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君 圖《〈詩經(jīng)〉名物圖解》
翻開《詩經(jīng)》,『十五國風(fēng)』如同一部博物學(xué)百科全書,草木生發(fā)搖曳于字里行間,鳥獸飛鳴奔走于詩章之中,風(fēng)雨聲、水流聲、鹿鳴聲、鳥語聲、車馬聲、琴瑟聲,不絕于耳。細(xì)細(xì)聆聽,還有風(fēng)吹草葉的沙沙聲,魚擊水面的嗖嗖聲,山林草蟲的喓喓聲,甚至聽得到莊稼抽穗、草木拔節(jié)的細(xì)語,以及柳枝搖曳、飛蓬飄散、藤蔓蔓延的輕響。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而寒來暑往,四季在輪回中倏忽而過。
上圖:李
下圖:蓼
能夠通識草木鳥獸之名,曾是我畢生的夢想。遙想詩人般的博物學(xué)家林奈或達(dá)爾文時代的作家們,能夠用專業(yè)細(xì)致的文字描繪大片草坡上的種種花木植被。在文字中偶爾展現(xiàn)動植物學(xué)、礦物學(xué)等的豐富知識,于他們而言是雕蟲小技?!都t樓夢》里的寶玉也是個并非等閑之輩的閑人。第十七回中有一段描述,寶玉道:“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蕓,綠的定是青芷……”寶玉如數(shù)家珍,令人欽佩。雖未親見,只聽這些名字,就感覺含情脈脈、溢彩流光。更佩服那些雅致的先人們,能在浩瀚的天地中一一辨識,將其分類,并賦予植物美好的名字,把無聲的草木世界渲染得如此聲情并茂?!对娊?jīng)》背后那些不具名的詩人,個個都是隱世的“植物學(xué)家”。
草木有本心,如果以溫柔的目光注視,它們必回報以四季的美好,伴你朝生暮長,見證你的年華、愛情,以及無數(shù)的歡喜和憂傷。那些無意間邂逅的花花草草,最是通靈可愛,在靜默間直抵人心。平?;?,一旦相識,便再無法熟視無睹;若再相見,定有如遇故人之感。譬如小時候惡作劇粘在友伴發(fā)間的小刺球,在《詩經(jīng)》中竟有個可愛的名字“卷耳”,后來喚作“蒼耳”。唐末的溫庭筠曾以“蒼耳子”對“白頭翁”,可謂妙手偶得。還有踏踏實實長在田間地頭,直立如小棒槌般且開著碎花的,是車前子,《詩經(jīng)》中稱它“芣苢”,這名字更像是一名輕靈的女子。更有那些搖曳在《詩經(jīng)》里的蒹葭、荇菜、飛蓬、蓼藍(lán)、艾蒿……都有著夢一般的名字,似乎都是形容它們在風(fēng)中的姿態(tài),周身水霧氤氳。
日本學(xué)者細(xì)井徇撰有一本《〈詩經(jīng)〉名物圖解》,其中精致淡雅的配圖,被認(rèn)為是歷史上最全最美的“《詩經(jīng)》名物圖”。我也曾選取其中的圖譜紋樣,印制于手工紙上,并配以相關(guān)詩文,作為友人間魚雁傳書之信物。
我國古代的藝術(shù)家將《詩經(jīng)》形諸圖畫的歷史就可以追溯得更久遠(yuǎn)了。戰(zhàn)國時期一些青銅器上的刻繪紋樣,可與《詩經(jīng)》內(nèi)容互證。東漢畫家中,劉褒畫過《大雅》和《邶風(fēng)》,衛(wèi)協(xié)也畫過《邶風(fēng)》。魏晉南北朝時以《詩經(jīng)》為主題的繪畫仍盛行不衰,亂世中亦有一份優(yōu)雅的詩情。到了南宋,錢塘人馬和之所描繪的《詩經(jīng)圖》卷,更被揚之水先生贊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其行筆飄逸,有吳道子遺風(fēng),并能脫去習(xí)俗,留意高古。展卷流連,如坐春風(fēng),其《豳風(fēng)圖》卷更飽含山野草澤的自然氣息,描摹著平凡而詩意的日常。
上圖:綠竹
下圖:麻
凌霄花
我曾在校園中尋到薇草,觸感柔嫩細(xì)軟,如嬰兒手指撫過,真是我見猶憐的模樣??上Т蠖鄶?shù)時候,它會被園藝工人當(dāng)作野草拔了去。還有宿舍樓邊的木瓜,成熟后掉落在地上,捧回家中清供,便滿室飄香。那是薔薇科的木瓜,有著香梨的味道,即《詩經(jīng)》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木瓜,曾經(jīng)就是作為愛之饋贈的。那時一見鐘情的男女,一投以木瓜,一報以佩玉,當(dāng)下定情。在《詩經(jīng)》時代,性情無拘的女子喜歡把芳香的水果,如梅、李、桃、木瓜等,投向自己的意中人。后來西晉的美男子潘岳出行,路邊見其容顏的婦人竟“擲果盈車”。雖每次能收獲不少新鮮瓜果,場面卻著實有些狼狽,相比之下,還是手持花草相贈更為文雅和靠譜些。
《詩經(jīng)》中的那些有情人侍花弄草,在野有蔓草或蒹葭蒼蒼的地方約會,四野茫茫,兩情相悅,忘卻今夕何夕。所謂“伐其條枚”“伐其條肄”,即以手折的嫩枝相贈,很有一種繾綣而蓬勃的情意。在漫長的思念中,風(fēng)有時,人無涯,而枝葉長青。《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中,風(fēng)和日麗的仲春之月,相邀同游的青年男女以手持蘭草開始,以贈送芍藥結(jié)束,東流千年的溱水與洧水,不知倒映過多少次情愛綿綿的花草傳情?!对娊?jīng)·國風(fēng)·鄭風(fēng)》中更以鮮艷的花草來比喻面容姣好的女子。蔥蘢的鄉(xiāng)野,遇見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抑或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即便相逢無一言,只要身邊有她,便擁有了整個世界。舜華,即木槿花,那是仲夏夜的夢之花,朝開暮謝,如驚鴻一瞥,讓人忍不住憐惜。
上圖:芍藥
下圖:桑
左圖:茆(莼菜)
右圖:梅
對古代先民來說,比愛情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食物?!对娊?jīng)》中野菜的種類相對更多,大致有三十種,現(xiàn)在仍奉為美味的有蕨菜、薺菜、冬葵、竹筍、水芹、莼菜等?!妒勒f新語》寫到千里莼羹的故事:陸機到北方拜訪王武子,王拿出數(shù)斛羊酪,自夸道,如此美味,江南無有可比。陸機淡淡地說,千里湖的莼羹,味極鮮美,都不必用鹽豉做調(diào)味品。這一點,在《詩經(jīng)》中就得到了證實,想及那雙采莼菜的手,定是輕盈而柔軟的。
如今可見的大多數(shù)水果,在《詩經(jīng)》時代就已被好奇的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像神農(nóng)嘗百草般,遍食桃、李、棗、棠梨、桑葚、甜瓜、獼猴桃、野葡萄等。有的水果如梅子,因果味酸,還被用來做調(diào)味品。目前出土的青銅烹飪器具中,梅核與獸骨同時存在的現(xiàn)象已十分普遍,且地域不拘南北。人們對食物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渡涞裼⑿蹅鳌分?,古靈精怪的黃蓉用筍尖、櫻桃、斑鳩煮出的“好逑湯”,即是受到《詩經(jīng)》的啟發(fā)。只見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shù)十顆殷紅的櫻桃,又漂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且泛出荷葉的清香。洪七公當(dāng)即夸贊比他當(dāng)年在皇宮里吃過的櫻桃湯還好吃。
左圖:木瓜
右圖:蒲
《詩經(jīng)》中還出現(xiàn)了各種藥用植物,比如菟絲子、川貝母、益母草、艾、澤瀉、枸杞、遠(yuǎn)志等,那字里行間也附著冷香丸一般的蘊藉清幽之氣。也有些植物主要用來制衣或搗作染料,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審美息息相關(guān)。
《詩經(jīng)》的時代,一般老百姓的衣服主要取材于三種植物,即葛藤、大麻和苧麻,至今仍是高檔手作衣物的材料,經(jīng)緯之間,柔韌纏綿。當(dāng)時的染色植物也被愛美的人們發(fā)現(xiàn)并勤加應(yīng)用,如藎草用以染黃、染綠,茜草用以染紅,蓼藍(lán)用以染靛、染藍(lán),等等。《詩經(jīng)》有“終朝采藍(lán)”,揚之水先生用作書名,光讀到這四個字,便覺唇齒芬芳。每年二三月間,榆莢落時宜于種藍(lán),待六七月間葉子轉(zhuǎn)青,便可采集。采后隨發(fā)新葉,隔三月又能收割,倒有一種生生不息的意思。用藍(lán)草浸染的絲麻衣物,著色沉靜,芳香淡淡,那是歲月靜好的模樣。曾有一件靛藍(lán)色的手織布旗袍,就是用藍(lán)草染成。每次清洗都會掉色稍許而微微泛白,似乎沉淀了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顏色。
唐棣
桐
舜(木槿)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大美。我便延請陸康先生制一方“思無邪”白文印,作為自己白描草木的畫印。再填一闋《水調(diào)歌頭·思無邪》,記下這有情歲月里的美人如詩,草木如織:
風(fēng)雅頌三絕,草木最堪憐。蟲魚鳥獸頻見,一笑是前緣。方念豳風(fēng)七月,忽聞鹿鳴于野,之子在天邊。相望不相見,野有蔓草連。
逐飛蓬,招鴻雁,賞鳴泉。擬將尺素,寄予明月共愁眠。鐘鼎山林疇昔,鼓瑟鼓琴此際,流水不計年。泛彼柏舟去,長醉落花前。
樗(臭椿)
右圖:瓜、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