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顆玻璃珠可以要了小凱的命。我把它揣進口袋,揚揚手,喊著“倒,倒,倒!”整車混凝土要在凝固前運往十二樓。
“先說清楚,搬運不負責的?!?/p>
車上的巨大滾筒時刻在滾動,分離又混合的聲音,嘈雜不堪?;炷恋纳诒粫r間吞食。我說我可以加錢,為制造一些討價還價的空間,伸出一根食指。
“一千?”
“不,一百?!?/p>
“開玩笑呢,卸貨?!?/p>
“別,三百吧?!?/p>
“八百。”
因為有電梯的緣故,最終,價格商定為四百。兩個師傅,一人二百。統(tǒng)共十二袋,來回十二次,其間有五次電梯中途上了人。我閉口不言,無視所有好奇的目光?;炷帘蝗康惯M了衛(wèi)生間。其中一部分被倒進了浴缸。師傅再三確認,真的要倒進去嗎?我說,倒。
在電影中看到的情節(jié),被混凝土包裹,流質物體順著鼻子、嘴巴、耳朵和眼睛往更深處滲透,在體內(nèi)混合了血液,慢慢凝固。死亡被掩藏在一塊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石頭中。
浴缸被填滿了,泥石流般往外泄。收了錢,兩個師傅離開了。師傅說混凝土在一天內(nèi)都會保持可以比較順暢流動的狀態(tài)。如果要延長時間,那么可以加熱。我打開了浴霸,暖黃的燈光下,山體滑坡呈現(xiàn)出別樣的生機。
晚上我跟網(wǎng)友說起這件事,他開玩笑說“你這是要犯罪”。我說法律沒有規(guī)定我不可以殺死一只烏鴉。無論如何,那只叫小凱的烏鴉盜走了我的東西。什么東西?網(wǎng)友問。我說我也不確定,但這個家里一定少了點什么。好吧,這只烏鴉從哪兒來的?網(wǎng)友問到了關鍵。我該去找這只烏鴉的主人。實際上,兩天前我去找過一次。
病房里的兩個中年男人精神矍鑠,聊得投入,推門的時候,他們并沒有立刻發(fā)覺。我站在門口,聽了一小會兒,父親說到安倍的死。他說,“要是我們也能死得那么痛快就好了”。對方笑了兩聲,說他從不關心這些事。觸到死亡和身外之事,他們還能有說有笑地聊下去。實際上,昨天來的時候,另一張病床上躺著的不是這個男人。那個不知去向的男人曾對父親破口大罵,因為父親在男人人造肛門的導管脫落導致雪白的床單沾染排泄物的時候,說巧克力制造機,他說他也會成為一臺性能更強的巧克力制造機。可是,他的笑話沒能奏效。當時男人突然指著父親破口大罵,腹部的洞就一股一股像泉眼般涌出更多——排泄物。面對父親的無禮,我不能用一種理性的說法讓他明白,他無視了一個癌癥晚期病人所剩無幾的尊嚴。父親的病情或許比那個男人更糟糕,事實上,父親沒能像他所說的變成一臺巧克力制造機。沒有機會了,醫(yī)生告訴我的那晚,父親正跟隔壁病房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兒玩大富翁。父親抽到了命運卡,依照游戲規(guī)則他需要用轉一次命運輪盤決定他這次的命運。然而,命運輪盤找不到了,翻遍了整個柜子都不見蹤影。父親哈哈大笑說,看來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父親不要看護,我每周去三次。有一次他說他肚子脹得厲害,像塞了無數(shù)顆小石頭。“精衛(wèi)好辛苦”。即便這個時候,他還是這副德行。喊來醫(yī)生,給父親打了一針?!奥犝f硫酸可以腐蝕石頭呢?!?/p>
鄰床的人換了三個,父親只是瘦了一些,但依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因為其他癌癥病人的離開,我甚至對父親的生命產(chǎn)生了一些從未有過的希冀。從醫(yī)生宣判父親沒有手術機會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墜到谷底了,但很奇怪,這個消息并沒有將我摔得粉身碎骨。大學畢業(yè)至今,離開家鄉(xiāng)的八年,我更多聽聞的是某個中學同學結婚了,誰誰誰生了二胎,三年前新建了高鐵站之類的。有關父親,更多是通過在我幼年時期死于車禍的母親。我和父親站在母親的墳前,他燒紙錢,我站在一旁捂著口鼻。五分鐘后,離開墓地,五天的年假,過完三天我便坐上返程車。這三天里,多半時間我跟幾個發(fā)小混跡。我?guī)缀跬浟烁赣H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要給我父親介紹老伴兒。想想也是,那樣我似乎更可以心安理得地遺忘他。記憶中,父親并非一開始就喜歡說那些無厘頭甚至不分場合的冷笑話。不對,是從來沒有過。當然我的記憶對于父親的真實面貌并不可靠。
如果說我要感謝父親的病情,那更坐實了我不是一個孝子。和朋友合伙在上海開的一家廣告公司,突然遭遇資產(chǎn)凍結,得知是朋友的背叛后,我把房子迅速變賣只為苦苦支撐那名存實亡的理想。接到二叔的電話,說父親病了。我問什么病。二叔支支吾吾,只說讓我盡快回來。我說我一時走不開。二叔才松了口,說是癌癥。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為我留出緩和的空間。那一刻,仿佛有一只手從某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洞口拽住了我的衣領。我沒有掙脫,就順水推舟地宣告了破產(chǎn)。那個已經(jīng)漸漸淡出我的生活的人,并不能通過癌癥的字眼讓我立刻煥發(fā)那流淌在血脈里的感情。死亡依然是一件遙遠的事,五百八十多公里的距離,乘高鐵七個小時,遙遠到兩腿發(fā)酸,脖子僵硬。我想,無論是父親的死亡還是我的死亡,都離我很遠很遠。
回鄉(xiāng)的第一天,去病房與父親會面。他的樣貌跟我印象里的相差無幾,所以我依然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語氣與他對話。一切未變,只是換了場合。父親說他沒事,讓我回去就行了。我沒有告訴他促使我回鄉(xiāng)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八年時間,我終于耗光了所有的好運,混不下去了,不得不打道回府。老家的朋友在我在車站候車的時候打來電話,說這是另一種選擇,也許會開出一片新天地。我說或許是吧。出了車站,我最先回了家,而不是去見父親。
十二樓,電梯的速度比從前更快。打開家門的時候,心里一陣突如其來的落空感。在門口站了片刻,隨后進了門,在各個屋里轉來轉去。我突然又感到一些振奮,因為這個房子,因為不久于人世的父親。我依然握著可以回上海重新開始的機會,或早或晚,都會降臨。這種想法持續(xù)了幾分鐘,直至腎上腺素消退。
打開冰箱,被保鮮膜包裹的香菜葉子發(fā)了黑,兩顆削了皮的土豆還完好。沒有啤酒,無法回避那些從頭腦里冒出來的殘忍。我在客廳里繞了七八圈,回想醫(yī)生的話。我努力讓自己更多一些考慮父親的境況。父親沒有手術的機會了,只能靠化療保守治療。這為我省下一筆錢,這令我不必把這座房子賣掉填進癌癥的無底洞里。這些想法再次冒出來的時候,我幻想我朝著自己的腦袋狠狠地捶了一拳。實際上,人在攻擊腦袋的時候,受到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牽制,永遠會手下留情,類似人無法用雙手掐死自己。僅是幻想。
直到走進衛(wèi)生間,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那個嶄新的,跟零零星星掉了皮的瓷磚墻截然不同的浴缸,像個空蕩蕩的嘴巴。父親也學會享受了。是吧,離開了女性的溫柔,時間一久,他總要給自己制造點舒服的事情。又或者,父親其實已經(jīng)有了在交往的對象,是她讓父親購置了這個浴缸。將浴缸與那個被歲月磨蹭得越來越粗糙的父親相連,我更愿意相信上一個猜想。
因為太陽能沒有熱水,我只是再三看了看空蕩蕩的它,刷了牙,洗了把臉就睡了。確認它還在,對我來說是一件稍感安慰的事。
第二天,赴約,和發(fā)小王威在他家的飯館喝了幾杯。菜館里養(yǎng)了不下五只鳥,一對八哥,一對虎皮鸚鵡,還有幾只麻雀。我問他怎么會有興致養(yǎng)起鳥了。王威舉著酒杯,望著那幾只嘰嘰喳喳的鳥說,因為無聊唄。王威問我接下來的打算,我說我想先歇一陣子。一瓶白酒見了底,我說不能再喝了,待會兒還有事。王威也沒勉強。吃完飯,王威領我在飯館的后院轉了轉。別有洞天啊,我說。為了搞原生態(tài)的噱頭嘛,王威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當時那只烏鴉被關在一個小小的竹籠里,比它大不了多少。它只是立著,也許根本張不開翅膀。自然知道烏鴉是兇鳥,被人豢養(yǎng),藏在這個后院讓我產(chǎn)生了好奇。王威說這只烏鴉是兩天前受傷落在院子里的。稍稍靠近,它便發(fā)出嘶啞的叫聲。
“煩得很?!蓖跬f。
“是,沒想到你會養(yǎng)烏鴉?!?/p>
“沒想養(yǎng),圖個新鮮,前幾天去寺里求了一卦,這不是積點善緣嘛?!?/p>
“它現(xiàn)在傷好了嗎?”
“不知道,廚師喂它,我不管?!?/p>
它依然在叫,一聲比一聲錐心泣血。
“他媽的,別叫了。”王威朝它擲出了一顆石頭,石頭擊中籠子,它撲棱幾下,我才真正看清它的處境。
“能不能給我養(yǎng)幾天?”
“你對這玩意兒還感興趣?”王威詫異。
“無聊嘛。”
“告訴你,烏鴉可不吉利?!?/p>
“沒關系?!?/p>
或許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我想到小學數(shù)學學過的乘法原理,負負得正。它的腦袋一動不動,但那兩個小小的黑色眼球卻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緊盯著我。提起籠子,它卻突然安靜下來。王威笑了兩聲,說它跟我有緣,然后又連“呸”了三聲。王威跟我說,放生前要喊他過去。我問王威要干嘛。
“這不是有始有終嘛。”
實際上,當時我并不打算放生。在王威飯館見到的幾種鳥里,莫名地覺得這只烏鴉與父親存在某種隱秘的共性。比如,聒噪,越是被困住越是如此。
回去的路上,我給這只烏鴉取名小凱。緣于童年時父親從二叔田里帶回來的一只麻雀。父親給我的時候,麻雀已經(jīng)半死不活,它躺在父親手心,肚皮上的絨毛沾了汗水彼此附著。我叫它小凱,隨意取的名字,只圖上口。因為我知道這個名字并不會用多久。直到小凱的左眼再也沒有睜開,兩分鐘后,右眼睜著,兩條細腿抻了幾下就徹底地靜止了。小凱這個名字的壽命只有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當然,它很可能聽不見;即便聽見了也很可能不接受。于是我能為它做的就是在樓下花壇挖一個坑,把它埋掉。
我叫它一聲小凱,這只烏鴉便“啊”一次。我說你喜歡這個名字是吧。小凱“啊”了一聲。我說你想離開這個籠子嗎?小凱“啊”了一聲。我說你其實不想離開的吧,有吃有喝,快活得很。小凱還是“啊”了一聲。
給小凱弄了水和吃食,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小凱對水和食物視而不見,“呀呀”叫了兩聲,像是清理喉嚨。兩只黑色眼球如同無死角的感應攝像頭,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此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小凱之間并不像是主人和寵物的豢養(yǎng)關系,而更像類似地下組織的諜戰(zhàn)對抗。我們彼此審視,保持距離。通體烏黑的它,尖銳的喙隨兩道如炬目光形成三把利刃。小凱的身上,難以找到一絲鳥類的溫柔,甚至,連伸出籠外的尾羽都無比鋒利。我意識到我犯了錯誤。我不該一時沖動將它帶回家,在臆想中的負負得正之前,內(nèi)心的恐慌已經(jīng)開始蔓延。
好了,它只是一只鳥,僅此而已。隨后,我給自己煮了一袋方便面,匆匆吞下,又奔往醫(yī)院。
父親對自己的病情全然了解,所以我并不存在為了照顧病人脆弱的情緒而有所隱瞞。相反,他似乎從一開始就接受了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現(xiàn)狀。今天,我打算跟他聊點什么。因為家里的浴缸,我覺得父親一定隱瞞了什么。
父親說起巧克力制造機的時候,我手中的蘋果削了一半。停下來,觀察局勢,那罵聲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男人哀嚎起來,看得出來他很痛。我一時猶豫該不該將這個蘋果繼續(xù)削完。父親用一種戲謔的語言傷害了這個男人,而他毫無歉意。父親把整個生命的結局移到前面,舉重若輕地說起他可能很快也會面對的難題,是他的輕描淡寫忽然讓我覺得,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人終究談不上尊嚴。這樣的父親越來越陌生。
蘋果削得不算好看,遞給父親,他要分我一半。我說我不吃,他還是用兩只手掰著蘋果,脖子上的青筋一起,“咔嚓”一聲,將蘋果分為兩半。我接過另一半,用拇指和中指捏著蘋果的兩端。
“好吃?!备赣H的嘴巴吧唧了兩聲。
我盯著手中的蘋果,沒說話。
“忙的話就盡早回去,我沒事?!?/p>
我點點頭?!澳莻€……家里的浴缸……我看見了?!?/p>
“哦,用了嗎?”
吧唧聲消失了。父親的語氣變軟,聲音被舌頭卷裹。
“還沒?!?/p>
“臨走前用用吧?!?/p>
“它……不是很需要。”
“什么意思?”
“我是說……”
“八床,上藥了?!?/p>
這時,護士推著推車從門口徑直走到父親的病床旁。我咽回了那纏繞在肚子里沒有成型的話。父親側身半躺,背向我。隨著注射器內(nèi)的藥物緩緩推進,我看見了,映在玻璃窗上父親的臉。藥物的刺激,使得他無法時刻保持舉重若輕的神態(tài)。那些痛苦,他有意回避。雨后玻璃留下的水跡,仿佛父親臉上的淚痕。
傍晚回到家,茶幾上的鳥籠不見了。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小凱”,客廳的角落傳來“啊,啊”兩聲。順著聲音方向走幾步,看見鳥籠橫躺,靠著沙發(fā)后的花盆。小凱的雙腳站在地板上,小米撒落一地,水已經(jīng)蒸發(fā)。我拎起鳥籠,將它重新放到茶幾上。
小凱與我四目相對,它似乎在質問我為什么不把它放走。我也在想,為什么還要把它留在這兒。想不出答案,卻也沒有決定放它走。我不再理睬它,而是走向了父親的房間?;氐郊乙褲M一天,我還從未踏足過那個領域。我想知道父親的秘密,任何人都有秘密,有的藏在心底,有的卻通過一些外在事物泄露出蛛絲馬跡。比如,衣柜。很久以前屬于父親和母親兩個人。
房間里幾乎聞不到別的氣味,沒有鮮明的個人特征,一張鋪著灰藍相間條紋床單的雙人床,床頭柜上一盞少了燈罩的臺燈,兩瓶藥,手機一搜,似乎是降血壓用的。那個暗棕色的老式衣柜站在那里,一聲不吭,企圖隱沒,讓我就此忽略它。邁開腳步,向它而去,正對柜門上的一面鏡子,兩條深長的裂紋正好割在鏡像的臉上,如同真真切切割在我的臉上一般,一陣寒涼之意過后的確有切膚的疼痛。
如同一道深淵之門,那些摻雜著危險、很可能造成傷害的事物往往也滲透著某種神奇的魅力。打開柜子,無需翻找,它出現(xiàn)在眼前,如同在那兒等候多時的親密伙伴,可我并不是它在等待的人。那張五官僵硬的臉上或許本該出現(xiàn)失望的神情。在看到它的一瞬間,存在于少年時期腦中幻想的女性身體凝成膠質物。她那近乎完美的胴體被扭成了麻花般的扭曲形態(tài),兩只胳膊彎曲向下,腦袋歪斜,像一道掉入黑暗里的閃電,而“她”,依然微笑,俯視著打開這個衣柜的人。
我的大腦里一時冒出許多種聲音,紛紛擾擾,各執(zhí)一詞。我當然知道“她”是什么,只是我從未將它與那個逐漸遙遠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父親沒有再婚,我便忽視了他本身也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我想不出他獨身至今的理由。父親本可以選擇一種稍稍舒適一些的生活,讓另一個女人為他分擔家事,照管那個青春期并不算懂事的我。將“她”面無表情的臉與父親的嬉皮笑臉對應,我越發(fā)覺得父親有多可笑,而這可笑的真實又讓我感到那個遙遠的即將淡去的父親,就從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給了我一巴掌。男孩不同于女孩,在發(fā)育期并不特別需要類似于父親的角色,告訴你那些膨脹到自然流瀉的欲望是什么,它從何產(chǎn)生,如何面對。男孩只需要完全遵從內(nèi)心,耳聞、圖畫、影像、幻想,等等,都在促成他的成長??墒牵赣H和兒子之間,到底存在著幾條無形的溝壑,在他們面對同一件事的時候,也許父親會逞強地說,如果必須要由一個女人幫助他,那么他是不是有些脆弱。而我,則將他的堅強和愚蠢混為一談。
合上柜門,我將目標移至書桌的抽屜。其他的秘密,要通過房產(chǎn)證、存折等事物呈現(xiàn)。翻遍了所有抽屜,卻不見這些具有實際意義事物的蹤影。父親有意提防我這樣的笨賊也說不定。來日方長,父親正有聲有色地度過他的生活,我不必急于一時。
浴缸的水放滿了,冒著滾滾熱氣。脫光了站在它面前,我卻一時愣怔。三十年里,我似乎從沒有用浴缸洗過澡。小時候曾一度幻想電視里的浴缸,我想象整個人埋在溫熱的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有時冬天我跑去王威家和他擠在一個塑料浴盆里。王威警告我不準偷偷尿尿,我說放屁可以嗎,王威說也不行。我撇著嘴笑,他當然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珍視這個塑料浴盆。我竟然忘了,那些孩童時期真實存在過卻沒能實現(xiàn)的愿望。初次見到它的時候,想的卻全是人的復雜。
我終于躺了進去,水漫出一些。身體被水包裹的那一刻,我內(nèi)心深處莫名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絲歉意。
腦中冒出殺死小凱的念頭是在回鄉(xiāng)第二天的傍晚。
白天,王威打電話給我,問我還受得了嗎?他沒有特指。我說還好。跟小凱的共處一室并未讓我感到什么不同。王威問我還要繼續(xù)養(yǎng)下去嗎?我說再養(yǎng)幾天看看。然后,王威沉默了幾秒,說他聽說了我父親的事。王威沒有試圖安慰我,也不對我父親的明天制造美好的幻象。
“你或許不應該再養(yǎng)那只烏鴉了?!蓖跬f。
“為什么?”
“不是,我覺得你不能這樣逃避?!?/p>
王威以為我養(yǎng)鳥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他并沒有完全說錯。
“我沒有逃避?!?/p>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多陪陪你爸?!?/p>
“你想要回小凱是吧?”
“小凱?小凱是誰?”
“它會在我這兒再待一段時間?!?/p>
掛斷電話。今天與小凱的對坐相視持續(xù)得久一些,我想我不能給它換一個更大的籠子。像這樣伸不開翅膀,也許時間一久,它便會喪失飛翔的能力。它為什么一定要飛呢?它可以永遠留在這兒。但這并不安全,總有一種方式可以令他解脫。面對小凱,我有些畏懼和膽怯,我怕它那副尖利的爪子在我的手背劃開一道口子;同時,我也對它有惻隱和悲憫之心;另外,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越發(fā)有力地攪擾著我的心緒??傊?,它還在這兒就好。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女人,她滿臉疑惑地看著我。
“這是1206是吧?”
“是?!?/p>
“那個……楊大哥在家嗎?”
“他不在?!?/p>
“哦……我好像沒見過你,你是楊大哥的兒子?”
“對,你是?”
“我是樓下的鄰居,這個,我是來還這個的?!?/p>
女人伸出手,露出躺在掌心的手表。
“這是你爸的,那天走得急,忘了帶走?!?/p>
我盯著那只表,眼睛機械般地掃視著它皮質表帶上的褶皺。我接過來,盯著面前的這個中年女人,她完全不像母親。
“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不好意思?!?/p>
“那……我就先走了?!?/p>
女人走后,我將那只表靠近鼻子聞了聞?;旌狭撕挂骸⑴Fず拖闼臍馕?,像一個冠冕堂皇的謊言。在世人眼里的愛與忠誠,都因為這只表而逐漸潰散。父親,如同暗夜獵手,馳騁在不同的柔軟之上,而現(xiàn)在,因為生病的緣故,他無法親自收回他的誘餌。
打給建材公司之前,我將手表丟進了小凱的籠子。等待的時間,我重新打開了父親的衣柜?!八边€在那里,還在等待我那個諱莫如深的父親。我漸漸意識到,接下來我的所作所為是在阻止昔日里淡遠的身影被我生活以外的人和事重塑。我需要的是一個記憶里的父親,對母親忠誠如一,永遠恪盡職守。我一直以為,他本該如此。
半小時后,我接到電話,下了樓。在花壇里撿拾到一顆玻璃球,它的內(nèi)里渾濁不清,絲毫沒有它本該擁有的透徹。這或許是它被丟棄的原因。師傅再三問我,確定要倒進去嗎?我說倒。他又問了一遍。師傅必然看見了,那個躺在浴缸里的“她”。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炷磷钕妊蜎]了小腿,繼而是雙腳,再順著那枚蟲洞般的肚臍往上,一絲一絲,最后是“她”的臉。沒有呼救聲,父親的秘密被毀尸滅跡。
或許是因為兩個師傅的進出,濃烈的石料氣味,小凱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它的羽毛落了一根、兩根、三根……師傅走后,它才漸漸平息。靠近后,我看見鳥籠里的手表表帶被啄出幾個小口。接著,“啪嗒”一聲,小凱的排泄物恰好落在了上面。我從冰箱里拿出昨晚去超市買的雞腿,撕下一塊,丟進了鳥籠。小凱低著頭啄動那塊肉,只是啄動,沒幾下便停了下來。
“媽的?!?/p>
我突然對這只烏鴉心生惱怒。它不吃不喝連續(xù)兩天,以此蔑視這個籠子和時不時與它對視的我?;蛟S人類不豢養(yǎng)烏鴉除了它被扣上的兇兆意象以外,本身這種鳥類也具有一定的侵略性。表帶上的破洞,不甘示弱的對峙,都是它作為掠食者的天性。我不得不承認的是,小凱侵略了我的生活。即便它可能什么都沒做。它存在于這間房子里,呼吸、環(huán)視,它在尋找一種脫離困境的方式,它渴望新生活。此刻,我用力揉捏著褲袋里的那枚玻璃球,想著要怎樣才能把它塞進這只鳥的嘴里。
浴霸一直開著,小凱與淹埋在混凝土中的“她”共處一室。這是對小凱的懲罰。它遲早應該知道,與人作對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抵達病房的時候,父親正在打電話。相比小凱,父親更像是王威店里那些聒噪的麻雀。話很密,聽得出來,是別人打來的問候電話。我站在門口,其間一個樣貌二十多歲的女人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個便盆。門一開,臭氣涌出來,我皺了皺鼻子。女人看了我一眼,“難聞吧”。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禮,但沒有回應?!斑t早的事?!迸怂坪踉谖疑砩系玫搅四撤N安慰,她輕輕嘆了口氣,就好像默認了我和她遲早是同一戰(zhàn)壕的盟友。
父親打完電話,看見了我。他深吸了一口氣,笑道“巧克力醬”。我走上前,將從樓下快餐店買的盒飯放在了桌上。
“現(xiàn)在吃嗎?”我問。實際上,混合著那尚未消散的臭氣,父親本不應該有胃口。
“待會兒再吃吧?!?/p>
果不其然。
坐在椅子上,面對父親,將他和鄰床病人盡收眼底。陽光照在后背,癢癢的。我在想要不要把混凝土埋掉浴缸和半個衛(wèi)生間的事告訴父親。思考這個問題的前提是父親有沒有出院回家的可能。當時父親還抱有成為巧克力制造機的想象,但我們心知肚明,對化療不敏感,腫瘤擴散至肺部,他的機會渺茫。
“看什么呢?”父親突然問我。
“沒看什么?!蔽业拖骂^,回避父親的眼睛。
“浴缸用過了嗎?”
我的手指扣緊了座椅,像是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嗯……”
“比小王家的好吧?”
“什么?”我抬起頭。
“小時候你不總是大冬天的往小王家跑嗎?”
我看著父親,不想他再繼續(xù)說下去。父親沒有解釋,我也自然理解。沒有母親的陪伴,成長已是一件難事。父親沒有遷就我,多少年來他一直與我保持距離,而我漸漸習慣這種距離,習慣了我們之間不動聲色的對視。我其實早該知道,這個房子里丟失了什么,并不是小凱偷走的,反而是小凱讓我意識到這丟失的東西。
回到家的時候,太陽還沒落山,浴霸的暖光依然照耀,整個衛(wèi)生間如同溫室。我提起鳥籠,離開前又回看了一眼那堆積如山的混凝土。看??!巧克力醬,那是真的巧克力醬。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青島。小說散見于《天涯》《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