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正坤
每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日,父親雷打不動要做一件事,就是給家里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這一天,民間把它稱作“迎春日”,也叫“撣塵日”。新春撣塵有“除陳布新”之意。
我在幫父親撣塵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神龕上擺放著兩樣舊物件:一把破舊的錘子和一把只剩一彎月牙兒的鐮刀。上面布滿了蛛絲,銹跡斑斑的。我正準備把它清理掉時,被父親叫住了,他踉蹌著走過來,把錘子和鐮刀從我手中奪了過去,一臉的嚴肅。他用粗糙的手撫摸著它,像是在安撫受了驚嚇的孩子。
我被父親的這一舉動蒙住了,莫非是犯了什么禁忌。按照鄉(xiāng)里的習俗,能擺在神龕上供著的物件,要么是菩薩佛像,要么是祖宗牌位,還有關(guān)公、財神爺之類的,卻從沒看過把普通農(nóng)具當作神物來供奉的。
錘子是父親用過的錘子。父親今年八十有五,年輕時,父親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泥水匠。舊時家鄉(xiāng)建房子,沒有混凝土,是用土磚一塊一塊壘起來的。建房子是大事,誰家準備建土磚瓦屋,都會事先登門請教父親。需要多少磚頭,要準備多少木料,父親會毫不保留地幫他開好清單,這樣不僅省工省料,還保質(zhì)保量,父親深得鄉(xiāng)鄰的信任。當然,主家也會特意請父親砌屋垛子墻,屋垛子墻是房屋最高的那垛墻,也叫圓垛墻。在家鄉(xiāng),圓垛是最為重要的事,不僅要擇良辰吉日,還要辦酒席、宴賓朋。圓垛代表房子建成了,主人可以安家了。
父親砌墻的手藝了得,他講究嚴絲密合、天衣無縫。他砌的圓垛墻,磚與磚之間的泥漿飽滿圓潤,每一塊磚,他都會用錘子敲打校正,有了這道細致的工序,父親砌出來的墻,結(jié)構(gòu)嚴實、紋理清晰,平平整整,美觀大方,一眼望去,宛如一面鏡子。最令主人稱意的是,父親圓垛贊語唱得帶勁。
“東邊砌得高,好戴錦冠帽。西邊砌得齊,好穿紫羅衣。左邊砌的黃金庫,右邊砌的萬擔倉,門前栽的搖錢樹,屋后放的聚寶盆。自從今日圓垛后,榮華富貴萬年春。”
每每攢到此時,父親便會揮起鐵錘,手起錘落,將圓垛磚壓得嚴嚴實實,一錘定乾坤。接著就是上梁起棟,鞭炮響起,主賓齊歡。
鐮刀是母親用過的鐮刀。它是陪伴母親數(shù)十年的勞作工具,鐮柄上留下了五個凹凸不平的手指印,鐮刃磨得只剩兩指寬了,如同母親佝僂了的背。雖然光芒被歲月磨蝕了,但追溯它的滄桑歲月,正是那一身銀素與母親的緊密配合,才燃起了一個家庭繁衍生息的希望,是它共同養(yǎng)育了我們一家人。
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和母親在興修印子山水庫時結(jié)緣,那是一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父母都是赤貧家庭出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父親卻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作為聘禮,于是抱了兩頭豬仔去外公家提親。外公也沒有含糊,就請鄉(xiāng)里最著名的鐵匠,用上好的鋼鐵打了一把錘子和鐮刀作為母親的嫁妝。從此父親和母親靠著這把錘子和鐮刀支撐起了這個家,它成了我們?nèi)耀@取柴米油鹽的重要工具。
這不由得使我想起共產(chǎn)黨黨旗“錘頭和鐮刀”的標志。從一粒星火,到形成燎原之勢,共產(chǎn)黨人用鐵錘和鐮刀勾畫了中華民族最美的圖景。而在我們家鄉(xiāng),從那時候起也開始流行用“錘子和鐮刀”作為陪嫁禮的習俗,這一習俗在家鄉(xiāng)風行數(shù)十年之久,人們也把“艱苦創(chuàng)業(yè),勤儉持家”奉為圭臬。
隨著父母慢慢變老,這些破舊了的勞作工具,或者已束之高閣,或者棄之如敝屐。而父親卻將它們擺上神龕,把它們作為神物一樣供奉。
國之重器,不朽輝煌;家之重器,須臾不忘。如今,供奉在我家神龕上的錘子和鐮刀,已不再是一件普通的農(nóng)具,它已成為一種精神圖騰,已成為“家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