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現(xiàn)代性與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矛盾都未曾消解。孫頻的小說《以鳥獸之名》主要講述了李建新“上山”和游小龍“下山”的故事。孫頻通過對身份突圍的書寫與對家園故土的守望,還原了山民群體下山后面臨的困境,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介入下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回歸。
當前的“現(xiàn)代性”概念在思想層面表現(xiàn)為對個體價值的肯定,在物質層面則表現(xiàn)為工業(yè)水平的推進。孫頻的小說《以鳥獸之名》將目光聚焦于山民這一群體,為觀察現(xiàn)代性介入下的山民生活與鄉(xiāng)土傳統(tǒng)提供了新的例證。小說從城市人李建新與山民游小龍的身份突圍出發(fā),深入描寫現(xiàn)代性對山民家園的介入,是孫頻回歸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嘗試。
一、在城鄉(xiāng)對立中書寫身份突圍
作為流寓北京的懸疑小說作家,“我”,也就是李建新,因期待從兇殺案中打撈素材而深入陽關山。小說中另一主要人物游小龍則恰恰相反。他出身大山卻在縣城工作,深受平原文明影響卻無法擺脫山民身份的烙印。二人同時進行身份突圍。在這一過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接納鄉(xiāng)土傳統(tǒng)。
(一)李建新:從城市人到鄉(xiāng)土認同者
小說開頭,作者就交代了“我”的身份:流寓北京的懸疑小說作家,而且小說質量是“不入流的”。于是,盡管“我”對陽關山來說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造訪者,但實際上一直是城市的邊緣人,處處表現(xiàn)出身份焦慮。
一方面,“我”迫切地想皈依城市人身份。在“我”的話語和內心獨白中,充斥著對自身城市人身份的體認。和杜迎春生前交談的時候,“我”以“文明”自居,得出“山民被文明馴化得少”的刻板結論。在“我”打量陽關山的同時,也總是不自覺地基于城市人的視角對其進行審視,“好像山上便是另外一個星球”。
另一方面,“我”對山民進行妖魔化的凝視?!拔摇鄙仙讲皇菫樗勒叨庞荷鞆堈x,而只是想為自己的小說“打撈素材”,“以求多些銷量”。而“我”與游小龍相談甚歡,表面上看是由于昔日同事與“同類青年”之間的惺惺相惜,實際上是出于對游小龍身份的好奇。在“我”對游小龍作出“游小龍就是個山民”的身份錨定之后,便迅速將他納入“兇手”的軌道。
這種妖魔化的凝視隨著游小龍對“我”的自我剖白而逐漸加深:游小龍震驚于杜迎春被殺,“我”認為他表現(xiàn)得過于驚訝;游小龍傾訴他與有夫之婦無疾而終的愛情,“我”卻把他和死者的情夫聯(lián)系起來;游小龍痛心于弟弟染上賭癮,而“我”覺得把不光彩的家事說與外人“肯定有什么原因”。就這樣,“我”通過妖魔化的凝視,強調城市人身份的同時弱化了城市邊緣人的屬性,以求消解自身的身份焦慮。
然而,“我”對游小龍乃至山民的妖魔化過于脫離現(xiàn)實,以致在直面“杜迎春的死亡”這一事實時產生了幻滅般的沖擊。至此,“我”開始重新審視山民。“我”不再把山民視為刻板的身份符號,而開始走近他們的生活。終于,當“我”再一次不自覺地把兇手和游小龍兄弟二人聯(lián)系起來時,開始出現(xiàn)本能的排斥。
此時的“我”兼有兩種身份——城市人與鄉(xiāng)土認同者。這里有一個難題,就是這兩個身份之間存在巨大反差,這種反差使“我”無法產生明確統(tǒng)一的身份認同——一個身份勢必要殺死另一個與之矛盾的身份。在此,“我”是糾結徘徊的,一會兒恍惚于兇手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一會兒又開始“在腦子里編織著小說的情節(jié)”。
根本性的轉變發(fā)生在“我”被山民認作告密者,而后被打住院時。這一事件證實了“兇手就在大足底”的說法,于是“我”頓悟了山民對于兇手身份的緘默是親親相隱,之前的種種疑惑全部冰釋。平原與山村的秩序差異如此之大:對于平原文明而言,殺人犯十惡不赦,必將得到嚴懲;而對于山村文明,強烈的共情使得山民對于殺人犯“有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感情在里面”,“我”被這種共情感染了。于是,在“你今天看到的城里的樣子,就是以后山民們的樣子”的獨白中,“我”徹底完成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認同。
小說最后,“我”放棄確認面前之人究竟是游小龍還是游小虎,恰恰暗示了“我”不再皈依城市人身份,也不再妖魔化山民身份,取而代之的是對山民強烈的共情——“我”已完成從城市人到鄉(xiāng)土認同者的身份突圍。
(二)游小龍:從叛逆到和解
游小龍在大山深處長大,在縣城讀完高中,大學畢業(yè)后回到縣城工作,身上交織著山村文明和平原文明。從這個角度來看,游小龍和李建新的身份其實都在“城市里的山人”和“山里的城市人”之間搖擺不定。他們都有矛盾的身份,且都處在邊緣的位置,在城鄉(xiāng)之間尷尬地存在著。區(qū)別是,游小龍一開始就是山村文明的叛逆者。
從游小龍來縣城上高中起,他就為抹除自己的山民身份而努力。游小龍深知“平原上的人看不起山民”,于是養(yǎng)成了嚴重的道德潔癖。他會用一口端莊的普通話文縐縐地對李建新說“足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只為不顯示自己的山民口音;也會高聲談論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時不時在對話中冒出對荷爾德林詩歌的見解,以此顯示自己的風雅,好和那段不可告人的時光作決絕的切割。而談及自己被拐賣到大山里的母親,游小龍難掩對自己出身的鄙夷,“想從最貧賤的根子上長出一個高貴的人”。
可是讀者總是能從游小龍的身上看見山民烙印。一方面,原生的山民身份讓游小龍經年累月近乎孤芳自賞地寫著關于陽關山的文字,用他的話說是“祭天”,本質上是與自己的山民身份作和解的嘗試。另一方面,原生的山民家庭讓他無法割舍自己的弟弟與母親。于是游小龍的山民身份與游小虎擁有了某種一致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游小虎就是游小龍山民身份的投影。如果游小龍沒有下山求學,那么他就和游小虎一樣,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純粹山民。他的山民身份將是完善的,而他的城市經歷是殘缺的,一切的附庸風雅、一切的故作深沉都將破碎消弭。
李建新的到來讓一切有了轉機。他到來的意義不只是給游小龍一個情緒發(fā)泄的窗口,更是以現(xiàn)代性的介入,讓游小龍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所以原先只是“寫給鳥獸草木”的小冊子能夠上升到記錄“人類文化標本”,而原先自卑的游小龍也能寫下“星辰之下眾生平等”的文字。
游小龍“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的開悟,象征其從對山民身份的叛逆到與之達成和解的身份突圍。小說最后,不分彼此的兄弟二人更是暗示游小龍已達身份認同的圓融之境,即橫流的現(xiàn)代性中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回歸。
二、在城市視角下守望家園故土
“家園”一詞是對出生和棲居之地的經驗性表達,它寄寓著熟識、親近、眷戀、舒適等情感性因素,誘發(fā)著人的鄉(xiāng)情、親情和歸屬感。孫頻注意到了現(xiàn)代性對于山民家園的介入,于是她立足城市視角,守望山民的物質家園、精神家園和哲學家園。
(一)物質家園:陽關山
在工業(yè)時代,物質文明沖擊著傳統(tǒng)生活方式,山民物質意義上的家園被逐步打破。孫頻在《以鳥獸之名》中構建了一個巨大的寫作底座——陽關山,以此為基點,輻射出大足底小區(qū)和縣城等其他空間。“陽關山”即山民的物質家園,“山民下山”這個行為貫穿小說,離開家園故土、在城市里無根漂泊成為山民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
田園牧歌式的故土書寫在《以鳥獸之名》中尤為常見。故土已不復存在,這些詩情畫意的美好光景都出自山民之口,承載著他們重返家園的希望。在山民的心中,故鄉(xiāng)是一個充滿溫情和美好回憶的地方。曾經,“整座陽關山都屬于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故鄉(xiāng)與自然環(huán)境緊密結合。但隨著水庫的修建,山民的家園被淹沒,他們只能遷往大足底小區(qū)生活。那些凝聚著故事的地標也已然淡出山民的視野,和煦溫暖的陽陽坡被封存成記憶里朦朧的回響,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平方的鴿子籠”。山民被禁錮在鋼筋水泥的狹小空間里,所以像游小龍那樣追尋過去的家園故土與思考現(xiàn)有的生存空間,實際上是一種無奈的必然。
顯然,孫頻在呈現(xiàn)的“衰敗”景象中,融入了對山民物質家園破碎的思考。今昔對比之下,極具詩意的故土就顯得尤為珍貴,一定程度上也是對未遭入侵的純凈物質家園的呼喚。物質家園的變形是時代變遷不可逆轉的結果,孫頻并沒有一味駁斥這種現(xiàn)象,而是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書寫家園的變化,在憂患中彰顯人文關懷。
(二)精神家園:傳統(tǒng)倫理秩序
在城市化進程中,現(xiàn)代性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影響是全方位的。除了給物質家園帶來了較大沖擊外,構建精神家園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也在現(xiàn)代性的沖擊下分崩離析。孫頻有意表現(xiàn)山民離開家園后的種種異變,從而審視他們的精神家園。
一方面,山民對于現(xiàn)代性有盲目的諂媚與過度的迷戀,女人在外面裹著自己最好的衣服,也不管里面有多破爛,小孩則想住在超市守著零食,死活不出;另一方面,城市吞噬了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徘徊于縣城與山里之間的山民無法得到準確定位,在物欲狂歡中逐漸異化。“下山之后,誘惑太多”,現(xiàn)代社會對個體的欲望保持了放縱的態(tài)度,于是以游小虎為代表的年輕人很快染上賭癮(毒癮)無法自拔,以金柱為代表的年輕人則被性欲裹挾,背叛妻子,“在縣城找了個相好”。
值得一提的是,山民存在的問題并不都歸結于現(xiàn)代性的沖擊,其本身也有落后愚昧的一面,如山民之間的親親相隱和某些迷信思想,這些鄉(xiāng)村的固有惡疾同樣侵蝕著鄉(xiāng)土社會的倫理秩序,動搖著精神家園的根基。
(三)哲學家園:山民起源和歸宿
《以鳥獸之名》對家園的守望并未停留在物質與精神層面,還上升到了哲學高度。孫頻借李建新之口,對山民的物質家園與精神家園融入對過去的想象和對未來的瞻望,實際上形成了一個具有理想色彩的哲學家園。
文中的游小龍對山民歷史提出了一個終極追問:“我們這些山民到底從哪里來?最后又會到哪里去?”李建新對此的回答是,山民的祖先來自鮮卑、匈奴和歷代流民,“被時代帶進大山”,而山民的歸宿也被時代裹挾帶走,“今天化成將來,將來化成將來的將來”。
在李建新的答案里,現(xiàn)在與未來變得無法把握,人的存在面臨被時間洪流淹沒的危險。這不僅是語言修辭的結果,更是源于孫頻對山民歷史存在缺失的隱憂。歷史是人類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塑造了當下的社會結構,也為未來提供了指引。為了真正獲得存在的整體性,人們必須把握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個時間維度的持續(xù)性和連貫性。然而,由于文本中對歷史真相的質疑被懸置,山民的起源和歸宿變得游移不定。那么,他們的哲學家園也就有失去依托的可能。這種對家園的形而上的哲學思索,體現(xiàn)出孫頻重建山民哲學家園的努力。一方面對“往昔”進行懷舊式的回憶,另一方面對“未來”進行前瞻式的憧憬,在此基礎上,在時空變幻中尋找超越時空的棲息之所。
三、結語
《以鳥獸之名》的“突圍”和“守望”,讓人們得以從個體生命和群體視野出發(fā),透過現(xiàn)實境遇和歷史煙云,看到孫頻回歸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嘗試。這種嘗試不僅是空間意義上的高瞻遠矚,也是漫長時間里飽含深情的回眸。
(揚州大學)
作者簡介:林張弛(2002—),男,江蘇蘇州人,本科,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