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圖的“唐人寫經(jīng)”：書法演進極簡史

從這些評述中，我們大約可知，“唐人寫經(jīng)”，其書法大致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非名家書寫，為經(jīng)生（專業(yè)的抄經(jīng)者，趙之謙稱作“書手”）書寫；二是其書法基本風格主要以“二王”和當時的歐（歐陽詢）、褚（褚遂良）體為主。但就唐人寫經(jīng)在其書法的演進來看，在海量的寫經(jīng)中，確非一件易事。倒是傅斯年圖書館里“敦煌文獻”的數(shù)十件“唐人寫經(jīng)”，或可對此作簡化觀察。

因漢字，誕生了中國文化里的重要因子之一的書法或書法藝術(shù)。公元三世紀到八世紀是書法最重要的時代。

在楷書之前，上至距今3200年—3500年的殷商甲骨文，隨后，西周金文、春秋戰(zhàn)國籀文，至秦，“車同軌、書同文”的秦篆，漢字作為中華文明史的重要符號，血脈相續(xù)、從未間斷。到了漢隸，漢字基本定型、幾已規(guī)范。漢字書寫，除了作為語言的全部功能外，至遲到魏晉（公元三世紀始），漢字的書寫逐步走向了藝術(shù)。其標志為鐘繇（151年—230年）和王羲之（303年—361年），前者的楷書成為漢字書法史的標高、后者的行書成為漢字書法史的標高。中國文化的早熟，事實上我們在書法藝術(shù)史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鐘、王兩書成了后世永遠在位的楷模。中國的書法史，似乎也以此為正宗，開始它的光輝敘事。

清人張藻的“漢書舊讀文猶熟，晉帖初臨手尚生”，正好反映了中國書法的從兩晉開始的代際傳承。至唐，懷素（737年—799年）將草書推向頂峰，顏真卿（709年—784年）的楷書嘩然一變，行書又為天下第二。至宋，由于文風之盛和碑學的引入，書法在唐的高峰上推向另一高峰。不過，在這一中國書法最為昌盛昌隆的唐宋時代，書法的另一現(xiàn)象，掩埋了至少1200年，如算上少量的南北朝抄卷，中國的書法足足掩埋至少1500年，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被世人知道。

這就是敦煌石室打開后的敦煌遺書里的“唐人寫經(jīng)”！

“唐人寫經(jīng)”卷有多少呢？據(jù)《敦煌遺書總目索引》（中華書局，1983年），遺書（包括佛經(jīng)、佛像、儒道文、當時時文等）共計12367件（其中斯坦因6980件、伯希和3597件，其他敦煌遺書散件1790件）。在其巨大數(shù)量的敦煌遺書中，佛經(jīng)寫卷占了絕對多的數(shù)量（佛經(jīng)6萬余卷，占敦煌遺書90%）。北京圖書館所藏敦煌卷子簡目也超過萬卷，從《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所標簡目看，基本上都是佛經(jīng)抄卷。隨著《歷代小楷精選·敦煌寫經(jīng)》（西冷出版社，2004年）、《石室寫經(jīng)：敦煌遺書》（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年）、《墨香佛音——敦煌寫經(jīng)書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敦煌寫經(jīng)大系》（中國書籍出版社，2015年）等的編輯出版，包括存有非敦煌遺書的唐人寫經(jīng)，如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唐人寫經(jīng)（精選）》等，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唐人寫經(jīng)”的風采，也可以看到中國書法的某些源流以及它的流變。

當敦煌遺書中的這些寫經(jīng)在19世紀末、20世紀最初重現(xiàn)天日時，唐人寫經(jīng)書法藝術(shù)的鑒賞和評述，便進入清末民初諸大家面前。據(jù)筆者所知，抄錄如下：

晚清篆刻、書法巨匠趙之謙（1829年—1884年），在海鹽金粟廣惠禪院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十三卷跋中寫道：“唐人寫經(jīng)，自具一種態(tài)度。書手非一意旨不殊，蓋亦有師法在?！?/p>

晚清民初一代國學大師羅振玉（1866年—1940年），在《三彌底部論卷上寫經(jīng)卷》卷尾寫道：“此卷書法精健，雖無年號，然視為天平時所書無疑?！?/p>

作為敦煌遺書私藏藏家的李盛鐸（1859年—1934年），在其所藏唐人寫經(jīng)，主要考其經(jīng)卷的年代，對唐人寫經(jīng)的書法評述極少。

民國藏書家、版本目錄家傅增湘（1872年—1949年），因有家藏敦煌卷子，對其唐人寫經(jīng)頗有心得。在《妙法蓮花經(jīng)》（唐代開元寫本）后跋：“字體俊拔，神似小歐”，并稱此卷為“罕見之品”。在《妙法蓮花經(jīng)》卷第四后跋：“字體‘道麗樸雅’且‘字體艷麗’?！痹凇洞蟀隳P經(jīng)》圣行品第三后跋：“字體類鐘紹京，較勃海藏真中之靈飛經(jīng)尤為遒麗。在初唐寫經(jīng)中，亦推為星鳳也。”在《北魏寫經(jīng)殘卷》后跋：“書體渾雄，其為北魏寫經(jīng)無疑。”在《佛說阿彌陀經(jīng)》后跋：“行書，頗類‘二王’，亦寫經(jīng)之星鳳也。”

在敦煌遺書的研究上，為羅振玉自嘆弗如的許承堯（1874年—1946年），過手的敦煌抄卷多有題跋。如，《唐代無款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殘卷》，許跋：“此敦煌石室古三界寺唐人寫經(jīng)……（省略號為注者省，文后同）千年前之古墨，勁拙意味由篆分出，躍躍紙上如親見古人作書……”再如，《唐代無款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殘卷》，許跋：“唐敦煌鳴沙山古三界寺石室寫經(jīng)，書法至唐一大變，古樸之意漓而勁銳之鋒露。此卷筋骨峭健，確為唐人佳品……”等。

從這些評述中，我們大約可知，“唐人寫經(jīng)”，其書法大致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非名家書寫，為經(jīng)生（專業(yè)的抄經(jīng)者，趙之謙稱作“書手”）書寫；二是其書法基本風格主要以“二王”和當時的歐（歐陽詢）、褚（褚遂良）體為主。但就唐人寫經(jīng)在其書法的演進來看，在海量的寫經(jīng)中，確非一件易事。倒是傅斯年圖書館里“敦煌文獻”的數(shù)十件“唐人寫經(jīng)”，或可對此作簡化觀察。

臺北“傅斯年圖書館”（下簡稱“傅圖”），現(xiàn)藏有敦煌遺書共49件，主要是漢字佛經(jīng)寫卷共有36件（其它的佛經(jīng)抄卷有藏文9件、西夏文1件、回鶻文1件和千佛印本2件）。傅圖簡介稱，這些佛經(jīng)抄卷的年代約為五世紀至十三世紀抄卷（主要是公元七世紀到十世紀的唐代）。公元五世紀，正好是書法經(jīng)過兩晉后的南北朝時期，而南北朝的終結(jié)又正是六世紀末七世紀初期在北周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隋唐。因此，這36件寫經(jīng)中，可以一窺書法從南北朝到唐及唐三百年自身演進的蛛絲馬跡。

傅圖編號為188098《法華經(jīng)義記卷一》，抄卷共275行，行26至28字，計8000字左右。卷后附紙一頁，有近人吳寶煒（1879年—1938年）跋一則（共三節(jié)）：

法華經(jīng)義記一卷，全卷十三段、共二百七十五行。

六朝人曇慶寫“流通后代”。

此卷，書法兼行草，猶未盡脫篆隸筆意，在六朝法書中獨見精妙。署款下注明“流通后代”。在當時，即下筆便存想千載想。白麻紙有微妙異香，或佛力為呵護也。（本文所有案例引文的標點為本文作者所斷。）

從吳跋可觀，此件寫經(jīng)，其書法的源流在兩晉。關(guān)于六朝作品，據(jù)史語所夏鼎致傅斯年、李濟函：“千佛洞于八月間發(fā)現(xiàn)六朝寫本六十余卷……九月間向（向達）先生由省銀行王主任之介紹為考察團購得六朝寫經(jīng)《法華經(jīng)》殘本一卷。”至于這些抄卷如何千里迢迢來到大漠之中的敦煌，不得而知，也非本文所力。我們今天得知，鐘繇的楷書也是在篆隸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到了唐初，楷書書法為之一變，即徹底地拋棄了篆意，僅留了少量隸意的唐楷，成為唐人寫經(jīng)的主脈。

《唐人寫經(jīng)（精選）》錄有一件唐顯慶四年（659年）的唐人寫經(jīng)。此卷為《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三假品之下》《妙法蓮華經(jīng)·授記品經(jīng)第六》《妙法蓮花經(jīng)卷第三》《妙法蓮花經(jīng)·化成城喻品第七》等，此卷一有抄寫者落款“翟遷”，二有年代“顯慶四年”。此卷書體為歐、褚結(jié)合體，此體為之后的唐人寫經(jīng)采用的最常見樣式。

傅圖標號為188097的《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jīng)》，有近人許承堯、吳博全的三跋，其中許的兩跋對此有極高的評價。兩跋不長，全文錄后：

《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jīng)》，教煌鳴沙山古三界寺石室出。唐初精寫，后題：“火宮寺罽賓國沙門尸利難等奉詔譯?！敝耍俗g經(jīng)寫定本，故極精工，書法厚重，勁達鋒茫銳利，有劃沙印泥之妙，與經(jīng)生書迥不同。圣教序，所謂遠涉恒河、終期滿字、頻登雪嶺，更獲半珠，即是物也。敦煌為昔日通西域諸國大都會，鳴沙以流沙得風終日夜上下有聲，得名石室。封閉于北宋，崩豁于清光緒庚子。所藏圖書有紀年可考者，上溯晉魏下至宋初止，而唐為多。然如此種精寫卷子，亦不易覓，近歲則更希矣。乙酉芚叟記。

一千數(shù)百年前之墨寶，楮墨如新，毫發(fā)畢見，漿黏不脫，軸木亦唐人舊物。若非親見，誰能置信。今人眼福，遠勝古人。惜近日之鳴沙山窟，僅存畫壁余片，紙亦罄矣。此卷不流轉(zhuǎn)海東西，仍留吾國，固未始非幸也。乙酉芚叟又記。

《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jīng)》為武周長壽二年（693年）之作。跋中“唐初精寫”“書法厚重”“勁達鋒茫銳利，有劃沙印泥之妙”“楮墨如新，毫發(fā)畢見”等，將此唐人寫經(jīng)的書法捧為天上。由于此卷在之后一千多年的歲月里埋于敦煌石室，許無不感嘆“今人眼福，遠勝古人”。是的，此卷后的唐宋元明清諸大家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書法作品！

傅圖還有五件這一時期的作品。一件標號為188101的《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三》，傅圖斷代為晉（266年—420年）；一件標號為188076《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傅圖考為年代約520年—527年；一件標號為188080《妙法蓮華經(jīng)卷二》，傅圖斷代為220年—589年；一件標號為188089《大般涅盤經(jīng)》，傅圖斷代為386年—534年，并定為北魏寫。此四件作品的書法風格，《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三》最接近《法華經(jīng)義記卷一》；《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接近《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卷二》則是濃厚的隸書，《大般涅盤經(jīng)》尚有隸意。傅圖標號為188090《大般涅盤經(jīng)》（北本異卷）為隋大業(yè)四年（608年）作品，此件抄經(jīng)體已經(jīng)逐漸走出六朝風度?！短迫藢懡?jīng)（精選）》錄有隋大業(yè)九年（613年）一件《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開辟了寫經(jīng)的另一種風格，這一風格后來發(fā)展成為常見的“院體”。此時，距大唐（618年—907年）的到來只有五年的時間。可以說，傅圖的這六件寫經(jīng)，可以一窺前唐與初唐書法的演進。

標號為188099的《四分律》，傅圖考為685年—705年，即武周晚期作品。此件作品，可以看到從初唐到盛唐的演變痕跡。官至黑龍江巡撫、有宋人遺韻的書法家周樹模（1860年—1925年），評價此唐人寫經(jīng)“書勢如今院體”，唐人寫經(jīng)如“院體”一說，是清末民初收藏喜愛研究敦煌寫經(jīng)人員的共識。譬如葉德輝說過楷如“宋之書院待詔”、行如“閣帖”。寫經(jīng)唐體或“唐人寫經(jīng)”，從歐、褚中尋求它的變化，主要是中規(guī)中矩。此時，書法還要等上幾十年，顏真卿的變革才新開了書法的另一道路。遺憾的是，在傅圖這三十多件唐人寫經(jīng)卷子里，尚未看到顏體的加入。

唐人寫經(jīng)進入唐玄宗時代，有了明顯的變化。清人葉德輝在轉(zhuǎn)述米芾論唐人寫經(jīng)時講“唐官告在世為褚陸徐嶠之體，有不俗者。開元以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之好，經(jīng)生字亦自此肥。開元之前古氣無有矣?！备祱D所藏188099的《四分律》即屬此體。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傅圖標號為188088《大般涅盤經(jīng)》（北本）字體并不肥俗，全然一派唐初歐、褚的遒勁。

自然，并非“唐人寫經(jīng)”都有這么高的評價。葉德輝曾說：“敦煌石洞出世之卷，京師琉璃廠肆，數(shù)番餅金可得一小卷一二，倍之可得一大卷，而亦無一精者?！贝鱾髻t（1891年—1949年）曾在《三彌底部論卷上寫經(jīng)卷》跋云：“余藏唐寫經(jīng)十余卷，于他處見者亦數(shù)十卷，多系千篇一律，出自當時專事寫經(jīng)之書手?！贝嬖娙f余首、近代文學史上最高產(chǎn)的詩人樊增祥（1846年—1931年），對傅圖所存《四分律》就講：“此卷，在唐人寫經(jīng)中尚非精本?！笔堑?，敦煌石室的經(jīng)書抄卷上萬，作為書法來考察，即書法作品來講，顯然龍蛇混雜，除了許多非經(jīng)生所書，既便是專業(yè)的經(jīng)生，同樣會良莠不齊（當然總體上講，都比今日許多書法家的都要好許多）。幸好，傅圖所藏的唐人寫經(jīng)，雖只有三十余件，但其年代跨越七八百年，足以給今人無限的想象空間。拙文，就是這一想象空間里的一粒塵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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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劉大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有《破殼的聲音》《緬懷清苦》《隨風飄渺》《風月原本兩無功：劉火說詩、畫、經(jīng)、史》《瓶內(nèi)片言：劉火說〈金瓶梅〉》等多種當代文學批評集、古典文學批評集和隨筆散文集出版?，F(xiàn)主要著力于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的批評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