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就是娘（散文）

一

娘出生在一個叫馬疃的小山村里，離俺村隔著五六里的路程，這個地方是昌濰大平原與沂蒙山區(qū)的交接地帶。現(xiàn)在，這里山清水秀，是一個祥和安居的好地方。但是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這一帶卻是一個兔子也不拉屎的窮山窩子。土地貧瘠，再加上兵荒馬亂，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吃上飯，活下去。

娘的娘家在當?shù)剡€算是一個富裕戶。我的姥爺上過學堂，受過教育，算得上有文化，有見識的人。他平時做紙牌生意，因為家里的日子過得不錯，時常招來土匪的惦記。聽說姥爺賺下幾個錢了，鄰村大官莊的土匪頭子張汝豹就帶人來綁姥爺?shù)钠薄?/p>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張汝豹帶著幾個手下，翻墻進入姥爺家。他站在院子里大聲喊：“四嬸子，你看清我是誰了沒有？”

娘那時候才七八歲。姥姥嚇得跪在土炕上，朝著窗戶外磕頭：“他二哥啊，你就饒了你四叔吧，他拉扯這幾口人不容易啊。”

張汝豹鼻孔朝天，奸笑了兩聲，手里的盒子槍向屋門口方向一擺，兩個土匪就開始踹姥爺家的屋門。

據(jù)說村里有土匪的眼線，他們事先已經(jīng)摸清了姥爺家的一切情況。進屋沒找到我姥爺，知道人并沒有跑遠，于是就四下搜。我姥爺那時正藏在菜窖子里，土匪點上柴草扔進去，姥爺被熏嗆了出來，不僅挨了打，還拿出自己的血汗錢來破財免災。

娘恨死了土匪?？蓙碜髹`他們的不止這些人，還有漢奸，有國軍。匪來如梳，兵來如篦，老百姓哪有一天安穩(wěn)日子啊。

娘沒進過一天學校門，不識字。以姥爺家這樣的家庭境況，讓娘能夠上學讀書應該不會有什么困難。

“為什么不讓你上學讀點書呢？”面對我的不解，娘說：“你姥爺有文化，家里藏著兩大箱子書，唉，誰知道他怎么想的啊，八路來了我想去參加個識字班他都不讓……”

我猜想，那時候，大概姥爺對我們黨還是懷著某種恐懼和誤解吧?？墒堑搅撕髞?，也許是見慣了土匪、國軍的野蠻粗暴，認識到了共產(chǎn)黨對老百姓的好，姥爺徹底轉(zhuǎn)變了思想。

淮海戰(zhàn)役那年，姥爺生意也不做了，跑去徐州給解放軍抬擔架，娘和姥姥則在家里給前線的戰(zhàn)士做布鞋。看來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也有姥爺一家人的功勞啊。

二

解放后，娘嫁給了我的父親，總算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她先后生下了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娘憑自己一雙靈巧的手，和勤勞善良的父親一起把我們兄弟姐妹拉扯成人。

娘一有空閑就搖著棉花紡車紡線，斷了線時，娘接線頭的樣子，把白色紡布在鐵鍋里煮，給布上色的情景，至今還在我的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

娘心靈手巧，針線活十里八村都數(shù)得著。一家八口人的衣服鞋帽都是靠她自己一針一線地縫制出來。因為娘的手藝好，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們，經(jīng)常會帶著布料來求娘幫忙裁剪。娘總是笑臉相迎，再忙也不嫌煩。

記得那時候，娘的裁剪工具只有一把長木尺，一把剪刀。木尺一量，眼睛上下一打量，就敢下手大膽裁剪。幾剪刀下去，對方高高興興地抱著剪裁好的衣料回家了。遇到村里手拙的女人，娘不僅給她們裁剪，還抽空幫她們做。

我們姊妹兄弟六個，棉衣棉褲的里子，都是娘用碎布拼接起來的。衣服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從上到下，一個挨著一個地往下傳。因為我年齡最小，等傳到我這里時，那些衣服，基本就變成了濟公身上的百衲衣了。

對那些破得不能再穿的衣服，娘就選取那些好點的地方，用剪刀一塊塊地裁下來，然后再一點點地拼湊起來，給我做成一件新的衣服，那模樣比眼下時髦年輕人穿的“乞丐服”還要“時尚”。不過，咱那不是造假做得舊，絕對是真材實料的舊貨。

剩下的破爛布頭，娘會打成做鞋做襪用的“闕子”。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娘先把布頭在案板上一塊塊鋪平整好，在布上均勻涂上一層白面做的糨糊，然后鋪上一層破布，在上面涂一層糨糊，鋪一層破布……這樣循環(huán)往復幾遍，一張闕子才算完成。

一般做鞋底的闕子需要四層布，做鞋幫的是兩層，做白洋布襪子底的，一般三層就夠了。達到所需的厚度，娘就把案板放到院子里，讓闕子慢慢晾干。等到七八成干的時候，娘會熟練地把闕子從面板上揭下來，繼續(xù)掛到院子里曬著，直到曬干了，就收存起來。

農(nóng)活要干，針線活都是抽空做，一有空閑，娘找出她的“針線笸籮”，開始忙活。

針線笸籮，在我們當?shù)匾步小澳竞小保话愣际桥畠撼黾迺r娘家陪送的嫁妝之一。娘的針線笸籮像一個百寶箱，做針線活的家什，樣樣俱全，除了針頭線腦外，里面還有一個書本子，夾著許多花線和“鞋樣子”。這些鞋樣，不用做標記，哪一個老大用合適，哪一個老二用合適，娘心里清清楚楚。

哪個孩子腳又長大了，哪個孩子的鞋破得快掛不住腳了，娘就把“鞋樣子”放在闕子上，用石灰粉塊照著畫下來，再用剪刀裁剪下，這樣就可以做鞋底了。

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顧名思義，需要好幾層闕子。一般都是用多層“闕子”，外面包一層白布，娘用自己空閑時搓捻的麻線，穿上一個大鼻子針，準備納鞋底了。但只靠用針，那是絕對扎不透的。

還需要一個帶有手柄的錐子，錐子比針粗，有一個銳利的尖角，平日里，娘是堅決不會讓我們拿著這些東西玩的，因為很危險，容易傷著自己。

娘用錐子在鞋底坯上扎一個針眼，把納鞋的針用勁穿過去，從另一面把針拔出來，再用手拽住麻線露出的部分，把整條線拉出來，再用力拉緊，這樣一個麻線針腳才算是正式完成了。

可以想象，這千層底的布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針腳，需要娘多少次的重復動作，孩子多，又是長身體的時候，穿鞋特別快，娘的手指關節(jié)早就粗大變形了。

經(jīng)常是深夜了，我被娘納鞋底的聲音驚醒?？粗镆粋€人坐在煤油燈下，手上戴著像寬大戒指那樣的頂針，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

有時候鞋底厚，拉不動，娘就低下頭用牙咬著把鋼針拉出來。在飛針走線的過程中，娘還會不時地把針在自己頭頂上摩擦兩下，為的是鋼針上能沾上一點頭發(fā)的油脂。這樣扎針抽線時會更順滑省力一些。直到現(xiàn)在，娘有時縫東西，還喜歡在頭上蹭兩下，這個動作，對她來說已經(jīng)形成一輩子的習慣了。

娘把這些大小不一的鋼針，插在她腦后挽成的發(fā)髻上，想用到哪枚時，就像變戲法一樣，隨手在頭上一摸，就會準確地摸出她需要的那枚鋼針來。

這些鋼針不是花錢買來的，是娘每天梳頭時把掉落的頭發(fā)收集起來，拿到貨郎那里換來的。村里經(jīng)常有貨郎進村賣小百貨，用頭發(fā)換針是他們的主要業(yè)務。還沒進村，貨郎鼓就“嘭楞楞”地響起來，跟著一聲拖著長腔，抑揚頓挫的叫賣聲：“拿～頭發(fā)來～換～針使唻～”娘會把積攢已久的、小心翼翼收藏的落發(fā)拿出來，換幾枚針用。

鞋底納到一定數(shù)量了，娘就把它們放在大鐵鍋里蒸，一直蒸透為止。娘從鍋里把鞋底取出來，趁熱在院里的磨盤上，用錘子均勻地敲打著。直到鞋底上的針腳，看起來更平整密實。

蒸過的鞋底晾干后再開始上鞋幫。上鞋幫的活更難干，需要把鞋幫和鞋底同時扎穿，技術性更高，費力氣更大，娘只能硬著頭皮干，一錐，一針，一線，一天都做不了一雙新鞋。

最難忘的是我兩個姐姐的新鞋。巧手的娘用花線在兩只鞋的前頭，分別繡上二朵漂亮的牡丹花，穿著繡花鞋的兩個姐姐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沾臟了自己的新鞋。

在娘的努力下，一雙雙“千層底”的布鞋，陪伴了我們的童年和少年，給我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三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穿得孬點兒好點兒都無所謂，“民以食為天”，吃飯才是我們老百姓最根本的問題。

記憶里，娘不做針線的時候，不是在鍋臺邊，就是在鏊子窩里或者圍著碾棚、磨盤轉(zhuǎn)，蒸窩窩頭、攤煎餅、煮地瓜干，一大家八張嘴，娘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我們這些孩子們就是娘的小幫手。我個子長得高，七八歲時已經(jīng)開始跟著哥哥姐姐一早起來推碾推磨。特別是冬天的早晨，又冷又困，抱著磨棍，我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磨棍掉在磨盤上的煎餅糊子里，娘總是愛憐地撫摸一下我的頭，讓哥哥姐姐用磨系套在我的磨棍上拉住，這樣我只要跟著磨棍走就行了。

其實最辛苦的還是娘，攤一次煎餅需要碾磨混用。娘頭一天就把玉米和地瓜干，用簸箕端到碾棚里去，和我們一起在石碾上把它們壓碎。拿回家去，把破碎了的糧食泡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用笊籬把泡透的糧食撈出來，再放到磨盤上。我們兄弟姐妹推磨，娘準備攤煎餅，一旦糊糊從兩盤磨的縫隙里流出來，娘就在支起鏊子前開始攤煎餅了。

一盤大鐵鏊子、一盆煎餅糊子、一個煎餅蓋墊，一塊滿是油污黑乎乎的“油塔拉”（油抹布），一堆柴草，娘面對著這些，煙熏火燎，一攤就是一天。等攤完煎餅，豎起鏊子，掃完灰，娘的鼻子、臉上都是塵灰，頭發(fā)上也落滿了飛揚的灰屑。

窮人家的智慧是無窮的。一天下來，攤煎餅燒的草木灰會攢一大堆，那些灰堆閃著火星，灰底下的地面被燒得火熱滾燙。娘連那點余溫也不浪費，讓我去取幾個地瓜，再去咸菜甕里撈兩三個辣疙瘩咸菜，埋在灰里煨著，第二天從灰里扒出來，就成了兒女們的美味佳肴，這樣既省下柴草，還節(jié)約了時間。

娘的智慧總讓我感到神奇。記得有一次，娘攤煎餅前，吩咐父親把一只不再下蛋的老母雞提前宰殺收拾好了，放在一個瓷盆里，盆里放入鹽和蔥花姜等調(diào)料，瓷盆外邊又扣上一個陶土盆子。攤完煎餅后，娘把盆子放在鏊子窩里，把那些草木灰全部蓋在上面。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一股香氣從一個小型金字塔一樣的灰堆里飄來，饞得我圍著娘轉(zhuǎn)圈圈。沒想到草木灰的余溫，竟會讓那只老的已經(jīng)難以煮熟的老母雞，骨肉分離。吃飯時，看著我們兄弟姐妹吃得開心，娘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娘不怕受累。莊戶人整天干活兒習慣了，多干點，少干點也無所謂。她最頭疼的是家里人多，糧食經(jīng)常接續(xù)不上。隊里分的那點兒糧食根本不夠吃的，過著過著，家里就斷了糧。我經(jīng)?？匆娔锿低的ㄑ蹨I。長大了，才理解了娘心里當時的滋味，也懂得了什么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娘就讓大姐二姐抬著筐，去后鄰人口少的人家家里去借，借一筐地瓜干回來，到碾上碾壓成面，摻上野菜蒸窩窩頭，一家人總能夠吃上個三兩天。

有一次，我餓了，在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找到，于是就跑去倉囤里找，可倉囤里早已空空的了。好不容易看到囤底夾縫里有一小塊地瓜干皮，囤太大，我太小，想伸手去拿，手又抓不著。我突然想起吃飯時坐的小板凳，興沖沖搬來踩著，幾乎把整個身子探到倉囤里去抓那塊地瓜皮，沒想到用力過猛，一頭扎到了囤里去，磕得滿頭是血，這一次，娘沒有打我，只是默默流著淚給我包扎好了頭。

年幼的我不懂事，不懂得娘心里的苦。有一次跑回家，看到娘正拉著風箱在燒火，鍋蓋四周熱氣騰騰，我高興地問：“娘，做的什么飯？”娘沒抬頭，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回答說：“燙的辣菜纓子?！?/p>

我“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這東西燙出來，還要再用清水泡一夜去掉辣味，第二天加點地瓜面才能吃，我的肚子餓，實在等不及了，于是就哭個不停。

開始娘也沒搭理我，后來實在心煩了，一把把我拖過去，照著屁股拍了我好幾巴掌。然后又提溜起我來，扔到里屋的土炕上。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長時間，迷糊中，我被娘搖醒了，睜開眼一看，娘的手里端著一個鐵勺子，里面有烤好的半勺花生米，我一把抓住勺子柄，把花生塞到嘴里，來不及品滋味，三口兩口，就全部吞下了肚。

吃完后，我四下一看，哥哥姐姐們都橫七豎八地在炕上睡著呢。原來，是娘看我餓得昏睡了過去，才把這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救了我一命。

關于這點花生米，這里面還有一個秘密。

那時候生產(chǎn)隊集體種花生，男的刨坑，女的點種。為了防止社員偷吃，都是把花生種子用屎尿攪拌好，再撒上農(nóng)藥。即便這樣，饑餓的人也經(jīng)不住誘惑，點種的活，都搶著干。有一次輪到我姐姐點種，姐姐在干活時，偷偷把幾把花生米放進自己口袋里，假裝去附近的溝渠里小解，迅速把花生米埋起來，做上記號。

等到大伙都散工回家了，姐姐趁著夜色悄悄趕回去，找到記號，把摻了農(nóng)藥和屎尿的花生米挖出來。拿回了家。娘雖然罵了姐姐一通，還是把花生用清水洗干凈，用清水一遍遍地泡了曬干。

曬干后的這點花生米，娘用一個布兜裝了，放進箱子里藏起來，等到家里來客時，用蒜臼子搗碎幾粒，拌黃瓜待客用。

我知道藏在哪里，已經(jīng)偷吃過好幾顆了，不敢多拿，怕娘發(fā)現(xiàn)了會揍我。沒想到，這點花生米最終還是進了我的肚。

四

娘在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卻性情剛烈。因我們家庭成分不好，村里一些人自然而然地歧視我們，甚至毆打侮辱我們。

父親有些文化，懂得一些形勢，比較講政治，說話做事謹言慎行。娘可不聽那一套，看著不順眼的事情她總會挺身而出。

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婦女中，除了去附近村里趕集，很少有出遠門的機會。作為農(nóng)村婦女，好多人出村都需要有人做伴，一個人進城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事。但這一切到了俺娘那里，根本不叫事。小時候哥哥姐姐生病，娘帶著他們?nèi)ルx家一百多里路的濰坊看過病。甚至，娘還曾經(jīng)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過關東。

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娘先從老家坐客車來濰坊，然后坐火車經(jīng)濟南、北京、山海關、沈陽到吉林，再乘坐客車去吉林省的長嶺縣，娘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四姨那里。當時除了寫信，也沒有什么其他聯(lián)系方式，等娘到了那里，已經(jīng)是夜晚，四姨住的地方在郊區(qū)，距離車站還有很遠的路程。

娘不識字，四姨家的大概位置還是父親讀給她聽的。

娘背著行李，一邊走一邊打聽。打聽姨住的那個地方，打聽姨父的名字。一段段地找，一家家地問。最后終于找到了我四姨家。當時，四姨正坐在炕上借著燈光做針線活，隔著玻璃窗子，娘就瞧見她親妹妹了。

“妹妹哎，俺那親妹妹哎，姐可找到你了！”

四姨循聲抬頭一看，竟然是她的親姐姐從天而降般出現(xiàn)在眼前。她激動得鞋都顧不上穿，赤腳跑下炕來，一下子打開房門，姐妹倆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四姨拍打著娘的后背，泣不成聲地說：“俺那親姐姐哎，東北這么大冷的天，你說你要是找不到我這里，在外邊兒凍死了俺還怎么活啊？”

四姨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眼睛瞪著俺娘：“姐姐，你是不是個神仙??？就這么黑燈瞎火的，你又不識字，怎么就能找到俺這里來呢？”

娘笑著說：“我雖然不識字，那咱鼻子下面不是有張嘴嗎？走到哪里問到哪里，人家還能不跟咱說？”

娘不僅勇敢大膽，還有一定的經(jīng)濟頭腦。那時候東三省還是我們國家的重工業(yè)基地，經(jīng)濟比咱們山東好得多。好多北方人選擇闖關東。娘這次去的目的，也是想先去打打前哨，看看要是在老家如果待不下去了，就全家去闖關東。

娘是個有心人，在長嶺姨家的那幾天，她去那里的百貨大樓，購買了一些做大衣用的毛領子，還有炒菜用的茴香等一批物資，背回了山東。

這些緊俏物資，在我們這里非常稀缺。娘帶回來后，去附近集上賣，賺取的差價足夠她去東北來回的盤纏了。

改革開放后，政策放開了。因為娘腦子靈活，能打譜，會算賬，有一定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她和我父親一起做生意，賺了些錢，我們家也不再為吃喝發(fā)愁。娘和父親來到濰坊開店，一直干到七八十歲。后來服裝店交給大哥經(jīng)營，老兩口還是一點也不得閑，幫幫這個，拉扯那個?！岸旎爻抢镞^冬，夏天去鄉(xiāng)下避暑?！边@是爹娘自己的說法，其實是打理老家的六七畝果園。

五

娘除了耳朵有點兒背，身體其他的基本沒啥毛病。特別是她靈活的頭腦，似乎沒有任何老化的跡象。和人相處，哪個該說，哪個不該說，她心里比誰都明白。說話還特委婉，會照顧到人的情緒，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會說話”。

如今，她的四個兒媳婦，也都進入老年人的行列了，可沒有一個兒媳婦跟她高腔說過話，甚至紅臉的時候都沒有。為什么？娘不給機會啊。孫子孫媳婦一大群，包括重孫重孫女也對俺娘孝敬有加。娘用智慧和人格魅力折服了所有人。

有一年，我?guī)锶メt(yī)院體檢，檢測時，她把棉襖脫下來遞給我，兜里掉出一個小本本。我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個電話號碼本，里邊兒記著家里所有人的電話號碼。

我翻了翻，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阿拉伯數(shù)字和幾個有限的漢字，大部分都是“娘造漢字”。最前面幾頁很清晰，“大”就是大哥，大哥下面就是大嫂；“二”就是二哥，以此類推。

后邊的就有意思了，娘不會寫她的孫女張軍英的名字，就在孫女電話號碼前邊畫了一個小胡蘿卜，上邊長著纓子；我的兒子叫張鵬鵬，鵬字筆畫多，娘不會寫，于是她就畫了幾個豎棍，然后在上面用筆畫了幾筆，很明顯像是架了個棚子；我女兒張婷婷的電話號碼前，娘直接畫了一只小蜻蜓……

娘自己創(chuàng)作了很多，還做了不少標記，當然，這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這個電話號碼本，實際我早就注意到了，好多年她就帶在身邊，我沒機會看?，F(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口人，娘打電話時總也打不錯。

娘的智商高還體現(xiàn)在“下土棋”上，我們兄弟四人至今都是她的手下敗將。她能看出好幾步棋去，跟她廝殺起來，有時候防不勝防，感覺思路跟不上趟。她經(jīng)常出其不意，搞得我們手忙腳亂的，不一會兒，就潰不成軍了。

在我家下棋，娘是常勝冠軍。有一年春節(jié)，娘在床上坐著，她的四個兒媳婦組成聯(lián)盟，想跟她PK一下，結果下了半天，四人一局沒贏，最后灰頭土臉敗下陣來。

父親沒耐性，偏偏娘在棋上也不讓步。娘和父親下棋，父親輸急了會掀棋盤，為了這事，倆人能吵起來。吵得多了，會影響感情，于是父親高掛免戰(zhàn)牌。

有時候，去娘那里，會見娘獨自一個人在下棋。左手白子，右手黑子，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有一件事改變了娘的習慣。

前幾年，二哥給娘買了個智能手機，俺的娘又成了手機迷。

大部分的家庭，兒女們崇拜父親，我們家是崇拜娘。娘至今還在掌控著這個大家庭，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了解一下孩子們家里的一切情況，像一只老母雞，緊緊地用它的翅膀呵護著她的兒女們。

近百歲的娘，至今還是我們家主心骨、精神領袖，地位牢穩(wěn)而不可撼動。

只要我和媳婦拌嘴，媳婦馬上會抬出娘來，說：“看看我和咱娘說不！”我一下就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