弓矢”,言偃武收兵,不逞武功;“我求懿德,肆于時夏”,言治國方針,以文綏德;最后以“允王保之”的祈愿作結。詩中稱頌武王之意甚濃,敘寫口吻不似武王自作。由此審視,其作者應為周公,他在創(chuàng)制《大武》時將其用作“亂”的歌詩。此時舞者同歌者、觀者皆坐,樂舞訴諸視覺的敘事已經(jīng)結束,聽覺成為唯一的信息通道?!案柚髀?,舞主容,主聲者自不可無辭,主容者辭本非所急”,這說明在樂舞中,詩歌對于舞蹈的輔助功能沒有音樂那么重要,因為舞蹈訴諸視覺,表意功能更強,而在《大武》“亂”的部分,所有演員與觀眾一樣都保持坐姿,在沒有舞蹈動作分散表演者、觀眾注意力的情況下,《時邁》歌詩便以穿越人心的聽覺力量,卒章顯志,升華主題。
黑格爾認為,只能有民族史詩,不能有世界史詩或全人類史詩?!洞笪洹肥刮覀兛吹搅耸吩娦问降拿褡逍蕴攸c,即“以象樂為代表的中國上古史詩側重的不是講唱的藝術方式,而是演唱的方式”?!洞笪洹芬晕钄⑹?,用人物扮演和動作摹仿的方式,生動再現(xiàn)了文王受命、武王伐紂、分封諸侯、周公平亂、歸政成王等周初立國的重大歷史事件;同時以歌發(fā)德,通過歌詩演唱表達了禁暴、戢兵、保大、定公、安民、和眾、豐財?shù)日汤砟?。它藝術形式繁復、歷史敘述恢弘、情感表達飽滿,是周民族氣象弘大的史詩作品。
三、《大武》的儀式語境與政教功用
周人地處西岐,與戎狄雜居,面對“大邑商”時自稱“小邦周”“我小國”,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文化自卑。因此,取得伐紂勝利后,西周政治家們立即“雄心勃勃地提出‘新造邦’國家建設理想……與‘新造邦’的社會形態(tài)相適應,周人提出了‘作新民’的政治觀念和思想路線”。“新民”對嶄新的周王朝而言,既是“新造邦”之“新”的保障,也是“定天?!敝岸ā钡年P鍵。
李心峰把人類藝術發(fā)展史分成三種基本歷史類型:“第一類是主要為現(xiàn)實物質生活的目的服務的‘物質性實用目的藝術’,第二類是主要為其他意識形態(tài)、精神生產領域服務的‘精神性實用目的藝術’,第三類是以審美為主要目的的‘審美性非實用目的藝術’?!薄洞笪洹凤@然屬于第二類,它主要服務于意識形態(tài)和精神生產。《大武》是“六代樂舞”中唯一的當代史詩,雖然全部完成時武王已逝,但周公顯然通曉武王要求創(chuàng)作《大武》的政治深意,故在制禮作樂時把它用于先公先王的祭典和對高級貴族子弟的教育,使其成為“作新民”的重要教材。通過《尚書》中大量的誓、命、訓、誥文章,可以看出政治宣講是周初“作新民”的途徑之一。不過,“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經(jīng)·賁卦·彖辭》),這里的“化”字非常形象地揭示了人文養(yǎng)成的動態(tài)、浸潤過程。相較于政治宣講,《大武》展演的教化功效顯然更為有效而持久。
首先,《大武》作為史詩,有助于培育“新民”對“偃武修文”的文化認同。
芬蘭學者勞里·航柯指出:“史詩是關于范例的偉大敘事,作為超故事是被專門歌手最初表演的,它在篇幅長度、表現(xiàn)力與內容的重要性上超過其他的敘事,在傳統(tǒng)社會和接受史詩的群體中具有認同表達源泉的功能?!迸c傳統(tǒng)史詩定義相比,航柯在肯定史詩主題、規(guī)模和講唱性質基礎上,重點強調了史詩培育認同的功能。
《大武》是記錄周人克商立國歷史的偉大史詩。戰(zhàn)爭是史詩中常見的題材,“一般地說,戰(zhàn)爭情況中的沖突提供最適宜的史詩情境,因為在戰(zhàn)爭中整個民族都被動員起來,在集體情況中經(jīng)歷著一種新鮮的激情和活動,因為這里的動因是全民族作為整體去保衛(wèi)自己”。戰(zhàn)爭敘事在《大武》中十分突出,在主體六成的內容中,牧野之戰(zhàn)和周公平亂各占一成。
牧野之戰(zhàn)的勝利是周人立國的關鍵,也是《大武》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在歷史中,這次戰(zhàn)爭的性質曾被伯夷、叔齊稱為“以暴易暴”(《史記·伯夷列傳》),《尚書·武成》也記載了當時“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流血漂杵”的慘烈景象??梢娭苋丝松蹋m然在宣傳中一再表現(xiàn)“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予弗順天,厥罪惟鈞”(《尚書·泰誓》) 的“無奈正義”,但其實質不過和很多政權交替一樣,既有著處心積慮的長期謀劃,也充滿暴力革命的殘酷血腥。
《大武》并沒有展現(xiàn)牧野之戰(zhàn)的殘酷,甚至連戰(zhàn)斗場面都沒有出現(xiàn),僅僅是以發(fā)揚蹈厲的舞容著重表現(xiàn)周之將帥士卒的行列整齊、斗志昂揚,將周革殷命塑造成一件仁義之事,達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善之善者”(《孫子·謀攻》) ??梢?,作為史詩的《大武》并未實錄周人克商的全貌,而是基于現(xiàn)實需要對歷史進行了有意建構。當然,《大武》并非回避所有戰(zhàn)爭。四成表現(xiàn)周公鎮(zhèn)壓三監(jiān)和平東夷、南夷之亂,就用“夾振之而駟伐”等富有威懾力的擊刺動作以及令人緊張的振鐸之聲進行渲染,以此表現(xiàn)對違逆天命行為的強大軍事鎮(zhèn)壓。
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將史詩視為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不過,他也指出,史詩中承載的文化記憶并不是記憶的直接呈現(xiàn),而是被建構的結果?!洞笪洹氛侨绱?。武王伐紂之前,尚無弒君之例。西周成立之初,諸侯征伐也沒有就此停歇。當周人成為新的統(tǒng)治者,武王和周公絕不希望這種“以暴易暴”的革命方式發(fā)生在自己或后代子孫身上,于是創(chuàng)制《大武》時,通過對戰(zhàn)爭敘事視角的有意選擇和轉換,大大弱化了“武”在改朝換代中的“革命”作用,而突出強化了文王、武王、太公、周公、召公等形象和禁暴、戢兵、保大、定公、安民、和眾、豐財?shù)扔^念,以此培育“新民”對“偃武修文”的文化認同。
第二,《大武》的儀式語境強化了“新民”對“家國一體”的情感認同。
周人聯(lián)合諸侯克商成功的經(jīng)歷,使他們深切體驗到了商代軍事聯(lián)盟制度的弊端,從而更加相信“捍御侮者,莫如親親”(《左傳·僖公二十四年》)。為了以親屏周,周初“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荀子·儒效》),力圖借助宗族的力量迅速穩(wěn)定政局。與此同時,具有凝聚分封諸侯宗族情感作用的祖先祭祀,在周代政治中的被重視程度也遠勝于殷商時期。根據(jù)《周禮·春官·大司樂》“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的記載可知,《大武》被用于周天子的祭祖典禮。這決定了《大武》演出的儀式地點為周王室的宗廟。它非常符合法國學者皮埃爾·諾拉對“記憶之場”的描述:“從‘場所’一詞的三種意義上來說,記憶之場是實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場所?!弊趶R首先是一組實體建筑,承擔著供奉祖先的功能,同時它又是象征性的:“廟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見,但以生時之居,立宮室象貌為之耳。”(《詩經(jīng)·周頌·清廟》鄭玄箋)《大武》表演時,宗廟中還坐著扮演已逝祖先的活人,被稱為“皇尸”或“公尸”。在皇尸右側則擺放著代表這位祖先的木主?;适娜藬?shù)取決于祭祀的形式,特祭為一人,祫祭則為多人?!岸Y樂之說,管乎人情矣”(《禮記·樂記》),宗廟、尸、木主三者一起,造成已逝親人“真實在場”的效果,從而為《大武》表演者和觀眾營造一個情感共鳴的儀式情境。
周代祭祀的參加人員可分為主祭者與助祭者。王室的宗廟祭祀,主祭者為周天子,助祭者包括同姓和異姓的各諸侯國國君、卿大夫以及同姓宗族。在主祭者與助祭者虔誠地完成對皇尸們的九獻之禮后,《大武》的演唱開始:“君執(zhí)干戚就舞位,君為東上,冕而總干,率其群臣,以樂皇尸?!庇纱丝梢?,《大武》的“演”是扮演,扮演者并非周代樂官集團中專業(yè)的舞師,而是周天子以及群臣?!爸挥邪缪菽撤N角色的時候,自我才認識到自己的本性,同時認識到他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類人的本性。”周天子和群臣參與《大武》扮演,相當于他們用身體實踐的方式重溫了周民族的偉大歷史,這實際上構造了一種歷史與現(xiàn)實同構的儀式情境和祖先與自我連接的藝術情境。舞場外,他們是這些偉大祖先的子孫;舞場內,他們是這個國家開基立業(yè)的天子和功臣。對樂舞的表演者而言,他們實現(xiàn)了與扮演對象的共情;對樂舞的觀眾來說,他們實現(xiàn)了對表演者的移情。無論是表演者還是觀眾,《大武》都為他們提供了一次獨特的身心體驗,“鐘鼓喤喤,磬管將將”(《詩經(jīng)·周頌·執(zhí)競》) 的音樂肅穆莊嚴,“屈伸俯仰,綴兆舒疾”(《禮記·樂記》) 的舞蹈威武雍容,“極幽而不隱”的歌聲“一倡而三嘆”(《禮記·樂記》)。“致樂以治心”(《禮記·樂記》),儀式情境與藝術情境最容易喚起人類本源性的情感體驗和精神共鳴,伴隨著《大武》承載的文化記憶被不斷再現(xiàn),那些因代際間隔而陌生的宗族之情被喚醒,那種因時空阻隔而松散的國家意識被強化,身體力行、休戚與共的藝術體驗升華為“家國一體”的命運共同體信念和信仰。
第三,《大武》的教化形式普及了“新民”對“禮樂治國”的政治認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詩經(jīng)·小雅·北山》),周人克商立國后首先要解決的是如何在廣域國家實現(xiàn)有效治理的問題。孔子將夏、商、周三代制度的沿革概括為“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論語·為政》),并深情地表示“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采用“樂合同,禮別異”(《荀子·樂論》)的國家治理方案是周人最具創(chuàng)意的政治智慧,也是有周一代政治呈現(xiàn)出“郁郁乎文哉”的重要原因。禮的核心是標識差等,即“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荀子·富國》)。但對人之差等的過分強化,勢必造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緊張和情感隔閡。對此,周人用“樂”進行彌合:“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保ā抖Y記·樂記》) 他們采用“禮樂相須以為用,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通志·樂略·樂府總序》)的策略,從而使其統(tǒng)治既不因禮的尊尊而完全失去了人與人之間的親親之情,也不會因人情的牽系而失掉了禮的尊尊之義。用于典禮、詩樂舞兼具的《大武》,是周代貫徹“禮樂治國”理念、進行樂舞教學的全面教材。
周代樂舞教學在國學中是根據(jù)學生年齡按照由易到難的順序依次進行的:
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禮記·內則》)
《勺》為小型文舞,十三歲開始學習。《象》為小型武舞,所需體力較文舞多,因此在成童也就是十五歲開始學習。而作為“六代樂舞”之一的《大武》,體制極為宏大,所以要在舉行冠禮的二十歲即成人之后才開始學習。
“六代樂舞”由大司樂負責教授:
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周禮·春官·大司樂》)
其他《云門大卷》《大咸》等樂舞,限于文獻已難確考其貌,《大武》體制宏大,“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禮記·樂記》)。因此,大司樂教授《大武》,絕不僅僅是傳承“鐘鼓管磬,羽籥干戚”“屈伸俯仰,綴兆舒疾”(《禮記·樂記》)之類表演技藝,而是重點傳授樂舞背后深層的文化內涵和儀式功能:“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周禮·春官·大司樂》),即講解樂舞包蘊的倫理意義;“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周禮·春官·大司樂》),即明確樂詩應用的禮儀場合。“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詩教、禮教、樂教對周代貴族來說都是必修的科目,但從“詩”到“禮”再到“樂”這個排序,說明樂教才是“大成”的科目。周代貴族對《大武》學習的完成,不僅標志著其在年齡上成人,還意味著其從知識到能力、從人格到氣質的全面成熟。
周代學校教育主要面向貴族子弟,所謂“禮不下庶人”(《禮記·曲禮上》),能夠學習《大武》的也只有“國子”。《禮記·王制》云:
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
可見學習《大武》的貴族子弟只限于周王的太子、王子以及各個諸侯國的世子、卿大夫和士的嫡子以及一些由鄉(xiāng)里層層選拔出來的造士。周代實行嫡長子繼承制,這些人基本是王室、諸侯、家族的法定繼承人。待到他們學成后回到各個諸侯國或封地成為執(zhí)政者,《大武》蘊含的思想觀念便會轉化為中央與地方、大宗與小宗高度統(tǒng)一的政治認同,從而實現(xiàn)“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 的國家管理。
《大武》承載著周人克商建國的喜悅與憂患,也寄托了以文為治的教化與思想,其政治觀念、倫理思想、藝術之美陶冶、浸潤出一種文雅、詩性的人格,正如《詩經(jīng)·小雅·都人士》所言:“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彼麄兪俏渫跹壑匈囈远▏闹苤叭倭颉?,也是周代的“新民”。
作者單位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