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新刻金瓶梅詞話》,有手書134條批語、1390處改寫。因其流傳較廣的影印本未能清晰呈現(xiàn)手批墨跡,故長期以來一直未引起人們重視。今據(jù)原書彩色電子版仔細辨析,發(fā)現(xiàn)它可能是一部書商用來校對的毛邊書,主要校改者是一位習(xí)用官話和書面語而精通南方俚語的文人。書中還留下了不同時期收藏者的評改痕跡,并在后來重新修邊裝訂時切去了部分眉批文字。此本手批改動凡四種十式,是一部改錯字、改寫語言表達方式并評點的評改本。書中的眉批、行批無一處與崇禎本相近或相似,校改者可能未曾見到過崇禎本,崇禎本對詞話本人名、錯字的更改多據(jù)此本而非相反,評改時間當在崇禎本之前。此本是《金瓶梅》傳播的最早評點改寫本,是從詞話本到說散本過渡的橋梁,具有重要的版本與文學(xué)價值。
1932年在山西省介休縣發(fā)現(xiàn)的《新刻金瓶梅詞話》(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下文簡稱“臺藏本”),是《金瓶梅》的重要版本。該書有134條批語(包括眉批、行批) 和1390處改寫,評改為紅、紫、黑色手寫體,大多因時間久遠墨跡褪色,模糊難辨。1933年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此本時,受技術(shù)所限,大多數(shù)紅、紫色墨跡未能顯現(xiàn)。且臺北故宮博物院不對外開放此書,人們看到的只是手書字體更模糊且多丟失的影印本。即使有人偶爾見到原書,也因字跡不清,未予重視,甚至有人猜測出于近人手筆。2015年秋,黃霖撰文指出,在目前能見到的《金瓶梅詞話》的幾種版本中,“臺藏本的刊印最良,后世的保存也最優(yōu)”。這就推翻了日本“大安本”為最好本的舊說。黃霖還指出,“此本有不少朱墨批改文字,多有價值”①。2015年夏,在臺灣“中央研究院”副院長黃進興院士幫助下,筆者得以閱讀臺藏本原書,遂以古佚小說刊行會最初影印本為底本,逐頁校抄臺藏本中的手書文字達半月余;又在臺灣“國家圖書館”獲閱此書膠片,復(fù)印了全書,但一直為有些朱墨文字辨識不清而苦惱。2021年,筆者幸得臺藏本彩色電子版,可放大閱讀,這為文字辨識提供了極大便利,于是對全部手批文字做了詳細的勘對、分析,對此本面貌及價值獲得了諸多重要發(fā)現(xiàn)。
一、評改者探考
臺藏本眉批65條、行批69條,批語共134條;改錯1390處,一處有改一字者,也有改多字者;圈點與句讀不可勝數(shù)。評改手書文字單從墨色與筆體風格區(qū)分,有六種(圖1),應(yīng)出自六人之手,分別以A、B、C、D、E、F稱之。六人評改手書大概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局部評改者,有五人。F筆體獨特,書中僅一見(第965頁a②)。E為黑墨字③,眉批7次,行批7次④,行批多集中于第76回(第1149頁b),有5處,改錯若干次。D朱墨鮮艷,筆體略扁,書寫工整,眉批4次,行批4次,改錯20次左右。C筆體粗豪,書寫奔放,僅有行批,且僅見于小說第14—28回(第181—375頁),改錯也僅數(shù)處。B筆體略大而長,書寫不拘,眉批與行批只有數(shù)條,改錯也不多。另一類是A,字跡蘊秀,全書評改,量大精細,既有行批和眉批,又有大量改寫文字。
六位評改者以時間論,可分為前、后兩期。從顏色濃淡與眉批是否逸出書邊之外分析,A、B、C、F四位有以下三個共同處:第一,皆用朱筆,顏色因時間久而變得淺淡,有的字跡難辨;第二,書寫較隨意而不求齊整;第三,皆存在眉批文字頂端字形缺失現(xiàn)象(C無眉批)。這四位書寫時間較早,可稱為“早期評改者”。而D、E二位之手批墨跡清晰、濃鮮,書寫工整,眉批完整,無因切邊而造成缺字的現(xiàn)象。這二位書寫時間較晚,可稱為“后期評改者”。
在六位評改者中,A是全書的主要評改者。筆者分析其手書文字,有三點發(fā)現(xiàn)。其一,他對歇后語特別是南方俚語很精通,如“玳安罵道:‘村村小廝,你也回嘴。’”A改“村村”為“秫秫”(第666頁a)。而對北方的方言俗語則相對生疏,不時改錯。如不知“胡兒”比“核”表達得更真切、鮮活而帶泥土氣息,改“胡兒”為“核”。如“你肚子里棗胡(核) 鮮板兒”(第957頁b) ⑤,“里面又有胡(核) 兒”(第956頁b)。不知“子”是指某東西,而有刪改,如“等我揀兩樣子(與) 爹下酒”(第1109頁a)。其二,習(xí)慣說官話。硬將方言中的“仔么”改成官話“怎么”,如“你在這里守到老死也不仔(怎) 么”(第1248頁b),“你們常仔(怎) 么挨他的”(第1259頁b)。不知“俺”與“我”皆第一人稱,錯將“俺”改為第三人稱“他”。如“又某日,他望俺(他) 倪師父去”(第1161頁a)。將北方俗語“門了吊兒”改為“門吊兒”,如“撥(了) 門了吊兒”(第1282頁b)。其三,習(xí)慣用書面語。如將“呷了一口”“呷了半碗”改為“吃了一口”“吃了半碗”(第1498頁a),將“把嘴各都著”改為“把嘴谷都著”(第1234頁a),將“臨戎號令”改為“臨戎肅令”(第1182頁a)。諸如此類,說明A是位不太熟悉北方方言俗語而精通南方俚語、習(xí)慣于說官話、用書面語的南方文人。
二、評改的形式與性質(zhì)
《金瓶梅》在流傳過程中形成了三大版本系統(tǒng):詞話本系統(tǒng)、崇禎本系統(tǒng)、第一奇書(張竹坡批評) 本系統(tǒng)。詞話本系統(tǒng)有三個早期版本:一是臺藏本,雖缺第52回第7—8頁,卻是該系統(tǒng)中最精美的善本;二是1941年發(fā)現(xiàn)的日本日光山輪王寺慈眼堂所藏明刻本《新刻金瓶梅詞話》(下文簡稱“慈眼堂藏本”),缺5頁;三是1962發(fā)現(xiàn)的日本德山毛利家棲息堂所藏明刻本《新刻金瓶梅詞話》(下文簡稱“棲息堂藏本”),缺3頁。這三個版本為同一刻本,只是刷印時間有先后。三本原書皆處于密藏狀態(tài),普通讀者極難看到,市面上流傳的只是它們的影印本。影印本主要是1933年古佚小說刊行會小范圍發(fā)行的以臺藏本膠卷為底本者(原書所有的評改文字在拍攝成膠卷和再影印時大多丟失),以及1963年日本大安株式會社以慈眼堂藏本為底本、??睏⑻貌乇镜挠坝”荆o評改文字,下文簡稱“大安本”)。學(xué)界多據(jù)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和大安本,認定詞話本(臺藏本、慈眼堂藏本和棲息堂藏本) 均無評改文字,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識。當我們看到臺藏本原貌后,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此本有許多紅、紫、黑墨手書評改文字,它是一個有1390處改寫和134條批語的評改本。
臺藏本上的手書評改,有些為改正錯別字,有些是改變語言表達方式,大致可分為四類十式。第一類,改錯別字和補缺字,凡四式。其中改錯別字含三種形式。其一,原字上疊改,即在原字形上直接改寫。如“他不和你同桌吃,去了”,在“去”字上直接加一撇,改為“丟”字(第58頁a)。其二,錯字上加點,旁改,即用朱筆點于錯字上,在錯字旁填寫正確的文字。如“我見他是路妓人,不喜歡”,用紅筆點于“妓”上,旁改為“岐”字(第66頁b)。其三,劃錯字旁改,將錯字用直線劃掉,旁添正確的文字。如“金蓮竊聽藏春梅”,劃掉“梅”字,旁添“塢”字(第299頁b)。補缺字指在句旁添加缺失的字。如“俺大官人今日相絕色的表子”,在“相”“絕”二字間之旁,補“與了”,改為“俺大官人今相與了絕色的表子”(第201頁a)。第二類,改人名、地名和時間,凡一式。如“嫁了廚子滿聰”,將“滿聰”改為“蔣聰”(第330頁a)。再如,改“承福寺”為“永福寺”(第656頁a);改“二十八日”為“十八日”(第1048頁a) 等。第三類,刪或改補語詞、語句,凡三式。刪包括二式。其一,點刪,即在要刪的文字上加紅墨點,如“我還不知道故教我徑往花園里走”,點刪“故教我”三字,改為“我還不知道,徑往花園里走”(第330頁a)。其二,線刪,即在要刪的文字上畫刪除線,如“即密與漁翁說(了) 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第623頁b)。補,指原句中缺少某字詞,改者在旁邊補上,使句意表達更完整。如“只叫著: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在“叫著”下旁,補“啊唷”二字,成為“只叫著:啊??!裹腳襪子也穿不上”(第669頁b)。第四類,顛倒句子成份位置或憑空插入一段話,從而改變句式、句意,凡二式。其一,顛倒句子成份位置,如將“好的帶累了歹的”改為“歹的帶累了好的”(第1374頁b)。其二,憑空插入一段話,如將“就是一般教作煎煎粥兒”改為“就是一般,金蓮遂叫秋菊,罵道:‘我要你煎煎粥兒。’”(第1275頁b)
在上述四類十式中,第一類改錯別字和補缺字屬改錯;第二類改人名、地名和時間,若是依據(jù)上下文而改,當屬改錯,若無上下文依據(jù)而是出于改者的心思或別有依據(jù)的,則屬改寫;第三類刪或改補語詞、語句和第四類改變句式、句意,當屬改寫。通過以上分析可知,臺藏本既是改錯本,也是批評改寫本。
三、評改時間考辨
臺藏本評改于何時,未見專文討論。有人猜測,或許是1932年發(fā)現(xiàn)臺藏本后,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人評改的。這種猜測難以成立。理由有二。其一,如果是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人評改的,那么,筆墨當清清楚楚,特別是朱筆,應(yīng)當鮮亮、清晰。他們隨即的影印本,手批文字應(yīng)全部顯現(xiàn),尤其是點于錯字上的紅筆點,應(yīng)清晰可見。而事實上,影印本大多手批墨跡丟失,少數(shù)能看到的字跡也模糊不清。這足以說明評改時間久遠,非當時人筆墨。而臺藏本淺淡的紅、紫墨色,恰好證明了這一點(圖1、圖2)。其二,如果評改文字出于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人之手,那么,他們寫眉批時,應(yīng)寫在書頁之內(nèi),影印后,眉批文字應(yīng)是完整的,而不會是被砍去腦袋的。臺藏本許多眉批文字正被切掉了腦袋(圖2)。這兩點足以說明臺藏本評改出自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人之手的說法不能成立。退一步說,如圖1所示,晚期評改者E的黑墨眉批文字和D的朱紅文字寫于書邊之內(nèi),無被切去腦袋的現(xiàn)象。如果說臺藏本有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人的評改,那也只是這些墨跡清晰而鮮艷地寫于書邊之內(nèi)的極小一部分,而大部分評改應(yīng)出自早期評改者特別是A之手。
以A為主的早期評改者雖未注明日期,卻提供了兩條重要線索。
其一,從寫于臺藏本上的眉批文字被切掉了腦袋的情形分析(圖2),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評改者寫于書坊印刷后的毛邊之上,晾曬或裝訂之后,切邊之前,裁切書邊時,部分文字被裁切掉了;第二種可能是寫于書出版后的書眉上,后因書紙邊角受損、書邊不齊,書商重新修飾,部分文字被裁切掉了⑥;第三種可能是該書是書商用來校對的未切邊的毛邊書,后收藏者因書邊破損而重新切邊裝訂時,將部分眉批文字切去了。關(guān)于第三種可能,將于下節(jié)專論。
若是第一種情形,那么其手寫眉批文字的時間應(yīng)在該書刊刻的萬歷丁巳年(1617)左右。若是第二種情形,時間尚難確定。不過筆者還找到了判定評改時間的第二條線索。
其二,從崇禎本對詞話本所作的諸多修改來看,崇禎本是以詞話本為底本的改寫本。詞話本的刊刻當在崇禎本之前,而不會在其后,即詞話本可影響其后的崇禎本,而不會是崇禎本影響其前的詞話本。只要將屬于詞話本系統(tǒng)的臺藏本與崇禎本加以對勘,留意臺藏本中的手寫文字是否被崇禎本吸收更正了,便可推斷臺藏本的評改時間。若吸收更正了,那么評改在崇禎本之前;若毫無吸收,那么它們之間不存在影響關(guān)系。人名的變改對于判定版本關(guān)系頗有典型性,筆者統(tǒng)計了臺藏本早期人名改寫與崇禎本是否吸納更正的情況,其結(jié)果見下表。
以上除第7回“傅日新”崇禎本未吸收更正外,其他人名如“滿聰”“西門通”“謝子張”“劉昭”等,崇禎本全依臺藏本評改作了更正,改為“蔣聰”“西門達”“謝子純”“來昭”等,這說明臺藏本早期手改的時間在崇禎本之前。
為了進一步說明臺藏本早期評改與崇禎本之間的關(guān)系,筆者又隨機選取并對勘了同一回即第59回二者的文字異同(不限于人名),以窺斑知豹,結(jié)果如下表。
這一回,臺藏本改錯10處,崇禎本同改8處,同改率達80%。這足以說明崇禎本的改動依據(jù)的是臺藏本上的改寫,即臺藏本評改時間在崇禎本之前。
那么,有無可能是臺藏本依據(jù)崇禎本而評改的呢?如果臺藏本上的手書文字來自崇禎本,那么,因評改多出于A之手,其手書眉批、行批文字當有抄自崇禎本者,或留下模擬的痕跡。我們只需將兩書眉批與行批文字加以比勘,便可找到答案。筆者隨機選取了第2回,二者眉批異同情況如下表。
由以上兩表可以看出:第一,如果臺藏本早期評改抄自崇禎本,應(yīng)有相同或相似的眉批、行批,哪怕僅有一次,但二者似乎毫不相干;第二,如果臺藏本早期評改抄自崇禎本,那么,后抄者應(yīng)比前者更精細、周詳,事實卻相反,臺藏本第2回,眉批僅1次、行批6次,而崇禎本眉批6次、行批28次,崇禎本之批語更詳盡、細致,而臺藏本評改則比較粗樸。由此可知,非但臺藏本早期評改不是來自崇禎本,而且其評改者或許根本未曾見過崇禎本。
那么,是否僅有臺藏本的改寫文字依據(jù)崇禎本呢?依理,多數(shù)行批、眉批、改寫出于A一人之手,行批、眉批未依據(jù)崇禎本,或許他壓根兒就未見到過崇禎本,改寫怎么會依據(jù)崇禎本呢?不過,為了弄清這一疑點,我們再將二者的改寫文字加以對比分析。請看以下幾個例證。
例一,第10回:
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走去央求凂親家陳宅心腹并家人來報(保),星夜來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臺藏本,第133頁b)
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只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并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于楊提督。(崇禎本,卷二第36頁a)
這段文字,有三處可確定臺藏本非依崇禎本改,而是崇禎本依臺藏本改,理由如下:其一,若臺藏本依崇禎本改,就一定會改人名“來報”為“來旺”,而非改為“來?!?;其二,就會刪去多余的“凂”字,增加“使”字,“使家人來旺”比之“凂……家人來旺”更合禮;其三,就會刪“來”字,因“星夜往東京”比“星夜來往東京”更合情理。臺藏本粗樸而有誤,崇禎本精細而正確,是崇禎本改正臺藏本中的錯誤后變得精細了,而不是相反。
例二,第47回:
此是長官費心一壇(場),何得見讓于我?(斷) 然使不得。(臺藏本,第628頁b)
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于我?決然使不得。(崇禎本,卷一○第21頁a)
若臺藏本據(jù)崇禎本改,應(yīng)將“一壇”改為“一番”,而非“一場”;將“然”改為“決然”,而非“斷然”。據(jù)此而知,臺藏本并非依崇禎本改。
例三,第59回:
一廂廂(箱箱) 堆卸在樓上。(臺藏本,第812頁a)一廂廂都堆卸在樓上。(崇禎本,卷一二第33頁b)
如果臺藏本據(jù)崇禎本改,就會保留“廂廂”,而不會將其刪掉,再添加“箱箱”二字。
例四,第72回:
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著收拾打掃公廨干凈,輕下,他便騎馬來家。(臺藏本,第1045頁a)
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著收拾打掃公廨干凈,住下,方才騎馬來家。(崇禎本,卷一五第15頁b)
如果臺藏本依崇禎本改,就會將“輕下”改為“住下”,而不是刪去“輕下”。之所以刪去,是因為改者沒猜出“輕下”之意,而崇禎本的“住下”,顯然是從“輕下”修改而來的。
例五,第76回:
西門慶與喬大戶對面坐下,因告訴說:“昨日巡按兩司請侯老(撫院) 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得俺們同僚每都送郊外方回。”(臺藏本,第1147頁b)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yīng)伯爵到了。(崇禎本,卷一六第9頁b)
顯然,崇禎本將臺藏本中這段西門慶與喬親家說的話刪去了。如果臺藏本依崇禎本改,那自然也會刪去。
例六,第84回:
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見王英正摟著月娘求歡,宋江走到根前,一把手將王英拉著前邊,便說道:“……我宋江以后決然替賢弟宅(擇) 娶一個好的,不爭你今日要(了這) 個這婦人,惹江湖卜(上) 好漢恥笑?!保ㄅ_藏本,第1297頁a)
雙手抱住月娘說道:“小生殷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如渴……”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崇禎本,卷一七第27頁b)
崇禎本這一回摟抱吳月娘求歡的人是殷天錫,而不是王英。顯然臺藏本未依崇禎本改,若依崇禎本改,調(diào)戲吳月娘的是殷天錫,而不會是王英。是崇禎本將臺藏本這段內(nèi)容刪去,并改換了人物。
通過上述六例可以斷定,是崇禎本依據(jù)臺藏本的評改文字進行刪節(jié)、改錯,由詞話本的錯誤、粗樸改得愈發(fā)準確、精細,而不會是相反。所以,臺藏本早期手書改寫時間當在崇禎本之前,而非之后。
綜上所述,可以確定三點:其一,從臺藏本上主要評改者的眉批被切掉了腦袋的情形分析,眉批時間在切書邊之前;其二,從崇禎本依據(jù)臺藏本手批改正人名錯誤和詞語表達,而非相反的事實,可斷定臺藏本早期評改文字出現(xiàn)于崇禎本之前,而非其后;其三,從臺藏本的眉批、行批無一處一次與崇禎本相同、相似,且其批語較之崇禎本明顯少而簡樸的情形分析,臺藏本的主要評改者很可能壓根兒未曾見過崇禎本。由此三點可以推斷,臺藏本早期評改文字產(chǎn)生的時間大約在詞話本與崇禎本之間。
四、臺藏本可能是書商用來校對的毛邊書
現(xiàn)存詞話本的三個早期版本臺藏本、慈眼堂藏本、棲息堂藏本,從版式、字體、墨丁、版心魚尾乃至斷紋等分析,應(yīng)為同版。然而,后兩個日本藏本與臺藏本卻存在明顯差異,即它們無校改痕跡,而臺藏本卻有大量校改文字,這一現(xiàn)象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依上文所分析的那樣,評改多出于A之手,那么,這位評改者身份如何?為何要通讀全書并改錯、改寫那么多呢?這個問題不解決,所有解釋都難以令人信服。
筆者進一步考察、分析,認為臺藏本應(yīng)是書商用來校對的毛邊書。古籍中的毛邊書,指在折頁、打眼、下捻、加書皮后,不裁切上、下、右三邊的書。之所以不裁邊,一是為了保留闊大的書眉、書腳,以便校對填寫字用;二是為了更好地保存,書使用、存放時間長了,三面受損,還可裁邊,變成新書。正因為有這些優(yōu)點,故毛邊本受到讀者和收藏家的青睞。
從臺藏本與日本早期同版的兩個藏本存在的明顯差別看,它應(yīng)是書商用來校對的毛邊書。其一,毛邊書作為校對用書,先于批量印制,故版像較好。而臺藏本用紙、墨色等版像頗佳,明顯優(yōu)于慈眼堂和棲息堂藏本,當為毛邊書。黃霖比較后認為:“我目睹了毛利本(慈眼堂藏本——引者注) 與中土臺藏本之后,深感到不論從當時刊印時所用的紙張、刷印的墨色、文字的清晰,以及后世的保存來看,毛利本的整體品相遠不能與臺藏本相比。”“至于日光本(棲息堂藏本——引者注),當為更糟,據(jù)長澤規(guī)矩也教授說,此書曾遭鼠害。受害到何種程度,他沒有細說,但大安株式會社在影印大安本時,取毛利本作為底本,日光本僅選取若干可用之葉加以補配,其書之完好程度究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雹崞涠_藏本與慈眼堂、棲息堂藏本版式相同⑩,而從臺藏本上的多數(shù)眉批被切去了腦袋的情形推斷,其書原初的頁眉當寬大于兩個日本藏本,而頁眉寬大正是毛邊書的明顯特征,臺藏本應(yīng)是毛邊書。其三,臺藏本有1390處改錯、改寫,且改得大多精當,應(yīng)是書坊校對改字留下的痕跡,說明它是毛邊書。其四,毛邊書因頁邊闊大,書寫往往隨意、灑脫,字跡不時逸出書框,此點臺藏本手批表現(xiàn)得很突出。首先是眉批,不像崇禎本那樣一本書或兩字一行或三字一行有定格,而是隨意得很,一行少則兩字,多則十來字,文字往往頂滿眉邊;其次是行批或改錯字,不時跳出了書框外(圖3)。這些皆為毛邊書的特征。
由上述四點可以初步斷定,臺藏本是書商用來校對的毛邊書,主要評改者A應(yīng)是刻書的書商或書坊聘請的文人,其大量精細的評改應(yīng)是出于校對之需,同時他隨手寫了一些批語。這么來看,評改時間應(yīng)該大約在該書刊刻之時,即萬歷四十五年左右。其他評改者很可能是不同時期(主要是早期) 該毛邊書的收藏者,D和E的時間應(yīng)最晚。
五、臺藏本在《金瓶梅》傳播中的地位
細勘臺藏本之后,筆者心中不由地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猜測書商校對有無更早的版本依據(jù)。
第一個疑問是,書商為何把諸多人名直接改掉呢?姓名豈可亂改,他依據(jù)的是什么?比如,西門慶藥鋪主管傅伙計的名字,在書中出現(xiàn)了兩次,皆寫得很清楚。第一次在第7回,媒婆薛嫂尋西門慶,玳安說正和傅二叔算賬,文中隨即交代:“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第94頁b) 第二次出現(xiàn)于第65回,寫西門慶“使人請吳大舅、應(yīng)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等人喝酒(第931頁a)。明明是“姓傅,名銘,字自新”,而改寫者卻認為錯,硬生生地改為“傅日新”。同樣,如上文所舉例子,將西門慶父親的名字“西門通”改為“西門達”,將多處出現(xiàn)的“滿聰”改為“蔣聰”,將“謝子張”改為“謝子純”,將“劉昭”改為“來昭”。改者的依據(jù)何在?一般來說,小說作者改變?nèi)嗣囊罁?jù)不外四種可能:一是根據(jù)人名與字、號寓意的關(guān)聯(lián)性修改,改者為了隱藏某些信息,用字代替名,或取相近義的字;二是小說文本中人名前后不一致,為使其一致,遂依甲而改乙為甲;三是此本中的人名與已有其他版本中的人名不一致,依據(jù)其他版本中的人名改正;四是評改者自己即作者或參與了寫作,依據(jù)故事原型依實改虛。第二種可能幾乎不存在,改者非據(jù)書中人名更改。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主要評改者A參與寫作或與作者有關(guān)系的信息,故第四種可能基本可以排除。評改者將“自新”改為“日新”、把“西門通”改為“西門達”,應(yīng)是出于第一種可能。其他改動的最大可能應(yīng)是依據(jù)已有版本——此前更早的版本。
第二個可疑處是臺藏本出現(xiàn)的幾個墨丁。古書出現(xiàn)墨丁,一般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刻工對有些文字存疑而用的標識符號,一個字就用大小相應(yīng)的一個墨丁,待后面校對時再補寫、補刻。這樣的墨丁說明其為初刻的可能性較大。第二種情況是編校者發(fā)現(xiàn)初刻文字有誤,需挖改,或初刻有衍文,需刪去,便在這些須改、刪的字上用與字大小相近的墨丁。后一種墨丁表明該書是補版的可能性較大。臺藏本共有七個墨丁,其中三個墨丁疑為第二種情況,說明此書可能是補刻。第一個墨丁見于第48回:“切謂錢貨乃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掩滯,如█扼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保ǖ?43頁a) 放大看,此墨丁內(nèi)是一“錢”字,字形呈白色(圖4),可見此“錢”字非陽刻,而是陰刻。陰刻是在挖去原錯字處填入的小方塊上再刻凹狀字,標示這個墨丁不是初刻,說明臺藏本經(jīng)過補版。另兩個墨丁見于第89回,其位置怪異而罕見,不在正文里,而在版心,位于書名與白口單魚尾之間(圖5),確切地說,是在“金瓶梅詞話”的“話”應(yīng)在的地方。將第一個墨丁放大,可隱約看出其內(nèi)是一個“話”字,即用墨丁覆蓋了“話”字,只留下“金瓶梅詞”四字(第1355頁b)。第二個墨丁也是這樣,略有不同的是,這個墨丁的位置不在版心軸上,而是偏向正文一邊,只能覆蓋住“話”字的左半邊,右邊是空白(第1356頁a),無“舌”旁,可能“話”字剛寫了“言”旁,就被弄為墨丁了(圖5)。查大安本,在這一回的同頁,也發(fā)現(xiàn)了兩個與臺藏本一樣的墨丁。另外,大安本還影印保留了慈眼堂和棲息堂藏本的封皮,其中慈眼堂藏本一個封皮上有楷書大字“金瓶梅詞”,右下側(cè)有小字“一之六”。這個封皮也許為原書封面,也許是收藏者為保護書而作。上村幸次在《關(guān)于毛利本〈金瓶梅詞話〉》中也說:“在各冊的封面上大字寫著‘金瓶梅詞’(沒有‘話’之一字)?!惫P者懷疑作封皮的人少寫了一個“話”字。然而,在“詞”字與右邊的小字“一之六”之間,并未留下“話”字的空間(圖6)。如果將這一現(xiàn)象與版心的兩個墨丁聯(lián)系起來考慮,不能不讓人懷疑,這個怪異地寫著“金瓶梅詞一之六”的日本慈眼堂藏本的封面與第89回連續(xù)兩頁版心上的“金瓶梅詞”,是否為更早版本留下的痕跡呢?若是,那么可以證明臺藏本之前,很可能還存在一個更早的版本。
第三個疑問是,詞話本前署名“欣欣子”的《序》與署名“廿公”的《跋》,皆稱“金瓶梅傳”。欣欣子《序》云:“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保ǖ?頁b) 廿公《跋》曰:“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鉅公寓言,蓋有所刺也?!保ǖ?頁b) 這表明詞話本之前,或許有可能存在一版本名曰“金瓶梅傳”。上述疑問皆令人想到,臺藏本之前或許存在另一更早版本,名曰“金瓶梅傳”或“金瓶梅詞”,它是書商校改所依據(jù)的版本。這樣,我們可以進一步明確《金瓶梅》傳播的大致過程以及諸種版本出現(xiàn)的順序:手抄本→原刻本(《金瓶梅傳》或《金瓶梅詞》) →《金瓶梅詞話》(臺藏本、棲息堂藏本、慈眼堂藏本) →崇禎本→張竹坡批評本。
在這幾種版本的傳播過程中,臺藏本是分水嶺。此前無評點與改寫文字,此后便出現(xiàn)愈來愈多的評點與改寫文字,這與臺藏本改寫的成效——改錯精準、改句更生動鮮活、批語洗練、一語見骨——不無關(guān)系。由此而知,臺藏本是詞話本傳播的最早評改本,是從詞話本到說散本過渡的橋梁,它確立了此后四百年《金瓶梅》文本形態(tài)和愈來愈關(guān)注讀者接受心理的傳播走向——提高可讀性的改寫與深化閱讀效應(yīng)的評點的不斷升級。崇禎本在評點與改寫兩方面皆發(fā)生重大改變,眉批達1286條,而改寫(回目對仗齊整,改變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刪除大量韻語和累贅文字,修飾語言,體現(xiàn)散文的細致性和生動性) 則尤為突出。張竹坡批評本則在評點上下大氣力,在眉批、行批基礎(chǔ)上增加行間批、回前評、總評等,規(guī)模達十余萬字,從而成為最流行的說散本。
①⑨ 黃霖:《關(guān)于〈金瓶梅〉詞話本的幾個問題》,《文學(xué)遺產(chǎn)》2015年第3期。
② 文中頁碼為臺藏本電子版的頁碼,每頁分a、b兩面。
③ 墨筆手批有三種,從筆體風格看,應(yīng)出于三人之手。
④ 墨筆有三處與D為相同筆體,不計在此中。
⑤ 本文用刪除號表示臺藏本手批刪去的字,添加的字則加括號。
⑥ 筆者特地請教了復(fù)旦大學(xué)古籍保護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圖書館學(xué)會古籍分委會副主任吳格教授,他指出,這種圖書被裁邊現(xiàn)象存在上述兩種可能原因。
⑦ 本文所論崇禎本,采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影印版《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⑧ 此處有字被切去,難以辨識。
⑩ 三種本子皆為半頁11行、行24字,書版縱21.5cm、橫13.8cm。
黃霖、王國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89頁。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責任編輯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