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

盧鑫

夜展開身子，停佇沱江邊。以燈影制造的人工大月亮，循環(huán)展示圓缺盈虧，懸掛于泛橙光的簡陽小森林之上。我們邊走邊聊。行走利于幻想，閑聊益于映照。那輪搖移之月，呈銀色，極其炫美。它將平順的時間肆意搖動，令時間自由翻穿。時間一去不復返的邏輯，讓位于意識的小舟。事情慢慢在變化。越來越暗的江浪撲打沱江南北堤岸，發(fā)出細吻微吞聲。蘆葦嘶嘶響動。大伙兒正把彼此的閱讀史、寫作史、生活史，對諸事萬般看法，從漫長思緒清單中牽出，猶如抽捋心靈深處一根根隱秘游絲。

夜的漸濃，我們從地下通道冒出頭，發(fā)現(xiàn)它已在小城上空恭候多時。我們在轉(zhuǎn)彎處的空壩就坐，吃上一碗冰粉。嘴上言說的句子，如花瓣落下，形成倒影，又被勺子舀碎。此乃時光五彩繽紛的余味。

初夏已經(jīng)來臨，日子清爽、風韻猶存。午后的前鋒村，雞在路邊扇動翅羽，打起快意的呵欠，它們旁若無人，撲撲啄啄草叢里的養(yǎng)分。一只兩個月大的阿拉斯加小寶寶被主人抱起，睜開好奇的小眼睛，熱心與陌生人握手。同行友人邊聽話筒里的村況介紹，邊端個玻璃大杯沿湖慢走，愜意喝楊梅冰水，而后折返村里小水吧歸還晶瑩之杯。來此地過周末的孩子們趴在水畔，專心釣吃膩了白色豆腐餌的小龍蝦?？上Ш翢o收獲，純屬浪費心情。我用小網(wǎng)幫他們舀起緩慢游動的一條。與此同時，三五老人坐在空壩藤椅上，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草坪音樂此起彼伏。時而有大叔高唱《愛拼才會贏》。萬瑩會閩南語，她拿筷子夾鍋邊饃饃，給出公正評價：“發(fā)音心適！”時而有穿白色休閑衣裙的老婆婆尖唱《青藏高原》。地里扯草的農(nóng)人們回家換鞋，無法忘懷帶來遠古呼喚的歌聲。我們在布棚里埋頭吃柴火雞，談種番茄的大棚，對比哪個省辣椒更辣，對人工智能的未來發(fā)展操心不已。

其嘆也歌，其嘯也歌，時光隨之倒流。上午站到龍泉山最高處，可以遠眺這塊盆地四圍神幻而靈動的雪山。無窮無盡的分分秒秒陪伴川內(nèi)數(shù)條江河流逝，雪山們至今皚皚碧峰寒。它們?nèi)缤瑢ＷA聽錦城絲管的熱心觀眾，多年來從不擅自離席。試圖完整講述此番悠悠抱樸之史，需要作家運用大量省略號。月穆穆以金波，日華耀以宣明。剝開一顆顆碩大的橙黃色枇杷，就剝開宴安自逸的新生活點滴。

我第一次注意到，鑿開龍泉山、引水入簡陽，是盆地歷史結(jié)構(gòu)上難忘的一環(huán)。想起妻子以往語焉不詳?shù)臄⑹?。半個世紀前，那時她還沒出生，她聽長輩們說，她的祖母，或許正是挖掘隧洞的大眾成員之一。對民眾來說，打通龍泉山，給大盆鑿一個隧洞，讓都江堰那古老、科學、超前的水利樞紐生發(fā)新用處，讓岷江水沖破屏障，灌溉農(nóng)田，他們必須親自見證。

于是大伙兒用簡陋的鐵錘、鋼釬，提著馬燈開工。祖母與其他人一起，把撮箕里的土石倒進板車運走，像王屋太行下那個神話家族一樣，拿起鋤頭挖土。她神色激邁的臉龐魅力十足。我們無從得知叩石墾壤，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的具體力量。后來發(fā)生意想不到的突變。某個大雨滂沱、泥石沖刷的下午，祖母身體受損，她多處骨折，伴隨著多處傷痛。幸好大伙兒把她抬進華西醫(yī)院，一位醫(yī)生親戚為她接骨。半年后，祖母方才養(yǎng)傷痊愈……工程一如既往地進行，終于燦爛陽光照耀噴薄的水渠。噢！這些珍貴的水流為盆地省城增添活力。歷史每天在文化館內(nèi)陳列。民眾請愿書、偉人批示文件、當年的挖土工具，使我們閃回昔日光景。

“我不能看這些?！卑矐c兄哽咽，墻上，開渠前，受旱群眾在泉氹排隊挑水的照片顯眼，“看到這些，心情都受不了?！?/p>

次日我們到尤安村、荷橋村。作孚先生民國寫就的鄉(xiāng)村建設文字，躺在尤安村圖書室。荷橋村辦公樓貼滿孩子們的心愿。如“滿書包零食”“不吃蘿卜！”“希望媽媽每天都可以抱抱我”“長大想當雨（孩子寫的就是‘雨，可能當時不會寫‘宇字）航員”等。還有想要游戲皮膚的，有想天天睡懶覺的，有不想做作業(yè)的……我把這些村落的狀態(tài)拍下，發(fā)給身在重慶高山的母親。我老家位于重慶邊上的深山小村，地勢遠不及這里平坦，父母返鄉(xiāng)搞種植業(yè)，多年來，他們種下滿山的菊花。

走進臨靠大水庫的“悠然島”，時光在藍雪花的搖曳中變得輕盈。老板已來此經(jīng)營六年。她包下整座荒山，做成休閑山莊。養(yǎng)花，種草，砌石階，培植幾畝金絲皇菊。喝著菊花茶，吃著圣女果，我把視頻發(fā)給在老家同樣種了金絲菊的母親看。這時，加主布哈爬樹摘來幾個杏子，我吃得如同一位眉眼皺縮的老太太，差點沒把牙齒酸落。

回程的火車上，憶及兩句題于簡陽文化館墻壁的詩歌：“萬載衣冠付冥寞，路人無語奠椒漿?！钡谝惶?，登電梯站在文化館二樓欄桿邊，俯瞰一樓土地空間規(guī)劃?？s小版的簡陽模型鋪展，燈光璀璨，這樣的俯瞰視角，很像巨人奧特曼的視角。于是我幻身為一個沉默的巨人，回憶艱難往事，思考未來難解的謎題。我看見這塊土地上，龍埡曾有各色動物生老病死，互相傷害，互相成就。數(shù)萬年前，暴雨來臨，它們曾躲在樹下、洞穴中一張一翕。林地中的東方劍齒象，也有了動靜。它們將斷裂、散亂的骨塊重新組裝，全身一點一點長滿脂肉。我仿佛看見，這些遠古的生靈，一步一徘徊，翻越小山，邁步溝谷，遲緩地行走在天府之國、四川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