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翻閱父親書架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尼瑪潘多老師的短篇小說集《透進病房的陽光》。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文聯(lián)北邊低矮的二層小舊樓住著,是尼瑪潘多老師的鄰居,不喜歡喝酥油茶的我從此成了她家的???。尼瑪潘多老師的愛人是我父親單位的同事,也是一名作家,寫過不少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包括反映西藏文化和風土人情的散文集《世俗西藏》,還有他創(chuàng)作的小品《酒鬼拉巴啦》《三年以后》和《拉巴啦家的煩惱》等,酒鬼“拉巴啦”在藏歷新年晚會上深受基層群眾歡迎。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尼瑪潘多老師以前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賢惠純樸的形象和成天忙碌的身影,讀了短篇小說集《透進病房的陽光》后,印象陡然發(fā)生了變化,其女性獨有的細膩視角一覽無余,西藏百姓的真實生活盡收眼底。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曼·羅蘭曾經(jīng)這樣說過:“藝術(shù)的偉大意義,基本上在于它能顯示人的真正感情、內(nèi)心的奧秘和熱情的世界”。我個人讀書不多,通過查閱資料和父親的介紹,才知道尼瑪潘多老師一直筆耕不輟、佳作不斷,繼長篇小說《紫青稞》《在高原》之后,又推出短篇小說集《透過病房的陽光》。從她的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尼瑪潘多老師細膩中見真情,樸實中有溫暖。作品語言清麗、感情深摯,“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以自然之眼觀察世間萬物,以自然之舌吐露人間大愛。一名藏族作家以漢語方式創(chuàng)作出這么多可供世人閱讀的文學作品,除欽佩之外,更多的是崇敬。
短篇小說集《透過病房的陽光》收錄的8篇文章寫的都是貼近普通人生活的平凡故事,讀后一個個生動鮮活的形象進入眼簾、躍然紙上。其中與書名同名的短篇小說《透過病房的陽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最普通的人民生活中提煉真善美的事物,情感充沛、語言細膩、感情真摯,真正反映了偉大的人民和偉大的時代。
近年來,寫西藏的書越來越多,但它們大多是浮光掠影般的花哨文字套路,而且逐漸寫成了大同小異的文字游戲,這一本跟那一本差不多,讓人著實看不下去。看過很多描寫西藏的作品,作者大多以過客的眼光去看待雪域大地,顯然缺乏一種深厚的土壤精神,他們沉迷文字幻象和神秘的宗教符號,輕飄浮搖、空靈精致,用過于華麗的語言和自以為詩意的文字去構(gòu)筑“空中樓閣”,鋪張過剩的情感,這是一種“浮面歌吟”,不是一個真正滾燙和活生生的西藏。區(qū)別于別樣的視野和寫法,尼瑪潘多老師的文字則去符號化,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從小處著手,從小小的一個病房寫起,把病房里的文化進行全景式地生動描述,以自己本色的藏族身份及獨有的作家氣質(zhì),表達了西藏內(nèi)核的原始聲音,給予讀者以神秘又清晰、廣袤卻又細膩的新鮮感受,讓人耳目一新且彌足珍貴。
短篇小說《透過病房的陽光》通過對病房里的3位女性細膩的描寫,以她們和她們的家庭、社會關(guān)系為主線,真實、懇切地告訴讀者當今西藏人民的真實生活與世界各地人民的生活無異,也要面對生老病死等生活中的各種難題,生病的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無數(shù)次就醫(yī)就是無數(shù)次返廠“維修”。對于很多生病的人而言,這是比死亡更難以克服的恐懼,畢竟人死即是肉體最終的、短暫的泯滅,而生病和衰老仿佛是古代的酷刑,要看著自己身上的肉一塊塊被割掉。主角措在單位組織的體檢時發(fā)現(xiàn)子宮有問題,讓她這個一向冷淡的人從不相信到惶恐無比。家庭關(guān)系、親人關(guān)系是人類曠日持久,難以獲得標準答案的,措和自己的母親,25床和陪護的母親,24床和自己的女兒、丈夫,大家也許表面上風平浪靜甚至是幸福無比,卻不知在各自看似平靜的關(guān)系下有多少秘密在暗流涌動。
真實細膩,是尼瑪潘多老師寫作的重要特點。
除了故事情節(jié)真實細膩之外,對角色的刻畫同樣細致入微,更凸顯了作為女性作家本身的書寫特征,以小見大,通過文章中3位主角——措、加洛(25床陪護)、24床不盡相似的性格、生長環(huán)境、社會關(guān)系、思想觀念等等,反映西藏女性隨著社會時代的變遷而發(fā)生變化。
一是性格特征不同。措作為整篇文章的主要人物,她的性格較為內(nèi)斂慢熱,注重邊界感,不善社交,在她剛住進病房時也只是旁觀24床和25床陪護大媽的交流,也因為不善社交,甚至差點無法馬上住進醫(yī)院。她熱愛寫詩,是有工作的新時代女性,可能因為長時期在城市里生活,還有些輕度潔癖,初見來自牧區(qū)的24床丈夫時還有些心生嫌惡。措對于自己的疑似疾病十分擔心,太過悲觀,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對生命的虛無主義。25床的陪護大媽加洛則與措的性格完全相反,熱情而又吵鬧,是整個病房的主心骨,在措剛來的時刻就熱絡(luò)地給她倒好酥油茶,與她拉家常,好似認識很久一樣,“交代”完自己的情況后,又向措介紹24床的情況。雖然一直自稱住在半山腰,很少進城,但是她面對來看望女兒的同事毫不怯場,貼心又不過于熱情,尺度掌握得滴水不漏。24床和措同齡,來自藏北牧區(qū),操著一口難以聽懂的方言,年近50歲還新生了一個孩子。她的性格像是措和加洛的中和,她溫柔恬靜又很愛笑,說話又像清風又像音樂,會給陪護大媽加洛溫柔的回應。
二是社會關(guān)系不同。措是自己一個人前來住院,前期也有自己的女婿來跑腿幫忙。之前因為自己執(zhí)意決定獨自生活,很少和自己的母親來往。24床是在當?shù)乜h醫(yī)院生產(chǎn)后大出血,照顧她的是她的丈夫阿布。神奇的是,她和自己的女兒同時生產(chǎn)。加洛照顧的是她在40歲生下的最小的孩子。她共生了7個孩子,習慣了作為家庭的頂梁柱而存在,因此把“別人”放得很重,把“別人的看法”也看得很重。
三是思想觀念不同。阿布不能理解為什么措不能喝有酥油味道的水,加洛不好意思跟措直說自己的女兒做了人流手術(shù),覺得未婚先孕是一種壞事。但在檢查身體時,傳統(tǒng)的加洛還會嚴肅地告訴24床的拉宗,醫(yī)生面前無隱私,不要害羞。措在和病房里的人相處過后,被發(fā)現(xiàn)并沒有所想象的那些刻板印象,24床即使不識字卻喜歡刷抖音,打視頻電話等等。她的丈夫阿布盡管不懂現(xiàn)在醫(yī)院里很多機器怎么用,也知道自己要去找人問,面對奚落嘲諷他也毫不在意,心態(tài)極佳。這幾位擁有這么多不同性格的人,卻因為在這個病房里共同相處產(chǎn)生了奇妙的融洽感,25床和24床的鏈接在于,兩個人在完全不同的年齡孕育了新生命,一個打掉,一個生下,年輕人不在意孤苦的靈魂將要游蕩向何方,只喜歡同齡人一起的歡樂,只剩她的母親羞愧又心疼,每天對著遠方祈禱。
這個短篇的結(jié)尾粗看倉促,實則細膩。結(jié)尾時,這個病房的結(jié)束是因為24床拉宗的女兒早產(chǎn),她和阿布要急著離開,而在前文中描述最為完美的一對夫婦,在倉促離開的過程中,我們也能看見他們的不完美。而長久躺在床上玩手機的25床也坐起來,笑吟吟地叫大家一起拍合影,發(fā)到朋友圈。人生正如尼瑪潘多所描繪的這樣,沒有任何人和事是完美的。人生在世,美好與不堪都時刻充斥著我們整個生命。
從語言角度而言,尼瑪潘多所用語言清麗又不失大氣。該短篇開篇即是“一束陽光透進病房,擴在房子中央的空地上,碎出一片明晃晃的光。這和措的想象很不同,在她的想象中,病房應該蒙著一層陰郁的色彩?!薄巴浮薄皵U”“碎”等動詞用得十分巧妙細膩,這一段話則奠定了整篇文章的中心——措會在這個病房內(nèi)感受到溫暖。在描繪24床視頻里的藏北草原的風景時,又體現(xiàn)了作者大氣的手筆,“鏡頭在不斷搖晃,傾斜的天地間,六月的草原還沒有完全返青,呼呼的風聲和粗重的呼吸聲交織,一個圍著粉色圍巾的牧女終于入境……她卻不言不語,直接將鏡頭切轉(zhuǎn)至天空,而后是白云,最后定格在一汪藍得無以復加的湖泊,湖畔處有羊群移動,鏡頭不斷抬升,遠處的白云即將掉入這沉沉的藍色中?!辈乇辈菰目諘邕|闊被她書寫得如此淋漓盡致。筆觸如此細膩,心靈如此空曠,感情如此真摯,草原湖泊仿佛早已鑲嵌在西藏的每一方山水和每一株草木之間,高原的雪山早已成了她的身軀,高原的河水早已成了她的血液,高原的風早已成了她的呼吸。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一個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某種外在的憑借,自能聲名遠播。尼瑪潘多是一名作家,又是人間最忠誠的愛人,她把對西藏這片土地和人民愛得轟轟烈烈,愛得毫無保留;她是新時代西藏女作家群里的精英,在西藏文學史上開辟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疆域。讓我們靜下心來,走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和藝術(shù)世界,感受她的率真與深情。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