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1

初冬的細雨中，躲在辦公室的林點點敲完那篇譯稿的最后一個字母，抬起目光，散漫地從窗口望出去——她什么都沒有望到。窗外是一片夜色。她望到的只是一片夜色。當然，她知道，窗戶下邊，依然是那片雜樹林，林子下面是幾件公共體育設施，邊上是一條環(huán)繞整個商務區(qū)的便道。林子、體育設施和便道，林點點都很熟悉，她在林子里的條椅上坐過，暢想過未來，幻想過愛情，也多次發(fā)過呆；還在公共體育設施上壓過腿，扭過腰，拽過拉力器。至于那條平坦而整潔的便道，她也曾跑過圈——那是三年前了，或者更早。林點點喜歡在這條便道上跑圈，有時候是順時針，有時候是逆時針。慢跑一圈，大概花費十五分鐘，如果慢跑兩圈，花費約半個小時，消消食，提提氣，攢點精神，再回到辦公室加個夜班。這樣的工作和生活，已經(jīng)成了那一個階段的常態(tài)。后來，也就是近三年，她沒心情再在這條便道上跑圈了；未來還在暢想，只是沒有明確目標了；愛情，她都想不起來應該是個什么樣子了。加班還是常態(tài)，特別是近階段，整個公司只有她一個員工了。一個員工，所有的事都是她一個人的事，上班或加班就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

小雨是什么時候下起來的，林點點并沒有察覺，就像天什么時候黑了一樣，她也沒有注意，當她完成了工作，百無聊賴地抬起頭來時，就發(fā)現(xiàn)窗外的一片夜色了。夜色，無非是又一天過去了而已。但是，窗外，一直陪伴著她的那幾片梧桐樹的葉子，又少了一葉，現(xiàn)在只剩下兩片葉子了，而且光影里，兩片葉子濕漉漉的，不時被雨點擊打而發(fā)出微微的顫抖，如果不是隔著玻璃，她都能聽到那擊打聲。下雨也好。林點點想，下雨了，總歸是大自然做出了一點變化，給沉寂的日子增加點節(jié)奏。林點點對窗外的小雨有了一點淡淡的好奇和莫名的喜悅。

林點點關了電腦，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喝了一口杯子里殘剩的咖啡，走到窗前。林點點喜歡在加班時把整個辦公室的燈都開著。都開著燈，她就感覺一直沉浸在明亮里，心也便是亮堂的。在亮堂的室內(nèi)燈光照射下，窗外那朦朧的光影就黯淡多了，或者根本可以忽略不計。窗口探頭探腦的兩片葉子也就能借到室內(nèi)的燈光，進而展示它們不愿離開枝頭的頑強，而且葉子的表面，還閃爍著一些光澤。這個發(fā)現(xiàn)，讓林點點略有點小成就，好像那兩片葉子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讓林點點心里悚然一驚的是，兩片葉子，幾乎就在她走到窗前的同時，跌落了下去。林點點仿佛聽到葉子脫離枝頭的撕裂聲。很凄慘的撕裂聲。林點點所在的樓層是四樓，也就是頂樓，葉子和地面是有點高度的，按說她不至于聽到葉子落地的聲音，但她確實聽到了。林點點心中頓生疼痛感，那撕裂聲讓她產(chǎn)生了共鳴，覺得萬物都是有生命的。覺得它肯定不愿意從那么高的枝頭跌落下去，零落成泥；它還想做它的葉子，哪怕已經(jīng)枯黃。她看到，樹枝還在，仿佛不舍一樣，輕輕搖曳著，或者是在向她訴說著什么，怨怪她把葉子驚落似的。林點點心里便又有了內(nèi)疚感。

林點點貼進窗戶，看了看這棵樹，只能看清臨窗的幾條樹枝，冬夜小雨中的大大小小的樹枝，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作為樓下小樹林中的一棵當家樹，林點點每天都能看到它。另外的幾棵雜樹，都遠離了窗戶，而且是不同的樹種，比這棵梧桐要矮。她沒有植物學方面的知識，也不去探究它們。她只是覺得林子不錯。雨中的林子會怎么樣呢？窗外的夜色比朦朧還要朦朧，地燈和路燈因年代已久，亮度受到了損傷，或者樓下的地燈和離窗口最近的路燈都已經(jīng)壞了，離窗口兩三米外的夜色濃度漸密，那條眼熟的便道，成為了黑的一部分。便道外側是黑色的鐵藝柵欄，整個商務中心都由這樣的柵欄圍著，此時根本看不到它的輪廓。如果能想到，還有柵欄外的那條路道。那是一條斷頭路，像盲腸一樣橫在柵欄的外側，路便成了停車場。這段路和所停的各色車輛，也是林點點所積累的記憶。既然什么都看不到，夜色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她便收回目光。就在目光收回的過程中，她看到柵欄的里側，也就是便道和柵欄之間的草地上，有一個比夜色更黑的蘑菇狀的東西升了起來，是那種緩慢的升，悠悠晃晃、飄飄忽忽，一直升到一米多高，像極了一個人形。林點點以為它會繼續(xù)升高，甚至會飄起來。而它并沒有升高，也沒有飄起來，只是黑影的輪廓更清晰了，晃晃悠悠平行移動了兩三米之后，又漸漸縮了回去，縮回到地面，縮回到草地里，和黑融入到一起，消失不見了。林點點嚇得魂不附體，試圖把窗簾拉起來，卻心跳手顫，拉了幾次才把窗簾閉上。

林點點像剛跑了一萬米一樣喘息著，她的氣息根本不夠用，短促得有點犯惡心，連椅子都不敢坐了。那是什么鬼東西？傳說中的暗物質？以前怎么沒見過？她在辦公室加班，兼偷宿，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再有一個星期，就兩個月了，她吃住在辦公室，無數(shù)次在夜晚朝窗外張望，白天更是多次去過小樹林，在器械上運動，也會在條椅上坐坐，難道她一直在和那個黑影做伴？它一直都在她身邊？驚魂未定的林點點，立即挨個把窗簾都拉起來了。她還查了查門，把門也反鎖住了。她想躲到小會議室，也就是她睡覺的地方，但覺得小會議室里同樣不安全。整個辦公區(qū)域，沒有她能躲避的地方了。好在，她畢竟是成年人，三十大幾了，又是高學歷（碩士），怎么會相信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呢？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工作一天，累了，出現(xiàn)幻覺了。她撫著自己的胸，端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口。空杯，她什么都沒有喝到，喝了個空氣而已。但，杯子里的咖啡香，還是刺激了她，讓她漸漸理性起來，回到現(xiàn)實中。她再次走到窗前，悄悄撩開窗簾，把窗簾撩開一條縫，向那個輪廓分明的黑影消失的地方費力望去。那里什么都沒有，還是一片黑，更黑的黑。而小雨似乎更加綿密起來，能聽到雨水打在樹枝上的聲音。林點點又把窗簾拉開來一些，猛然間，玻璃外的窗臺上，出現(xiàn)了兩顆亮晶晶的亮點，綠瑩瑩的，像一雙眼睛正在看向她。她尖叫一聲，瞬間以為那個黑影找她來了，好在同時她也看清了，那是一只貓，一只花貍貓。林點點見過它，它是商務區(qū)的流浪貓，她曾經(jīng)試圖接近它，喚過它，但它很怕生，躲進了綠化帶不出來了。在這個關鍵節(jié)點上，花貍貓的突然出現(xiàn)，讓林點點在驚懼之后，心里仗義了一點。要不要讓它進來呢？能有一只貓做伴，也不錯啊。但是，這只貓的警覺性實在太高了——它迅速逃離了窗口。

2

找好朋友聊個天吧。林點點想，找人打打岔，分散一下思想，有助于消除恐怖。

坐在小會議室的沙發(fā)上，手捧一杯熱咖啡的林點點，想想剛才的經(jīng)歷，還是怕。她確定那不是幻覺，她確定那是一個真實的物體。但那是什么？怎么會像人形一樣慢慢長高？怎么會平行移動？又怎么像氣體一樣被草地所吸收？她是越想越害怕，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心虛，還感到冷（晚上八點半，中央空調就停了）。她順手開了卷軸的開關——這是一款新型的取暖設備，截取的是《江山萬里圖》的局部，做成了一幅卷軸，掛在墻上。它不僅是一幅藝術作品，還有取暖功能，整幅畫全是散熱器，七秒鐘可達最高溫，幾分鐘后室里溫度可達二十多度。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取暖掛畫，林點點才有膽量繼續(xù)住在辦公室里。林點點本有固定住所，在燕郊，她和人合伙租了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每天早出晚歸，雖然路上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總算有個固定的窩。但是好景不長，北京往返于燕郊的交通因各種原因就越發(fā)艱難了，加上固有的檢查站，上班就沒了個準點，有時候早上六點出門，中午十二點還堵在路上。好在老板了解她的通勤情況，加上她是業(yè)務骨干，又愿意加班，也容忍她這樣的上班模式。只是林點點受盡了各種苦，被多次擠成柿餅子也就罷了，有一次尿都差一點尿在了褲子里，第二天她就穿了尿不濕上車了。就在這樣的艱難中，林點點都挺了下來?？墒谴巴庖褂曛械牟幻魑矬w，讓她萌生了逃離辦公室的想法。可她逃到哪里去？她所住的燕郊的小區(qū)被閉環(huán)管理了，進出也要查驗健康碼和行程碼，就算她能出得了大門，也回不了燕郊，就算能回得了燕郊，也出不了燕郊，無法再來上班。公司業(yè)務怎么辦？公司原有三十多個員工，業(yè)務很忙；兩年前，還有二十幾個員工；一年前還有十幾個員工；就是在今年春天和夏天，還有八九個人；就是在國慶節(jié)前，還有四五個最頑強的骨干，包括老板。國慶節(jié)后，回大同和鄭州過國慶的三個員工因為當?shù)氐囊咔楣芾恚瑹o法進京了，加上老板也被困在廣州，陰差陽錯的，整個公司就她一個人了。一個人還能玩得轉一家公司，她佩服自己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一個人還不讓消停，還有妖魔鬼怪在惦記著她，變著花樣來嚇唬她，想到這里，林點點有點悲從中來，更加懷念窗臺上一閃而過的那只流浪貓了。如果有一只流浪貓陪伴，也會讓她情緒安穩(wěn)點。沒有流浪貓，有人也行啊?？烧艺l呢？現(xiàn)在的情狀下，要想找一個人來陪伴，顯然比找一只流浪貓還難得多。那就聊天吧，可又跟誰聊呢？她拿出手機，在朋友圈里翻翻，這時候，一條微信突然到了，一看，是劉子司的。劉子司是她三年前的同事，一個小帥哥，比她還小兩歲，自稱語言學家，別人卻叫他話癆，在公司干了不到三個月（試用期內(nèi)），被老板辭退了。三年多了，她和劉子司壓根兒就沒有聯(lián)系過，這會兒他怎么來微信啦？他話多，這時候的話多，可不是缺點了——正是她需要的。

“晚上好，林點點，林妹妹，林姑娘，林大美人，干嘛呢？”劉子司不改當初的話癆本色，連微信都舍得費時費電寫這么多廢話。

一看劉子司的一句問好都能衍生這么多的廢話，林點點就想到他說話的樣子了，想到他一副永遠不正經(jīng)的口氣，還有那雙小眼睛一眨一眨像藏著一萬個心眼的機靈相。林點點沒有發(fā)微信，她立即打通了微信語音。她需要直接通話。對方好像更心急，零點一秒都沒耽擱就接聽了。

“喂，林姐，林老師，林先進，林主管，你好！”劉子司又換了一套稱呼，“看來我們的工作狂人沒有加班啊，不然不會這么快就回復了。”

“就你聰明，”林點點不由自主就跟著他說話的調調了，無厘頭地說，“你在哪里呢？有人說你在廣州還是深圳啊我忘了，你們那情況還好吧？”

“我在哪里不重要……哈哈還深圳，還廣州，昌平啊，我在昌平，目前這個形勢全國都一樣。”劉子司用輕咳一聲轉換道，“告訴你呀，我做了個夢，奇怪的夢。猜猜夢見誰啦？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夢見你了，你進入我的夢中了，哈哈，搞笑吧，你穿一身綠衣服，跟一只小青蛙一樣，還學著小青蛙在叫，淋著大雨，蹦蹦跳跳的，想跳進我的窗戶，我……哈哈，我特別想讓你跳進來，可你就是跳不進來，一次比一次跳得矮，急死我了都……奇怪的是，轉眼你就不見了，光聽到你的叫聲，就是不見你的人，天黑了，雨又急，風又大……你怎么啦？林姐，林姑娘，林主管，林妹妹……你這是哭還是笑？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把夢里的事說給你聽聽嘛，聽聽而已嘛。怪我怪我怪我……那就再見啦！”

“別……誰哭啦誰笑啦？再什么見？繼續(xù)講啊……”林點點確實是哭了，哽咽了，劉子司所說的夢，怎么和她剛剛經(jīng)歷的怪事如此相像？難道她經(jīng)歷的也是夢？當然不是，如果是夢現(xiàn)在還在夢里呢，“后來呢？說清楚啊，是我叫還是小青蛙在叫？”

“后來？”劉子司說，“后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窗戶就沒有打開?！?/p>

“故意使壞，不讓我進，是不是？”

“不是……我哪敢？”劉子司聲調變了，變得正經(jīng)而認真了，“開個玩笑……夢嘛，后來就不了了之了。不過我還真的爬起來，打開窗戶，朝窗外看了看，倒是真的下雨了。窗外是草地，這個季節(jié)了，也不會有青蛙的，可能是你從前穿過一件抹茶綠的裙子吧，那條裙子特別好看……適合你，你的氣質、身材和形象全出來了……你一定會問我為什么這時候就睡了吧？不睡覺還能干什么……喂……喂，哈，好啦，你有事先忙吧。”

“我在聽呢。劉子司，對你說呀……我現(xiàn)在不忙，不不不，我現(xiàn)在很忙，就是在忙跟你通話……這幾年，咱們公司一直在走下坡路。本來我不想說公司的事?，F(xiàn)在哪家公司的日子都不好過，咱們公司還活著，已經(jīng)很萬幸了。”林點點在聽劉子司說話的過程中，漸漸恢復了平靜，思維也逐漸正常，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自投羅網(wǎng)的說話者，她可不想放棄，就展示了她從前從未展示過的講話口才，喋喋不休地講了三年來公司的變化和人事變動，講她記憶里的一些人和事，講到高興處還發(fā)出笑聲，咯咯的，或哈哈的笑聲。而對方居然全部聽懂了她的講述，很適時地回應、附和著她的話——就是講錯了，比如講一個去年進公司的一個副總喝酒的趣事，這個人劉子司根本沒有見過，劉子司也回應得天衣無縫。當她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而劉子司還那么聰明地接上話茬時，她的快樂是真實的，在那一個時段里，她居然忘記了和劉子司通話的目的。

這次兩個多小時的通話，讓林點點內(nèi)心的恐懼感稀釋了許多。

3

林點點幾乎一夜未眠。

本來，按照計劃，她昨天晚上應該洗個澡的。林點點膽敢偷宿在辦公室，解決了洗澡問題也是她的創(chuàng)意之一。四樓的辦公區(qū)域，原本只有兩家公司，除了他們公司而外，另一家占據(jù)整個樓層面積三分之二還強的大公司，已于一年前關閉了，整個四樓只剩下他們一家公司了。換一種說法，整個樓層，只有她一個人了。她的所謂創(chuàng)意，就是買一個直徑一米的巨型塑料盆，利用晚上，拿到衛(wèi)生間，燒幾壺熱水，關上門，居然也能洗個痛快，相當于在賓館浴池里泡澡了。但是昨天晚上，在遇到靈異事件后，她哪敢再去走廊里的公共衛(wèi)生間洗澡啊，就連上廁所都是在廢紙簍里加套一個塑料袋解決的——她壓根兒就不敢出辦公室的門。這當兒，天大亮了，雨后的太陽出來了，她才小心謹慎地拉開窗簾，朝樓下看。

樓下一覽無余，一夜雨水的沖洗，空氣清爽，樹木和便道都很干凈，在柵欄和便道中間的草坪上，草坪還是綠的，平整的。她憑感覺，重新計算著那個立體黑影大約移動的距離。這個距離說明不了什么，讓她心跳突然加速的是，她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今天晚上，她要觀察那一段距離，目不轉晴地盯著那一段距離，如果那個怪影再度出現(xiàn)，她立即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照射它。這個決定讓她心跳加速，也讓她熱血沸騰。

為了很好地實施計劃，林點點決定，等會兒，趁著商務區(qū)人多時，下樓去那一帶觀察觀察，看看昨天晚上的怪物有沒有留下痕跡——現(xiàn)在，她由恐懼，更多地轉向了好奇。

就在林點點從冰箱里拿出牛奶、面包和幾樣干果當早點時，聽到樓下有人在說話。林點點悄悄走到窗口，向樓下瞥去——她希望看到的不是人，是那個黑影。略略失望的是，她看到的是兩個男人，兩個吸煙的男人，在冷風中蝦著腰，縮著脖子，跺著腳。她平時最討厭吸煙的人了，特別是有人喜歡跑到小樹林去吸煙，那里有條椅，有體育設施，是休閑區(qū)，不是吸煙區(qū)。林點點每次去那里晃悠，聞到空氣里彌漫著煙臭味，都會在心里抱怨幾句，甚至惡毒地罵幾句。不知是平時沒有注意，還是商務中心的人越來越少，來吸煙的人不多了。這會兒，再看到他們，反倒覺得他們吸煙的猥瑣樣子還挺帥氣的。

趁著有人（可以給她壯膽），何不現(xiàn)在就下樓呢？林點點胡亂吃了幾口，趕緊換上那件新買的紫薇粉色刺繡羊羔絨帽衫，這種色譜澄明、寧靜，顯得臉白。但是，看那兩個吸煙的家伙縮頭蝦腰的鬼樣子，外面應該很冷，還是套上風衣吧，雖然是去年的款式，高檔羊毛呢混紡的面料，煙栗色，無領休閑的風格一點也不過時，還顯得明艷而輕松。頭發(fā)有點亂，怎么辦？那就戴上那頂淺灰色絨線帽，帽子和風衣很搭，冷靜而沉著。這樣，一個知性、時尚的美女就出現(xiàn)在鏡子里了。林點點很滿意自己的穿搭。

她迅速出門，進入樓梯，嗒嗒嗒一路急走，下樓了。她徑直走到光滑、平坦的便道上，右拐，順時針向小樹林方向走去。她看到，兩個吸煙的男人，不再哆哆嗦嗦委委瑣瑣了，立即挺胸收腹地站好，一齊看向她。她沉穩(wěn)地走著，目光瞟向左側的草坪和鐵柵欄，甚至柵欄外“盲腸”上停著的一輛輛汽車，也在她視線范圍內(nèi)。但是她還是更多地看那路牙石和柵欄中間的草坪。她不認識那是什么草，長勢綿密，常年青綠。從草坪的表面，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來，沒有洞口也沒有地漏，有一盞地燈，不，是兩盞、三盞地燈，被茂盛的草坪半掩半埋著。地燈肯定是壞了，不然，昨天晚上這兒會很亮的。商務區(qū)的地燈和路燈壞了不止這一片，大約有三分之二都不亮了（或是為了省錢而人為關停）。草坪上散落著不少樹葉，不同樹種的樹葉，紅的黃的青的綠的，一片一片的，像有規(guī)則又像沒有規(guī)則。有一個藏在草叢里的水龍頭，可能是供干旱時澆樹澆花用的，周圍的水漬比別處多了些，甚至還汪著水。水汪邊有一片樹葉，被踩了一腳似的陷著草坪里。一路看過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讓林點點感到異常的是，后背上仿佛馱滿了兩個男人的眼珠子。林點點好久沒有在乎陌生男人的注視了，心里狂跳的頻率，和昨晚遭遇靈異事件時差不多，只不過昨天晚上是被驚嚇的，是倍感恐怖的，現(xiàn)在則是喜悅，仿佛她查看草坪的事是次要的，招蜂引蝶才是下樓的主要目的。

林點點就這么裊裊婷婷地向前走著。一幢一幢造型各異的商務樓，在她的行走中，向后退去。這個商務區(qū)的寫字樓很有特色，樓層不高，全部是三至四層。更具特色的是，這些寫字樓全部由鋼架和玻璃構成，不動一磚一石，且每幢造型都不一樣，有的是菱型，有的是鼓形，有的是碗形，有的是魔方形，有的是平形四邊形（她公司所在的那幢），有的像一條行進中的船，還有的是一根三截棍，更奇特的還有像一顆橄欖球和一個啞鈴的。這些怪異的寫字樓，其整體擺布也有特色，呈風車形，即，在商務區(qū)中心地帶，有一個?圓型廣場，這些寫字樓就成了一個個風葉星散在廣場四周。所以，穿梭在商務中心的各條小道，也是不規(guī)則的，隨著樓形而彎彎曲曲的，只有這條圍繞商務中心的便道，才像一條正經(jīng)的路。此時還不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便道上沒有人。就算到了上班高峰期，也不比以前那樣繁忙了。現(xiàn)在，許多公司都是人去樓空。想想三四年前，商務區(qū)的寫字樓一間難求，現(xiàn)在，如果把堅持上班的公司集中在一幢樓上，也可以安置得下。林點點想想，覺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她能有班上，還可偷宿在辦公室，享受公共設施，還是挺幸運的，受點驚嚇又算什么呢？按規(guī)定，商務區(qū)是不許人留宿的，加班也最多到八點半，因為八點半后就停止供暖了。

林點點再向右一拐，拐進一條小道，這條小道有連續(xù)幾個S形彎道組成，很有特色，是林點點平時愛走的。小道兩側都是半腰高的綠化帶，間隔著綠化帶的，是一株株喬木，有青楓，有海棠，有紫荊，還有垂槐，這些樹有的還青枝綠葉，有的枝干蕭條。林點點準備穿過中心廣場，繞到自己公司的那幢樓。

就在林點點正常行走、快到前邊分岔的小徑時，一道黑影從她面前飛速而過——林點點因為走神，想著那兩個男人還在不在，那道黑影就突然出現(xiàn)了，像一道黑色閃電，或干脆是一道黑色的射線，從她前邊三米遠的三岔口橫穿了小路。林點點嚇得停頓一下，腿肚子仿佛抽了筋，打了個軟腿，什么東西？難道是昨天晚上靈異事件的重現(xiàn)？林點點不敢前行了，想退回去，可后邊的路好像也挺遠，回頭看，走過的一段綠化帶的彎道處在劇烈地晃動，像有動物在激烈打斗，在林點點回望時，忽而又靜默了，像是等著她回來。林點點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了。貿(mào)然間，她又看到路面上，有斑斑點點的白色鳥糞。如前所述，商務區(qū)的寫字樓都是不規(guī)則的建筑，樓和樓之間會有較大面積同樣不規(guī)則的空地，都栽上了各種林木，還在林子里安放著便民健身設施，林點點正好走到一片林子下，就被那條橫穿小徑的黑影嚇住了，再抬頭看上方的樹枝，樹葉落盡的枝條上，停著許多只鳥，大鳥，烏鴉還是面雀，她不認識。大鳥們露著一片片灰色的肚皮，睜著突出的眼睛，靜靜地冷眼注意著她。按照林點點的那點生活常識，清晨時的鳥兒應該在枝頭歡跳和喳喳亂叫的，這一動不動的靜默狀，為什么？林點點心底的怕意迅速擴散，那種緩緩而來的驚懼，比突然而至更加恐怖。就在林點點想撒退狂奔時，一只貓，從綠化帶里走了出來，大搖大擺的，它看看林點點，朝林點點叫一聲，在林點點面前兩三米遠的地方打個滾。

原來是一只貓，一只花貍貓。林點點松了一口氣。如果沒有認錯的話，昨天晚上出現(xiàn)在窗戶外的就是它。因為林點點喂過它，它可能認識林點點。奇怪的是，它沒有像以往那樣見到林點點就逃，而是向林點點撒嬌。緊接著，綠化帶里又躥出一只貓，這是一只黑貓，非?；顫婌`敏，沖過來就撲向了花貍貓，然后就和花貍貓玩鬧、追逐起來。

4

九點上班時，林點點已經(jīng)打開電腦工作半個小時了，她工作QQ掛著，微信也掛著。她要隨時和客戶保持聯(lián)系，還要和老板保持聯(lián)系。老板是個九０后，比她還年輕一歲，是個心思縝密的美女，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華有才華，林點點能夠在她的翻譯公司工作了五六年，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研究生一畢業(yè)就是她公司的業(yè)務骨干，主要就是看著她順眼。她雖然身在廣州，指揮公司業(yè)務就跟在林點點身邊一樣自然。林點點樂于和她配合，一些新開發(fā)的外資企業(yè)的安裝資料、產(chǎn)品資料、材料資料和各種使用說明書，無論是由英譯漢還是漢譯英，全是林點點在做。至于其他語種，比如法語、德語、西語、日語等，老板也有辦法。雖然公司這方面的員工因各種原因辭職或被辭職，老板都能通過各種關系找到替代者。所以公司看似只有林點點一個人堅守，老板也能沉得住氣，加上近三年房租的優(yōu)惠和其他開銷的減少以及戰(zhàn)略目標的轉移（維持公司存在），總體上的運營還能夠繼續(xù)，只是和鼎盛時期不能相提并論了。

但是，林點點的心思不能全用在工作上，她分心了——窗外，昨天晚上親眼所見的草地怪影（她的新命名），就像影子一樣跟隨著她，讓她心有余悸。就是在工作時，也不能完全地定神。她甚至還在工作進行中時，幾次跑到窗前，朝窗外眺望。窗外，她能看到的，當然只是慣常風景了，樓下的樹林，林中的健身設施，隔著便道的草坪、柵欄，柵欄外的“停車場”，這些固定的景象和往日并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一次她在窗戶里看到，有一輛車子的車頂上，一個人在曬衣服，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光著上身。季節(jié)都是小雪了，氣溫在零度左右了，他居然光著臂，褲子還掛在屁股溝上，隨時要滑落的樣子。再一看，此人不是在晾衣服，只是站在安置于車頂上的晾衣架邊——他在洗澡。這一定是個冷水浴的愛好者。他的車子是一輛造型怪異的房車，雖然在房車的側面，有一輛白色小轎車擋住了房車一半的車身，林點點也能看出來，那是一輛房車。能在房車上晾衣洗澡，一定是房車的主人了。隔著大約四五十米的距離，林點點能看出來這個家伙肌肉還挺結實，九點多鐘的陽光還比較鮮艷，照在他身上發(fā)出了很強烈的光反效果。他不會趁著“停車場”沒有人，把褲子也脫了吧？林點點兀自一笑，自嘲道，想什么呢？哪有好事會讓你碰上？“停車場”所停的車輛，都不是臨時停車。有的車，比如房車前邊是一輛罩著黑色車衣的車子，這輛車在那兒停了至少有兩個月了，還在她一入住辦公室時，就發(fā)現(xiàn)那輛罩著黑布的車子了。至于這輛房車，她倒是沒有上心——原來，房車里還住著人。林點點再回到電腦前工作時，心思就更飄了。

來電話了。林點點一看，老板的。老板很少打電話，有事都在微信上說。

“喂——老板，”林點點接通了電話，“回來啦？”

“哪能啊，這邊有事——回不回都一個樣。”老板聲音永遠都是那么好聽，甜中帶著磁音，“點點，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

林點點心里“咯噔”一聲，真是神了，老板怎么知道她遇到事啦？她誰都沒說啊，就連昨天晚上和劉子司通話時都只字未提所遇到的草地怪影，遠在幾千里外的廣州，老板就是會掐指一算，也不會這么精準吧？林點點可不想讓老板知道自己遇到的事，那會讓她認為自己會因此而分心，不能集中心思工作。林點點趕快說：“沒呀，我能有什么事，艷遇？做做美夢還差不多，天天上班譯稿子呢——哎呀，還說呢，手里這個活太麻煩了，多達一百多頁的說明書，還有很多生詞，英漢大辭典都翻爛了?？峙逻@個月也完成不了。”

“完成不了就慢慢完成，也不是太急——沒有事就好，哈哈哈，艷遇……也不是不可以啊，本姑娘可能要有好消息了，等回去再告訴你。好啦，沒事就好，公司就你一個人在堅守了，別的員工只能在別處支援你，無法和你作伴，你肯定會感到孤獨，萬一有人追求你，抓住機遇，決不放手，到年底，給你一個大大的紅包。你工作吧，有事微信上說?！?/p>

通話就這樣結束了，莫名其妙的。不過聽話聽音，好像老板有艷遇似的，確實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老板有錢，人又漂亮，只身在廣州打拼，遇到幾個追求者也很正常。只是她這些年奉行獨身主義，難道要改變初心？老板不但自己奉行獨身主義，還看不慣公司內(nèi)部員工互相間的情感糾葛，一旦發(fā)現(xiàn)苗頭，立即掐死在萌芽中。當年劉子司離開公司，可能就是他有向林點點調情的苗頭。因為林點點姓林的緣故吧，有一次在中午飯點時，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笑，有稱林點點林姐的，有稱林老師的，劉子司卻稱林妹妹。有人糾正，你還沒有林姐大，怎么敢叫人家妹妹？劉子司就進行一番演講，說林妹妹只是一種稱呼，或是昵稱，和年齡大小沒有關系，但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可稱妹妹的，就好比大觀園里的眾位小姐，叫林黛玉林妹妹多好聽啊，就不能叫薛寶釵薛妹妹，叫著試試，難聽死了，所以要叫寶姑娘，叫史湘云既不能叫妹妹，也不能稱姐姐，叫著試試，史妹妹，史姐姐，是不是嚇死個人？所以大觀園里都叫她史大小姐。叫林老師林妹妹，也這個道理。大家聽后，哄笑著說有道理，同時也感覺到，他這么賣力氣地變著花樣夸林點點，是有其小心思的。而事實上，劉子司已經(jīng)約了林點點吃晚飯，祝賀她生日快樂。林點點是從來不過生日的，這次卻默許了他的邀請。這些，在小會議室（也是老板的辦公室）忙于工作的老板肯定全都知道了，自然也嗅到了什么，第二天就讓主任宣布劉子司走人，不用等試用期結束了。她也假惺惺地對劉子司說，等公司有崗位了，再請你過來。林點點當然知道老板的用意了，心里不快了幾天，也就漸趨平靜。這會兒，老板要是真改變獨身主義的初衷也不奇怪，林點點從來都不相信獨身主義——無非是沒有遇上對的人而已。

林點點的思想迅速從老板的通話中回到現(xiàn)實——老板的電話固然奇怪，這一宿二日所經(jīng)歷的，可不都是怪事一串串呢？有一部書（也許是電影），叫《好事一籮筐》，她這是叫《怪事一籮筐》，從夜間偶遇圓柱形黑影開始，到跑到四樓窗臺上作怪的花貍貓，到劉子司的深夜來電（包括他那個夢），到今天清晨商務區(qū)小徑上跟蹤她的貓和在樹枝上冷眼旁觀她的那么多鳥，房車上的冬浴愛好者也可以算一樁，還有就是老板的查崗式電話，林林總總，沒有一件是正常的，甚至早上抽煙的兩個人也不是真實的人。林點點心里不禁打一個冷戰(zhàn)。

然而，更不正常的怪事如期而至——晚上，天一擦黑，林點點就實施她的計劃了，早早拉緊窗簾，只留一條縫，從縫隙里朝昨夜大致出現(xiàn)怪影的地方觀看。天色漸漸暗淡了——越來越暗了，但最終沒有像昨晚那么黑，朦朧中，總能看到那片草地和草地上的落葉，林點點才想起來，昨天是下雨天，云層低而厚，過度的黑混淆了她的視線。而現(xiàn)在是大晴天，天上有星星，星光照耀，加上城市遠方的燈影不斷反射，總是有一定的能見度。這樣的光影當然更好了，如果那個黑影再度出現(xiàn)，她會一眼認出來。但是，天黑都一個小時了，一個半小時了，兩個小時了，那兒還是什么動靜都沒有。倒是柵欄外，車和車之間，仿佛有人走動，又仿佛沒有。工作了一天，加上長時間的站立，林點點早就累了，雖然不斷地變換站姿，叉腰，松胯，抱胸，依然備感疲勞。已經(jīng)過了昨天晚上那個點了。八點半一過，中央空調也停供了。此后又過了半個小時，她強打最后精神，希望出現(xiàn)過的怪影能夠再次出現(xiàn)，但那一帶還是空空如也。林點點漸漸放松了警惕，目光向小樹林下收攏、移動，她看到那把條椅了，早上時，她看到有兩個男人在條椅前抽煙。條椅的這邊就是那組健身器材了。有一種健身器材在動，確實在動，它怎么會動了。雖然看不清，憑記憶，林點點也知道那是一種什么器材，是兩個懸空的腳踏，站在懸空的腳踏上，兩手扶著橫杠，可以前后甩動雙腿，這個動作可以拉伸大腿肌肉。小樹林里沒有一個人，這個器材怎么會像有人使用一樣地晃動起來？林點點心里的恐怖一點點地放大，一點點地擴散，果真有一種她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在作怪——林點點不敢想下去，她感到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但依然沒有看清誰在那器械上鍛煉，沒有發(fā)現(xiàn)它晃動的原理。林點點拿著的手機，慌忙中打開手電，隔著窗玻璃朝那兒照射——天啦，她看到蹲在腳踏上的是兩只貓，一只黑貓，一只花貍貓，正悠閑自得地玩耍。這真是一對成了精的貓。林點點哭笑不得，身體一虛，癱坐在地上。

5

好吧，林點點認了，既然這件事可以真相大白，那么昨天夜晚的草地怪影一旦在她的手電照射下同樣的原形畢露，也就沒有什么趣味了。但，林點點依然想象不出來，那該是個什么玩意兒，任憑她開動腦筋，任憑她發(fā)揮無數(shù)種想象，也毫無結果，總不會是直立行走的貓吧？就算是直立行走的黑貓，它也不會有那么大的體積啊。難道黑（貓）在黑（夜）的加持下會龐大十倍百倍？又像氣體一樣消失是怎么回事？

林點點躺在沙發(fā)上，蓋著柔軟的蠶絲被子，心里再次回味著這一宿二日的怪事，那兩只成精的貓也足夠資格加入怪事的行列了，而中午她去取餐時所看到西門口的一個保安，其走路的姿勢，像極了昨天晚上的草地怪影。這讓她深感不安。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林點點真是奇怪自己強大的想象力了，或是自己的認知出現(xiàn)某種偏差了。林點點的腦子里錯亂著各種信息，各種信息不斷地閃回，不斷地疊加，不斷地演繹，還被不斷地修訂，甚至不斷地被某種聲音呼喚著，朦朦朧朧中，她看到有一個人，抱著一大抱鮮花，趴在鐵柵欄上，朝她大聲地嚷嚷著。這個人面熟，又讓她想不起來是誰？誰一大早給她送花？而此人不斷地喊她的名字，變著花樣地喊，林姐林姐林姐，林老師林老師林老師，林姑娘林姑娘林姑娘。林點點喜歡這種語言狂歡式的喊叫，想回應，卻應不出聲來，一急，醒了——原來是個夢。林點點稍事清醒，看看手機，已經(jīng)是清晨六點五十分了，這一覺太快了，昨天一天的工作加上心事重重，讓她心累身累，昨天晚上倒頭就睡了，好像一夜都在做夢。她懶懶地起來，簡單地把被子疊好，放進柜子里，出了小會議室。在空曠的大辦公室里，果真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她。這也太奇怪了吧？夢境居然還會和現(xiàn)實相接？而窗外確實有人在喊她，就是“林老師林老師”地喊。林點點立即走到窗前，看到樓下柵欄外，站著一個抱著一大抱鮮花的人，這不是劉子司嗎？他一大早怎么來啦？還抱著一抱花，沖著她辦公室的窗口在驢喊馬叫。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也就是房車的車頭前，有個人正在刷牙，像看景一樣地也沖著窗口望來，臉上掛著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微笑。他是不是那個冬浴愛好者呢？林點點不去管他了，她早被鮮花吸引了。

怎么回事？林點點蒙圈了，她趕快打開窗戶，大聲問：“干啥？”

“林姐，生日快樂！”

林點點只套了那件風衣就出門下樓了，腿上還穿著睡褲，長發(fā)還是亂紛紛的，臉沒洗牙沒刷，睡眼惺忪的。她不知道劉子司怎么知道今天是她生日的。她連自己都忘了今天的生日了?？刹皇锹?，11月26日，正是她的生日。無論如何，有人在她心情不爽的時候送來生日鮮花，她還是開心和激動的。她跑下樓，來到劉子司跟前，看到劉子司笑容燦爛，身材瘦小地裝在一件大羽絨服里，有點手足無措——那一朵朵火紅的玫瑰，正和劉子司一樣在向她微笑。

“你……”林點點臉紅了，反應遲鈍地愣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看到，隔著柵欄的劉子司那燦爛的笑演變成了臉紅脖子粗的傻笑。林點點被她的笑所感動，仿佛剛回到現(xiàn)實中，趕緊伸出雙手，從柵欄縫隙里接過花?；ㄊ罅?，受了擁擠，是被她拽進來的，由于雙手都用上了，本來掩著的風衣就敞開了，露出里面的睡衣來。林點點趕緊又用一只手掩緊風衣，語無倫次地說，“謝謝啊……哪來的花？哦……啊……這么早？怎么不進來？”

“進不去啊姐，我軟磨硬泡了半天，門口保安就是不讓我進，說我沒有通行證。我估計就算我有通行證，他們還要查驗我別的證……你們門衛(wèi)太搞笑了，讓我把花放在門口，打電話讓你來取——那怎么能行，我是一定要親手交到你手里的。我都三年多沒見到你了，我要是再不見到你，就把你的樣子忘了，我可不想忘了林姐，我要看看林姐是不是變了，哈哈，沒有變，還是一如繼往地漂亮……不不不，是美麗，漂亮太弱了，美麗才適合林姐。不打擾啦林姐，天氣這么冷，趕緊回吧?！?/p>

“真不好意思，連到辦公室坐坐都不能……那我回啦？謝謝帥哥！”林點點抱著花跑著離開了柵欄。她一邊跑還一邊想，他好像沒說從哪里來？他不是說住在昌平嗎？昌平離這兒可是不短的距離，他要起多大的早啊。起這么大早送一束花來，林點點與其說是感動，還不如說被嚇住了——生日送花，是只有情侶之間才有的儀式啊。他有送花的理由嗎？他沒有送花的理由她就沒有接花的理由。但他還是送了，她還是接收了。她對自己的表現(xiàn)極不滿意，怎么連衣服也不換就出來啦？臉沒洗、頭沒梳的，還以為多心急呢，多在乎他的花呢，應該先拒絕一下吧？拒絕……好嗎？有理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還有花。

林點點是一路糾結著跑回辦公室的。林點點連花都沒來得及放下來，就跑到窗戶邊朝外望。柵欄那兒已經(jīng)不見了劉子司，就連作為他背影的刷牙人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冷冰冰的柵欄。林點點覺得是不是慢待了人家，拿到花就跑，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而他，也沒有把送花的事留下一點余韻——轉眼就不見了，這花不是白送了嗎？她趕緊拿出手機。手機上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林點點心里有點亂，發(fā)了陣呆，覺得他真是一個可笑的人，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是否給她一籮筐的怪事中又增加了一件呢？

早上的時間還很充足，林點點沒有按照以往的習慣，先吃早點，再梳洗。她開始細心地梳妝打扮自己，這是住進辦公室快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她對剛才純粹以自然人的模樣示人深感不安，好好打扮一番，仿佛有點亡羊補牢的意思。老板的小會議室里還有一張供梳妝用的桌子，桌子上什么都有，她不打招呼直接就用。林點點花了近一個小時，終于把自己收拾好了，在穿衣鏡子里看了看，和早上那個黃臉傻大妞，簡直判若兩人。衣服也要挑選，雖然不用出門，穿好看的衣服，才能和妝容匹配嘛，才像過生日的樣子嘛，工作起來才舒心嘛。幸虧她雙十一的時候大買了一通，這當兒也才有得挑。最終，出現(xiàn)在辦公桌前的林點點，就是一個精致美麗、精神煥發(fā)的職業(yè)女性了。

但是，林點點工作的專心程度大打了折扣，有些慣常的單詞，她找不到對應的句子了，或譯出來的譯文也不夠精準，不是那個味了，眼神也時不時地要瞟向放在隔壁桌子上的那束花上。她曾把花拿到自己的桌上，這更讓她分心，更不容易集中注意力，再拿回原處。如此搬了幾次，總之是坐立不安心事茫茫。還不時去窗口看了看。她是人到了窗口才知道又到了窗口的。她自我安撫地說，不過是偵察一下草地怪影有沒有新動靜而已。但是明顯的，草地怪影不再給她帶來新的恐懼了，或者說原有的恐懼早已經(jīng)淡漠。老板如果這時候再打電話來查崗，她還真的有可能承認是遇到事了。是的，她遇到事了。

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天又黑了。

6

直到夜深人靜時，林點點的工作，才找到一點感覺，才開始出效率，加班了才有了上班的樣子?？赡苁菑囊粋€極端又轉向另一個極端，太投入了，有人敲門她都沒有聽見。當她意識到有人敲門時，不止是悚然一驚了，簡直是魂不附體——從來沒有人在晚上敲響辦公室的門，她嚇得整個人都空了，差一點變成一攤液體。林點點沒有變成液體，當敲門聲真的清晰起來時，走空了的五臟六腑又回來了。她朝門的方向望去。門依然是反鎖上的，這是她的習慣。窗簾也是關閉的，就是說，窗外的人，只會知道辦公室里有人，不會知道有幾個人。所以，不管是強盜，還是搶劫犯，只要不開門，就暫時安全。于是，林點點便悄悄站起來，繞過一組辦公桌，再慢慢移動到門后，提著心，輕聲而短促地喝問：“誰？”

“我。劉，子，司。”門外的聲音是一字一頓的，生怕對方聽不明白似的。

林點點大舒一口氣，放松的同時又緊張起來，趕緊開了門。

劉子司還是早上柵欄外的那張笑臉，像復制粘貼一樣沒有變化，稍有不同的是，他只穿一件灰色衛(wèi)衣，把羽絨服抱在了懷里。另一只手里，提著一盒蛋糕。他是因為走得太急而出汗了嗎？天氣這么冷，不至于吧。林點點慶幸自己好像有先知先覺一樣，早就給自己收拾好了，美麗了一下，也是為了過生日有個好心情，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來欣賞，真的會有人來給她送蛋糕，冥冥之中，好像她早已知道一樣。

“怎么是你？”林點點說過就后悔了，這話太草率，也太生硬，怎么不應該是他？不是一直希望再見到他嗎？“進來……還有蛋糕？也太奢侈了吧……進來呀。”

劉子司走進了辦公室。

“喝咖啡還是喝茶？”林點點完全恢復主人的心態(tài)了。

“吃蛋糕吧——生日快樂哦。”

“哈哈哈也好，那得先說說，你是怎么進來的?！?/p>

“我要說是從下水道爬進來的，你不會說我是違章亂紀吧？”劉子司已經(jīng)把蛋糕放到桌子上了，眼睛看著林點點，小心謹慎道，“停車場上有輛房車，房車里的大哥看我隔著柵欄給你送花，說可以進入柵欄里，他就經(jīng)常進入柵欄里去取水。你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嗎？他車子旁邊是個窨井，那個窨井居然和柵欄里邊的窨井相通，他就爬進爬出了。他是個職業(yè)旅行家，就住在房車里，快一個月了，日常用水就是從柵欄里的水龍頭里取的。他白天怕人發(fā)現(xiàn)，都是在夜間行動。那家伙，啥事都敢干，和我有一拼，好玩吧？”

林點點瞬間明白了，瞬間解鎖了草地怪影是怎么回事了。原來是從草坪里那個窨井里鉆出來又鉆回去的，不過是一個宿在房車里的旅行家進來打水而已?？闪贮c點一點也不覺得好玩，那天雨夜差點把她嚇死。

可能是看到林點點面露凝重之色吧，劉子司帶著抱歉和解釋的口氣說：“哈，林姐你不會真以為我是從窨井里爬進來的吧？是不是因為我抱著衣服？我可沒那膽量……我是想辦法才進來的?！?/p>

“能進來就行——我哪想那么多，才不管你從哪里進來的呢，從窨井里爬進來才叫刺激呢……就是覺得，覺得，覺得挺感動的。”林點點矜持地微笑著，喉嚨突然有點兒發(fā)哽，想哭，身體一軟，向劉子司移動了半步——覺得他身上有某種吸力似的，差一點倒進了他的懷里。她努力穩(wěn)住自己，說，“咱們……吃蛋糕吧?！?/p>

紅紅的生日蠟燭點起來了，辦公室的燈全滅了，蛋糕香和奶油香彌漫在辦公室里。

林點點許愿之后，吹滅了蠟燭，屋里一片漆黑。只聽到劉子司變了聲調地說：“我要給你點個花臉。”

林點點沒敢接話，回應的是無法控制的粗魯?shù)拇⒙暋６藭r，手機不識時務地叫了一聲，在寂靜的屋內(nèi)十分突兀。林點點點開一看，是千里之外的老板發(fā)來的紅包和祝詞：“生日快樂！”

林點點在看微信的時候，劉子司趁著微弱的手機光亮，抹了一塊奶油在手指上，朝林點點的臉上點。林點點沒有躲，任劉子司把奶油點在她的下巴上和腦門上。林點點在感受奶油的涼意時，猛然覺得，劉子司的出現(xiàn)，是不是老板刻意的安排？老板真的能洞察一切嗎？無論如何，林點點柔弱的內(nèi)心，一直被感動和甜蜜著，就算是老板的花招，她也不予理會了。在手機光亮消失的同時，林點點感覺自己就是一枚蜜餞，正投喂到劉子司的口中——不由自主就伏到了對方的懷里。

可能是窗簾沒有拉嚴吧，一道灰度的亮線，像把黑暗切開一樣，從窗外切進了室內(nèi)。林點點的下巴擱在劉子司的肩膀上，情不自禁在向他貼緊，卻突然看到了窗簾的異樣，身體突然戰(zhàn)栗一下，緊緊箍住了劉子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