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徹底崩塌

劉茜彤

【摘要】《多佛海灘》是19世紀中葉英國工業(yè)革命鼎盛時期的著名詩歌，《多佛女郎》是20世紀中葉美國戰(zhàn)火不斷時期的詩歌。《多佛女郎》取自《多佛海灘》，是對其的反諷式戲仿，作者安東尼·赫克特用幽默、詼諧的語調嘲諷了《多佛海灘》中馬修·阿諾德面對“信仰之海”崩潰時的忐忑不安，展示了百年后“信仰之?！睆氐妆浪蟮摹叭祟惥窕脑?。本文以琳達·哈琴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為理論支撐，從人物形象、情節(jié)結構、主題思想等方面分析互文性視角下《多佛女郎》對《多佛海灘》的反諷式戲仿。

【關鍵詞】《多佛海灘》；《多佛女郎》；互文性；反諷式戲仿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5-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5

《多佛海灘》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詩人、文學批評家馬修·阿諾德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顛覆經(jīng)典詩作推崇的格律和節(jié)奏，采用自由體的方式，以詩人自白展開，表達詩人傷時感事，憂國憂民。詩人將看似蓬勃發(fā)展實則搖搖欲墜的“日不落帝國”化為動蕩不安的多佛海灘，海浪的潮起潮落也預示了繁華背后的岌岌可危：荒原般的人類的未來?！抖喾鹋伞肥?0世紀中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安東尼·赫克特寫下的一首詩歌。戰(zhàn)時的殘酷經(jīng)歷使他完全失去了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信任，通過塑造一個信仰虛無的女郎形象，他用這部作品解構了阿諾德詩中的迷茫和無助，忠誠和愛。《多佛女郎》取自《多佛海灘》，卻又顛覆了《多佛海灘》的中心，既承認了前者的地位，又嘲弄似的貶低了前者的主題。這種互文性視角下的反諷式戲仿使后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矛盾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向讀者提供了信仰的多元化思考。

一、互文性視角下的反諷式戲仿

戲仿是自古希臘時期開始就被廣泛運用的獨特藝術手法。它指的是仿文通過對源文的文類、題材、風格、主題、敘事方式等的戲擬和模仿，以達到對源文的藝術觀念、意識形態(tài)等的轉移、置換或解構，形成仿文與源文之間的強烈矛盾與對峙，從而達到滑稽、可笑的喜劇效果。[1]由于后現(xiàn)代主義對解構主義、多元寫作、元小說等理論和寫作手法強調頗多，戲仿也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廣泛使用的藝術手法。從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唐納德的《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到各種版本的《蒙娜麗莎的微笑》[2]，戲仿幾乎遍布古今中外，覆蓋文學、建筑、繪畫、影視等各個藝術領域。

對戲仿的研究，自古希臘時期起就初見矛頭，隨著文學理論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展，今天更是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戲仿之所以深受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的廣泛關注，不僅僅是因為后現(xiàn)代主義強調文學理論的應用，而且還因為后現(xiàn)代主義特有的自相矛盾性。哈琴在《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中提道：“后現(xiàn)代主義基本上是一個自相矛盾的事業(yè)：它的藝術形式（和理論）以戲仿方式既使用又誤用、既確立又顛覆常規(guī)，自覺顯示其本身固有的矛盾和臨時不定性，當然，還有對過去藝術帶有批判性或反諷性的重讀?！盵3]茱莉亞·克里斯蒂娃首先創(chuàng)立了“互文性”概念，她認為：“互文性是指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現(xiàn)的其他文本的表述?！盵4]俄國語言學家什克洛夫斯基將戲仿和互文性聯(lián)系起來，不僅肯定了戲仿文本與源文本之間存在的互文和對話關系，并且提出了戲仿的社會批判功能。[5]因此，互文性視角下的反諷式戲仿恰好成為自證后現(xiàn)代主義的關鍵。后現(xiàn)代主義的“后”字顯示了它與歷史上先于自己且使自己得以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主義既依存又獨立的矛盾關系。琳達·哈琴在總結戲仿實踐的意義時說：“互文性視角下的反諷式戲仿是一種保持批評距離的重復行為，使得作品能以反諷語氣顯示寓于相似性正中心的差異：使歷史和文學敘事的中心被驅散，邊緣獲得新的價值，中心之外（連同遠離中心和被去除了中心的事物）受到了重視。”[3]這種視角下的戲仿既表達了作者的意圖，也使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取之于典，而區(qū)別于典的矛盾特點得以體現(xiàn)。

二、《多佛海灘》和《多佛女郎》

馬修·阿諾德（以下簡稱阿諾德）是19世紀杰出的文學評論家、詩人，他曾提出“詩歌即人生批評”“超然無執(zhí)”等批評準則，倡導詩歌應具有教化作用和道德內涵，與人生息息相關。[6]與同時代的羅伯特·勃朗寧和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不同，阿諾德拋棄了傳統(tǒng)詩歌的韻律規(guī)則，以無韻的方式表達個人情感。馬修·阿諾德的詩并不多，其中《多佛海灘》是他最負盛名的作品?！抖喾鸷穭?chuàng)作于詩人新婚宴爾之時，與妻子前往法國蜜月旅行途中，站在潮起潮落的多佛海灘面前，詩人遙思懷想，悲嘆“信仰之?！北浪腿祟愇磥淼木窕脑?。

全詩共37行，分為4節(jié)，每一行六到八個音步不等。全詩無明顯韻腳，長短不一，表達多佛海灘潮起潮落，詩人心緒難平。第一小節(jié)中，詩人沉浸在夜晚的寧靜中，在皎潔的月光下眺望法蘭西海岸，靜靜地聽著海浪擊打沙灘，不由得邀請愛人一同走到窗邊，感受夜色如此甘甜。突然，巨浪翻卷海灘上的卵石，卵石來回滾動，發(fā)出轟隆震顫，將詩人從寧靜夜色中拉回現(xiàn)實。站在此處，詩人聯(lián)想到了古希臘悲劇作家索?？死账挂苍趷矍俸Ｉ下牭竭^這吼叫聲，也曾面對這洶涌的海灘憂思人類苦難。即使遠隔萬里，跨越千年，人類的苦難與困境也是毫無二致?！靶叛鲋！痹椴颊麄€世界，閃耀光環(huán)，可是現(xiàn)在，大潮退去，只留一片昏暗。最后一節(jié)，詩人提出了解決方案—— “讓我們彼此真誠相愛”。即使處在這漆黑的令人恐懼慌亂的荒原，只要愛人之間彼此信賴，便能攜手向前，共同渡過難關。

全詩從內容上，采取先抑后揚的風格，首先將讀者帶入夜晚的靜謐祥和，又瞬間拉入洶涌澎湃的巨浪之中，引出詩人即使身處新婚喜悅中，仍憂國憂民的心緒。詩人又引經(jīng)據(jù)典，由個人傷懷轉向了對整個人類的悲嘆：古往今來，人類遭受的苦難也是相同的。阿諾德借助索福克勒斯的悲歌，暗喻英國因工業(yè)革命而喪失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信念的瓦解，使知識分子陷入了極度的迷茫和無助。[7]詩人運用隱喻，將信仰比作大海，浪潮褪去，人們的信仰不在，人與人之間關系逐漸異化，人性如同褪去的海浪一般墮落。即使是在信仰之海岌岌可危之時，詩人還抱有一絲希望，他提出只要愛人之間彼此信任，便能在驚濤駭浪之中緩緩前行。從形式上，全詩無明顯韻腳，每一詩行都模仿海浪，長短不一。尤其在第二詩節(jié)中，詩人連用幾次停頓，模仿海浪此起彼伏，形意結合，頗具節(jié)奏感。從主題上，全詩無不展現(xiàn)了詩人對普羅大眾的關心和憂慮。即使是在工業(yè)蓬勃興起、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的“日不落帝國”時期，詩人最牽掛的仍然是普通人的生活和社會關系的發(fā)展，正與我國春秋時期名相管仲所言“以人為本”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當時社會變化也與當代社會發(fā)展有一定的聯(lián)系，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追求高生產(chǎn)力、高效益的同時，必然會失去傳統(tǒng)的人性和信仰。創(chuàng)作于百年后的《多佛女郎》也印證了這一點。

《多佛女郎》是美國現(xiàn)代詩人安東尼·赫克特（以下簡稱赫克特）創(chuàng)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一首詩歌。赫克特曾在二戰(zhàn)時期被征入伍，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集中營大屠殺的恐怖，他的作品主題多是關于戰(zhàn)爭和死亡。[8]赫克特寫戰(zhàn)爭，并不著眼于戰(zhàn)爭的血腥場面和交鋒過程，而是描寫戰(zhàn)爭帶來的長久性傷害，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影響，以及對人類信仰缺失的思考?！抖喾鹋伞肥菍Α抖喾鸷分邪⒅Z德所提的愛人之間的信仰與愛的解構，詩人以阿諾德的妻子的視角演繹了截然不同的海灘夜景。全詩共29行，僅有1個詩節(jié)。詩人首先將讀者帶回100年前阿諾德新婚宴爾的那個夜晚，一對戀人站在窗邊，女孩所想是即將到來的蜜月旅行，是美酒佳肴和舒適的酒店，是浪漫的法語和各色誘人的香水，而不是索弗西斯看到的潮起潮落，不是普羅大眾的生活困境，更不是人類的信仰缺失。她開始抱怨愛人的胡子扎人，抱怨在她一心享受物質世界之時，愛人喋喋不休的說教，抱怨愛人拋出的一個又一個無聊問題。后來，隨著年月變化，沉浸在物質世界里的女孩拋棄了忠貞，成了“大眾情人”。詩人一年后再見女孩，她愈發(fā)珠圓玉潤，隨意與人墜入情海，徹底淪陷在旋轉著的、五彩繽紛的物質世界。全詩同《多佛海灘》一樣，無明顯韻腳，長短不一。但不同的是，《多佛女郎》只有單一詩節(jié)，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詩人感情連貫，一瀉千里，詩中充滿了嘲弄、揶揄的情緒?！抖喾鹋伞吠耆鈽嬃恕抖喾鸷分邪⒅Z德對未來的迷茫以及戀人忠貞相互信任的映像，展示了一個沉浸在燈紅酒綠的物質世界逐漸失去自我，失去信仰的女郎形象。

三、反諷式戲仿

《多佛海灘》和《多佛女郎》發(fā)表時間相差百年，同為世紀中轉折時期的作品。這兩首詩都表達了社會發(fā)生巨變時詩人對人類信仰和命運的思考，赫克特對《多佛海灘》的戲仿是顛覆性的再創(chuàng)造。他通過帶有批判性和諷刺性的戲仿從人物形象，情節(jié)結構，主題思想上解構了阿諾德對傳統(tǒng)人類信仰的期望，揭示了社會轉型導致的精神問題，展現(xiàn)了徹底的人類精神荒原，表達了二戰(zhàn)后美國詩人對傳統(tǒng)信仰的絕望。

首先從人物形象上，《多佛女郎》在創(chuàng)作時，詩人保留了源詩的主要人物，但是改寫了人物特征，同時也調整了人物命運?！抖喾鸷房此埔宰园椎姆绞秸归_，實際背景后還有一個隱含的對話者，即詩人的新婚妻子。女孩依偎在詩人身前聽詩人喃喃訴說，盡顯純潔恬靜。而《多佛女郎》中，詩人轉換視角，以阿諾德的新婚妻子為主角，還將自己化為女孩的朋友，出現(xiàn)在詩的后半部分。但是，在《多佛女郎》中，女孩已然變成了沉迷物質世界，無法擺脫物欲，失去自我的形象。面對阿諾德的說教和坐立不安，女孩漠不關心，滿心都是即將到來的奢華的生活和美妙的旅行。多年后，女孩更是變成了可靠的“大眾情人”，甚至詩人都和她有過一段“溫情”。赫克特對女孩性格特征的完全改寫，極大地諷刺了阿諾德反復強調的通過愛人忠貞抵御一切的良方。詩人通過戲仿刻畫浪蕩的妻子的形象，表達愛人已不再忠貞，阿諾德所提出的信仰也蕩然無存。

情節(jié)結構上，《多佛女郎》既保留了源詩的部分情節(jié)，又對源詩的結構進行了改寫。《多佛海灘》全詩共4個小節(jié)，以詩人自白開篇，體現(xiàn)了詩人的情感變化，從靜謐的景色到想象中的荒原，長短不一的詩行處處表達詩人的惆悵和忐忑不安。而《多佛女郎》全詩僅一個詩節(jié)，體現(xiàn)詩人情感連貫，結構緊湊，一氣呵成，表達詩人對傳統(tǒng)信仰的徹底絕望。同時，詩人還描寫了女孩的一生，區(qū)別于源詩時間設置僅為一晚。 這種反諷式的表達將阿諾德面對多佛海灘時的忐忑不安，愁腸百結的情愫完全解構，取而代之的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徹底墮落。

最后，從全詩主題上，《多佛海灘》創(chuàng)作時，正處于英國工業(yè)革命鼎盛時期，經(jīng)濟大幅增長，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工業(yè)超過農(nóng)業(yè)成為主要產(chǎn)業(yè)，機器代替人工，效率提高的同時大批工人失業(yè)。從當時的主流作家狄更斯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那個時代貧富差距明顯，窮人生活困苦，沒有人權。[9]而在中產(chǎn)階級中，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盛行，國家不斷進行海外擴張和掠奪，整個社會逐漸與傳統(tǒng)宗教信仰注重倫理道德、反對享樂、愛人如己背道而馳。在信仰搖搖欲墜之際，“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阿諾德寫下了這首詩。詩的第一行看似寧靜實則深藏危機的海岸，就好像看似繁華奢侈的英國實則問題重重。即使是在新婚這種大喜時刻，詩人的心也始終懸著，因為他對未來人類信仰感到焦心勞思，忐忑不安。從第二詩節(jié)開始，詩人進入主題，表達他的憂思和對未來的迷惘。而在第三詩節(jié)，詩人又仿佛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呼喚愛人與他保持忠貞，攜手前行，共同抵御這社會的淡漠。在詩的最后，詩人也預示了人類精神的荒原。整首詩表達了詩人對英國社會的擔憂，對人類信仰的懷疑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多佛女郎》創(chuàng)作時，美國也正處于戰(zhàn)后轉型時期，常年的戰(zhàn)爭和社會巨變使人們失去家園，失去親人，失去了道德和人性，更失去了對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信任。在赫克特的詩中，徹底解構了阿諾德對人類未來信仰的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沒有信仰。赫克特通過戲仿刻畫女郎這一背棄忠貞，生活在奢靡與浪蕩的花花世界中的形象，諷刺了阿諾德面對信仰崩塌時的惴惴不安和阿諾德的愛人之間忠誠共渡難關的思想，表達了他對傳統(tǒng)信仰的蔑視和不屑一顧。

四、結束語

“信仰”是人類亙古不變的問題之一，它不僅關系著個人的生存發(fā)展，還影響著整個社會的推動進步。19世紀末，著名哲學家更是高呼“上帝已死”，隨著社會生產(chǎn)方式發(fā)生巨變和戰(zhàn)爭迭起，“上帝”已經(jīng)無法成為人類社會道德標準與終極目的，人們早已對絕對道德觀產(chǎn)生懷疑。無論是工業(yè)革命時期的英國，還是戰(zhàn)后恢復經(jīng)濟的美國，抑或是今日的世界各國，信仰多元化才是大勢所趨。信仰象征著人類的理想，代表著人類不斷探索追求的渴望，但每個國家，每個人信仰都可以不同，甚至無信仰也是一種信仰。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看似推崇嚴格的道德標準，實則漏洞百出，“虛假繁榮”下危機四伏：[10]百姓生活困苦，資本主義影響下的物質主義、享樂主義思想高漲。安東尼·赫克特通過對《多佛海灘》人物、結構和主題全方位的反諷式戲仿徹底否定了馬修·阿諾德面對未來莫須有的憂心忡忡，展現(xiàn)了一個信仰多元化的時代，也給讀者提供了對人類社會變革和人類生存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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