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酬與傳宣:聞喜宴所見宋代國家治理方式探微

紀(jì)昌蘭

(信陽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宋代聞喜宴,又名瓊林宴,是為慶賀新科進士及第而舉行的宴飲活動。受國家“右文”政策的影響,聞喜宴的開設(shè)顯得頗為引人矚目。已有的研究主要探討宴席設(shè)置內(nèi)容、禮儀程序、具體事項等方面(1)祖慧:《宋代科舉唱名賜第與期集儀制》,張其凡、李裕民主編:《徐規(guī)教授九十華誕紀(jì)念文集》,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周興祿:《宋代科舉詩詞研究》,齊魯書社2011年版;張希清:《宋朝科舉賜聞喜宴述論》,戴建國、陳國燦編:《朱瑞熙教授八秩壽慶文集》,中國商務(wù)出版社2017年版;楊倩麗:《北宋聞喜宴探析》,《湖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9年第2期。,但是對于宋代設(shè)置聞喜宴的政治意義及相關(guān)宣傳手段、所取得的社會效應(yīng)等并未引起足夠重視。本文擬就以上幾點進行深入分析,進而以聞喜宴為觀察視角探討宋代國家治理方式的多樣化。

一、宋代聞喜宴及其設(shè)置

科舉考試作為中國古代國家選拔人才的重要方式,自創(chuàng)立以來就受到社會各個階層的普遍關(guān)注。宋代倡導(dǎo)以文治國,大力鼓勵世人讀書參加科舉考試,借此吸納知識精英進入國家管理階層,科舉及第就成為廣大士子通往仕途的重要途徑。為了慶賀士子及第,各方通常會舉行一系列隆重的慶祝儀式,聞喜宴就是其中的典型,也是備受世人矚目的一大盛事。

聞喜宴肇始于唐朝的曲江會聚,最初是為下第舉人而開設(shè)的宴聚活動,后逐漸演變成為及第士人的歡宴。宋人高承《事物紀(jì)原》中所謂“曲江游賞,雖云自神龍已來,然盛于開元之末。今瓊林賜宴,亦唐曲江、杏園之事爾”(2)高承:《事物紀(jì)原》卷3《賜宴》,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1—172頁。,即是如此。這一時期,士子及第僅于禮部南院之東墻貼榜公布,尚無官府舉行的盛大慶祝活動,聞喜宴相當(dāng)于及第者之間的私人宴聚。

由唐入宋,科舉諸事受到國家的特別重視,及第士子也因此而獲得優(yōu)待(3)后唐已出現(xiàn)國家出資支持期集活動,參見《冊府元龜》卷641、642,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7691、7699頁。,以國家為支撐舉行包括聞喜宴在內(nèi)的大規(guī)模聚會活動,即當(dāng)時所謂的期集。(4)方健指出,唐代的“聞喜宴”,宋稱“瓊林宴”,又稱“鹿鳴宴”,南宋時期的費用由及第進士自掏腰包。參見方健:《北宋士人交游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此處將瓊林宴與鹿鳴宴混同,且未注意到南宋時期公費宴集的狀況,大概與作者研究視角為北宋士人有關(guān)。期集一般在唱名之后舉行,活動大體上包括正謝、謝先師、敘同年、拜黃甲、賜聞喜宴、刻石題名等。北宋,士子及第之后,按例期集兩個月。南宋時期,時間縮減為一個月。據(jù)《咸淳七年同年小錄》《寶祐四年登科錄》記載,咸淳七年與寶祐四年的期集活動流程基本上按照慣例執(zhí)行,內(nèi)容包括朝謝、謁先師先圣、賜聞喜宴、拜黃甲、敘同年、刻石題名等,程序大體一致,間或稍有調(diào)整。(5)劉塤:《隱居通議》卷31《咸淳七年同年小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36—338頁;佚名:《寶祐四年登科錄》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1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2頁。

期集期間最著名的活動當(dāng)屬聞喜宴,聞喜宴也完成了由私人宴會到官方舉辦的實質(zhì)性轉(zhuǎn)變。宋代的聞喜宴無論從舉辦規(guī)模還是社會影響力,與前朝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北宋時期,聞喜宴分為兩日,一日宴進士,“請丞郎、大兩省”;一日宴諸科,“請省郎、小兩省”。(6)《宋史》卷155《選舉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608頁。北宋末年及南宋,朝廷罷去諸科,聞喜宴也由兩日縮減為一日。聞喜宴上除美酒佳肴、歌唱奏樂之類傳統(tǒng)內(nèi)容之外,尚有各種必備儀程逐一展開,大體上包括簪戴宮花、賜詩與文章等環(huán)節(jié)。朝廷特派掌管、主持宴會的官員即押宴官,一般為近上臣僚。此外,席間照例有賜宴口宣,大多屬于例行公事之類的禮儀說辭。當(dāng)然,聞喜宴也存在著罷舉狀況。例如,治平二年三月,知貢舉馮京等引新賜及第進士彭汝礪等已下詣垂拱殿謝恩,因西夏戰(zhàn)事未平,邊境不寧,朝廷下令罷賜聞喜宴。(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2之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269—5270頁。嘉定元年五月殿試之后,宋理宗成肅皇后凡筵未除,聞喜宴未能舉行。(8)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2之31,第5283頁。淳祐七年七月,因“天久不雨”,亦未能舉行。(9)從紹興十八年至咸淳十年,將近130年間,共開貢舉43榜,除嘉定元年五月“成肅皇后凡筵未除”、淳祐七年七月“天久不雨”,兩榜免賜聞喜宴外,其余41榜,均賜及第進士聞喜宴于禮部貢院(張希清:《宋朝科舉賜聞喜宴述論》,戴建國、陳國燦編:《朱瑞熙教授八秩壽慶文集》,第265頁);周興祿認(rèn)為,從光宗直至南宋最后一科之前共28科中有23科有賜詩,其余5科皆因未進行殿試及聞喜宴,故未有賜詩,其中3科是寧宗、理宗、度宗登基后的首次貢舉,在“諒暗”中,不舉行殿試及聞喜宴,其余2科,寧宗嘉泰二年、嘉定元年未舉行聞喜宴(《宋代科舉詩詞研究》,第312頁)。

宋代聞喜宴開設(shè)地點相對固定。唐時,禮部放榜之后“醵飲曲江,號曰聞喜宴”,五代則舉于佛舍名園。(10)王應(yīng)麟:《玉海》卷73《禮儀》,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65頁。北宋初年,沿襲前朝舊例,通常于園林寺廟舉行。太平興國二年,太宗大開科考,宴新進士呂蒙正等于開寶寺(11)王栐:《燕翼詒謀錄》卷1,《全宋筆記》第7編第1冊,大象出版社2015年版,第242頁。,命中使典領(lǐng),整個宴席“供帳甚盛”。到太平興國八年,賜新及第進士宴于瓊林苑,“自是遂為定制”。(12)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2之2,第5265頁。至此,聞喜宴一般于瓊林苑舉行,因而又稱瓊林宴。宋徽宗前期,國家施行太學(xué)舍選,一度改賜聞喜宴于太學(xué)辟雍,后又復(fù)置瓊林苑。(13)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2之13,第5272頁。宋室南渡,建炎二年,因諸事草創(chuàng)罷賜聞喜宴,“自后五舉皆免宴”。(1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2之14,第5272頁。紹興十七年十一月,朝廷采納禮部侍郎周執(zhí)羔重啟舊制的建議,賜聞喜宴于禮部貢院,聞喜宴重新回到世人的視野。對此,李心傳不禁感慨:“自軍興,廢此禮,至是乃復(fù)”。(15)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56,紹興十七年十月丁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178頁。之后,禮部貢院成為南宋聞喜宴的常規(guī)舉辦場所,所謂“在京則賜及第進士宴于瓊林苑,中興以后,就于貢院”(16)趙升:《朝野類要》卷1《聞喜宴》,《全宋筆記》第8編第3冊,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432頁。,大致如此。

從整體上來看,設(shè)宴地點由寺廟園林到貢院的轉(zhuǎn)換,并非單純的地理空間轉(zhuǎn)移,某種程度上是時代文化特色和國家政治形勢變化的深刻反映。北宋時期,聞喜宴的常設(shè)地點瓊林苑屬于皇家園林,宋太祖乾德中期建造,與金明池、宜春苑、玉津園并稱皇家四園。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于苑北鑿金明池,導(dǎo)金水河水注之,用以教神衛(wèi)虎翼水軍習(xí)舟楫,且作為水嬉之地。之后宜春苑、玉津園日漸衰敗,“歲賜二府從官燕,及進士聞喜燕”皆在瓊林苑,惟獨瓊林、金明二園最盛。(17)葉夢得:《石林燕語》卷1,《全宋筆記》第2編第10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9—10頁。瓊林苑位于新鄭門外,俗呼為西青城,苑中松柏森列,百花芬郁,亭臺樓榭林立,流水潺潺,美不勝收。(18)周城:《宋東京考》卷11,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93頁。國家慶賀進士登科,賜宴擇地于此,欣賞美景之余,愈加彰顯及第之后士人的歡喜愜意與志得意滿,流溢出盡享皇家天恩的美意與盛世榮耀。加之,皇家園林的開放特色(19)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7《駕幸瓊林苑》,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76頁。,普通百姓耳聞目睹之余,又不免具有極強的社會宣傳效果與激勵作用。當(dāng)然,也不能忽視設(shè)宴地點的選擇與更替,具有傳承唐朝曲江盛宴舊例的延續(xù)性。另外,這一時期及第人數(shù)較多,需要足夠?qū)挸ㄇ议_闊的空間也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客觀因素。(20)兩宋320年,開科118次,登科人數(shù)約10萬,平均每榜取士847人。筆者據(jù)龔延明、祖慧撰《宋登科記考》(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統(tǒng)計。南宋時期,聞喜宴多在貢院舉辦,更增添了一層來自于國家的莊嚴(yán)與肅穆底色。深而究之,南北兩宋宴設(shè)地點由開放到封閉的空間轉(zhuǎn)換,某種意義上又深刻折射出南宋時期國家逐漸喪失了北宋的些許自信與張揚,總體姿態(tài)上顯得不夠從容,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社會文化與風(fēng)尚的內(nèi)斂趨勢。(21)參見劉子健著、趙冬梅譯:《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nèi)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

聞喜宴舉辦之際尚有皇帝所賜教化之類文墨篇章,大多是由皇帝書寫的先賢圣文。淳化三年三月,聞喜宴日,宋太宗賜新進士孫何等御制箴一首,后又賜《儒行》篇各一軸,“令至治所著于壁,以代座右之誡”。(22)王應(yīng)麟:《玉海》卷30《圣文·太平興國賜進士詩》,第572頁?！度逍小肥恰抖Y記》中的一篇,從掛于墻壁代座右銘之要求來看,宋太宗希望新科進士們以儒家的標(biāo)準(zhǔn)來規(guī)范自身言行,做到修身正己。此后,聞喜宴日,賜新科進士先賢圣文成為宋代歷朝的慣例,所涉不外乎四書五經(jīng)范疇,注重其中所展示的修身規(guī)范和為臣之道,具有極其深刻的警戒意味。領(lǐng)受以帝王為引導(dǎo)的諄諄教誨,對于即將踏入統(tǒng)治階層之列的士子們而言,可謂是首次,也是較為深刻的訓(xùn)誡,寄托著國家對人才選拔的良苦用心與期冀。

二、宋代聞喜宴的官方宣傳

宋代聞喜宴的設(shè)置規(guī)格與儀禮細(xì)節(jié)相當(dāng)引人注目,不僅意在營造宴會場面之盛大且隆重異常的熱烈氣氛,更在凸顯士子及第之后的無上尊崇與榮耀。由此而產(chǎn)生的社會宣傳效應(yīng)更是不容忽視,與宋代國家以文治國的基本策略高度契合,蘊含著十分濃郁的政治色彩。

第一,聞喜宴注重細(xì)節(jié)設(shè)置,行簪花之禮是典型。簪花即戴花,所謂“幞頭簪花,謂之簪戴”。(23)《宋史》卷153《輿服志》,第3569、3569—3570頁。進士行簪花之禮始于唐朝,唐懿宗時“宴進士于曲江,命折花一金盒,遣中官馳至宴所,宣口敕曰:‘便令戴花飲酒,’”此舉“世以為榮”。(24)彭大翼:《山堂肆考》卷84《科第》,《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5冊,第512頁。以上記載并未明確指出是賜花于每位進士抑或僅為某種象征性舉措,但賜花之舉卻影響深遠(yuǎn)。宋代沿襲了簪花之禮,程式愈顯復(fù)雜,也更趨于完備。關(guān)于簪花之禮,宋代規(guī)定:“大羅花以紅、黃、銀紅三色,欒枝以雜色羅,大絹花以紅、銀紅二色”,其中,羅花“以賜百官”,欒枝“卿監(jiān)以上有之”,絹花“以賜將校以下”,“太上兩宮上壽畢,及圣節(jié)、及錫宴、及賜新進士聞喜宴,并如之”。(25)《宋史》卷153《輿服志》,第3569、3569—3570頁。不難看出,聞喜宴上行簪花之禮屬于國家規(guī)范的禮制范疇。與此同時,聞喜宴賜花的儀禮程序也有著十分具體的要求:“人賜宮花四朵,簪于幞頭上(花以羅帛為之),從人下吏皆得賜花”,“又到班亭下,再拜謝花,簪而謝之。兼坐帶花”,退場之時“皆簪花乘馬而歸”。(26)劉一清:《錢塘遺事》卷10《置狀元局》,《全宋筆記》第8編第6冊,第273—274頁。從赴宴賜花到拜謝花禮、簪花乘馬而歸,無一不充滿了喜悅與榮耀,可謂是載譽而歸,榮寵至極。

對于宴飲簪花所具有的政治宣傳意涵,朝臣們也是了然于心。慶歷年間,侍御史知雜李柬之指出:“本朝故事,賜宴推恩,赴座臣僚所賜花并戴歸私第,在于行路,實竦榮觀,耀于私門,足為慶事”(2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禮45之12,第1725頁。,可謂一針見血,意圖相當(dāng)明確。無論如何,聞喜宴簪花之舉具有十分鮮明的視覺效果,世人因之受到強烈的刺激與激勵,也是宋代國家創(chuàng)制此舉的題中之義。傳宣之下,赴聞喜宴、簪花作為一種榮耀性標(biāo)志,無形中也就成為了普通士人的一大追求。當(dāng)時社會就流傳有所謂的赴省登科五榮須知,其中“三榮”便是御宴賜花、都人嘆美(28)劉一清:《錢塘遺事》卷10《赴省登科五榮須知》,第266頁。,從側(cè)面反映出世人對于新科進士赴宴簪花而歸的艷羨與認(rèn)可,某種意義上更顯示出國家宣傳手段的高妙與智慧。

聞喜宴還有所謂的探花郎之說。唐朝時期,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二人少俊者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得名花則二使皆被罰”。(29)葉廷珪:《海錄碎事》卷19《文學(xué)部下·科第門·探花使》,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532頁。宋人趙升認(rèn)為“此唐制,久廢”。(30)趙升:《朝野類要》卷2《探花》,第450頁。事實上,探花郎的風(fēng)俗到宋朝尚有余跡,且發(fā)生了些許變化。聞喜宴當(dāng)天“選最年少者二人為探花,使賦詩,世謂之探花郎”,與唐人杏園尋花折花有所區(qū)別。宋神宗熙寧中,余中為狀元,請求朝廷罷期集、廢宴席探花,以厚風(fēng)俗,執(zhí)政從之(31)魏泰:《東軒筆錄》卷6,《全宋筆記》第2編第8冊,第46頁。,此后少見探花郎的記載。聞喜宴上偶有探花郎折花吟詩之事也未可知。

聞喜宴簪花之舉具有廣泛而鮮明的宣傳效果是毋庸置疑的,從宴會參與者的角度來看更是如此。詩文中所見諸如:“名標(biāo)金榜,喜仙桂之搴枝。宴洽瓊林,分宮花而剪彩。共歌《既醉》,均被湛恩”(32)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59《賜進士聞喜宴御筵花酒果口宣》,《宋代詔令全集》第4冊,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4頁。、“柳染青袍,叨預(yù)天官之燕。花裁絳彩,更分禁籞之春,敢望微生,遽承華寵”(33)樓鑰:《攻媿集》卷19《代新進士謝賜花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87頁。、“香風(fēng)遍襲于衣冠,淑景頓移于尊俎。事維循舊,寵實更新”(34)衛(wèi)涇:《后樂集》卷6《謝賜花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533頁。等等,字里行間無不流溢出濃郁的榮寵意味,又充滿著對天子的感恩戴德之情。

第二,聞喜宴場面壯觀且隆重,營造“科舉盛宴”的規(guī)格與印象。早在唐代聞喜宴便成為一大盛事而備受矚目,直到唐末黃巢之亂,曲江盛事才日漸零落“不復(fù)舊態(tài)矣”。(35)王定保:《唐摭言》卷3《散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5頁。宋代,受國家右文政策的影響,聞喜宴作為科考及第系列慶賀活動——期集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無論是禮儀程序設(shè)置,還是場面氣勢之營造都達到了某種極致。天圣八年,身為昔日新科狀元的宋庠參加了聞喜盛宴,興奮之余,作《庚午春觀新進士錫宴瓊林苑因書所見》詩。詩文詳細(xì)描寫了所見聞喜宴的熱烈恢宏場景,熱情洋溢地贊頌道:“叢楹開玉宇,華組會瓊筵”,“銀珰尊右席(中貴人主宴),綠幘佐雙籩(太官先置)。飾喜優(yōu)坊伎,均恩醵禮錢(諸君子合錢以勞供帳優(yōu)伶之費)。沼浮澠酒淥,坻聚舜庖羶。場迥歌聲合,風(fēng)回舞節(jié)妍”,“綈囊赍睿什(中席,使者以御詩馳賜),鈿軸照儒篇(復(fù)鏤印《大學(xué)》、《儒行》以賜)。寶思垂霓爛,歡聲抃岳傳”。(36)宋庠:《元憲集》卷8《庚午春觀新進士錫宴瓊林苑因書所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9頁?？梢娧鐣厦谰萍央染銈?、音樂歌舞雜陳,眾人舉杯歡慶,場面熱鬧非凡。宋人楊侃曾經(jīng)作《皇畿賦》一篇,不僅提及瓊林苑,更是將“列席廣庭”的聞喜宴作為一大盛事而著濃墨進行鋪陳,并強調(diào)此舉“蓋我朝之盛事,為士流之殊榮”,一語道出聞喜宴所具有的獨特而廣泛的社會影響力。(37)呂祖謙:《宋文鑒》卷2《皇畿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頁。進士及第參加聞喜宴無疑是士人身份地位轉(zhuǎn)換的重要標(biāo)志,宋人王讜就曾記載,唐代宰相薛元超曾感嘆平生三恨之一即有“始不以進士擢第”(38)王讜:《唐語林》卷4《企羨》,《全宋筆記》第3編第2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頁。,其中的無奈和惋惜之情在科舉制度興起伊始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濃烈了,更不論宋代科舉取士繁盛之世。有學(xué)者就認(rèn)為,這種強大的社會示范作用,影響了社會風(fēng)氣,使舉國為之傾倒。科舉激勵了讀書人的進取心,“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為普遍的觀念。(39)張希清、毛佩琦、李世愉主編,張希清著:《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9頁。

不容忽視的是,聞喜宴之日,例有御賜詩文,也是宋代為彰顯鄭重其事的重要舉措。聞喜宴舉辦當(dāng)天,皇帝通常會遣人賜御制詩文以示慶賀。南宋延續(xù)前朝舊制,依常例“皆賜御寫經(jīng)書一軸,或賜御制詩一首(臨安府鐫碑表裝,賜宴時以分賜士人)”。(40)劉一清:《錢塘遺事》卷10《置狀元局》,第274頁。所賜詩文多為應(yīng)景之作,意在宣傳國家文教之盛、勉勵士子忠心報國、表達皇帝獲得賢才的喜悅?！断檀九R安志》中就收錄了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度宗五帝聞喜宴賜進士詩20余篇。嘉祐四年,宋仁宗賜狀元劉輝等人及第詩,對即將步入仕途的士子們寄予“思民善政”“惠體君情”之厚望。(41)詩文曰:“治世求才重,公朝校藝精。臨軒升造士,入彀得群英。并躡云梯峻,聯(lián)登桂籍榮。庇民思善政,慈惠體予情”。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卷353,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7冊,第4400頁。

三、聞喜宴蘊含的宋代國家治理策略

借聞喜宴而推行國家右文政策,不僅符合宋朝的祖宗家法,更有利于創(chuàng)造穩(wěn)定安寧的社會環(huán)境,呈太平盛世之景象。深諳國家治理之道的君臣更是不遺余力予以支持,聞喜宴場面之盛大熱烈、儀禮程序之正式隆重恰是在此種基調(diào)下形成的,由此產(chǎn)生的社會宣傳效應(yīng)也是空前且深入人心的。

聞喜宴等科舉系列慶酬活動對寒門子弟有巨大的激勵效應(yīng)。聞喜宴作為宋代國家的科舉盛宴,很好地見證了寒士的崛起與世族門閥的沒落。在官方的不斷宣傳和引導(dǎo)之下,以參加聞喜宴為典型代表的科舉盛事就成為了激勵寒門子弟的重要手段和突出方式,也是刺激寒貧士子躋身顯貴階層的不二法門,由此而產(chǎn)生了極其顯著的社會效應(yīng)。鄭樵在《通志·氏族略》總序中直言不諱地說道:“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而“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42)鄭樵:《通志》卷25《氏族略·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39頁。宋代的科舉策略,對于寒門子弟的刺激和鼓勵作用不容小覷。宋人趙彥衛(wèi)就有所謂“本朝尚科舉,顯人魁士,皆出寒畯”(43)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7,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15頁。之感慨,言語間流溢出些許嘆賞之意,雖不免具有夸張之嫌,總體上卻較為客觀地反映了宋代科舉制度施行的實際狀況。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世人對于科舉考試的整體期待相對較高,“通過科舉考試晉升統(tǒng)治階層之列是無可辯駁的正途”作為潛行于社會的一種重要規(guī)則,日漸成為上至皇家貴胄、下到平民百姓的普遍認(rèn)識,并且趨于根深蒂固。南宋時期,番陽士人黃安道“累試不第,議欲罷舉為商”,遂往來于京洛關(guān)陜之間經(jīng)商為生,“小有所贏,逐利之心遂固”。即便如此,適逢國家頒布開科取士詔令,京城諸位故舊依然責(zé)問道:“君養(yǎng)親,忍不自克而為賈客乎?”(44)洪邁:《夷堅志》丁志卷16《黃安道》,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70頁。很好地反映出,當(dāng)時社會民眾對于“科舉及第為正途”的認(rèn)識不僅一致,而且深刻,也從另外一個層面上說明國家施行科舉取士策略的社會成效顯著。

巨大的科考效應(yīng),催生出了“榜下捉婿”風(fēng)潮。宋代“貴人家選婿,于科場年,擇過省士人,不問陰陽吉兇及其家世,謂之‘榜下捉婿’”(45)朱彧:《萍洲可談》卷1,《全宋筆記》第2編第6冊,第147頁。,另有所謂“今人于榜下?lián)裥?號臠婿”(46)彭乘:《墨客揮犀》卷1,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3頁。之說。從這個角度說,宋代科舉不僅是一種官員選拔制度,還是一種籠絡(luò)士人的懷仁制度,更是國家的一項重要治理方略。關(guān)于此,唐代歐陽詹就曾做過極其深刻的分析:“進士者,豈不言其可以仕進而能裨助政化,始自下而升上,終自上而利下者也?”(47)李昉:《文苑英華》卷693,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5冊,第3573頁。無怪乎宋太祖曾經(jīng)充滿自豪地宣稱:“向者登科名級,多為勢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無謂也。今朕躬親臨試,以可否進退,盡革疇昔之弊矣”(48)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6,開寶八年二月戊辰,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36頁。,傳遞出統(tǒng)治階層的治理籌謀與策略。

科舉及第某種程度上還能避免產(chǎn)生潛在的社會動亂。宋代推行以聞喜宴為代表的科舉盛事,不僅能夠廣泛吸納人才,為國所用,更在于科舉為底層民眾提供了更加廣闊的生存空間,眾人汲汲求取功名,某種程度上避免了貧苦寒門走投無路而引發(fā)的一系列潛在社會隱患。關(guān)于此,宋人王栐有過一段十分精辟的論述:

唐末,進士不第,如王仙芝輩唱亂,而敬翔、李振之徒,皆進士之不得志者也。蓋四海九州之廣,而歲上第者僅一二十人,茍非才學(xué)超出倫輩,必自絕意于功名之涂,無復(fù)顧藉。故圣朝廣開科舉之門,俾人人皆有覬覦之心,不忍自棄于盜賊奸宄……英雄豪杰皆汨沒消靡其中而不自覺,故亂不起于中國而起于夷狄,豈非得御天下之要術(shù)歟。蘇子云:“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彼囎婊实凵钪死碚咭?豈漢、唐所可仰望哉。(49)王栐:《燕翼詒謀錄》卷1,第239—240頁。

王栐以漢唐時期社會所見叛亂之事為例進行對比,盛贊宋代廣開科舉取士之道,具有“亂不起于中國而起于夷狄”的奇效,是漢唐所不能企及的“御天下之要術(shù)”。廣大應(yīng)舉參考的平民百姓,既是此種策略的執(zhí)行者,也是受益者。正如有學(xué)者所說,科舉成功者不僅改變了自身地位,也改變了門庭,促進了社會各階層間的流動,為統(tǒng)治階層不斷地注入新鮮血液。此外,流風(fēng)所及,科舉在民間形成一種文化。將相無種,通過努力就可以得到成功,就是科舉制影響下形成的廣泛的社會理念。這種全社會,特別是青年人普遍奮發(fā)進取的心理,激發(fā)了社會創(chuàng)造性,使整個社會充滿活力,成為社會進步的潛在動力。(50)張希清、毛佩琦、李世愉主編,張希清著:《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第39—40頁。

宣傳之下,民間社會對于科考成功之后的反應(yīng)更為強烈。進士及第后加官進爵指日可待,狀元更是無比榮耀。洛陽人尹洙甚至宣稱狀元登第,“雖將兵數(shù)十萬,恢復(fù)幽薊,逐疆虜于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狀元一出,都人爭看如麻,備受矚目,“觀者擁塞通衢,人摩肩不可過,錦韉繡轂角逐爭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傾羨,歡動都邑”。(51)田況:《儒林公議》卷上,《全宋筆記》第1編第5冊,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頁。新科進士之間也會舉行同鄉(xiāng)會等宴聚活動。如嘉定元年,應(yīng)中書舍人鄒應(yīng)龍之請,宋寧宗特許新科進士在御苑聚景園舉辦同年聚會。預(yù)宴者正奏名12人,特奏名17人,宗室取應(yīng)1人,真德秀等人也參與其中。由鄒應(yīng)龍主盟,“調(diào)官較藝中都者三十人同席”。眾人遍游御苑內(nèi)翠光亭、會芳堂諸地,會素食五杯,流連之余分茶、勸酒七盞葷食(52)金盈之:《醉翁談錄》卷2《戊辰親恩游御園錄》,《全宋筆記》第10編第11冊,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17頁。,觥籌交錯中共敘同年之誼,具有極強的集體榮譽感和社會宣傳效應(yīng)。

及第者衣錦還鄉(xiāng),榮耀異常。及第者榮歸鄉(xiāng)里地方,州縣長官同樣會舉行盛宴予以款待,尤以狀元最榮耀,所謂“文武狀元注授畢,各歸鄉(xiāng)里。本州則立狀元坊額牌所居之側(cè),以為榮耀”,“州縣亦皆迎迓,設(shè)宴慶賀”。(53)吳自牧:《夢粱錄》卷3《士人赴殿試唱名》,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頁。蘇德祥為建隆四年進士第一人,“登第初,還鄉(xiāng)里,太守置宴以慶之?！毖缦狭嫒酥抡Z:“昔年隨侍,嘗為宰相郎君;今日登科,又是狀元先輩”(54)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6《貢舉》,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7頁。,贊美之意不言而喻。其余及第者在鄉(xiāng)里地方也是相當(dāng)榮耀。如淳祐年間,省元徐霖、狀元留夢炎皆為三衢(浙江衢縣)人,一時士林歆羨,以為希闊之事。楊彥瞻以工部侍郎守衢縣,意欲大勢宣揚,講述前輩所傳故事:“吾鄉(xiāng)昔有及第奉常而歸,旗者、鼓者、饋者、迓者、往來而觀者,闐路駢陌如堵墻。既而閨門賀焉,宗族賀焉,姻者、友者、客者交駕焉。至于仇者,亦茹恥羞愧而賀且謝焉。”(55)周密:《齊東野語》卷16《省狀元同郡》,《全宋筆記》第7編第10冊,第270頁。雖不免有夸張之嫌,但及第后所帶來的榮譽與社會反響則不可否認(rèn),也是科舉取士制度在當(dāng)時社會擁有廣泛認(rèn)可度的絕佳證明。

結(jié) 語

宋朝對文治事業(yè)之重視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尤為顯著。蔡襄指出:“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詞進。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錢谷之司,文士也;邊防大帥,文士也;天下轉(zhuǎn)運使,文士也;知州,文士也?！?56)蔡襄:《端明集》卷22《國論要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84頁。反映出宋朝重視文治事業(yè)和重用文人的事實。宋朝官員選拔方式有五,分別為科舉取士、恩蔭補官、納粟攝官、流外出職、從軍補授(57)參見龔延明:《宋代官吏的管理制度》,《歷史研究》1991年第6期。,其中“計其才行可以居官治事者,納粟、胥吏不如補蔭,補蔭不如進士、武舉”。(58)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86,元祐元年八月辛亥,第9402頁。通過科舉考試確實為宋朝政府輸送了大批德行出眾的人才。宋代高級官員大多數(shù)為科場出身,《宋史·宰輔表》所列宰相133名,科舉出身者高達123名,比例達到92%。(59)參見諸葛憶兵:《宋代宰輔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毫不夸張地說,宋朝科舉之盛為前代所未有。在此背景之下,圍繞著科舉取士而開展的系列宣傳活動就顯得不可避免,聞喜宴就是其中的典型。

宋代的聞喜宴無論是組織規(guī)模、禮儀程序、宣傳程度還是社會影響力在歷代科舉慶酬活動中都是引人注目的,由此形成了獨具宋代特色的科舉系列活動儀程。在國家認(rèn)可的名義下賦予聞喜宴以象征化符號意義,成為激勵世人晉升統(tǒng)治階層、以獲得全新身份地位的一大盛事,是宋代國家治理方式多樣化的重要體現(xiàn)?？婆e和出仕在造就和維護士大夫精英群體方面起到了促進作用,他們在科舉上的追求與隨之而來的權(quán)力、聲望有很大的關(guān)系,進而利用科舉和出仕來鞏固增強他們在文化和社會上的支配地位。聞喜宴的舉行及其所見的社會反響,可以說是此種行為的初見效應(yīng)。通過體驗和贊頌聞喜宴,宋代士人更加強化了他們作為國家政治、社會和文化領(lǐng)導(dǎo)者的地位。(60)張聰著、李文鋒譯:《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宋代通過舉行包括聞喜宴在內(nèi)的一系列慶?；顒佣_到“上行下效”的國家治理目的,成效是顯著的。宋代以聞喜宴為典型的科舉慶酬活動,對后代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明清時期舉行的恩榮宴更是與之一脈相承,在凸顯及第之后的榮耀和帝王恩寵方面一以貫之,蘊含其中的深層政治意旨與宋代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傳承之際愈發(fā)彰顯古人在治國理政中的智慧與高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