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明代,代筆散曲的題材范圍較為寬泛,其中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類曲作最多,此外還有代人抒懷、悼內(nèi)、勸誡、恭賀、餞行、邀柬、嘲謔等曲作。明代散曲代筆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多元發(fā)展,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明代文士對代筆傳統(tǒng)的承繼;二是作者的個人興趣,以及代筆的獲利、抒情、交際、娛樂等功用;三是明代重情縱欲思潮影響下的士風;四是散曲較少受到名教滲透的文體特點。這一現(xiàn)象具有其不可忽視的文化價值與意義。
[關(guān)鍵詞] 明代;散曲;代筆現(xiàn)象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4-0060-07
代筆之風不僅古今中外由來已久,而且上至王侯圣賢,下至凡夫俗子,舉凡政治、文化、文學等領(lǐng)域皆有涉及。譬如,世傳《呂氏春秋》出于呂不韋的門客之手,南宋藏書家廖瑩中代賈似道編纂《全唐詩話》,明傳奇《五倫全備記》為名臣邱濬令其門客促成等1。目前學界對書畫領(lǐng)域中的“代筆”現(xiàn)象研究較多,對文學領(lǐng)域中的“代筆”現(xiàn)象研究較少。具體到明代散曲的“代筆”現(xiàn)象研究,學界雖對個別曲家(梁辰魚)的代筆現(xiàn)象有所涉及,但未能就此問題展開探討,全面分析明代散曲代筆現(xiàn)象的成果還未見到。據(jù)《全明散曲》統(tǒng)計,明代代替他人創(chuàng)作散曲的曲家有27位(另有1套作者不詳),存小令83首、套數(shù)26套,代筆曲作的內(nèi)容豐富、主題突出、個性鮮明、時代印痕明顯,確有研究的價值與意義。
一、游戲筆墨的多元解讀——代人贈妓與代妓贈人之作
據(jù)《全明散曲》統(tǒng)計,明代的代筆散曲中,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的曲作最多,有82首(套),占全部代筆曲作數(shù)量的75%。除湯式外,創(chuàng)作此類曲作的曲家絕大多數(shù)生活于明代后期,除有少數(shù)致仕的士大夫文人外,大多數(shù)作者均為未仕文人,曲作內(nèi)容集中于代人書寫對妓女的夸贊、憐惜之情,以及代妓女表達對心儀男性的離別之思、憂怨之懷。具體到不同曲家,代筆作品的內(nèi)容與特點有所區(qū)別,代筆對象與代筆目的也不盡相同。
湯式,元末明初散曲史上具有承前啟后地位的散曲家。他有13首(套)代筆曲作存世,除1首小令代人報平安之外,其余均是代人詠寫離思、別情之作。如《友人客寄南閩,情緣婘戀,代書此適意云》(八首)與套曲《客中奇遇寄情〈代友人作〉》,曲題透露出四層信息:一是為客居的友人代筆;二是寄寫男女情戀;三是表達適意之趣;四是交代客居在外之人的狎妓行為。這幾首(套)曲作記述相逢、相聚場景,多為對別后思戀、憂傷的記寫,如“一點真情,幾樣離懷”“想當日旅館相逢”等[1]62-63,112。湯氏創(chuàng)作這類曲作大都緣于友人請托、筵席戲言和個人情趣等,較好地發(fā)揮了散曲的交際功用。其實,代筆散曲在元代已有出現(xiàn)(存量不多),如貫云石《代人作》(二首)代人書寫相思之情;劉時中《武昌歌妓媿氏春卿,色藝為一時之冠。友人文子方為刑曹郎,因公至武昌,安子舉助教會間見之,念念莫置,代作此以贈之》(三首)代人贈妓抒懷1。由此看來,湯氏代筆散曲是有所依據(jù)與繼承的。
至明代中后期,代筆散曲數(shù)量大增,其中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類曲作較多,代表曲家有梁辰魚(19首/套)、陳所聞(9首/套)、丁綵(11首)。梁辰魚是在明代戲曲史、散曲史上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的人物,當時曾出現(xiàn)“吳閶白面冶游兒,爭唱梁郎雪艷詞”[2]625的情形。相較他人,梁辰魚的代筆散曲存量最多,且絕大多數(shù)為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之作,如《代謝少蘊寄江陵游客》《辛酉季秋代沈太玄贈金陵楊季真》等。其中有對妓女形象的描繪,如“旋束腰圍,高盤云髻。淡淡遠山眉,雙眸細剪如秋水”;有對歌妓聲腔的贊美,如“歌喉振浮云敢馳,箏弦動流鶯敢啼”,等等 [1]2681-2682。梁氏這類曲作以書寫別思、離愁為主,呈現(xiàn)出綺麗、艷膩的風格特點。他熱衷于創(chuàng)作此類曲作,與當時崇尚個性、追求享樂的世俗化社會風氣頗為相關(guān)。梁氏性豪爽、喜任俠,風流倜儻,“善度曲,囀喉發(fā)響,聲出金石”[3]488,與文人雅士、達官貴人、士紳鹽商皆有交往,以至于“系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乃至騷人墨客、羽衣草衲,世出世間之士,爭愿以公為歸”[4]676??梢姡麑τ谙順?、縱欲的社會風向持認同的態(tài)度。而當時的妓女為了抬高身價或獲取從良機會,有借助文人、名士題贈揚名的需要?!鹅o志居詩話》謂“隆、萬以來,冶游漸盛……一時詞客,各狎所知,假手作詩詞曲子,以長其聲價”[5]761-762,說明了代筆現(xiàn)象存在的原因。此外,一些少通文墨的貴公子或商人群體,在追求聲色享樂的同時,也有書寫離情、附庸風雅的“市場需要”,這也是梁辰魚創(chuàng)作此類曲作的催化劑。值得注意的是,梁辰魚的代作“不是偶一為之的余興,而是一種謀生之道”[6]126。李昌集先生亦說:“梁辰魚和前云南派諸家有所不同,前述南派諸家,雖都是失意文人,然并不以作曲為生……但伯龍作曲不免有某種‘商業(yè)性’?!盵7]672《萬歷野獲編》謂“梁少白《貂裘染》,乃一揚州鹽客,眷舊院妓楊小環(huán),求其題詠,曲成以百金為壽”[8]640,也印證了梁辰魚作曲收取潤筆費的事實。收取潤筆費在書畫界較為普遍,靠賣文為生者也大有人在,梁辰魚憑借聲望與度曲才能,收售百金,確是一種獨具時代與個體特點的治生方式。
與梁辰魚相比,陳所聞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的曲作明顯減少,且9首(套)代筆曲作中涉及王皖城(姬)一人就占4首。陳所聞的這類曲作仍以別思、離愁為主,少有新變的是用對答方式代人贊妓“任俠憐才女丈夫”“柔情綽態(tài)世間無”,代妓詠贊他人貌美賽潘安、“雄才高談動四筵”等。從現(xiàn)存的史料來看,我們較難看出陳氏創(chuàng)作此類曲作的商業(yè)性特點,大多應(yīng)是代替友人所作或筵席上的應(yīng)酬之作,如《代寄武陵仙史》中的“武陵仙史”(顧起元別號“武陵仙史”),《擬美人七夕述懷〈孫子真與美人約婚,中阻,因代為此作〉》中的孫子真,《代潘新安留別皖城王姬》《代王皖城送別潘新安》中的潘新安等,均是其好友2。不過,也不排除其他幾首(套)代筆曲作存在物質(zhì)上的交易,這主要基于兩個方面考慮。一是陳所聞曾多次作曲稱頌富商汪廷訥修建的坐隱園與環(huán)翠堂,而且還對汪廷訥多有溢美之詞。周暉《續(xù)金陵瑣事》云:“陳所聞工樂府,《濠上齋樂府》外,尚有八種傳奇:《獅吼》《長生》《青梅》《威鳳》《同昇》《飛魚》《彩舟》《種玉》。今書坊汪廷訥皆刻為己作。余憐陳之苦心,特為拈出?!盵9]268趙義山先生認為“他是一位憑文學修養(yǎng)游走于富商大賈與豪門貴族之間的清客”,“周暉所記,應(yīng)當是事實。陳所聞愿為汪廷訥捉刀,估計從經(jīng)濟上得到了不菲的回報” [10]237,應(yīng)有一定的道理。二是顧起元《客座贅語》云:“頃友人陳藎卿所聞,亦工度曲,頗與二公相上下,而窮愁不稱其意氣,所著多冒他人姓氏,甘為床頭捉刀人以死,可嘆也?!盵11]180可知陳所聞“工度曲”“窮愁不稱其意氣”、甘為捉刀人的生活境地。結(jié)合其功名不遂、結(jié)交權(quán)貴商賈、生活困苦等因素,我們有理由相信陳所聞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的曲作是有利益訴求的,即使沒有金錢奉送,也可能會受益于別人的物質(zhì)贈與。
丁綵是明代中后期生活于山東諸城的底層曲家,作有《代妓于愛愛復所私》等。與梁辰魚、陳所聞相比,雖然三人都未取得功名,但三人代筆曲作卻有著較大區(qū)別:一是梁辰魚(昆山人)、陳所聞(南京人)生活于經(jīng)濟富足、文化繁榮的江南地區(qū),常游走于官宦、商賈之間,丁綵則生活于經(jīng)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山東膠南地區(qū),交游人員多為周邊村鎮(zhèn)的底層文人;二是受生活區(qū)間、交游對象等條件限制,梁、陳代作的人員多為官宦、商賈、名妓,而丁綵多是為摯(老)友或底層妓女代作;三是梁、陳曲作的語言清麗、艷雅、柔膩,丁氏所作則率直、俗樸、戲謔。丁綵創(chuàng)作這類曲作的動機缺少梁、陳二人的“商業(yè)性”訴求,僅是借此書寫生活中的諧謔之趣,將其充當生活的調(diào)料,甚或?qū)⒅鳛橐环N不同于他人的生活方式。由上可知,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曲作的大量出現(xiàn),與散曲少受名教滲透束縛所形成的文體特點相關(guān),它以率直、潑辣、尚俗、好諧的特點迎合重情縱欲的文化思潮,形成了不同階層共同喜好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
二、代筆中的真情——代人抒懷與代人悼內(nèi)之曲
代筆作品從被代筆人的角度表達相關(guān)的思想情感,具有鮮明的代言性特點,但其中會不可避免地滲入作者的感情,尤其是抒情性較強的作品借助代筆表露或隱寓作者情懷的情形較為明顯,明代代筆散曲中就有這樣的案例。
康海(1475—1540),明代詩文復古派的代表人物,明中期重要的曲家。弘治十五年(1502)狀元,任翰林院修撰。正德五年(1510),劉瑾事發(fā),因名列瑾黨而被罷官。他的套曲《代友人官邸書懷》表達了復雜的情懷。有游宦孤寂情懷的抒發(fā),“辭親戚”“冷清清人遠天涯”;有對現(xiàn)實的揭露,“如今狼虎相狎”“奸豪廝詐”“吏典滑熟,人情通透”;有對刑科亂象與窮苦百姓的關(guān)注,“新催科舊拖欠亂如麻,磣可可窮百姓,惡狠狠甚刑法”;有對仕宦兩難心態(tài)的表露,“不得官日日嘆沉埋,恰得官時時防倒塌”;也有對清明官風的向往,“官清法正自無嘩”“愛民如愛花,休使風霜乍”。同時,還流露出自我反思后的無奈,“少年時豪氣天來大,動不動要做個英雄俊雅,到如今行步緊鉗拿……到做了落日庭槐數(shù)暮鴉”,以及樸實的用世愿望,“愿的是風雨順收禾稼”“民安事妥” [1]1330-1332。目前,我們無法確認康海的代筆對象,但結(jié)合康海仕途受厄及其家居狀況、個性特點,明顯感到曲中蘊含的個人情感。他借此“尋找自己命運和情緒的契合點和共鳴點”,從而以“化妝的、或間接的方式宣泄出”其政治生涯受挫后屈辱、不甘、矛盾的復雜情愫 [12] 。
代人抒情方面,高應(yīng)玘寫過小令《秋夜旅況,代呂東野作》。呂時臣,號東野,浙江鄞縣人。呂氏以詞曲名世,曾多次游于章丘,為李開先所稱賞1。高應(yīng)玘為李開先的學生,高、呂二人很可能是經(jīng)由李開先介紹結(jié)識的,此曲應(yīng)是作于呂氏游歷章丘期間。曲作由“秋夜”“夢繞梅花帳”寫起,接著“行囊”“歷盡閑情況”說明呂東野游歷、安閑的境況,而呂氏久在外地,值“月落烏啼,秋高霜降”之夜,便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故鄉(xiāng),最后以“楚江”“漢江”代指家鄉(xiāng),以江水多“涌在人心上”表示思鄉(xiāng)之深 [13]298。此曲可能是酒席間唱和取樂時所作,這種角色換位書寫既是作者揣摩和體驗代言對象心理后的間接表達,也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高應(yīng)玘長期體察游宦生活之后的個人情感,在追求陌生感的過程中提升了曲作的審美效果。
陳所聞有代筆套曲《代陳延之悼內(nèi)》。據(jù)陳所聞的套曲《贈陳延之》所記,可知陳延之是陳所聞的好友,他們常在一起雅聚社集。因此,《代陳延之悼內(nèi)》儼然不同于他代妓贈人或代人贈妓曲作的艷膩文風,而是以清麗之筆書寫濃濃的哀痛之情。首曲直奔主題,“憐同蒂,正形影相依兩不離,奈弦斷鹍雞拋綠綺”,“似嫩蕊俄遭霜雪萎,空撇下斷紅殘翠。柔腸碎,悵無緣白首舉案齊眉”,交代陳氏之妻的離世及其喪妻之痛;接著,寫燕子堂上飛,雄鳴雌失壘,不管乳燕差池,都付與落花流水,表現(xiàn)突遭變故后的悲傷;隨后,寫任遺物蒙塵無心料理,恨物在人亡,又恐兒女傷心,只能含悲偷偷流淚;回想起花前月下唱相隨,回想起她的溫柔豐韻美,回想起兩人婚嫁論心,回想起談笑銜杯,三十年的伉儷如膠似漆,如今“瓊簪折,玉樹摧”,月照空床,夜雨難寐,只能夢中相會,美夢又被孤笛驚醒,徒增傷悲;最后,用椒漿三酹予以祭奠,吟誦宋玉《招魂賦》“魂兮歸來”愿芳魂安息[1]3944-3945。曲作以陳延之的口吻表達哀痛之情,雖為代筆之作,但或借物抒懷、或直抒胸臆、或?qū)懷矍?、或憶過去、或比喻、或引用,綜合運用多重手法技巧,達到回環(huán)往復、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表情效果。這套代筆之作曲風如此沉痛、哀婉,主要是代友悼妻顯然不同于代人贈妓或代妓贈人的游戲筆墨;再有,陳延之與陳所聞是一起長大的好友,想必陳延之的“卅年伉儷”也應(yīng)為陳所聞所熟悉,為這樣的人撰寫悼念之曲,乃是作者換位移情、飽含深情的書寫。
另外,沈璟套曲《代武陵友人悼吳姬》也頗含真情。曲作由追憶相識、相知、相戀寫起,很快過渡到“睜睜業(yè)眼看難救,痛殺他苗而不秀”,隨后是一連串的感慨之語,“怎說得腸斷蘇州,才望吳云血淚流”“訪空閨”“萬感千愁”“含哀問天”“重逢約在來生后”“人不見,恨難收” [1]3822。該首悼姬曲,雖難于免俗,但并非泛泛而言,實有真情投入。究其原因有二:一是題材內(nèi)容與陳所聞《代陳延之悼內(nèi)》類似,所悼亡者均是熟悉之人,故富含真情,不同于其他代筆曲作;二是沈璟“間從高陽之侶,出入酒社間,聞有善謳,眾所屬和,未嘗不傾耳而注聽”[14]7-8,且“雅好詞章,僧妓時招佐酒”[15]30的生活閱歷,令其對妓(姬)女的生活比較了解。這兩個因素結(jié)合在一起,使沈璟在創(chuàng)作時容易被帶入“悲憫”的真情,然而由于對悼亡對象不熟悉,這篇代筆的用情深度明顯不如陳所聞代筆的曲作。
三、代筆的社會功用——代人勸誡、恭賀、餞行、邀柬之曲
雖然代筆的原因或目的不盡相同,但這種書寫方式在社會交往中的功用不容忽視。明代代筆散曲的類目繁多,有代人勸誡從良,恭賀他人生日、生子、納寵,代人餞別和代寫請柬等,既開拓了代筆散曲的題寫范圍,亦體現(xiàn)了代筆散曲的交際性、工具性特點。
朱有燉(1379—1439)為明代前期頗具代表性的“王爺曲家”,現(xiàn)存代筆散曲4套,其中3套帶有勸誡性特點?!洞讶藙駨牧剂嬲摺窂挠讶私嵌葎裾]從良的伶人,“從今后若見那暗中兜的心友休題,若有那新來砑的勤兒莫採,若逢那舊曾經(jīng)的相識蹬開”,要做到“立志清白”,如若做得好,“便是你平地上登仙我與你大聲喝采” [1]395-396。《代人勸歌者從良,歌者鄉(xiāng)外樂籍中角伎,善于歌舞》,首先交代角伎“賣俏家門,歌舞為營運,詼諧是立身”的職業(yè)特點,接著寫歌者“論年價撞疃沿村,唱的來唇干口燥,舞的來眼暈頭昏”的辛勞工作,繼而慨嘆歌者“又早三十盡”“眼見的白發(fā)新添”年老色衰,于是勸她“早尋個葉落歸根”“化一個金蟬脫殼身” [1]397。《代人罵伶者》則先對伶者形象予以評跋,謂其“眉粗翠葉稠,鬢亂烏云亸。腮黃紅粉淡,腰灑繡裙拖”,隨后批評她“論風流旖旎無些個,歌聲時嗓抝,舞旋處腰駝。難稱為官妓,壓賽過私科”,還寫其“唇粗口闊”“嗓臭咽唆”“害著些膿科”,進而表明寫作的目的,“說與您無知的小哥,是必要遠他”,勸誡那些風流嫖蕩的“小哥”[1]396。另外,還有套曲《代人久別詠情嘲漂蕩子弟》,小令《戒漂蕩》《再戒漂蕩》等曲作?;谥煊袩醯纳矸莸匚慌c其大量風情曲作的存世,可知其創(chuàng)作此類曲作主要是為了“嘲弄風月”“為風月解嘲”[1]423,369,附帶勸誡伶人從良、勸告風流小哥戒嫖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代人罵伶者》中帶有明顯的歧視性話語和態(tài)度,暴露出朱有燉鮮明的封建等級觀念。另外,張煉的套曲《代友人悔悟》(存二曲),由曲題與所存曲句“自從棄卻章臺柳,任攀折他人手”“我可也跳出業(yè)網(wǎng)休回首,喚醒迷魂暗點頭” [1]2266-2267,可知雖為代友悔悟,但實含勸誡意蘊。代人勸誡曲的存世,除了借助代言的方式表達用世、反省的思想,以及彰顯娛樂的目的外,也從側(cè)面暴露了明代歌姬(妓)的生活狀況。
代人恭賀、餞行與邀柬的曲作在明人筆下時有出現(xiàn)。如許樂善《慶母八旬壽誕〈乙巳七月〉》中有2首[錦堂月][醉翁子]代孫、代曾孫所作,為“喜王母耋壽彌高,幸椿庭耆齡將紹”祝頌之詞,表達“子子孫孫盡行孝”“華堂骨肉總陶陶”的美好祈愿 [13]409,代作的原因是晚輩年齡較小,借此渲染熱鬧喜慶的生日氣氛。又如,李應(yīng)策《代賀楊生有子,和客調(diào),丁亥月生》“有子前身系鳳籠”“鐘作人龍”“便看甲第耀華宗” [13]471,純屬應(yīng)酬賀贈之辭。范壺貞《代兄賀友人納寵》“須知此夕何夕,只見他人月雙清共九秋” [1]4185,盡是吉言賀頌之語。再如,吳珷《代張百戶餞周鎮(zhèn)撫》有“從來江右稱良將,復見才良”的稱頌之辭,也有“奈煙柳離情蕩。周郎戀我,我戀周郎”的惜別之情 [13]7。汪廷訥曾集唐宋人詩句撰寫有《代柬邀茅平仲(溱)》1,據(jù)曲作內(nèi)容可知與茅溱所作令曲《過坐隱園贈無無居士》、套曲《贈汪無如社丈》相似,且該曲詞帶有戲作的成分,可以推斷此曲是汪廷訥邀請茅溱到“坐隱園”雅集時所作,代作僅是一種托辭??傊?,上述曲家把代筆散曲視為渲染氛圍、祝賀他人、餞別抒懷、邀約友人的載體,此類曲作也成為加深情感、增進友誼、維系人與人之間各種關(guān)系的社交文辭。這些代筆曲作既符合禮制的要求,也是情感交往的需要,具有鮮明的目的性、使用性與社會性特點。
另外,代寫書信是古代社會常有的現(xiàn)象,可是利用散曲代寫書信者并不多見,明代散曲中僅有湯式《代人寄書》1例。在這首令曲中,既有“端肅奉柬,拜違咫尺”這樣的書信禮節(jié)性、客套性話語,也有“少成歡會多離間,直恁艱難”等客觀事實的記述,同時交代了未能及時回信的原因“不是平地里情疏意懶,止不過暫時間書廢琴閑”,接著用“休凝盼,歸期早晚”給收信方予以安慰,最后以“先此報平安”作結(jié)交代寄書的目的 [1]67。該曲篇幅短小,結(jié)構(gòu)嚴謹,蘊含豐富,使表意性與實用性完美結(jié)合。
四、戲謔之趣——代人戲謔、自嘲、嘲妓之作
事實上,明代大部分代筆類散曲具有戲謔性特點,只是戲謔的角度、程度不同而已。在有代筆散曲存世的曲家中,撰有嘲謔類曲作的有王驥德、丁綵、宋楙澄、方汝浩等人。王驥德(?—1623)是明代后期著名的戲劇理論家、劇作家。他有套曲《友人有奇遇,頗為所制,賦以代謔》,曲題明確指出該曲為“代謔”之作,其突出特點是用問答體形式模擬兩人口吻,記寫奇遇境況下相互傾慕的戀情,[尾聲]以“只怕不是冤家不聚頭”作結(jié),且標注“總謔” [1]3671。結(jié)合明代后期吳中一帶的文化氛圍與當?shù)匚娜说膬r值趣尚,以及王驥德富有才情、喜好詞曲、交游廣泛且撰有雜劇《男王后》等背景,可知此類嘲謔曲作應(yīng)是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與個人審美喜好合力作用的結(jié)果。
丁綵有《代妓嘲客》《代周聯(lián)峰嘲妓》《代老友吳柳溪自嘲》3首小令?!洞顺翱汀穂1]3293以妓女口吻抱怨喜新厭舊的嫖客,其中有聲討的語氣,也有不甘與無奈,表現(xiàn)了妓女地位低下、命運悲苦的情狀。《代周聯(lián)峰嘲妓》[1]3315滿篇口語、諺語,述說周聯(lián)峰因“迷戀”“沒個果斷”,為妓女所迷,通過“聽聽您枕邊的光景”才明白被欺騙三年,用諺語“遇火遭兵”“倭子上岸蠻子翻船”描繪妓女的背叛,以“我怎么去飯店里回蔥廝打處奪拳”表示懊悔。此曲雖曰“嘲妓”,其實含有“自嘲”之意,在揭示妓女行業(yè)特點的同時,隱含著性別不平等背后的辛酸與人性幽微?!洞嫌褏橇猿啊穂1] 3314-3315把老友吳柳溪塑造成“三十年風流孽種”的形象,即使他明白自己“欠下業(yè)帳還不盡”,還是花心不死,可嘆現(xiàn)在人已衰老,“入羅帷腰酸骨軟”,無力再溫柔于煙花之鄉(xiāng),唯有留下感嘆與傷心。此曲顯然純屬戲謔之作,由此可以睹見底層文人詼諧、尚趣的一面。這種以揭露隱私甚或以貶損意味為樂的代筆曲作,大多發(fā)生在相互熟悉的人之間,雖然有失斯文之態(tài),但反映了生活與人性真實的一面。
又如,方汝浩,號清溪道人,生卒不詳,明末文人,著有小說《禪真逸史》,其中有4首代筆小令,即〔南仙呂·桂枝香〕《代上官氏罵夫》《代管呵脟答妻》《上官氏又罵夫》《管呵脟又答妻》1。據(jù)小說記述,這些曲作為鄰居少年見管呵脟與上官氏夫妻每日爭鋒廝鬧戲編而成,而實際上是作者學習時曲的擬作。其創(chuàng)作目的,正如小說中所言“戲編”“以譏之”,即借此嘲諷二人是不積善德、男盜女娼之人。曲中“奸狡”“無端惡?”“薄情輕佻”“性兒粗糙”“研酸”“草茅”“心同虎豹”等詞語的使用,極盡謾罵、諷刺、挖苦、嬉鬧之能事。小說借助作品中人物創(chuàng)作散曲的方式描摹夫妻二人的形象,既呈現(xiàn)出作者的敘述態(tài)度,也增強了對淫亂惡人的批評力度與諷喻效果。
另外,值得關(guān)注的是,馮夢龍的套曲《贈童子居福緣〈代作〉》別具特點。其內(nèi)容,首先代人感嘆“蹉跎半老”“花月票盡銷”,可當其見到“身材小巧”“色雙眸俊”“春片語嬌”的溫柔美少年時,便忍不住“技癢思猱”“一見魂銷”,問其名姓、生肖,并在贊嘆“這宿世冤家姓名都好”的基礎(chǔ)上,開始分解其名字“居福緣”三字,于是想入非非,表達相思、傾慕、占有之情,以致產(chǎn)生了“十年情種芽重報”的感覺 [1]4454-4455。其風格,多艷膩之語,呈淫謔、媚俗之趣。明代江南士人之間盛行“男風”的風尚,馮夢龍《情史》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破舌破老,戒于二美,內(nèi)寵外寵,辛伯諗之,男女并稱,所由來矣。其偏嗜者,亦交譏而未見勝也……世固有癖好若此者,情豈獨在內(nèi)哉?”[16]860結(jié)合馮氏的言情觀和上引套曲中以“男風”為樂的態(tài)度,可知馮夢龍對這種風氣是持同情或認可態(tài)度的。
五、結(jié) 語
明代代筆散曲可謂名類繁多,內(nèi)容豐富。代筆目的或原因可歸為四種情形:為請托兼逐利而作,以梁辰魚、陳所聞為代表;為勸誡世人而作,王爺曲家朱有燉獨有特色;為人際交往而作,許樂善、李應(yīng)策、吳珷、湯式較為突出;為戲謔娛樂而作,王驥德、丁綵、方汝浩多有涉及。代筆散曲以身份置換的方式書寫多元的內(nèi)容,雖然思想價值與審美價值不高,但由此折射出特定場域中重情縱欲的風氣、部分士人以曲獲利的治生方式、維護倫理道德的勸教思想、出于社會交往的交際功用、戲謔性的娛樂需求等,說明它的出現(xiàn)與存在是多重文化因子與社會元素滲透、影響、形塑而成的。當它一旦被一些文人所接受,又會借助這種書寫方式反作用于社會中的相關(guān)群體,使其成為存在于社會文化層面的一種現(xiàn)象?;趯λ枷雰r值、審美價值、文體地位、曲家身份等諸種因素的審視,這類具有小范圍內(nèi)自娛性特點的書寫方式,明顯帶有不可避免的先天缺陷,從而使其受眾與影響局限于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因此也就難有大的作為,不過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來的相關(guān)問題卻具有啟發(f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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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莫" "華】
The Pluralistic Writing under the Replacement of Identity: An Analysis of Ghostwriting in Sanqu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LIU Yingbo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
[Abstract] The theme range of ghostwriting Sanqu(代筆散曲)in Ming Dynasty is relatively broad. Among the ghostwriting Sanqu, most of the works were given to prostitutes on behalf of someone else or to someone else on behalf of prostitutes. Moreover, there are some other themes of ghostwriting Sanqu, such as emotion, mourn, advise, congratulate, bid farewell, invite invitations and ridicule. The emergence and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the phenomenon of Ming Dynasty Sanqu ghostwriting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following aspects: firstly, the inheritance of ghostwriting tradition by Ming Dynasty literati; The second is the author’s personal interests, as well as the benefits, lyricism, social interaction, entertainment, and other functions of ghostwriting; The third is the scholarly style influenced by the trend of valuing emotions and indulging in desires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fourth is the stylistic characteristic of Sanqu, which is less influenced by famous religions. This phenomenon has its undeniable cultural value and significance.
[Key words] Ming Dynasty; Sanqu; ghostwriting phenomen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