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蟠桃叔
2001年,我初入社會,住在西安大雁塔附近一個叫后村的城中村。那時,我有一幫以泡饃館為據(jù)點的朋友,整天端個老碗圍著張方桌團團坐了,掰饃、吹牛、諞閑傳。吃吃喝喝,哈哈一樂,回去好好睡覺。
我們這一票人自稱“掰饃十友”,不敢跟“竹林七賢”“飲中八仙”比,只好比美猴王在花果山結拜了七弟兄,結交了牛魔王、蛟魔王、大鵬魔王之類的妖魔鬼怪。
說到吃羊肉泡饃,那是有講究的。雖然掰饃的時候,有人愛掰“蜂撒”,有人愛撕“云片”,都行,但是泡饃端上桌,講究就來了。老吃家不拿筷子在碗里攪,只順著碗邊用筷子頭一點一點地刨著吃,即是所謂的“蠶食”。這樣吃,從頭到尾香味和熱氣不散。這樣吃也有章法,有儀式感。我們那“掰饃十友”里有個異類,他可不管那些,咋吃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他的吃法和誰的都不一樣。冒著熱氣的泡饃端上來,碗里的肉片爛熟,筷子一撥,一絲一絲地散開。他就一筷子一筷子,將肉撥成絲,接著翻江倒海一陣亂攪,把肉絲和泡饃混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時的泡饃也被翻騰得散了熱,不燙嘴了,他才呼嚕呼嚕往嘴里撥。他這種吃法的好處是每一口都有饃有肉有湯。
我們將這種吃法稱為“海林吃法”,因為此人的大名就是海林。吃完了,他把碗推到一邊,開始給我們胡諞,講故事。
海林是陜西永壽縣人,高個子,頭發(fā)軟軟地貼在額頭上,看著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可他偏偏很會講故事。他講故事時看上去不動聲色,聲音壓得低低的,說得也慢,他越是這樣,聽故事的人越是要豎起耳朵仔細地聽,這一聽就聽進去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海林肚子里有故事。
海林講的大多是他們永壽農村的事,真真假假,沒法辨別。他自己也說是胡諞呢,大家聽個熱鬧,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就好。
海林講的故事多了去了,沒有一籮也有一筐,而讓我記憶猶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有個村里的少年在縣城讀中學,周六回家過一夜,第二天就要收拾收拾返校。少年貼身的衣服口袋里裝著第二周的飯菜錢。母親給少年收拾了一個帆布兜兜,里面裝了一罐頭瓶自家腌的青辣子和洋姜,一塑料袋切好的花椒葉子鍋盔饃,還有8個蘋果,因為少年的宿舍睡了8個人,正好一人一個。收拾停當,吃過一頓熱攪團和洋芋疙瘩饃的好飯,他爸用自行車把他馱到村口的大路上等班車。車半天也不來,他爸就蹲在地上抽紙煙,騰起一團煙,少年離那團煙有八丈遠。車來了,少年提兜兜上了車,他爸啥多余的話也沒說,煙頭一丟,推上自行車就回去了。少年隔著車窗玻璃望著他爸漸行漸遠的背影,鼻子有點酸。頭一低,看見自己的膝蓋,少年憤怒了—大半個月從嘴上省的,好不容易攢錢買的牛仔褲,膝蓋處時髦的破洞被密密的針腳縫住了。啊,一個招呼都沒打,這就給縫住了。一路上,少年氣得用指甲摳那針腳,心里暗暗發(fā)誓:等畢業(yè)了,進城找工作去,再不回家了……
我問過海林,那少年是不是他。他笑笑,說不是,是他一個同學。
后來后村拆遷,“掰饃十友”樹倒猢猻散。其實在后村拆之前,海林就去了廣東發(fā)展。他女朋友是個廣東女娃,在大雁塔的燈具城賣開關,好像海林去廣東是和這個有關。走的時候,我們給他餞行?!瓣x十友”中有個黨小軍,說怪話,問海林:“去廣東是當上門女婿嗎?”海林一笑,說圖去了別人喊他一聲“靚仔”。我們就咂舌:“虛榮啊,為了一聲‘靚仔’,連羊肉泡饃都不顧了?!?/p>
這就和海林斷了聯(lián)系。但是因為羊肉泡饃,我會常常想起他。本以為江湖路遠,此生和海林不會再見,不料山水有相逢,我們還是遇上了,在長安大學城景泰城小區(qū)街口的夜市攤子上。于是一把烤筋,幾瓶啤酒,坐在一起敘舊。
原來海林在廣東混了六七年,并不如意,就回來了。海林有個本家哥在景泰城開店賣五金建材,海林剛回西安不久,在店里幫忙,夜里要看店,晚上來夜市,一半因為肚饑,一半因為無聊。
海林能回來,說明和廣東的女友分手了。我沒細問,人家說啥我聽啥。我們那天高興,都聊到半夜兩三點了。海林少不了給我講故事,這回不用說,是廣東故事了。
海林感嘆道:“掙錢,還是要服南方人呀,又能吃苦又膽大?!?/p>
我說:“南方人聰明,吃魚補腦子啊?!?/p>
海林說:“不見得,咱的聰明只是沒用到掙錢上,用到諞閑傳上啦?!?/p>
我一聽就笑了,海林也笑,舉起啤酒瓶和我重重地碰,我都害怕把瓶子碰碎了。
第二次見面,我倆一起吃砂鍋,吃得滿頭大汗。海林又開始胡諞,繼續(xù)說故事。
過了幾天,海林說他要離開西安了,在廣州認識的一個做紅木生意的朋友喊他過去幫忙,機票已經(jīng)訂了。海林說廣東那邊的紅木生意火得很,木頭還沒下船就賣出去了,掙錢就像撿錢。
我們又吃了一次泡饃,以此餞行。那次我又重溫了一遍他的“海林吃法”。海林把一碗泡饃攪得一塌糊涂,吃了一半,碗一推,不吃了,說他老了,胃不行了,消化不動了。
我說:“你還是小伙子,正有奔頭的時候,哪里老了?”
海林說:“心老了?!闭f完就笑。
我讓海林再講一個故事,怕以后聽不到,海林就講開了。
說有個少年,在外漂泊多年后回家。晚上,他已經(jīng)睡下了,他媽進他的房間來,說家里有一包酒曲放在他睡的房間,她過來取酒曲,做醪糟。他媽說著“你睡,你睡”,取了酒曲就出去了。他媽出去沒多久,他爸進來了,說少年睡的床底下有把斧頭,他取斧頭劈豬頭,劈開了明天煮豬頭肉。他爸也說著“你睡,你睡”,取了斧頭便出去了,果然在院中啪啪劈了起來。這時候他媽又進來了,說怕吵到少年,給他關窗戶來的……后來少年拉滅了燈,假裝睡著。迷迷糊糊中聽到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他爸還是他媽又進來了。少年在黑暗中喊了一聲媽,無人應;又喊了一聲爸,無人應。這時候,一陣冷風吹開窗戶吹到少年的臉上,少年突然想到,他是回來給父母掃墓的。
聽到此處,我把臉仰了起來,怕淚流出來讓海林看見。過了一會兒,我對海林說:“在外面混好了,就?;貋?;在外面混得不好,就趕緊回來?!?/p>
海林笑,說:“明白,樹高千尺忘不了根?!?/p>
我又多嘴了,問海林:“講了這么多故事,都是別人的故事,為啥不講講自己的故事呢?”
海林笑道:“胡諞呢,你倒認真了。要知道,別人的故事其實就是自己的故事啊。”
我想了想,覺得海林說得對。
此后,海林又一次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還是常常想起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再相見,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聽到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