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紅樓夢》人物塑造的影子手法

《紅樓夢》是清代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章回體小說，被譽為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首，近代徐恭時在《〈紅樓夢〉究竟寫了多少人物》中新統(tǒng)計出小說中共描寫了975人，有姓名稱謂的人物就有732人。眾多人物之間有十分復雜的關(guān)系，而且這些人物形象之間存在明顯的對照及相似性，塑造出的這些或?qū)φ栈蛳嗨频娜宋?，即互為影子。《紅樓夢》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小說人物的塑造，并不是僅僅成功塑造了主要人物，而是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和魅力。在人物塑造上最為明顯的手法就是影子手法，它是《紅樓夢》人物設(shè)置和結(jié)構(gòu)建構(gòu)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法。

《紅樓夢》中塑造的數(shù)十個人物都栩栩如生，運用的手法多樣，本文主要探討在人物塑造上使用的影子手法?！都t樓夢》中的影子敘事并不僅限于脂批“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的說法，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拓展延伸，以主要人物林黛玉為例分析一下《紅樓夢》人物塑造的影子手法。

一、《紅樓夢》中的影子手法

（一）何為影子手法

影子手法在小說中是十分常見的一種寫作手法，指的是在同一部作品或多部作品中描寫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敘事結(jié)構(gòu)等方面映射出來的相似性寫作手法。《紅樓夢》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影子敘事手法，具體來說就是兩個或多個人物形象在外表、性格、命運上具有相似性，或者是在人物彼此的映襯中體現(xiàn)了人物塑造的互補性，使讀者可以從不同的人物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二）影子手法的由來

這一說法首先被脂硯齋提出，脂硯齋在點評《紅樓夢》時首次提出了人物關(guān)系上的“形”與“影”?！吨廄S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八回的脂批中寫道：“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錯?！敝赋隽主煊窈颓琏?、薛寶釵和襲人在形象上的影子對照關(guān)系。在脂硯齋的評語之外，清代涂瀛也很早就提出了《紅樓夢》使用的影子手法，他在《紅樓夢問答》一書中就解釋說到了薛寶釵和襲人以及林黛玉和晴雯的相似性寫法。這些都是證明了《紅樓夢》中的影子手法，而脂硯齋的思想也就成為后世許多學者發(fā)展影子說的基礎(chǔ)，后世學者確定了《紅樓夢》在人物塑造上的影子手法，并在此基礎(chǔ)上又有諸多研究改進。

二、林黛玉與其相關(guān)的影子人物

林黛玉是《紅樓夢》的女主人公之一，與薛寶釵并列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她是賈母之女賈敏的女兒，母親逝世后進了賈府生活。她自幼身體虛弱，心思細膩，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形成了敏感的性格。她容貌清麗，生性聰慧，極工詩詞，有才女之稱。她與賈寶玉是青梅竹馬，互為知己，但二人未成眷屬，最后林黛玉在賈寶玉、薛寶釵大婚之夜淚盡而逝。下文以林黛玉為例介紹《紅樓夢》中的幾對“影子”人物。

（一）林黛玉和薛寶釵

1948年，俞平伯先生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上寫道，《紅樓夢》第五回中寶玉看到的金陵十二釵正冊的頭一頁是寶釵和黛玉二人共同的圖畫和判詞，這一幕在俞平伯先生看來，乃“釵黛合為一圖，合詠一詩”，《終身誤》更是為釵黛二人合寫的一詞。

小說中寶玉的心上人是林黛玉，但最后卻娶了薛寶釵。脂硯齋在庚辰本第四十二回脂批“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就看到了黛玉與寶釵實為“一身”，所以黛玉和寶釵有對照的影子關(guān)系。

可以說，寶釵這一形象的塑造對黛玉是有反襯作用的，二人相反相成的形象也可以從賈府的兩段婚姻說的判詞中看出——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她們二人的形象就似乎是如金如玉的優(yōu)秀女子的兩面，有著不同的性格外貌卻實為一身，塑造出了同而不同的兩位女子形象。

（二）林黛玉和晴雯

“襲為釵副，晴有林風。”這是最早的影子說的依據(jù)，就是說晴雯有林黛玉的風格，是林黛玉的影子。

黛玉和晴雯的影子關(guān)系首先是在外貌上的相似。在《紅樓夢》第七十四回中，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狀時提及晴雯，首先說的便是晴雯的模樣標致，由此引出了王夫人對晴雯的印象：“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p>

除了外貌，她們還有其他相似之處。在金陵十二釵里，林黛玉在正冊之首而晴雯在又副冊之首，并且二人都風流靈巧，聰慧過人。在“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一回中，那老嬤嬤找遍外面一流的縫織女工，但是她們都沒有辦法，最后還是病中的晴雯強撐著補完了雀金裘，甚至完成得幾乎天衣無縫；在第七十四回中，晴雯被王夫人傳訊，稍加思索之后的晴雯便迅速做出妥帖的應對，成功解決了當時的危機，書中也寫她“本是個聰敏過頂?shù)娜恕?。由此可知，晴雯的靈巧不僅體現(xiàn)在女紅上，也體現(xiàn)在聰慧上，賈母當初對晴雯的評價極高，認為其他丫鬟“言談針線都不及”晴雯。

在處事上，晴雯也頗有林黛玉的樣子。在書中有一個很明顯的對立問題，那就是女孩子們對賈寶玉讀書的態(tài)度。在這點上晴雯和黛玉一樣，并不勸寶玉讀書，晴雯還給寶玉出主意躲過老爺?shù)谋P問。李陽的《論〈紅樓夢〉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子現(xiàn)象——以林黛玉和晴雯為例》一文就認為，寶玉的第一個知己是黛玉，第二個知己就是晴雯，所以寶玉才安排晴雯去給黛玉送手帕。

從判詞里就能看出來，晴雯的個性高傲、身份卑微，但是她卻讓寶玉這個多情公子牽掛一生。在這里的個性也好，對寶玉的感情也好，都是和黛玉極為相似的，只是二人不同的身份地位和生活經(jīng)歷造成二人不同的做法。上面幾點可以看出黛玉和晴雯的影子關(guān)系。晴雯她模樣俊俏，心靈手巧，心高氣傲卻苦于身份卑微，書中最令人稱道的就是她和黛玉一樣顯現(xiàn)出來的對封建世俗桎梏的反抗，二人都在反抗著命運。

（三）林黛玉和小紅

寶玉身邊除了幾個大丫鬟外還有一個小丫鬟也很有性格，她就是小紅——林紅玉。她與黛玉之間的影子關(guān)系首先體現(xiàn)在她們的名字上：黛玉前生是“絳珠草”，在第一回的甲戌本脂評中就有“絳”字點紅字，并且分析曹公創(chuàng)造的絳珠草形象就是頂著血淚的草?！墩f文解字》中就有對“紅”的解釋：“紅，帛赤白色也。”也就是說，紅色不是正紅色，而是粉紅色或是桃紅色，而絳之色就是帶有淚水流盡后帶出的血淚暗沉的顏色。林紅玉的“俏麗干凈”，就是在寫這種“色赤而白也”的紅色?！都t樓夢》第二十四回寫到林紅玉就說到了小紅本名叫作林紅玉，為了避諱黛玉、寶玉，都叫她小紅。庚辰本中對這段描寫的評語就是她既姓林，“紅”字也暗示了林黛玉的絳珠，并且“玉”字更是直接表明了她就是林黛玉的影子。

此外最重要的一點相似在于黛玉與小紅二人定情的方式。黛玉與寶玉的愛情確定于寶玉派遣晴雯送給黛玉的兩條舊手帕，正是這手帕才讓黛玉明白二人心意相通。而小紅在小說中與賈蕓之間的感情就是來自交換的手帕，在脂硯齋的批語里可以看出，小紅最終和賈蕓在一起了，可以說就是手帕定情的成功例子。在文中其實只有寶黛的愛情需要手帕來確定，因為黛玉要明白寶玉對她的感情是愛情而不是親情，而小紅和賈蕓的愛情就是寶黛愛情成功的影子。

（四）林黛玉和齡官

齡官和黛玉的影子關(guān)系首先也是體現(xiàn)在外貌上。在書中，是由寶玉的所見和湘云的語言看出來她們的相似的。在薛寶釵過生日時，大家叫了齡官來唱戲，接著在她的扮相上，鳳姐提出她長得像一個人，寶釵和寶玉明白但不敢說，最后是史湘云接了話說她長得像林黛玉。第三十回中寶玉在雨中看到：“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辈唤屓讼氲綄氂癯跻婘煊駮r也是從眉、眼、面、腰來形容，這樣看來，齡官和黛玉在外表上可謂極其相似了。

齡官和黛玉的相似之處也體現(xiàn)在她們落下的“眼淚”上。在書中，寶玉一直生活在賈府，見到的姐姐妹妹丫鬟主子都是喜歡他的，所以他一直覺得他們的眼淚也該為自己而流。但是齡官的眼淚則是為了賈薔，正因如此，寶玉才明白，“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并不是世間的女子都應該喜歡他，為他流淚。然而大觀園中有一女子的眼淚只為他而流，那就是黛玉，只有黛玉這一生是只為寶玉流淚的。小說寫了黛玉下凡的心愿：“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闭驱g官與賈薔的相處讓寶玉看到了自己和黛玉的日常模樣，這才點醒了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明白自己對黛玉的感情。

所以齡官是黛玉的影子人物，她與黛玉相似的外貌、相似的性格以及只為一人流淚的感情都印證了這一點。同時，齡官的出現(xiàn)補充了寶黛的愛情，讓他們的愛情更加立體。

（五）林黛玉和尤三姐

尤三姐與黛玉的相似最初也落實在外貌上，在《紅樓夢》第六十五回中，興兒說出了尤三姐與黛玉在模樣上的相似：“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么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睂懗隽巳愕拿烂?，但是三姐與黛玉更相似的是她對于愛情的詮釋。

小說中的愛情是兩種，寶釵、寶玉困于世俗的“金玉良緣”和寶玉、黛玉超脫于世俗的“木石前盟”，雖然小說沒有具體描寫兩種感情的區(qū)別，但是讀者可以感受到前者是封建世俗之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后者則是超脫了世俗的“一生至一死”的愛情。尤三姐為愛赴死的舉動體現(xiàn)了她的愛情觀，那就是尋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與他一生一世，即使旁人介紹的人再好，她也只愿意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追隨愛情。在愛情觀甚至愛情經(jīng)歷上，黛玉與尤三姐都較為相似，二者都是一樣剛烈，一樣為愛而死：沒了愛情的尤三姐憤而自盡，用死亡捍衛(wèi)了尊嚴；沒了愛情的黛玉，則在寶玉與寶釵的新婚之夜痛極而逝，香消玉殞。

尤三姐在小說中的篇幅并不多，僅三回就講述完了她悲慘的一生。她出生卑賤又有不貞的過往，但是她沒有像尤二姐和尤老娘一樣沉迷在侯門公府的榮華富貴中，而是清晰且堅定地追隨自己心中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可惜一場誤會導致事與愿違，絕望中的她剛烈自刎，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她對愛情的堅貞補充了黛玉的愛情觀，同時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人特性，使得她在一眾貌美女子中與眾不同，展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和魅力。

三、結(jié)語

《紅樓夢》作為我國古典名著的豐碑，在創(chuàng)作上有很多獨特的地方。特別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曹公巧妙地選擇了影子敘事的手法，讓數(shù)十名角色都活在了讀者的心中。在張萍先生看來，《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是從《史記》中女性形象繼承而來，《史記》的女性重德行和才華，《紅樓夢》則是一首女性的贊歌。可以說是影子人物的出現(xiàn)補充了黛玉形象因身份限制而造成的描寫不足，不僅在人物塑造上將黛玉的形象補充得立體完整，更讓各位影子人物都更加突出自己獨特的特性，使得林黛玉的形象不僅局限于《紅樓夢》一本書中，更是超脫時代，成為“以情抗禮”的人物

典型。

（天水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孫夢景（1997—），女，河南永城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西北地區(qū)文獻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