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在一片白茫茫里,眼前是我家二十三頭牦牛。它們已經(jīng)丟失了牦牛所具備的所有特征,甚至連肚皮都是白的。我的雙膝艱難地在雪地里交替著。十三歲的我,在這片我熟知的區(qū)域里迷了路。
我沒有手表,也無法用太陽辨知時間。只能盲目前進著。雪越下越大,我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看清。
“呀闊熱!”我喊了一聲。我的聲音同樣迷了路,它無法從東面飄至西面,或相反方向。這太反常了,我可能會死在這里。
沒過幾秒,我的膝蓋突然撞向面前那頭白牦牛。牛群在我四周驚慌四散,像是從屠宰場逃離那般。我拿起烏爾朵試圖甩出一個響亮的聲音,我忘了,此時平鋪在腳底的是茫茫雪原。烏爾朵靜悄悄的,它已經(jīng)接納了這該死的天氣。
“該死的天氣,該死的雪?!蔽胰滩蛔×R出聲來。
我感到某處有個異樣的眼神在打量我,我不敢停下來,只得從雪的祖宗十八代入手。我的話題從謾罵開始轉(zhuǎn)向科普,比如從小學課本里學到的雪是如何形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躲在雪叢里的眼神愈發(fā)犀利。我大膽轉(zhuǎn)過身去說:“你在看什么?”
一只擁有與人類相似眼神的貓科動物正在看著我。
近年來幾乎瀕臨滅絕的雪豹。
我該假裝死掉?不,那是碰見棕熊的策略。
我該逃跑?雪豹奔跑的速度誰也無法比擬。
那么,我至少還有個烏爾朵。
烏爾朵的作用很強,比如攻擊牦?!笈:鼙孔尽Π?!可雪豹不笨拙??!它們是藏傳佛教里各路神的坐騎。倘若在寺廟壁畫里我不曾見過齜牙咧嘴的它們,興許我還有戰(zhàn)斗的動力。
它伸著懶腰,后腿在雪地里越壓越深,前腿伸在半空中,頭部頂著那一片烏云,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它對待獵物并不急躁。
“唵嘛呢叭咪吽!”
我尖銳的嗓音從空洞的體內(nèi)擠出來,然后快速向它跪地求饒。
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牛群。
眼神迷惑。
僅僅一秒,它已經(jīng)躍至半空向我襲來。我倒向身后的同時看到雪豹美麗的身軀,我竟有些恍惚,不那么害怕了,我對美麗的事物有著本能的欣賞能力。
嘭!槍聲從我頭頂響起,在我腦袋后頭消逝。
與此同時,我看到雪豹身體里綻放出的那朵美麗的花。那朵花的根莖白里透亮,花瓣殷紅。有些飄向半空,有些落進我張大的嘴里。
“我的槍法還是準的?!?/p>
一雙白色藏靴踩在我的影子上。
“太準了?!蔽翌澏吨f。
“起來吧,小子,要不是我,你早死了?!?/p>
我踉蹌著,直到站穩(wěn)腳跟,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兩個人。一個大約四五十歲,鷹鉤鼻,高眉骨,穿著皮襖,留著胡須,另一個大約與我同歲。
男人的動作很利索,他從腰間拔出一柄藏刀插在雪地里,我聽到了一個安穩(wěn)的聲音,那是脫離危險的象征。我趕忙跑過去幫他刨雪。
“把骨頭埋進去?!彼钗覀?。
他的身體很熱,臉通紅通紅的,鼻孔里的鼻毛急著往外竄。“皮呢?”我輕聲問。
“皮和肉我要帶回去,賣了囤黃金?!彼稚险礉M了血,像剛殺完人的兇手。
“今天的事情不許透露出去?!彼f。
“包括救我的事情?”
“這個隨便,你可以跟別人說我趕跑了雪豹。”他自信地說。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問到。
“你呢?”我反問。
“桑布扎西?!彼f。
“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恩人就行了。”他又補充道。他的聲音難聽得要死,像終日在我家屋檐嗷叫的烏鴉聲。我曾經(jīng)用尖石攻擊過它們,很準,總是能砸到它們的頭部。
他說他來自牧場北部的治乾境內(nèi),跨過模糊的省界線來到我們牧場狩獵。其實,我今天應(yīng)該感謝他,他不僅救了我,還讓牧場的牛羊少了一個天敵。
下了一場大雪后,太陽出來了。跟著男人的腳步,我成功回到了牧場。母親問牦牛的下落,我只說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至于這個安全的地方存不存在我就不知道了。
“他們倆是誰?”母親問。
“治乾人,路過這里?!蔽艺f。
母親的臉上立馬顯露出不安的神情,她謹慎地打量著倆人說:“治乾人來這里干嘛,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地盤好好待著?!?/p>
“阿媽,他們在雪豹嘴里救了我?。 蔽依鹉赣H衣袖。
“用槍?”
“沒有,他只是拿起了槍,雪豹就跑走了。”
“鬼才知道尿素袋子里到底裝了什么?!?/p>
母親扯起嗓子故作不屑。我不喜歡母親對待他們倆的態(tài)度,我覺得母親過于小氣或者說根本就不懂得感恩。整個牧場的人都對治乾人有偏見,我們棲息在這兒一半是為了放牛,一半是為了守護領(lǐng)地,這里是西藏和青海的邊界。
為了幾座山,幾畝地,年年發(fā)生爭吵。
即使外婆是從治乾嫁過來的,母親依然不喜歡治乾人。母親認為治乾人傲慢,無禮。同樣,治乾人眼里的我們也是。
“既然來了,那就喝口茶吧。”
母親從沾了灰的木臺上掰下幾塊云南黑茶,塞進水壺里。茶香味很快從里頭飄出來,男人陶醉地閉上眼聞了聞,他似乎很喜歡黑茶。
“勞累之后還得是茶才能讓人復蘇?!蹦腥苏f。母親聽到后又打量了一下門口的尿素袋子,幾秒后,她徑直走過去。
“阿媽,你別拆別人的東西,里頭可能是牛肉。”我說。假設(shè)母親打開了尿素袋,假設(shè)她認出了豹肉。那么,眼前的兩人只能蹲監(jiān)獄了。
“他們真的救了你?”母親突然回過頭問我。
“那當然?!?/p>
“牛群呢?你不要告訴我你迷路了,牛也弄丟了?!?/p>
我呆立在原地。
“都喝茶吧,別愣著了。”母親主動打破了沉默的氣氛。
“接下來,你們有什么打算?”母親問。
“雪化了之后,回治乾?!蹦泻⒒卮稹?/p>
“你和桑布扎西是什么關(guān)系?”在一個不太冷的午后,我和男孩坐在帳篷東面的土坡上,他打了個寒顫,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男孩沒有看我,只是一直盯著遠處河邊桑布扎西的身影,然后低聲說:“他是我的后爸?!?/p>
重音落在“后爸”這個字眼上時,他突然補充道:“他對我比親爸好,我親爸一聽阿媽懷了孩子就跑得無影無蹤,只有他愿意不顧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娶了阿媽。我非常感謝他……”他在描述桑布扎西時非常謹慎,模糊性的詞語他幾乎不用,我看得出來桑布扎西在他眼里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就像故事書里的救世主。
“你只問了他的名字,沒問我,但是我愿意告訴你,我叫江村來西?!碑斘乙詾樵掝}結(jié)束時,他看著我說。
我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莫名的失落,我以前在山上找不到牛羊時臉上就是這種表情。桑布扎西父子一直在我們牧場留到了融雪之際。在那些天里,江村來西跟著我東走西走,東忙西忙。桑布扎西一直繞著我們牧場走來走去,有時還會盯著別人的帳門看。母親說桑布扎西肯定是準備偷東西,有時候還會在他面前冷嘲熱諷。
桑布扎西似乎有心事,又或者他在醞釀一件大事。
他似乎覺察到了我和母親對他的關(guān)注,第三天,他從牛皮袋里拿出了骰子,把我和江村來西叫到面前說,如果以后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必須要學會用槍或者骰子。他有一張圓形牛皮墊,無數(shù)個貝殼均勻鋪在上面,還有幾枚銅錢。桑布扎西裝模作樣地教授,我便順著他學,其實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場游戲上。江村來西也對游戲不感興趣,每當桑布扎西以最尖銳的聲音吼出誓詞時,江村來西就會在我耳邊低語:“要不我們玩鐵鍬吧,比骰子有意思?!?/p>
鐵鍬游戲是我發(fā)明的,這得感謝我家東面高高隆起的土坡。我和江村來西每人帶著一把鐵鍬爬到頂,然后把鐵鍬倒著放,屁股坐在上面,雙手抓緊,隨著腳跟一個急抬,我們便能感受風帶給我們的刺痛感。江村來西很喜歡這個游戲,他只有想玩鐵鍬游戲時才會主動跟我說話。傍晚時刻,我們看見桑布扎西去河邊尿尿,我看著他的背影嘲笑他的姿勢,他尿尿時喜歡把頭往后仰,過很長時間后才會抖動一下,我們學著桑布扎西在土坡上尿尿,頭使勁往后仰??晌覀兺瓿勺詈笠粋€抖動動作時才發(fā)現(xiàn),桑布扎西早已沒了蹤影。
母親問我們桑布扎西的下落,我們說在河邊尿尿。他就那樣消失了,整整兩天我們都在尋找他。我和江村來西說你阿爸是不是被河水沖走了,他一聽馬上掉下眼淚來。母親似乎很生氣,她想到的不是桑布扎西的死亡,而是他的異樣舉止。我和母親說桑布扎西不是那樣的人,因為他救過我。
母親不聽,她說治乾人只會干偷雞摸狗的事,也許桑布扎西偷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所以就走了。江村來西對于后爸的消失沒有什么感覺,他總是跟在我身后,好像只要有個人在他前頭領(lǐng)著他走,便可以什么都不計較。我說你后爸都走了,你為什么不跟著走。他說后爸已經(jīng)拋棄他了,就像他媽媽離開他去了天堂一樣。
我?guī)е鍋砦餮睾恿魍掠巫?,我們找到了一些破鞋破衣。他喜歡把那些埋到沙子里,然后插一根棍子,我不理解,他只說后爸只要看到,就會想起他,也可能會重新回來找他。他眼睛里藏滿了少年獨有的那種憂郁,像河水一樣淌開去。
我們決定返回,因為再走下去就到青海省了。
二
回到牧場,舅舅從村里馱了兩袋糌粑給母親和我,他看著江村來西說,這小子看著有點惱火。母親沒解釋江村來西是誰,我也沒有。江村來西和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放牛。可是沒人把他放在眼里,他像是穿著隱形衣。舅舅和母親很相似,生性多疑且看不起別人。他們往往會選擇忽視看不起的人,正如他從走進帳篷到熄滅蠟燭睡覺,從頭到尾只跟母親說話。
天一亮舅舅就回了村里,也就是在太陽初升的時刻,桑布扎西居然回來了,他整整消失了五天。
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我們牧場十幾個男人。桑布扎西一瘸一拐出現(xiàn)在帳篷門口時,母親憤怒地看著他說,我就知道這個男人一定有陰謀。我知道母親后面站著江村來西,我仿佛看到了他此刻不知所措的眼神和默默流下的眼淚。我迫不及待地從人群中探出腦袋觀賞著這場鬧劇,江村來西繞過母親徑直走到桑布扎西面前,用力踢了一下他的膝蓋,桑布扎西跪了下來。
江村來西說:“你太讓我失望了?!迸c此同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閃現(xiàn)出成年人獨有的那種睿智與果斷。
母親被這一幕驚呆了,男人們也是。
同樣感到驚訝的,還有我。
桑布扎西偷爬我們領(lǐng)地的山,五天挖了四十根蟲草,牧場的人把蟲草給分了,沒有我們家的份,因為我們有窩藏敵人的案底。我很失望,我不知道我和江村來西口中的失望有無相似之處。我失望,不是因為我們家沒有得到蟲草,而是曾經(jīng)在雪豹口中救過我的那個偉大的人,居然被我們牧場那群庸俗至極的男人給制服了。而且,他也賣不了蟲草,囤不了黃金,在那一刻,他是個沒用的人。
牧場的人把桑布扎西打發(fā)走了,母親卻留下了江村來西。
我有幾次很想問母親,是不是想要像江村來西那樣的兒子,不僅干活井井有條,而且在重大場面上從不怯場。不像我,放個牛羊,都能讓牛羊走丟,平常只會被牧場的人瞧不起。母親對江村來西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讓我心生憤怒。
她不顧牧場人的閑言碎語把江村來西從桑布扎西手中奪了過來。我實在不明白其中的緣由,桑布扎西回來之前她完全是另一種態(tài)度啊。
母親說她幾天前的晚上做了一個夢,夢里已故的外公牽著江村來西的手說,這個孩子是來報恩的。
我不信,母親明明就是被他震懾住了,她喜歡果敢的人,她就是想要江村來西當她兒子,總有一天,我會被她趕出去。
“你去找桑布扎西吧,不要賴在我家?!蔽液徒鍋砦髡f。
“我會好好干活的?!?/p>
他只說一句,便急匆匆背上竹筐跟著母親去牛棚拾干牛糞。我縮在棚外一個折角處聽里面的動靜,半干牛糞在凍土層撕拉的聲音,因為彎腰動作而產(chǎn)生的配飾撞擊的聲音,除此之外,什么都聽不到。我嚴重懷疑他們倆知道我躲在外面。
“如果桑布扎西不來找你,你就一直待在這兒吧!”母親的聲音從偏角蕩起,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滑落。
江村來西沒有回答,我猜他肯定在母親面前用力點了點頭,以表示強烈的贊同與感恩。江村來西這個人很有能力,他能馬上找回我弄丟的牛羊,他還會搖牛奶,他搖牛奶時一滴都不會沾在桶外,這需要極高超的技術(shù)。還有曬牛糞,母親通常會把牛棚里的濕牛糞運到外面寬闊處,隨后用手抓起一灘橫掃在地面,經(jīng)過幾天陽光的暴曬,又長又寬又薄,適合焚燒的燃料就產(chǎn)生了。母親完成一個彎腰伸手動作的功夫,江村來西能獨立完成兩個。
所以,母親欣賞他。
“那天晚上,你為什么要那樣對待桑布扎西?”
江村來西在河邊洗衣服時我問他,他看著我,停下了手中擠壓的動作,我發(fā)現(xiàn)他在洗我的衣服。我瞬間有點難為情。
“為了自保,阿媽去世前告訴過我,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一定要舍得放棄,其實我那天是在打賭,我害怕你們會就地處決我和他。又或者打斷他某條腿,那么,照顧他的任務(wù)又落到了我的頭上,怎么都得不償失,還不如鋌而走險?!?/p>
他很坦然,我真想一腳踢在他背上,但我又害怕他。
“阿媽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她不需要知道,我只要干好活就行了。”
“那你之前在我面前,對桑布扎西隱隱約約的那些關(guān)心呢?”
“我很關(guān)心他,只是在他能保護我的前提下?!?/p>
我從他的言語中看到了一個歷經(jīng)苦難波折的中年人的身影,與從前那個少年完全不同。
所以,你以后也會拋棄我們是嗎?我應(yīng)該這么問他,可惜以我的反應(yīng)能力沒有想到那么多。
大約過三個月后,桑布扎西又干了一件大事,他殺死了我的舅舅。
我們和治乾人一直存在奪地之爭,幾十年以來,大大小小的爭吵持續(xù)不斷,有時候以結(jié)親的方式使爭吵暫時緩和,但只能保證幾戶人家的安寧。我清晰記得那個午后,舅舅穿著一身灰色藏袍走進每家每戶游說,他每年都會抽幾次瘋,喜歡找一些人打架,我猜想他是打牌輸了。我躲在篷外,舅舅的聲音很響亮,仿佛要震碎頭頂?shù)奶炜?。我走進去,舅舅說滾出去,比女人還軟弱的我沒有資格聽他的號令。我用手搓了一灘黃色鼻涕抹到他身上,順便踩了一下他那骯臟的藏靴,然后跑了出去。
舅舅沒有追出來,他還在講解他偉大的計劃——攻打治乾人。
大約幾個小時后,在一片蠕動的白霧下出現(xiàn)一群手拿刀槍、騎著馬的男人時,我知道舅舅的游說成功了。
我急匆匆回到家時,江村來西在往泥爐里加柴火。我悄悄問他想不想看熱鬧,他看都沒看我一眼說,不想。我覺得他想,于是拉著他的手騎著我家那匹黑馬往山頂狂奔。江村來西全程都不吭聲,我們都在預期這場鬧劇的最后結(jié)局。
“你覺得這次誰會贏?”我問他。
“說不準?!彼f。
“我猜他們不敢開槍,誰都沒有那個膽子?!蔽易宰髀斆鞯卣f。
“這也說不準?!彼f。
“我舅舅喜歡干這種事,這只能說明他沒有腦子也沒有什么本事,只有沒有腦子沒有本事的人才會竭力想證明自己,最后弄巧成拙。”我說。
“這也說不準?!?/p>
他看著山底下治乾人的牧場,也許那個地方曾經(jīng)是他生活過的地方。
等待片刻后,一陣陣吼叫聲從拐角處趕來。我拿出望遠鏡看山腳的牧場,靜悄悄的,治乾人提前撤離了,我感到一絲欣慰。
隨著馬蹄聲,吼叫聲越來越近,我看見為首的舅舅跳下馬,拔出刀走進最末尾的那戶人家,我似乎能看見他到處亂揮刀的匆忙又狂傲的身影。不過片刻,舅舅出來了。接著,更多人下馬,進帳,搜刮東西,有些人手里拿著牛皮袋,有些人手里拿著一些首飾,他們從牧民成了土匪。我把望遠鏡遞給江村來西,他一把推了回來說不想看。
突然,我從另一個方向聽到了一聲巨響,那是我曾經(jīng)聽過的聲音。沒過幾秒,我又聽到了一聲聲喊叫,嗓音渾厚。烈日下,指向空中的尖刀,騎著馬的治乾人從北面呼嘯而下。這陣仗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加浩大,我終于知道這件事情不再那么簡單了。我爬起來和江村來西說我要回去帶著母親一起逃。江村來西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站起來牽馬的間隙,我重新把望遠鏡抵在眼眶。
我看到了桑布扎西。
他一槍打在了我們牧場一個男人的腿上,緊接著,他拔出長刀刺在那人胸口。我的耳朵一陣亂鳴,我仿佛看到了幾個月前,在雪豹口中救我的他,像個神明,我無限崇拜。此刻,他又是個殘暴者。
“桑布扎西也在那里,就在剛才他殺死了一個人?!蔽覍鍋砦髡f。
江村來西牽馬繩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雙手撫摸著鬃毛說,我就知道他會干這種事。
我重新看向山腳。
有人已經(jīng)倒下,有人踉蹌著爬起又倒下,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我們的人,哪些是治乾人。在那個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群中,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身上沾滿了鮮血。
我不明白為了幾座山,為了爭幾口氣,哪值得豁出性命。我在想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土撥鼠看到家門口血流成河,它們一定會慶幸自己不是人類,甚至會譏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群。
我突然哭了出來,我的哭聲只有老馬和江村來西聽得見。我看見桑布扎西的長槍對準了我的舅舅,我母親最愛的弟弟。
“一個是我的親人,一個是我的救命恩人。”又長又黃的鼻涕此時已經(jīng)流進了我的嘴巴里。
江村來西一把搶過我的望遠鏡,我看見他急速睜大了那雙眼睛。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騎上馬準備向山下沖去。
我必須阻止這場戰(zhàn)爭,我不能讓母親失去弟弟,讓外婆失去兒子,也不能讓江村來西沒有父親。還有桑布扎西,那個偉大的男人,我曾經(jīng)這么形容過他。他是個連雪豹都不曾懼怕的頂天立地男子漢。如今,他卻把對準雪豹的槍口對準了我的舅舅。
我雙腳用力打在馬肚上,準備從山頂往下沖,可我的雙手又突然把馬頭勒了回來??謶窒裼撵`一樣從四面八方鉆入我的五臟六腑,馬鞍沾滿了我的尿液。
“下來!”江村來西一把拽住我的衣袖,將我甩在地上,他騎了上去。就那樣,我看到一個戰(zhàn)勝恐懼的少年踩著風、踏著云沖了下去。他的發(fā)絲在陽光與強風的摩擦中向后揚起,下面是他單薄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傳說中的少年格薩爾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杵在原地看著山下的人們,沒了望遠鏡,我只能看到些模糊的人影在竄動,像是爭奪食糧的黑螞蟻。
我又哭了出來,哭聲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在刻意讓自己保持一個小時的平靜之后,我沿著原路回家了。大約在傍晚時刻,我看到站在黃昏煙霧里的母親,她焦急地向四周遙望。等我走近,她扇了我一巴掌然后說你沒出什么事吧?母親第一時間詢問我的情況,而不是江村來西或者舅舅。這說明在她眼里兒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莫名感到開心。但一想到幾個小時前的混亂場面,我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母親問舅舅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沒有回答,我希望江村來西能夠阻止舅舅和桑布扎西。
晚上十點鐘,鈴鐺聲出現(xiàn)在篷外,我知道這意味著江村來西勝利歸來了。我和母親急忙出去迎接。一個黑影一瘸一拐從河岸爬上來,馬背上還掛著張牙舞爪的東西。等他走近我們才發(fā)現(xiàn)瘸子是江村來西,馬背上是我那沒了呼吸的舅舅。
母親走上前摸了摸舅舅的額頭、鼻梁、脖子,隨后爆發(fā)出一聲哀嚎。幾秒后,她昏了過去。
“桑布扎西怎么樣?”我問江村來西。
“死了?!彼届o地說。
我把蠟燭湊近他,他的身軀瘦弱不堪,他渾身臃腫,幾個小時前還是燥熱的血如今已經(jīng)干涸的差不多了,只有腿部血流不止。
他說:“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沒能及時阻止桑布扎西?!?/p>
五天后,舅舅被送上了天葬臺,江村來西一直躺在床上。母親身體變得很差,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落在我頭上。我第一次感到這個家不能沒有我。
幾天后,我試圖打探桑布扎西的消息,他的尸骨有沒有人保管,有沒有喇嘛為他念經(jīng),有沒有人還記得他。我和江村來西沒有告知母親,是桑布扎西殺死了舅舅,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僅會責怪自己,也不會讓江村來西再繼續(xù)待在我們家。為了維護三個人的重組家庭,我決定永遠隱瞞下去。
在一個普通的清晨,我騎馬踏上舅舅走過的那條路。等到事發(fā)地點時,我發(fā)現(xiàn)治乾人已經(jīng)搬走了,只有一灘灘血跡還留在那兒,遠遠看去,像是開了的艷麗牡丹。盤旋在頭頂?shù)亩d鷲顯然不歡迎我的出現(xiàn),它們扇動著翅膀驅(qū)趕我。我沒有找到桑布扎西,他已經(jīng)被他同伴抬走了,盡管我早就猜到了這個結(jié)局,但我還是來了。我蹲下身,觸摸著這片土地,我猜想這片土地最深處可能埋藏了黃金。
得黃金者得天下,我的舅舅和桑布扎西肯定是為了黃金,才不顧性命地爭奪這片土地。
我把混著血跡的泥土送進嘴里,嘗試用舌頭去感知這個人生前的掙扎與扭曲,我認為這個游戲非常有趣,并決定以后經(jīng)常玩,還要把江村來西拉過來玩。
等到我回去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坐在柴堆上,我問她江村來西去了哪里?她說已經(jīng)趕走了,敵人的兒子也是敵人。我問她你知道什么了?她說是桑布扎西殺死了你舅舅,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跟他有什么聯(lián)系。我問母親江村來西往哪個方向走了,她說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往治乾方向。
我沒有去尋找江村來西的蹤跡,我覺得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他一定是想要拋棄我們,一定是找到了另一個更優(yōu)的選擇。很可惜,我的新游戲不能跟他一起玩了。從那之后,我每天都拿著鐵鍬、鋤頭,騎著馬往治乾方向走,牧場的人都說我是因為仇恨才變得瘋瘋癲癲的。只有我知道曾經(jīng)血流成河的那片土地下埋藏著黃金,這個秘密我誰都不會說。
挖黃金,成了我每天的希望。
我破壞了土撥鼠的家,破壞了地鼠的小屋,我聽到它們的慘叫聲在這片區(qū)域此起彼伏,很悅耳,很動聽,要是江村來西和桑布扎西能聽到就好了。
我挖啊挖,挖了很多年都不曾放棄。
責任編輯:聶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