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卡西莫多

20世紀60年代，在鄱陽湖口雙鐘鎮(zhèn)，若有人問起縣長是誰可能有說不上來的，但提到貴慶，那絕對沒有不知道的，都會異口同聲說，哦，就是那個卡西莫多吧。也不知是哪個看過小說《巴黎圣母院》的文化人給貴慶取的外號，鎮(zhèn)上人便跟著這樣叫，雖然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卡西莫多是誰。

貴慶矮小身材，尖嘴猴腮，身上的衣服永遠臟兮兮的，腳上的鞋永遠是拖著的，哪怕是冬天穿棉鞋，拖著鞋的貴慶走起路來一顛一顛。因此，貴慶才三十歲，看上去卻像個小老頭。

縣醫(yī)院死了人需要搬到太平間，就會找貴慶。這工作貴慶從十八歲流浪到鎮(zhèn)上那年干起，一千就干了十多年?？h醫(yī)院也需要這么個人，為此，在太平間旁還專門安排了間房子給貴慶住，流浪漢貴慶就算在小鎮(zhèn)落了戶。時間長了，許多人都以為貴慶是醫(yī)院的職工，其實是沒有編制和工資的，醫(yī)院有死人搬運才會付給他錢。

所以，貴慶非常關(guān)注醫(yī)院有沒有死人。常常在住院部大樓里，老遠就能聽見貴慶大聲地問醫(yī)生：死人了嗎？今天死人了嗎？弄得病人家屬紛紛對他側(cè)目。

貴慶嗓門大是出了名的，不光大而且粗，難以想象那又粗又大的聲音是從他那矮小的身軀里發(fā)出的。那些年去電影院看電影是鎮(zhèn)上入主要的娛樂，位于東門口的電影院常常一票難求。貴慶看電影是不用買票的，他會從人縫中偷偷溜進場去。剪票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會呵斥幾聲，卻并不拉他。貴慶干的是搬死人的活，剪票的嫌他晦氣。貴慶溜進了電影院，隨便找個角落蹲著或站著看。電影放映到精彩處，特別是有美女出現(xiàn)的鏡頭時，常常突如其來從某個角落爆發(fā)出“呵呵呵”特有的大笑聲，觀眾便會意地笑著說：卡西莫多在呢。

貴慶一直是鎮(zhèn)上孩子們又愛又怕的對象。貴慶拖著鞋一顛一顛走在大街上，孩子們會三五成群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然后一齊喊：卡西莫多！卡西莫多！一般貴慶不予理睬。但有時被叫得煩了，他會猛然轉(zhuǎn)身，圓暴雙眼大喝一聲：叫么事鬼舍！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叫，奔散一跑。貴慶便開心地呵呵大笑幾聲，繼續(xù)走他的路。下次孩子們看見貴慶依然會跟著叫他，似乎能叫得貴慶轉(zhuǎn)身大喝是一種莫大的成就和快樂。

貴慶除了在醫(yī)院搬尸體，還上門幫人辦喪事。小鎮(zhèn)習俗，正常死亡的人要在家中停尸三天，供親戚朋友吊唁，然后才幫死者穿壽衣、進材、出殯。小鎮(zhèn)沒有專業(yè)人殮師，貴慶便干起了幫死人化妝、穿壽衣、進材的活，算是個人殮工。他最初幫尸體化妝不過抹點粉、撲些腮紅，漸漸地日臻熟練，越化越好，能將丑的化成美的，殘的化成全的。也許化得并不真實，但喪者家人滿意就行。穿壽衣講究技術(shù)，尸體關(guān)節(jié)僵硬，貴慶不顧忌死人的味道，將尸體關(guān)節(jié)輕揉慢弄，便將四肢弄得能夠彎曲，便于將壽衣穿上身。進材則是力氣活，穿好壽衣的尸體由貴慶抱腰摟住，孝子端頭抬腳，貴慶“一二三”大著嗓門號令，便將尸體穩(wěn)穩(wěn)地放人棺材中。

出殯貴慶也不閑著。小鎮(zhèn)人習慣從東門三岔路口停棺起棺，經(jīng)正街大中路到西門，再沿戰(zhàn)備路到大嶺才上山，大嶺旁的象山是小鎮(zhèn)人約定俗成的墳山。如此等于是環(huán)鎮(zhèn)一圈，全程約三公里。送葬隊伍中有鼓樂隊，最初只有嗩吶鑼鼓在棺材前吹吹打打，后來發(fā)展到了有洋鼓洋號隊在前面，嗩吶鑼鼓隊只在送葬隊伍的后面吹打。不管如何變化，貴慶的分工不變，他一律在送葬隊伍最前頭，提著竹籃沿路丟引路錢。每隔一段路，他便揚起手，向空中撒幾張紙錢，嘴里“呵呵”地叫幾聲。這幾乎成了小鎮(zhèn)送葬隊伍的標配。

小鎮(zhèn)只要有人家辦喪事，貴慶便全程吃住在喪者家里，晚上就睡在靈堂的條凳上，權(quán)當多一個守夜人。幾天下來，雖然事做得不少，貴慶錢卻拿得不多，他也不爭，主人家會包個紅包給他，多少隨意。

貴慶沒有結(jié)婚。不說他邋里邋遢，大腦比正常人少根筋，就是他干的這死人活，也沒哪個女人敢跟他。

但貴慶卻是愛過的，而且愛得那么熾熱，那么專一。

貴慶愛的女人叫同鳳。同鳳是鎮(zhèn)上“鄱湖戲班”的花旦，園鳳十五歲進戲班唱戲，十八歲時已是戲班的臺柱子，蜚聲全鎮(zhèn)。

“鄱湖戲班”是民間戲班，老老少少十幾個人拼湊而成，唱的是湖口青陽腔。湖口青陽腔在當?shù)亟懈咔?，這是湖口的地方劇種，它繼承了弋陽腔其節(jié)以鼓、不入管弦、錯用鄉(xiāng)語等特點，唱腔既有激揚高亢、一唱眾和，又有抒情細膩、優(yōu)美動聽的音樂特色。鎮(zhèn)上的老百姓許多人都能唱上幾句青陽腔。

夏天的夜晚，鄱湖戲班經(jīng)常在東門三岔路口路燈下唱戲。園鳳長得漂亮，身段窈窕，穿上戲袍，化上戲妝，那眉眼間都是妖嬈，那一招一式風情萬種。隨著鼓手“倉且、且且、衣且、倉——”擂響了身段鑼鼓，園鳳雙手交疊，身形微擺，碎步移到中場，隨著最后一聲鼓點定身亮相，開腔唱了起來。

唱的是《百花記·贈劍》中百花公主的唱段：“花帶露月移影，對青燈把英武慢評，香閨被冷，良夜著劍誅奸佞。奴蒙父王寵愛執(zhí)掌百萬雄兵，奴雖女流之輩，倒有男子志氣……”園鳳的唱腔高中帶顫，亮中帶柔，那忽高忽低顫顫悠悠的聲音，便牽得看戲的人的心跟著顫抖。

逢到鎮(zhèn)上人家婚慶、做壽、滿月、當兵升學、做屋上梁等紅喜事，或有人家老人去世辦白喜事，也會請鄱湖戲班上門唱堂會。

貴慶是園鳳忠實的戲迷。從園鳳唱戲那天起，哪里有園鳳唱戲，哪里就有貴慶的身影。貴慶總是和一幫小孩一道擠在最前頭，直勾勾地只盯著園鳳看，看到高興處，貴慶便會興奮地“呵呵”大笑，拼命鼓掌。

有人起哄：卡西莫多，看上園鳳了？么時幫你做媒。

貴慶癡笑著，連聲說：好呀，好呀！

那人便對臺上叫道：園鳳，卡西莫多想娶你！

看戲的人都大笑起來，哪會當真。

園鳳也不當真，有時還會向貴慶所在的方向拋個媚眼，不過是唱戲的一種表演。貴慶卻覺得那是專門對他的，便笑得更歡了，并生出許多的想象。

戲班子會在臺前或場子邊上放個錢箱，觀眾多少隨意投錢。貴慶每次都是傾囊而出，雖然他口袋里只有那么幾張零鈔。

誰家辦喪事，貴慶會老早打聽：請“鄱湖戲班”唱戲不？如果得知請了，便勁頭十足，活也干得格外賣力。

同樣是幫忙辦喪事的，吃飯時卻沒人愿意和貴慶同席，人們嫌他臟。一般是主人家拿碗打了飯菜，讓他獨自坐在一旁吃。

有一次，鎮(zhèn)上北門街糕餅房何老板的娘去世。出殯前一天，貴慶為死者化妝、穿好壽衣，就等夜晚零時進材了。等他忙完來到堂前時，晚飯已經(jīng)開始，何老板忙得也忘了照應(yīng)他。貴慶圍著幾張飯桌轉(zhuǎn)悠，卻沒有人叫他上桌。

園鳳獨自坐一張條凳，見貴慶可憐，便挪出一些空當，招手叫道：貴慶，過來坐下吃。她叫的是名字，而不是外號。

貴慶受寵若驚，他勁巴巴地上前，只坐了一邊屁股。

同桌戲班子人雖心中不悅，但礙于園鳳面子也不好說什么，只匆匆吃完飯離席。園鳳吃飯慢，最后一桌人只剩下貴慶和園鳳。那是貴慶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和園鳳在一起。貴慶覺得卸了裝的園鳳比戲臺上的更好看，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圣母般的光芒。低微到塵埃的貴慶那天吃得格外多，吃得格外開心。

園鳳美艷如花，卻紅顏薄命，死于非命。

一個霧氣朦朧的清晨，園鳳從家中五樓一躍而下，摔到水泥地上，香消玉殞，生命定格在二十三歲。

關(guān)于園鳳的死，有各種傳聞：有說是因為戀愛受挫一時想不開的，有說是因為她介入他人家庭充當?shù)谌弑划攬鲎プ〉?。而按?zhèn)上王瞎子的說法，因為那年鄱陽湖小鎮(zhèn)沒淹死人，園鳳是被鬼找到了拉去湊數(shù)的。最終，關(guān)于她為何在青春芳華選擇自殺也沒有個明確結(jié)論。一個未婚女子，又是個戲子，選擇這樣的方式了結(jié)生命，讓人噓嘆的同時，自然會演繹出許多不同的版本。

終歸，美麗的園鳳就這樣去了。面目朝下的園鳳摔得血肉模糊，十分恐怖，連她悲傷的父母都無法直視。

聞訊趕來的貴慶沒有遲疑，他迅速將園鳳的軀體用被單裹好，然后一塊一塊地將那些散落的皮骨撿起，用方帕包好。只是，長年和死人打交道的他，第一次流了淚。

鎮(zhèn)上習俗，暴死之人是不能在家中久留的，園鳳父母打算當天就將女兒尸體上山掩埋。可是，貴慶一把攔住，他執(zhí)意要幫園鳳化妝。

園鳳母親悲痛欲絕，哭著說：可憐我女兒臉都摔成這樣了，還化什么妝呀。

貴慶粗著嗓門大聲重復著同一句話：園鳳好看！園鳳要漂亮！

好吧，那你試試吧。園鳳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

貴慶用一條新毛巾，一點一點先將園鳳臉上的血跡洗凈，那已不成為臉了，骨頭破碎、臉形塌陷、皮肉分離。貴慶將收集的皮肉一塊一塊地貼補上去，他神情是那么的專注、動作是那么的輕柔，仿佛怕觸碰弄疼了園鳳。最后，他才用粉彩按照園鳳唱花旦的妝容化妝，厚厚的粉彩很好地掩飾了皮肉的破綻，化過妝的園鳳立刻栩栩如生起來。

看著恢復了原來模樣的女兒，園鳳父母撲上前去，摟著女兒尸體號啕大哭。

同鳳入葬后，貴慶從小鎮(zhèn)消失了，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