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南山隱入無邊的黑暗中,山野寂靜,倦鳥歸巢,人世的大船緩緩駛?cè)胍沟母蹫场?/p>
大地之上,神在刻畫永恒的孤獨。
群峰綿延起伏,在大時空序列的背景下,造物濃墨淡寫,在遙遠(yuǎn)的魯東南大地,在人世盛大的白紙上,以無邊的恩慈,給這片土地描下一個淡淡幽隱的山的輪廓,讓這片開闊的沙堿地顯得不那么貧瘠,讓我的先輩們在幾百年前的一場漫長跋涉后在人世終于找到一個棲息之地。那座大山也是我們在人世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山還在,我們就永遠(yuǎn)不會是迷途的孩子。
夜空如海,而塵世如一條浩蕩的時間大河。南山之上,一彎殘月如刀,劈開幽微的塵世大河,給暗夜趕路的人一點微弱的光,一點小小的希冀。只要北斗還在,只要星月還在,塵世苦行的人們就永遠(yuǎn)也不會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在若明若暗的幽隱的月光下,我們沿著那條熟悉的砂土路行走著,那條土路被月光照著,泛著粼粼白色的光,在路兩邊黑黝黝的莊稼地的包圍下,如一條銀色的河流,而我們都像在河流里漂泊的魚,在濃重的水銀一樣的夜色里用力推開重重的時間迷霧,向著家的方向溯源。
多年以后,仍能清晰聽到趕夜路時鞋子踩在砂土路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那條土路,是出山以后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唯一公路,是連接鄉(xiāng)村到城市的希望之路,也是從幽閉到開放的繁華之路。
路很窄,僅單車可行。馬路兩邊是廣袤無垠的田野。立秋了,玉米已經(jīng)長成,還沒有收獲。原野里長滿茂盛高大的玉米、蜀黍和向日葵。沒有路燈,沒有電,黑漆漆的野地里,秋風(fēng)偶爾吹過,玉米地里發(fā)出刷啦刷啦的聲響,伴著秋蟲的哀鳴。
走了很久了,我們很疲倦了,又累又餓,興奮感已經(jīng)消失,擔(dān)憂從心頭升起。沒有人說話,我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或濃或淺的墨色里,時間似乎是靜止的,世界籠罩在巨大的靜默中,甚至?xí)幸环N錯覺,似乎我們窮此一生,也無法從這樣深的夜色里走出來。南山邈遠(yuǎn),路途漫長。那幽深林木之間的矮小茅屋,那從木格窗欞透出的幽幽搖曳的若明若暗的一盞塵世燈火,那燈火下熟悉的慈祥的姨母的面孔,都在召喚我們。而我們似乎永遠(yuǎn)也無法抵達(dá)。
那時我們住在南山上,遠(yuǎn)離村莊,遠(yuǎn)離塵世,遠(yuǎn)離喧囂。世間紛紛擾擾,在世界的舞臺上,一幕幕大劇如火如荼的上演,而世人沉湎其間,難以自拔,亦無力自拔,在人世的瀚海里,每個人都是幽微塵世汪洋中的一葉小舟,孤帆只影,抵抗不了世間任何一場風(fēng)暴,唯有隨波逐流。而大姨家隱在密林深處的幾間茅屋卻仿佛是這不堪塵世的避難所。它在世界的邊緣,宇宙的邊緣,以一點微微燭光,照亮那些慘淡的長夜。讓人感覺塵世溫暖,也點燃一個孩子內(nèi)心對于光的永恒的希冀與向往。
一盞燭火,在幽幽秋夜中寂靜的燃燒著。無數(shù)個夜晚大姨在燈下裁剪。表哥表姐們的衣服改了又改,補(bǔ)了又補(bǔ),打鞋底 ,刻模子,納鞋底,絎鞋墊子。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等著大姨。每個夜里我睡醒一覺從悠長的夢中醒來都能看到大姨在燈下忙碌。在跳躍油燈幽暗的光線下,大姨的側(cè)臉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我趴在被窩里出神地看著大姨,大姨多好看啊。大姨轉(zhuǎn)過頭看到我,放下手中的針線,輕輕拍著哄我早些入睡。等到我再次睡著,月光像雪一樣鋪滿大地、山川、河流、海洋,也鋪滿我們小小的庭院。高天之上,明月如水,它一視同仁地?fù)嵛恐鴫m世間一切的生靈,對這廣袤的塵世充滿了悲憫與同情。如果塵世沒有夜晚,人生將會多么悲愴無望,如果夜空沒有星月,夜晚又會多么恐怖漫長。在白天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在一盤土炕上安頓下勞累了一天的肉體,在睡夢中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聲。南山也休憩了,風(fēng)搖樹影,那些在淡淡月影下悉悉索索爬行的小動物們也終于停了下來倚著樹睡著了,那些蟲子,那些鳥兒,此時都放松了戒備,在明月夜下安穩(wěn)地睡了。睡吧睡吧,宇宙恩慈,萬物悲傷。
我們不知大姨是什么時間睡下的。等我們醒來,大姨早已經(jīng)起來將水缸里擔(dān)滿水,在院子里忙活。西天上月亮已經(jīng)淡去,薄的像一片剪紙一樣。而東邊天空朝陽即將升起,天空云霓初現(xiàn),每一時刻的顏色變幻多端。林子中的鳥嘰嘰喳喳地鳴叫起來。有一種鳥叫起來特別大聲,粗魯,它直著嗓子喊:奧,卡露露,奧,卡露露。聲音由遠(yuǎn)及近,穿過整片森林,抵達(dá)我們的耳膜,直到將我們吵醒。我們?nèi)嘀?,睡眼惺忪的從炕上出溜下來。院子里的白月光消失了,東海之上一場浩大的日出拉開序幕,明亮的陽光照在我們貧瘠的小院子里,照在院墻外的兩棵歪脖子棗樹上,照在南山所有的草木上,也照在草木葉尖明珠一樣的晨露上,陽光給一切的事物鑲上金邊,那些平庸的事物就此顯現(xiàn)出光芒,初光之下,南山熠熠生輝,塵世閃閃發(fā)亮,大地有如金碧輝煌的殿堂,里邊坐滿了端著果酒的人。那一刻塵世有如天堂,一無所有的我們是如此富有。
大姨煮好了豬食,也燒好了一大家子人的早飯。我們一人一個大粗瓷碗端著,在院子里橡樹下的小飯桌旁吸吸溜溜地喝著。吃飽飯,表哥表姐們都上學(xué)去了,姨父扛著鋤頭下地,大姨開始忙活著推磨做豆腐賣,以此貼補(bǔ)家用。金黃色的黃豆用一把笤帚掃著徐徐從磨眼進(jìn)入,變成白色的漿汁,大姨低著頭,弓著腰,把著磨棍,用力推趕著這沉重的磨盤——或者是這沉重的大山一樣的磨盤追趕著大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姨父是村子里的護(hù)林員,整日扛了獵槍在山里巡邏,閑暇的時候,在山谷地勢稍稍平坦一些的地方,開了幾塊地,他將碎石一點點剔出,將土坷垃用鋤頭一塊塊敲碎,再用耙子將地耬平。這種山嶺地,土層很薄,全是砂土,只能種點生命力頑強(qiáng)的作物,于是姨父種了煙。姨父好煙酒,活到九十多歲的高齡,一輩子沒有離開煙酒,直到去世。酒沒有什么好酒,都是小社里買的散酒,肴也沒有好肴,然而一點不影響他喝酒的心情。煙抽的也都是自己用白紙卷的煙葉。姨父有個煙袋包從不離身,隨時隨地的就會卷上一根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即使時到如今,還是能夠想起姨父在田間勞作休息時,蹲在地頭上,從煙袋包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點煙葉,放在攤開的早裁好的一小張白紙上,卷起,再用一點點唾沫粘上,將紙頭捻起,然后掏出火柴“嚓”一下點燃這自制煙卷,美美地吸上一口的樣子。
在那樣逼仄勞苦的塵世里,一袋煙,一杯酒就是一個農(nóng)人最愜意的享受了吧。
姨父在正午的驕陽下鋤地,汗水浸濕了姨父的汗衫,姨父索性將汗衫脫下掛在地頭一棵小樹的樹枝上。陽光就直接炙烤著他黝黑的脊梁和肩膀。細(xì)密的汗珠從他的身上滾滾流下,匯聚成河。那日復(fù)一日辛勤的勞作就這樣在他的身上一層層打下時間的烙印。
山間的那幾塊地,在姨父精心的管理下,煙葉一直長勢良好。到了初秋,姨父每天忙著摘煙葉烤煙葉??竞昧藷熑~逢集就會背到鎮(zhèn)上去賣掉換點錢貼補(bǔ)生活。有時地里農(nóng)活忙分不開身,姨父也會讓表哥去趕集。那一次表哥去趕集的時候領(lǐng)上了我。去的時候都好,煙葉也賣得順利。只是集散了往回走時路過鎮(zhèn)上的電影院,在一幀海報前我們再也拔不動腿了,想看電影的欲望戰(zhàn)勝了一切。等我們看完電影出來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黑了。
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南山終于在望,熟悉的村莊出現(xiàn)在眼前。表哥和我都略舒了一口氣。只從村里到大姨家的西嶺上還有一段陡坡,路兩邊是茂密的枳樹林子,林子里有一條深溝,常年扔滿了垃圾、死貓爛狗。即使白天我們走到那里都會有些害怕,何況這樣黑漆漆的夜晚。表哥拉住我的手,望著路旁黑漆漆的林子,我聽到我的心咚咚直跳。我們哆哆嗦嗦的沿著月光鋪就的江水一樣的山路往上爬,忽然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一盞燈火,伴著熟悉的大姨的聲音,她喊著我們的名字。原來是大姨下山來接我們了。等那盞燈火走近,明亮的玻璃罩子燈下,姨母的臉那樣慈悲,在她的身后是墨染一樣的南山,南山之上是整個宇宙的深藍(lán)蒼穹。初時的薄云散開了,高遠(yuǎn)而寂寞的空中,月亮散發(fā)出一種圣潔的光芒。大姨沒有埋怨我們,只輕輕說,快回家吧,鍋里還給你們留著飯呢。不知道為什么,我撲到大姨懷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因為有姨母,人世的一切暗黑都變得不那么可怕了。當(dāng)我長成以后,每當(dāng)挫折和打擊來臨,總會想起幾十年以前,在南山,姨母那盞溫暖的燈火,和姨母那張慈祥的菩薩一樣的面孔。我便不再懼怕什么。
時間過去了,如今的我居住在一座城市的高樓上。南山離我似乎越來越遠(yuǎn),然而蟄居在其間的記憶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清晰。彼時深陷時間漩渦的我們并不能真切的感知,在南山上的那段生活或許竟是我們一生中最溫馨的時光。日子雖然貧瘠,然而有姨父姨母的疼愛以及對于未來生活的希冀。童年以及少年時光無限漫長,它們延展開來,那橘色的溫暖底色溫暖著一個人漫長的蒼冷余生。也會讓她有勇氣面對那虛幻飄渺不可捉摸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