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

周金花

老常的五個兒子中，最不受待見的就是老三。

老大能干，那校長的頭銜讓老常在村子里十分受用，見到他的人都稱呼老常為“常校長老爹”；老二精明，在單位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日子過得滋潤；老四浪蕩，一生在情海里顛簸，與幾個女人糾纏不清；老五倒是乖順，從小受寵，但耳根子軟，遇事沒有主見。

唯獨(dú)老三沒有什么手藝活，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性格木訥，不善言辭，逢人貼上一張憨憨的笑臉，緊接著遞上一支煙。那時老大老二在外上班，老四老五尚未成年，田里的臟活累活，老?？偸侵概衫先ジ?。

老伴走得早，晚年的老常孤身一人卻堅持自己獨(dú)住。隨著年歲漸長，洗衣做飯成了難題，五個兒子湊在一起商量，決定每月輪流贍養(yǎng)。

老大家離得遠(yuǎn)，每次做好飯菜送過來，里三層外三層，老大下午要上班，放下保溫盒就走了，父子之間的聯(lián)系就像保溫盒的不銹鋼，有著明亮亮的材質(zhì)，卻始終無法長久熱乎。老常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老大也沒時間和他交流。

老二家伙食也不錯，餐餐魚，頓頓肉，葷多素少，一日三餐，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可是老二媳婦做飯時顧及兒子的口味，米飯偏硬，紅燒豬蹄也咬不動，碗里雖然堆得像座小山，老常只能扒拉來扒拉去，最后扔進(jìn)了垃圾桶。

老四做過廚師，家常菜經(jīng)過他的加工，色澤確實(shí)不一樣，每次曬在朋友圈里，引來親友嘖嘖稱羨，老常也喜歡老四做的飯菜。老常喜歡喝點(diǎn)小酒，嘮叨東家長西家短，可是老四沒有耐心聽這些，手機(jī)里的信息響個不停，不耐煩的時候便吼一句：吃你的飯，哪兒來那么多的話茬。

都說爹娘疼小兒，老常也不例外，從小偏心老五，家里有吃的，老?？偨o老五留得多些。但老五是個怕老婆的主兒，對自己的父親只是表現(xiàn)出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每次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活蹦亂跳的孫子身上，看著四五歲的娃娃上躥下跳，老五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寶貝寶貝”地喚著，還時不時地喂上幾口，全然不顧老常默默無言的憂傷。

五個兒子中，就數(shù)老三家條件差些。老三做慣了田里的農(nóng)活，沒有時間在吃喝上講究，而且不善廚事，家里有什么燒什么，燒什么吃什么。但是每次輪到老常來吃飯的時候，老三都是當(dāng)作頭等大事認(rèn)真對待。

習(xí)慣早起的老三，往往來不及吃早飯就趕去菜市場，從一個攤位挑到另一個攤位，這里瞅瞅，那里看看，剛剛宰殺還冒著熱氣的雞鴨鵝、活蹦亂跳的基圍蝦、鉆來鉆去的泥鰍黃鱔……買回來新鮮的食材，他又開始在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將豬蹄剁成小塊，豬肚反復(fù)清洗，再用水焯一遍，和老母雞放在一起燉湯，這是老常最喜歡的一道菜——肚包雞。

老三已是古稀之年，卻不遺余力地研究各種食物，留意著老常喜歡的食材。聽說老常喜歡東門的紅燒牛肉，老三便早早去排隊；看到老常多夾了幾次蜂蜜花生，又去超市買了幾盒；聽老四說，絞好的肉泥中摻點(diǎn)清水，再順著同一個方向攪拌，做出來的肉丸子更嫩滑，老三便回家照樣學(xué)樣，老常果然多吃了幾個。

飯桌上，老常沒還坐下的時候，老三禁止全家人動筷，老三和老常挨桌而坐，然后是家人依次入席，老三不停地向老常碗里夾菜。

老三給老常夾了一塊魚，說這塊沒刺。老常駁回去，我的傻兒子，沒刺的魚肉在肚子上，怎么會在魚背上呢。

老三給老常夾了一只雞腿，厚厚的肉質(zhì)令一旁的孫子眼饞，老常卻沒有接，夾起了另一盤里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

老三給老常燉了一盤豬蹄，雖說色澤無可稱道，但是又軟又爛，適合牙口不好的老常，他不經(jīng)意地多吃了幾塊。

飯后，老三給老常點(diǎn)上一支煙，如縷的煙霧在空中繚繞，又漸漸地蕩漾開來，隨之飄浮的，還有父子倆回憶著的泛黃的往事，一個慢慢地說著，一個認(rèn)真地聽著。

老常起身的時候，老三便上前攙扶，老常不想面對自己的衰老，甩開了老三的胳膊，老三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像個聽話的孩子。

其實(shí)老三也有孫子了，八歲的孫子十分靦腆，平時不愛招呼人，但每次見到老常，總是大聲問好，有時還送上自己愛吃的零食，老常一愣，或點(diǎn)頭，或揮手，一臉微笑滿意的表情。

左右鄰居都說老常是個有福的人，九十五歲的高齡，面色朗潤，耳不聾眼不花，子孫都孝順。天氣好的時候，老常還會一個人踱去公園晃悠。他坐在涼亭的椅子上，看打太極拳，看跳廣舞場，看打撲克牌，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據(jù)說，老常走的時候，將祖?zhèn)鞯囊幻督痂傆窠渲盖那牧艚o了老三。

選自《安徽文學(xué)》

2023年第10期