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泉辨源說人文

陳永躍

潭、泉、池、井既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又與生產(chǎn)密不可分，飲用洗滌之水是生活上的必需，澆禾灌溉之水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必要。同為蓄水之處，但四者相較，“泉”似乎一直以其特有的性質(zhì)在歷史人文中展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風(fēng)貌。

水由下向上出者為涌泉。古代先民最先給泉賦予的本義是水的源頭，故而甲骨文的泉字，像泉水從泉眼中流出狀態(tài)。篆文中的泉字則如同水流成川的樣子。因為泉由下向上涌出，后來地下所出之水都稱為泉。

泉既為水之源，而水又是空間的重要物質(zhì)之一。故而古先民首先把它列入了“水、火、木、金、土”五種物質(zhì)之中。《尚書·洪范》說：“五行，一曰水”，“水曰潤下”。這個“潤下”是指萬物生長由水相潤，怎么潤？當(dāng)然由埋藏在土中的根系先吸收，然后再傳輸?shù)街Ω珊椭θ~。管子在《水地篇》中說：“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庇终f：“夫水，淖弱以清，而好灑人之惡，仁也；視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滿而止，正也；唯無不流，至平而止，義也；人皆赴高，己獨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為都居也?！薄短接[·地部·水上篇》轉(zhuǎn)錄《釋名·釋天》說：“水準(zhǔn)也，平準(zhǔn)物也?！彼蛳聺B透流速是均勻的，這個由它在上面的水平面可相證。以水為準(zhǔn)，是因其不偏不倚故。到了《白虎通·五行》：“水位在北方，北方者陰氣，在黃泉之下，任養(yǎng)萬物。水之為言準(zhǔn)也。養(yǎng)物平均，有準(zhǔn)則也?！痹谶@個“水準(zhǔn)”中已經(jīng)加入了天文因素，因為古人是以北極星為天極而定四時、二十四節(jié)氣的。以北方為基準(zhǔn)，并賦予水的屬性，這是先民的高明之處，以水為準(zhǔn)正是在表明水的公正持平不偏頗，正所謂一偏必溢。水潤萬物，源流有自，水的源頭就是泉。

水的源頭在泉，但泉卻有著多種稱呼，在《爾雅》里，把時而出現(xiàn)時而隱沒的泉水稱為瀸。由平地正面上涌的泉水叫檻泉。從上而流下的泉水叫沃泉。從側(cè)面流出的泉水叫氿（guǐ）泉。江蘇宜興城東、西、團氿就是這個意思?！对娊?jīng)·小雅·大東》說：“有冽氿泉，無浸獲薪！”這個“氿泉”就是側(cè)出的泉水。除了上述對泉的稱呼外，還有濆泉、直泉。這個記載在《公羊傳·昭公九年》：“叔弓帥師敗莒于濆泉。傳云：‘濆泉者何？直泉也，直泉者何？涌泉也?！鼻宕腻X大昕在《廣雅疏義》中提到：“唐朝的徐彥說：‘謂此泉直上而出?！端?jīng)注·河水四》：‘瀵水出汾陰縣南四十里，西去河三里。平地開源，泉上涌，大幾如輪，深不可測，俗呼之為瀵魁，古人雍其流以為陂水種稻。東西二百步，南北百馀步?！?/p>

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泉流之水為物也，不盈科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地理之理是大地、山河、動植物的終始原則，這個原則哪里來？《易傳·系辭》上說：“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由地理之理轉(zhuǎn)為人文之理，這是象法天地、儀類百則、度之群生。在“潭、泉、池、井”中，泉被賦予的人文意義似乎比其他三者都多得多，且意味深長。在春秋戰(zhàn)國時，先有孔子“過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的傳說，此事出自尸佼所著《尸子》。儒家講名正言順，名不正，即失義。這個名當(dāng)然要持守。再有孟子也以泉教導(dǎo)人激氣勵志，在《孟子·盡心》中，他告誡人們：“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孟子以泉寓理，是要人做事用功，不要半途而廢自棄前功、自毀長城?？鬃?、孟子兩位賢哲之所以以泉寓理，實是泉流淵源蘊含著大道理，能給人以大啟示。在《周易·蒙卦》的《象》中是這樣講的：“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為什么把泉出山下之象比喻成“蒙”呢？這是因為泉水初出之時猶如人初生之際，童稚無知，未知所適，這是昏蒙之象，所以以“泉”相類比。金景芳、呂紹綱先生以為《象》言所寓是：“泉流之初，為山所蒙，不能一瀉千里，所以君子應(yīng)該‘果行育德。君子的行動要像泉水之必行一樣，果決不疑，君子之修德要像水之有本一樣，根底深厚?！笨鬃佑醒裕骸叭收邩飞剑钦邩匪??！鄙剿侨手侵?。水在山下，則仁以藏智。明代的郝敬認為：“君子體‘蒙于己，凝然安重，如泰山喬岳，胸中淵深泓靜，未易探測，所謂盛德容貌若愚，即山下出泉之象。行不果，則有所牽引而義理生疏。果行，則過勿憚改，見義必為，止于至善，確乎不拔，德自增長，泉流旁達，不可御矣?！睂φ盏浼d，后來的賢哲對于《周易·蒙卦》之《象》的解讀可謂文從字順、義理篤實。而《詩經(jīng)·小雅·小旻》則從反面印證《周易·蒙卦》所說：“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王者不善，則雖有善者，不能自存，將如泉水般流之不返，而淪胥以至敗亡。“國運如同泉水一樣瀉去，終將敗亡是誰也攔不住的！”詩人以泉寓理，對周幽王的諷喻可謂入木三分。

古之賢哲以泉寓理，除卻水流之間外，其潔凈洌洌，或是常常征引的關(guān)鍵。《周易·井卦·九五之爻》說：“‘井洌寒泉食。《象》曰：‘寒泉之食，中正也?！边@個“?！?，是甘潔的意思。井泉以寒為美，甘潔之寒泉，汲出來的水清涼甜美，可為人食。要知道，井是地中之泉。以今天的眼光看，洌寒的泉井之水無論從衛(wèi)生上還是溫度上，都是適合人們食用和使用的。其所說“中正”則是寓意泉源常裕而寒，無物可污。再類推到人事而言，剛陽中正沒有偏倚，以有利眾人為歸依。

如果說山上之泉以其淌流而見道，那么井中之泉，則是以從井中汲水上來為人們飲用明其義。如此，才可說把井水之泉的功用發(fā)揮出來，井泉之道至此才大功告成。《詩經(jīng)·大雅·公劉》中說：“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V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敝苋藬⑹鏊麄兊淖嫦裙珓⒈鎰e土地的高下，以相適宜的土地而授予所遷徙民眾，然后再定其軍賦及其稅法，又度山西之田而擴大，這樣豳人所居地于此也日益強大。詩中“逝彼百泉”和“觀其流泉”正是發(fā)揚實踐井泉汲起為用、惠及眾人的精神。

以泉辨源，由源識道，由道明理，以理寓事。古人于理事之外，以泉明理止水如鏡以澄其心，更讓人止乎禮義之所守?！对娊?jīng)·邶風(fēng)·泉水》中說：“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宜挤嗜?，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毙l(wèi)國的女人嫁到他國思歸故里，這是發(fā)乎情性。其因故卒不能歸，亦止乎禮義。朱熹說：“圣人著之經(jīng)，以示后世，使知適異國者，父母終，無歸寧之義，則能自克者，知所處矣?！鄙硖幃惖?，故鄉(xiāng)父母不在，但對生養(yǎng)自己的那片天地山水終究難以忘懷，魂牽夢縈是情之所發(fā)，但這種情不能不有所止，所止處正為身之責(zé)，而情則于心中?！扒閯佑谥?，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下足，故詠歌之?！贝艘环N節(jié)制不正是泉水淵深泓靜，涓涓流淌，不失其深、不失其正！不只是《詩經(jīng)》，《左傳·隱公元年》亦載以泉寓理之事。鄭伯克段于鄢后，“遂置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問公。公語其故，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鄭伯“闕地及泉，隧中其樂融融；隧外其樂泄泄，母子如初”。此亦由泉及理而守禮義。

世人之所鐘愛泉，皆因泉性本凈潔，亦為潔凈水流所蘊理。這恐怕才是歷代文人墨客著文賦詩詠唱泉水不止的根本原因吧。唐代李白有《幽澗泉》，杜甫有《太平寺泉眼》，宋代范仲淹有《天平山白云泉》，歐陽修《醉翁亭》里有釀泉，在不勝枚舉的詩文詠唱中，說到底還是以泉言志、以文載道，不作“空架之車”。唐朝與陳子昂、蘇源明、蕭穎士、韓愈齊名的元結(jié)在廣西梧州任職時，曾作有《冰泉銘》（載《全唐文》卷三八二），文中說：“蒼梧郡東三里有泉焉，出在廓中，清而甘，寒若冰，在盛暑之候，蒼梧之人得救渴。泉與火山相對，故命之曰冰泉，以變舊俗。銘曰：火山無火，冰井無冰。惟彼清泉，甘寒可征。鑄金磨石，篆刻此銘。置之泉上，彰厥后生?！币匀⒗?，引導(dǎo)民風(fēng)，元結(jié)所作金石之文，終是一本儒者“天下家國、修齊治平”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